第02章 帥克的遠征
古代的名將色諾芬⑴手裡沒有一張地圖,踏遍了小亞細亞,以及天曉得還有些什麼地方。古代歌特人⑵沒有任何地形上的知識,居然也完成了他們的遠征。遠征就是大跨步筆直向前邁進,深入荒僻的地方,四周都是時刻想乘機來下毒手的敵人。
凱撒的軍隊在遙遠的北國⑶的時候(順便提一下:他們並沒靠任何地圖就走到那一帶),決定回羅馬的時候換一條路,好多見些世面。他們也走到了家,也許因此才有那句「條條道路通羅馬」的名言。
同樣,條條道路都通布迪尤維斯,這一點好兵帥克是完全堅信不疑的。因此,當他望到的不是布迪尤維斯一帶,而是米里夫斯柯左近的一個村子,帥克依然向西吃力地走去。在克維托夫和烏拉茲之間的大路上,他遲到一位剛從教堂出來的老大娘。她向他打了個基督教徒的招呼說:
「日安啊,當兵的。你到哪兒去?」
「我到布迪尤維斯找我的聯隊去,」帥克回答說。「我要打仗去,老大娘。」
「可是你走錯路了,當兵的。」老大娘驚慌地說。「這麼走下去,你永遠也到不了那個地方。要是照直走,你就會走到克拉托衛。」
「那麼,我想我可以從克拉托衛走到布迪尤維斯的,」帥克帶著聽天由命的神情說。「自然,這段路可不短,特別是像我這樣願意盡職的人,如果不能早些回到聯隊上,一定會吃苦頭。」
老大娘憐憫地望著帥克說道:
「你在那矮樹林子里等著,我給你弄點土豆湯來,叫你暖和暖和。你從這兒可以看得見我們的茅屋,就在矮樹林子後頭,偏左點。我們村兒里你可去不得,那邊警察多得像蒼蠅。」
帥克在矮樹林子里等了她半個多鐘頭,這位可憐的老大娘才把土豆湯盛在盆子裡帶了來;為了保暖,周圍還用布包起來。當帥克喝完了湯,感到暖和時,她又從一個包包里拿出一大塊麵包和一塊臘肉,塞到帥克的衣袋裡,給他劃了個十字,告訴他說,前線上有她兩個孫子。然後,她小心翼翼地重說了他必得走過的和他必得躲避的村莊的名字。最後,她從裙子口袋裡摸出一塊銀幣,給了他,叫他去買點白蘭地酒喝喝。
帥克就按著老大娘指點的路走去。在斯基坎左近他遇到一個年老的流浪漢。他請帥克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通白蘭地酒,直像他跟帥克已經相識多年了似的。
「別穿你那身打扮走路,」他勸帥克道。「那身軍裝八成兒會叫你倒楣的。這一帶警察很多,穿著那套衣裳你什麼也不用想討到。警察不像從前那樣跟我們為難了。他們現在專門來對付你們這種人。」
「你到哪兒去呀?」流浪漢過一陣又問了一句。這時他們都點上了煙斗,慢慢地穿過村莊。
「到布迪尤維斯去。」
「我的老天爺!」流浪漢聽了驚叫起來。「你要是去那兒,他們一定會馬上把你逮住。你一點點逃跑的機會也不會有的。你要的就是一身老百姓的衣裳,上面最好是髒得一場糊塗,那麼你就可以冒充殘疾人了。可是你用不著害怕。打這兒走上四個鐘頭就可以到一個地方,那裡住著我的一個老夥計,是個老牧人。咱們可以在那兒歇一夜,第二天早上到斯特拉柯尼斯去,在那一帶替你弄一套老百姓的衣裳。」
那個牧人原來是個很殷勤的老傢伙。他還記得他爺爺講給他聽的一些關於法國戰爭的掌故。
「孩子們,可不是嗎」,他們都圍著火爐坐下,爐子上正煮著帶皮的土豆,他解釋道,「我爺爺活著的時候,他跟這兒這個當兵的一樣,也開過小差。可是走到沃德拿尼就給抓住了,把他的脊樑揍得皮開肉綻的。可是,他還算不上吃了苦頭,差得遠呢。普魯提文那邊有個傢伙,他是看魚塘的老雅里施的爺爺,為了逃跑他嘗了一筒子火藥,是在皮塞克地方打死的。他們在皮塞克的壘牆上槍決他以前,還給他夾擊的刑罰,狠狠揍了他六百下棍子。打完了以後,他倒巴不得去吃那顆子彈了,好解脫痛苦。你是什麼時候開的小差?」他問帥克道。
「就在點完我的名字以後,他們叫我們往兵營里開步走的時候,」帥克回答道,他覺得老牧人既然相信他是個逃兵,他不便去動搖他的信心。
「那麼你現在到哪兒去呢?」
「他發瘋了,真的,」那個流浪漢替帥克回答說。「他別處不去,單單想奔布迪尤維斯。像他這樣沒經驗的小夥子自然會那麼干。我得教他一兩手。首先,咱們得搞點子老百姓的衣裳來,有了那個就好辦了。咱們可以度過這個冬天,然後再找個地方干點莊稼活。今年大家可有一陣子罪受。一個傢伙告訴我說,他們要把咱們流浪漢全逮起來,叫咱們到地里去幹活。所以我想咱們不如乾脆自動去。到那時候不會剩下多少人的,一定會一網打盡。」
「這個仗你估量著今年打得完吧?」牧人問道。「啊,小夥子你想的不差。早先的仗,打起來那才沒結沒完呢。先是拿破崙戰爭⑷,然後是我聽人說起的:瑞典戰爭⑸,和七年戰爭⑹。」
