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雞仔喬治放慢那匹急馳且流滿汗沫的馬匹,好讓它可以從大路急轉進入巷道內,然後他突然拉緊韁繩剎住馬匹。就是這個地方沒錯,可是眼前的景象卻是令人難以