放了土豆的水煮開了。沉默了一會,老牧人用未卜先知的口氣說道:
「可是這場戰爭他不用想打贏的,咱們皇帝打不贏的,我的小夥子。大伙兒不站在他那邊。人們說,這場戰爭打完以後就不會再有皇帝了,他們就要把皇家的田莊分掉。警察已經抓到幾個說這種話的人。唉,警察現在是想怎樣干就怎樣干。」
牧人隨著就把煮土豆鍋里的水倒掉,又在這盤菜里放上酸羊奶。他們馬馬虎虎吃完了飯,不多久就在那很暖和的小屋子裡睡著了。
半夜裡,帥克悄悄地穿上衣裳,溜了出去。月亮正從東邊升起,給他壯了膽,他就趁著月光往東走去,一路上喃喃自語著:
「早晚我總會走到布迪尤維斯的。」
可是很不巧,離開普魯提文以後他應該朝南往布迪尤維斯走,他卻朝北往皮塞克的方向走去了。快到中午的時候,他望見近處有個村莊。當他正走下一座小山的時候,池塘後邊白茅屋裡鑽出一個警察來,就像一隻在網上埋伏著的蜘蛛。他照直走到帥克面前說:
「你上哪兒去?」
「到布迪尤維斯,到我的聯隊上去。」
警察譏諷地笑了笑。
「可是你走的是正相反的方向。你把布迪尤維斯丟在後腦勺啦。」他把帥克拖到派出所去。
「哦,我們很高興見到你,」普提木的巡官這麼開始說道,他出名的有手段,同時又很精明。他對逮捕或扣押的犯人從來不大聲恫嚇,只讓他們受到一種盤問,終於連無辜的人也會承認有罪的。
「坐下,不要拘束。」他接著說。「你走了這麼長一段路,一定累了吧。好,告訴我們你是到哪兒去?」
帥克又說了一遍是到布迪尤維斯的聯隊上去。
「那麼你走錯路了吧,」巡官微笑著說道,「因為你不是朝著布迪尤維斯走,是背著它走。」
巡官和氣地盯住帥克。他用鎮定而且莊重的口氣回答說:
「儘管那樣,可是我去的還是布迪尤維斯。」
「那麼你聽著,」巡官依然用很友善的口氣對帥克說道,「我要證明你搞錯了。到最後,你會知道你越否認,你就越不容易招認。」
「您這話說對了,」帥克說,「越否認就越不容易招認。」
「這就對了。現在你搞明白了:我要你爽爽快快地告訴我,你是從什麼地方出發,往你這個布迪尤維斯去的?」
「我是從塔伯爾出發的。」
「你在塔伯爾幹些什麼呢?」
「我在那兒等侯開往布迪尤維斯的火車。」
「你為什麼沒搭上開往布迪尤維斯的火車呢?」
「因為我沒有車票。」
「那麼他們為什麼沒發給你一張免費乘車證呢?你是個軍人,這是你應該享受的權利呀。」
「因為我身上沒帶著證件。」
派出所所有的警員都彼此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巡官接著說下去:
「這麼說來你是待在塔伯爾車站上的。你衣袋裡有什麼沒有?咱們看看都有些什麼。」
他們把帥克從頭到腳搜查了一通,除了一隻煙斗和火柴以外,什麼也沒搜出來。於是,巡官又問道:
「告訴我為什麼你衣袋裡什麼也沒有?」
「因為我什麼也用不著。」
「噯呀,」巡官嘆了口氣說,「你真是個麻煩鬼!你在塔伯爾火車站待了很久嗎?」
「一直待到最後一趟往布迪尤維斯的火車開出去的時候。」
「你在車站上幹些什麼呢?」
「跟一些老總們聊天。」
巡官又跟他的同僚交換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
「你跟他們聊些什麼?你問過他們一些什麼樣的問題?」
「我問他們從什麼聯隊來的,他們正要到哪裡去。」
「我知道啦。你不曾問問他們聯隊里有多少人,是怎樣編製的?」
「沒有,我沒問那些,因為我都知道得爛熟。多少年以前就知道了。」
「這麼一說,軍事部署你知道得很不少。」
「我想是這樣吧。」
然後,巡官向周圍他的下屬們環視了一下,就揚揚得意地打出他那張王牌來:
「你會說俄國話嗎?」
「不會。」
巡官對他的助手點頭示意。當他們兩人到了隔壁房間時,他一面搓著雙手,一面得意著他這回徹頭徹尾的成功,而且是准跑不掉了。他宣布說:
「嘿,你聽見了嗎?他不會說俄國話。這小夥子足有一大車猴子那麼狡猾。除了這個最重要的問題,他什麼都招認了。明天我們就把他送到皮塞克的警察分局長那兒去。對付這些歹徒的訣竅就是隨時都要機警,同時,對他們要和和氣氣的。你看見我是怎樣戳穿他的?你不會想到他居然是這種人吧?看來他就像個鄉村裡的白痴,可是你最要提防的正是這種人。好吧,你把他關好了,把門鎖上。我去起草個報告。」
於是,下半晌巡官就帶著滿臉笑容起草報告,每句話都用上Spionageverda-chtig⑺這個字眼兒。
他越往下寫,情勢越清楚。最後他用他那奇妙的官場使用的德文寫道:「該敵方軍官當於即日押交皮塞克警察分局局長,職謹此呈報。」想到自己的成就,他笑了笑,然後把他的助手喊來:
「你們給敵方軍官東西吃了沒有?」
「根據長官您的吩咐,只有中午以前帶來並且經過審訊的人才供給伙食呢。」
「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案子呀,」巡官很神氣地說。「他是個高級軍官,是參謀部的。俄國人才不會用下士來刺探軍情呢。你可以派人到公貓飯館給他叫頓午飯吃。然後叫他們沏茶,擱上點兒甜酒,把東西都送到這兒來。不用提是給誰預備的。老實說,咱們逮住了什麼人可誰也別告訴。這是個軍事機密。他現在正在幹麼呢?」
「他想要一點點煙草。他正在衛兵室坐著哪,看來是心滿意足的,直好像在他自己家裡似的。『這個地方倒是又舒服又暖和,』他說,『你們這裡的爐子也不走煙。我待得挺痛快。你們的爐子要是走煙的話,就應當把煙囪掃一掃。可是只能在下午掃,永遠不要在太陽正對著煙囪曬著的時候掃,』他說。」
「哦,那也不過可以看出他有多麼狡猾,」巡官說,聲音里充滿了得意的心情。「他假裝出滿不在乎。不管怎樣,他知道是要把他槍斃的。儘管他是個敵人,這種人不能不叫人肅然起敬。瞧,你可以說他等於已經死到臨頭了。我還不敢說咱們究竟下得去手下不去手。咱們也許搖擺一陣,手又縮回去了。可是他呢,坐在那兒說著:『這個地方倒是又舒服又暖和,你們這裡的煙囪也不走煙』。這才真正叫作膽子呢。不含糊!一個人要是想干那樣的事,他先得有鋼鐵一般的神經和骨氣。他得有骨氣和膽子。咱們奧地利要來上點兒膽子倒是蠻好的。並不是說,咱們這兒沒有英雄。我在報上還看到……。可是話又說回來,咱們在這兒聊天白糟蹋時間。你儘管去給他叫飯去吧,回頭順便把他帶到我這兒來。」
帥克被帶進來的時候,巡官先尋思了一下,隨著就進行起他那種審訊了。
「你到布迪尤維斯去幹什麼?」
「到第九十一聯隊上去。」
巡官叫帥克回到衛兵室去,然後趁他還沒忘記,馬上在他正起草給皮塞克警察分局長的那份呈文上加了一句:「此犯操純熟之捷語,正前往布迪尤維斯參加步兵第九十一聯隊。」
巡官興高采烈地搓著手,對自己搜集了這麼豐富的資料,以及用他的盤問方法審出這麼詳細的情節來,感到十分滿意。他愜意地笑著,從書桌的文件架拿下布拉格警察總監發布的一份密令,上面照例標著「機密」字樣,密令的內容是這樣:
各地警察當局對其轄區內一干過往行人,必須嚴加戒備,此為當務之急。自我軍於東加里西亞作戰以來,數支俄軍已越過喀爾巴阡山侵入我國疆土,戰線因而更向帝國西部轉移。在此新形勢下,戰線之變幻無常更有利於俄國間諜深入我國腹地,尤以摩拉維亞及西里西亞二省為甚。據密報:大批俄國間諜已由該兩省潛入波希米亞省。其中現已證明有來自俄國之捷克人多名,曾在俄國軍事學校受訓,擅長捷語。此種人尤為危險,因彼等足以在捷克人間散布叛國宣傳,並估計此刻早已散布。茲訓令各地警察當局遇有可疑人物,概予扣留。兵營、兵站及兵車所過之車站附近,防守尤宜嚴密。行人一經扣留,應立即盤問,然後移交有關上級辦理。此令。
巡官滿意地笑了笑,把那個秘密文件又放回標著「密令」的文件架上去。文件架上還放著許多密令,都是內務部和國防部協同草擬的。布拉格警察局整天忙著複寫、分發這些密令,其中包括:
應嚴密注意當地人口流動的指示。
如何利用交談以探查前方消息對於當地人口流動之影響的指示。
當地居民對戰爭公債態度及認購情況的調查表。
已經入伍及行將入伍者情緒的調查表。
立即確查當地居民屬何政黨以及各個政黨人口比重的指示。
注意當地政黨首領行動的指示。
關於調查叛國嫌疑分子交結之朋友並確定其叛國表現的命令。
關於如何從當地居民中物色告密人的命令。
各地領津貼的告密人應依章登記服役的命令。
每天都有新的命令、章程、調查表和指示送來,巡官就被奧地利內務部發出的這些成篇累牘的文件忙得要死,積壓下的大量文件弄得他頭昏腦脹的。他以千篇一律的刻板方式來對付送來的那些調查表。總是回答說:一切情形良好,當地居民的忠誠是一級甲等。奧地利內務部設計了下列一種標準來表示人民對帝國的忠誠:一級甲等、一級乙等、一級丙等;二級甲等、二級乙等、二級丙等;三級甲等、三級乙等、三級丙等;四級甲等、四級乙等、四級丙等。最後那一級的甲等表示有叛國行為須上絞刑架,乙等表示應拘禁,而丙等的意思是應加以監視或囚禁。
巡官看到一批批的文件和通令隨著每趟郵差冷酷無情地向他襲來,時常沮喪地搖著頭。他只要看見那稔熟的打了「內系公文,郵資已付」的信封,精神就垮了。到夜晚思量起這一切,他斷定自己一定活不到戰爭結束的那一天啦。警察分局天天質問他:為什麼還沒有答覆d字第七二三四五號七二-aef的調查表,或者問起第八八八九二號八二二gfeh通令他是怎樣處理的,或者v字第一二三四五六號一九二二二bfr命令收到以後已經有了哪些成效等等,他已經給弄得不曉得該怎樣好了。
是的,巡官已經失眠了幾個晚上啦。他總是在等待著視察或調查。他曾經夢見過上吊,或是上絞刑架。在夢裡,正當他被絞之前,國防部部長還親自問他說:
「巡官,xyz字第一七八九五七八號二三七九二的通令你是怎樣答覆的呀?」
但是現在他的前途大大地光明起來了。巡官毫不懷疑警察分局局長會拍拍他的肩膀說:「巡官,恭喜,恭喜!」他還摹想出其他美妙的希望,如同得勳章,趕快陞官,以及他捉拿歹徒的高強本事一定會四遠馳名。這麼一來就替他日後的萬里鵬程開闢了道路。
他把助手喊過來問道:
「那份午飯送來了嗎?」
「他們給他送去點熏豬肉,加白菜和麵糰子。湯賣光了。他喝了點茶,還要喝。」
「那麼就替他沏吧,」巡官這麼慷慨地一口答允了。「等他喝完了茶,把他帶到我這兒來。」
半個鐘頭之後,吃得心滿意足的帥克被帶來的時候,巡官問道:「怎麼樣,吃得好嗎?」
「哦,還不壞,就是白菜少了些。可是,那也難免——我知道你們沒料到我會來呀。熏肉熏得倒還透。我敢打賭,一定是家裡熏的。那杯加了甜酒的茶喝下去可真叫舒服啊。」
巡官望著帥克,然後開始問道:
「俄國人喝起茶來凶得很,對不對?他們也有甜酒嗎?」
「世界上無論哪裡都有甜酒。」
「嘿,好小子,」巡官心裡想道,「你想把我支吾過去,是不是?」於是,他像機關槍似的沖了出來:
「你在九十一聯隊打算幹些什麼呢?」
「我要上前線。」
巡官滿意地盯著帥克說道:
「不錯,那是去俄國最便當的路?」接著他自己很愉快地思索著:
「這個主意想得不差,是條好計策。」
他觀察剛才他說的話對帥克會引起怎樣的反應,但是他看到的只是毫不動聲色的鎮定。
「這小子連眼睫毛也都不眨一眨」,他帶著一種吃驚的感覺思量著。「這就是他的軍事訓練。我要是處在他那個地位,隨便誰對我那麼講話,我的磕膝蓋都一定會打哆嗦的。」
「明天早晨我們要把你帶到皮塞克去,」他用隨隨便便的口吻向他宣布。「你到過皮塞克嗎?」
「到過。那是在一九一○年了,帝國軍隊演習的時候。」
巡官聽到這個答話,他的笑容更顯得快活而且得意啦。他現在完全相信他這種盤問的辦法收到的效果已經超出他的估計了。
「演習你是從頭到尾參加的嗎?」
「當然嘍,我是步兵,不會半道上停下來的。」
帥克依然用原來的寧靜的神情望著巡官,巡官這時開心得不能自持了。他沒法制止自己,趕忙把這寫進呈文里去。他把助手喊來,叫他把帥克帶走,然後,他就這樣把他的呈文一氣呵成:
據探:此人密謀潛入我第九十一聯隊內部,以便要求立即轉往前線,俟有機會,即投往俄國。按該犯目睹我方當局戒備嚴密,不如此即無法返抵俄方。彼與第九十一聯隊之關係諒必良好,蓋職屢加盤問,始得悉該犯遠在一九一○年即曾以步兵身分參加帝國軍隊在皮塞克附近舉行之全部演習。由是可以推想,該犯對間諜一途諒必訓練有素。再者,此番一切罪證之獲得,皆有賴於職獨創之盤訊方法也。
寫完之後,巡官走到衛兵室來。他點上自己的煙斗,又把煙絲遞給帥克去裝他的煙斗。助手添了添火,於是,在深冬的蒼茫暮色中,這個派出所就成為地球上最適於懇談的溫暖角落了。
可是誰也沒話可說。巡官在自己尋思著。最後,他掉過頭來對他的助手說:
「照我的意思,間諜是不應當絞死的。一個人總算也是犧牲他的性命來盡職,來效忠他的國家,到頭他應該享受比絞刑更體面些的待遇。應當請他吃顆子彈,你說呢?」
「是呀,那樣才合道理。把他們斃了,不要絞死,」助手表示同意說。「比方說,要是派咱們去刺探俄國人那邊機關槍團里有多少挺機槍,咱們也會脫下軍裝就去的。然後,要是我給逮住,把我絞死,直像是我幹了圖財害命的事似的,豈不太冤枉了嗎?」
那位助手興奮得站起來,大聲嚷道:
「我主張一定要把他槍斃,然後用軍禮埋葬。」
「是的,這話有理,」帥克插嘴說道,「唯一的困難是:萬一那傢伙機靈得叫他們什麼罪證也抓不到呢?」
「哦,抓不到嗎:」巡官著重地說道。「要是他們跟他一樣機靈,而且,要是他們自己有一套辦法,就可以抓到。你大可以有機會親自看到一切的。」
助手點頭表示同意,並且說,想玩弄那種把戲的早晚要倒楣;一個人假裝不在乎也不成,因為他越躲閃就越露馬腳。
「啊,你可得到我這個方法的訣竅了,你真地得到了,」巡官得意地宣布說。「不錯,能保持冷靜的頭腦是好的,但是到頭來也還是白搭。既然是假裝出的門面,那終歸還是corpusdelicti⑻。」
議論發揮到這裡,巡官打住了,掉過頭來問他的助手說:
「喂,今天晚飯有什麼呀?」.
「長官,您不是要到公貓飯館去吃嗎?」
這麼一問,巡官又面臨一個必須馬上解決的問題。假若這個人利用他出去的當兒逃掉了呢?他的助手雖然曾經放兩個流浪漢逃掉過,他還是夠可靠和謹慎的。
「咱們派老婆婆去買點晚飯來吃。她可以帶只罐子去裝啤酒,」巡官是這樣解決難題的。「讓那個老妞兒多伸伸腿對她會有好處的。」
伺候他們的老妞兒倒確實多伸了伸腿。晚飯吃過以後,派出所到公貓飯館的路上還不斷地有著活動。從這條交通線上印著的老婆婆特號靴子的頻繁痕迹可以證明:雖然巡官沒有親自光臨公貓飯館,他卻已經充分享受到好處了。及至最後老婆婆來到酒吧間說,巡官捎個口信問柜上好,問可不可以賣給他一瓶白蘭地酒的時候,老闆的好奇心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們來了什麼貴賓?」老婆婆回答著,「一位有嫌疑的人。剛才我走出來以前,他們兩個在摟著他的脖子,巡官拍著他的頭,管他叫著親愛的老夥計一類的話。」
後來,到了下半夜,巡官的助手就穿著全副軍裝,倚在他那張有腳輪的矮床上睡熟了,大聲打著呼嚕。巡官呢,白蘭地喝得已經只剩瓶底了,他把胳膊摟在帥克的脖子上。巡官通紅的臉上淌著眼淚,鬍子沾滿了白蘭地酒,嘴裡顛三倒四地咕噥著:
「你總不能不承認俄國的白蘭地沒有這麼刮刮叫吧。」
他站起來,拿著空瓶子蹣跚地走進他自己的屋子,一路嘟囔著:
「要是我出——出了一點點岔子,也許就什——什麼都完——完蛋了。」
然後他從書桌里把呈文拿出來,想加上下面這段補充:
職應補充一點:即根據第五十六條,俄國白蘭地酒……
他在紙上弄了一灘墨水,把它舔掉,然後傻笑了一聲,就穿著全副軍裝倒下來酣睡得人事不省。
將近天亮時候,貼著對面牆壁躺著的巡官助手一連打了一陣呼嚕,又夾雜著尖細的鼻音,結果把帥克吵醒了。他爬起來,把那個助手搖了搖,然後又躺了下去。這時候,雞叫了,太陽不久也升了起來。老婆婆由於頭天晚上的奔走,也睡過了頭,這時來生火了。她發覺門是敞著的,大家都大睡特睡。衛兵室里的油燈還冒著煙。老婆婆嚷了一聲,把帥克和助手都從床上拖了起來。她對助手說:「你害不害臊,衣裳不脫倒下就睡,像牲口似的。」最後,她用著重的口吻叫他去把巡官喊起來,同時說,他們都是一群懶鬼,成天只知道睡覺。
把巡官喊醒是很吃力的事。他的助手費了很大勁才讓他相信那已經是早晨了。終於他四下里瞅了瞅,揉了揉眼睛,開始記起頭天發生的事情。忽然,一個可怕的念頭把他嚇了一跳,他心神不定地望著他的助手,這樣說:
「他沒溜掉吧?」
「不會的,他很懂得漂亮。」
助手開始在房裡踱來踱去。
這時巡官又在重新抄寫他那篇呈文,因為頭天灑了一灘墨水,經他一舔,看起來上面好像塗上桔醬似的了。他把全文又安排了一下,隨後記起有一件事他還沒審問。因此,他就把帥克傳來,問道:
「你會照像嗎?」
「會。」
「你身上怎麼不帶照像機呢?」
「因為我沒有,」帥克這麼乾脆爽快地回答了。
「可是假若你有的話,就一定照的吧,是不是。」巡官問道。
「如果豬有翅膀,它們也會飛的,」帥克回答說,一面溫和地望著巡官那張充滿了疑問的臉。巡官這時候頭痛得厲害。他唯一想得起的問題是:
「照火車站困難不困難?」
「那再容易沒有了,」帥克回答道,「因為火車站永遠在一個地方,不動彈,你也不必告訴它說:做個快樂的表情。」
於是,巡官可以這樣結束他的呈文了:
關於呈文第二一七二號,乞鈞座准職補充如下……
而這就是他所補充的:
……職盤問時,該犯供稱,彼工照像,而尤喜拍取車站景物。職雖並未於其身上搜得照像機,依情推測,彼為避免隨身攜帶致引起注意,諒必隱匿他處,此由其供稱如攜帶照像機即必拍照一點足以證明也。
由於頭天喝的那通酒,巡官腦袋還暈乎乎的,如今這件照像的事在他的呈文里越搞越糊塗。他接著寫道:
據供,彼所以未取車站建築,以及其他國防要塞,僅由於彼隨身未攜帶照像機耳。苟彼當時攜有所需之攝影器具,職深信彼定當拍取無疑;該項器具彼不過隱匿他處而已。故職之未能於其身上搜得照片,僅由於彼末帶攝影器具而已。
「寫得很夠了,」巡官說,他在呈文上籤了個字。他對自己乾的事滿意到了家,並且把呈文揚揚得意地念給他的助手聽。
「這活兒做得很地道,」他說道。「呈文就是這個寫法。一切情節都得寫進去。告訴你,審問犯人這件事可不簡單,先生,不簡單呀。如果你不能把情節一古腦兒全塞進去,引起上頭那些傢伙們的注意,叫他們直起身子來,那就等於白寫。把那小子喊進來,咱們跟他講清楚。」
「這位先生現在要把你帶到皮塞克警察分局長那兒去了,」他大模大樣地對帥克宣布說,「照規矩本應該給你戴上手銬,可是我認為你是個正派人,所以這回我們就不給你戴了。我很信得過你不至於在半路上溜掉的。」
巡官顯然是被帥克那張溫厚的臉所感動了。他又說道:
「並且希望你不要怨恨我。現在把他帶走吧,呈文在這裡哪。」
帥克就跟著那位助手上了路。人們看到這兩個人一路親切地懇談著,以為他們必是很老的朋友,這時候趕巧結伴進城去呢。
過了一會兒,他們走到一家路旁的小店。
「今天風颳得很厲害,」助手說道。「咱們喝上它一口半口什麼酒總不會礙事的。你不必讓人知道我正把你帶到皮塞克去。那可是個國家機密。」
助手進店以前,相信喝上一口半口酒總不致礙事的,他是太樂觀了,因為他沒估計到這個原則可能會大規模地應用起來。當他喝到第十二口的時候,他就很堅決地宣布說:分局長的中飯要吃到三點鐘,因此,早去了也沒什麼好處,何況剛又颳了一場風雪。如果他們四點鐘到得了皮塞克,時間就充裕得很哪。只要六點鐘能到得了,就從從容容的。反正皮塞克也跑不了。
「在這種壞天氣里,咱們能找個這麼暖暖和和的好地方,運氣總算是不壞哩,」他說,「戰壕里那些小子們可比咱們在這裡烤火苦多了。」
助手決定他們可以動身往皮塞克走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在風雪裡,他們看不到一碼遠。助手說:
「跟著你的鼻子走吧,走到皮塞克算數。」
這話他說了一遍又一遍,可是當他說到第三遍的時候,他的聲音已經不是從大路上來,而是從一個低處傳來:他是沿著一座覆著積雪的土坡滑了下去的。他扶著來複槍,費了好大勁才重新爬回大路上。
等他終於摸到了帥克,就用一種困惑而沮喪的口吻說道:
「我很可能把你丟了。」
「這個你用不著擔心,」帥克說道。「最好是把咱們拴到一起,這樣,咱們誰也丟不了誰。你有手銬嗎?」』
「當警察的老得隨身帶著手銬,」助手誠懇地說,一面使勁圍著帥克轉。「也可以說,手銬就是我們的隨身寶。」
「那麼就戴上吧,」帥克催促著。「咱們看戴上怎麼樣。」
這位法律的維護者熟練地擺弄了一下,就把手銬一端扣到帥克的手上,另一端就扣到他自己的右腕上了。這時候,他們兩人就像一對暹羅的雙胞胎⑼一般連到一起了。他們形影不離地沿著大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每逢助手跌個交,他總把帥克也拽下去。這樣一來,手銬把他們腕子上的肉都磨破了。最後,助手大聲說,他實在受不了啦,只好把手銬鬆開。他費了好半天事想把他自己跟帥克分開也沒成功,於是就嘆口氣說:
「咱們倆拴到一起,直到永永遠遠。」
「阿門!」帥克應了一句。他們繼續踏上他們那麻煩的旅程。助手的心情十分沮喪,經過許多可怕的磨難,當他們終於在夜晚到達皮塞克警察分局的時候,他已經完全垮了。他在樓梯上對帥克說道:
「看要吵嚷一通了,咱們可誰也離不開誰。」
吵嚷是當分局巡官請分局長柯尼哥上尉出來的時候發生的。
上尉第一句話就是:
「我嗅到氣味了。」
「哦,老夥計,你的底給我模著了,」上尉說道,他的敏銳而有經驗的嗅覺使他毫釐不爽地看透了是怎麼回事。「甜酒,法國白蘭地,檸檬威士忌酒,櫻桃白蘭地,淡酒,白酒。」
「巡官,」他掉過身來朝他的部下接著說下去。「這是個反榜樣。他把自己跟犯人扣到一起了。他是喝得爛醉來的。這件事得正式調查一下。把他們的手銬打開。」
「你帶著什麼?」他問助手道,助手反著手敬禮。
「長官,我帶來一份呈文。」
「哦,一份呈文?老夥計,會有一份控告你的呈文的,」上尉乾巴巴地說道。「巡官,把他們都關起來,明天早晨把他們提上來審問。你把呈文看一遍,然後送到我那裡去。」
上尉把巡官起草的那件關於帥克的「呈文」研究了一番。他本分局的巡官站在他面前暗自詛咒著上尉和他那些呈文,因為他的朋友正等著他去湊成一桌王牌戲呢。
「巡官,前不久我不是告訴過你說,普魯提文的那個巡官是我所見識過的頭號大笨蛋嗎?」上尉說道。「可是普提木的巡官這份呈文把他壓倒了。那個喝得醉醺醺的壞蛋警察帶來的兵根本不是個間諜。我估計他是一名普通的逃兵。呈文里廢話連篇,連個毛孩子也可以看得出寫呈文的那傢伙,動筆的時候一定醉得昏天黑地了。」
他又把普提木送來的呈文看了一遍,然後吩咐立刻把帥克帶上來,同時,往普提木拍一封電報,通知那個巡官明天到皮塞克來。
「你是在哪個聯隊上開的小差?」上尉接見帥克的時候,這樣向他打招呼。
「我不論在哪個聯隊上也沒開過小差。」
上尉仔細瞅著帥克,發現他那張神色安詳的臉上顯得十分輕鬆,就問道:
「那件制服你是怎麼弄到的?」
「每個士兵入伍的時候都要領一套制服的,」帥克帶著溫和的笑容回答說。「我是第九十一聯隊的人,我從來也沒開過小差。實情恰恰相反。」
帥克說最後一句話時,口氣是這樣著重,上尉聽了驚愕得嘴巴都合不上來了。他問道:
「你說恰恰相反是什麼意思?」
「這簡單極了,」帥克用透露底倩的神情解釋道。「我正要奔回我的聯隊去。我不是從聯隊上逃出來的,而是正在四下里找我的聯隊。我的願望只是儘快地趕上我的聯隊,那麼,我想也許這種願望弄得我慌張得反而越走離布迪尤維斯越遠,儘管那裡大家都在等著我。普提木那裡的巡官在地圖上指給我布迪尤維斯是在南邊,可是後來他卻打發我往北走。」
上尉打了個手勢,意思是普提木的那個巡官還干過比打發人家往北走更壞的事呢。
「這麼一說,你是找不到你的聯隊了,對嗎。」他說道。「而且你想找到它?」
帥克把整個情況都向他說明了。他提到塔伯爾,以及一切去布迪尤維斯途中他所走過的地方。
帥克興緻勃勃地描繪了他跟命運所做的搏鬥,以及他曾經怎樣百折不撓地盡到一切力量去找在布迪尤維斯的第九十一聯隊,而結果他的一切努力都落了空。
上尉做了一個明快的決定。他叫辦公室打出下面這封信,信上照顧到公文程式在用字上的細膩和考究。
案據來人約瑟夫·帥克稱,彼系貴聯隊士兵,是潛逃嫌疑經我駐普提木派出所扣留。彼雲現正首途前往貴聯隊。此人身矮而粗胖,五官端正,瞳為藍色,無其他顯著特徵。隨函奉上附件乙壹號,系我局為此人所墊付之伙食費,請轉呈國防部,並希開具字據,以資證明該士兵業已交到貴聯隊,外奉附件丙壹號,上列該士兵被捕時隨身攜帶之官方分發物件,收到后亦請在單上具名是幸。此致駐布迪尤維斯之奧匈帝國皇家步兵第九十一聯隊指揮官。
帥克興高采烈、而且準時地完成了由皮塞克到布迪尤維斯之間的一段火車旅程。他隨身跟了一個年輕的警察,這個人是才當上警察的,一路上眼睛不離帥克,生怕一不小心,他會溜掉。
不久,他們就到了兵營。
到達的時候,盧卡施中尉已經上了兩天班,他坐在警衛室的桌前,一點也沒料到什麼事情會發生,而這時候警察就把帥克連同有關的公文一併帶進來了。
「報告長官,我歸隊來啦,」帥克說道,一面莊重地敬著禮。
隨後發生的事寇塔珂少尉全都在場,他後來常常這樣描繪說:帥克報告完了,盧卡施中尉就跳將起來,抱住他自己的腦袋,頭朝後向著寇塔珂身上倒栽過去。他緩緩醒過來以後,帥克依然舉手敬著禮,嘴裡不斷地說著:「報告長官,我歸隊來啦。」聽見他說話,盧卡施中尉臉色蒼白得像張紙。他用哆哩哆嗦的手把關於帥克的公文拿起來,簽了名,然後吩咐大家一齊都出去。這以後,他就把自己跟帥克一道倒鎖在警衛室里了。
於是,帥克就這樣結束了他這場布迪尤維斯的遠征……
帥克和盧卡施中尉兩個人使勁互相瞅著。
中尉用一種悲愴絕望的神情瞪著他,而帥克卻溫柔多情地望著中尉,真像他是個失而復得的情人一般。
警衛室靜寂得像座教堂。走廊上可以聽到一個人走路的腳步聲。從聲音判斷,一定是個自願軍官⑽,因為頭著了涼,所以留在兵營里。他用鼻音談說著他正學得滾瓜爛熟的一些軍隊掌故。下面這段就很清晰地從門外傳了進來:
「皇室視察要塞的時候,應當受到怎樣的招待呢?」
「皇室走到被視察的那座要塞附近,所有的碉堡和城壘立刻都要鳴炮致敬。司令官手持指揮刀騎在馬上,上前迎接,然後就——」
「唉,別瞎扯啦!」中尉朝走廊大聲喊了一聲。「滾你的蛋吧。如果你不舒服,幹麼不鑽進被窩兒里躺躺?」
這時候可以聽到那位自願軍官走開了,然後走廊的那頭傳來帶有鼻音的吟誦,像輕微的回聲一般:
「司令官敬禮,同時,排炮繼續放下去,重複三遍以後,皇室就下車了。」
中尉和帥克又默默地彼此望了望,最後盧卡施中尉帶著辛辣的諷刺口吻說道:
「帥克,久違了。你又像個假錢幣似的蹦回來了。看來我是甩不掉你啦。好吧,他們已經發了一張逮捕你的拘票,明天你就會被帶到聯隊警衛室去。我不打算罵你一通來浪費我的精神。你發瘋發過了頭,你該當倒楣啦。」
盧卡施中尉搓著雙手說:
「是的,帥克,你這回可跑不掉啦。」
他回到桌前,在一張紙上寫了幾行,把警衛室門前站崗的哨兵叫進來,吩咐他帶著那個便條,把帥克交給禁切室的看守長。
帥克就被帶走,穿過兵營的廣場。禁閉室的門上有個黑底黃字的木牌,上面寫著「聯隊拘留室」字樣。中尉臉上毫不隱諱自己的高興,望到看守長把門打開,望到帥克消失到裡面。過了一會兒,看守長一個人在門口出現了。
「謝天謝地,」中尉對自己大聲說道,「現在可把他關到一個牢靠地方啦。」
這時候,史羅德爾上校正和其他軍官們在旅館里聽剛從塞爾維亞僅剩一條腿(他給牛犄角頂了一下)回來的克里赤曼中尉談從參謀部看到的一次對塞爾維亞陣地的進攻。史羅德爾上校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傾聽著。隨後,坐在他近處的一個青年軍官很想當著上校賣弄一下他是多麼殘酷無情的一名戰士,就大聲對他旁邊的人說:
「有肺病的一定得送到前線上去。這對他們有好處。而且損失點子廢物總比損失身體結實的強。」
上校笑了笑,可是他忽然皺起眉,掉過頭來對溫左上尉說:
「我不明白盧卡施中尉幹麼躲得咱們這麼遠遠的。他到這兒來以後,從來沒跟咱們一道玩過一次。」
「他在作詩呢,」撒格納爾上尉譏諷地說。「他到這兒還不到兩個鐘頭,就愛上了一個在戲院里碰上的史萊特爾太太——一個工程師的老婆。」
上校瞪圓了眼睛朝前望著:
「我聽說他很會唱滑稽歌曲。」
「是呀,他在軍官學校里的時候唱得一口蠻好的滑稽歌子。他常常逗得我們放聲大笑。他一肚子的笑話,聽起來可真過癮。我不曉得為什麼他不肯到這兒來。」
上校傷心地搖了搖頭:
「現今軍官跟軍官講不上真正的交情了。我還記得從前每個軍官都想方設法使大家開心。可是如今呢,年輕的軍官喝起酒來一點也不像個男子漢。喝不到十二點,五個軍官就人事不省,醉倒在桌子底下了。當年我們講究一喝就喝上兩天兩夜,而且越喝我們越清醒,儘管我們是啤酒、葡萄酒和烈性酒輪流著喝。現在簡直談不上什麼真正的尚武精神了。天曉得為什麼會搞成這地步。誰開口也不帶一點點俏皮。不信你聽聽坐在桌子那一頭那些人說的話。」
這時候可以聽到一個人正在嚴肅地說著:
「美國不會參戰的。美國人跟英國人正鬧彆扭。美國並沒有參戰的準備。」
史羅德爾上校嘆了口氣。
「看,後備軍官們就這麼扯淡法兒。真是膩煩死啦。這種人昨天⑾還在銀行里算數目字,或者叫賣豆蔻和給人擦皮鞋,或者胡亂教小孩子們,今天自以為跟正牌軍官平起平坐啦。他們自以為什麼都幹得來,他們什麼都想插一手。可是既然像盧卡施中尉那樣正規的軍官⑿從來不跟我們在一起玩,事情怎麼不會這樣呢?」
史羅德爾上校生了一肚子氣回的家。早晨醒來,他更氣了,因為他在床上看報,發現報上好幾個地方都提到奧軍正朝事先準備好的陣地撤退下來。
早晨十點鐘,史羅德爾上校就在這種心情下站到帥克面前,定睛望著他。這時候,帥克的全副人格都表現在他那張寬闊、微笑的面龐上,左右嵌著兩隻肥大的耳朵,他的小帽緊緊地箍在額頭上,耳朵從帽下翹出。他給人整個的印象是一個與世界無爭的人。他非常幸福,一點也不感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他的眼睛像是在問:「我並沒犯什麼錯呀,對不對?」
上校對警衛室的上士簡單地問了一句,來總結他的觀察:
「傻吧?」
這時候,上校看見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張開了嘴。
「報告長官,是傻。」帥克替上士回答說。
史羅德爾上校招手把副官叫到一邊。然後他們把上士叫來,一道研究帥克的材料。
「噢,」史羅德爾上校說,「原來這就是盧卡施中尉的傳令兵,就是他報告上所提的,在塔伯爾失了蹤的那個。我覺得軍官應當負責訓練他們自已的傳令兵,盧卡施上尉既然挑了這個半吊子當他的傳令兵,他就應該耐住性子,不怕麻煩地照顧他。他有的是空閑。他什麼地方也不去。你可曾看見他跟咱們玩過?所以我這話說對了。他有足夠的時間去把他這個傳令兵管出個樣兒來。」
史羅德爾上校走近帥克,望著他那張和藹可親的臉說道:
「你這個大白痴,在禁閉室里蹲三天吧,蹲完了以後向盧卡施中尉去報到。」
這樣,盧卡施中尉就享受了一番款待:上校把他召了去,向他宣布說:
「差不多一個星期以前,你加入聯隊的時候,曾向我申請過一個傳令兵,因為你自己的傳令兵在塔伯爾車站上失蹤了。不過現在他既然已經回來了———」
「但是,長官———」盧卡施中尉開始懇求道。
「———我已經決定,」上校故意緊接著說下去,「叫他禁閉三天,然後把他派回給你。」
盧卡施中尉聽到這話完全垮了。他暈頭暈腦地走出了上校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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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色諾芬(公元前四三—~三五○),希臘歷史學家及軍事家,曾率領一萬希臘大軍跨過韃靼海峽,解救友軍。後來著《遠征記》記載這件事。
⑵歌特人是古代日耳曼人的一個分支,本來住在波羅的海,公元三世紀后移到多瑙河及黑海北岸,后又侵入希臘、義大利及西班牙等地。
⑶北國指歐洲北部。
⑷拿破崙戰爭指十八、十九世紀之間拿破崙妄圖統治全歐而進行的戰爭,一直打到一八一五年他潰敗為止。
⑸瑞典戰爭指十八世紀初葉瑞典國王查利十三世侵略丹麥、波蘭、俄羅斯及挪威等國的戰爭。
⑹七年戰爭指一七五六年到一七六三年間普魯士聯合英國對法國和奧地利的戰爭。英國乘機擴張其殖民地。
⑺德文,意思是:「有間諜嫌疑」。
⑻拉丁文,法律的專名詞,意思是「犯罪的證據」。
⑼指生在暹羅(今泰國)的一對胸骨相連的孿生子。
⑽指當時由學校畢業出來的在軍隊中服役一年的青年,等於見習軍官。
⑾指未入伍前,
⑿指職業軍人,而不是徵募來的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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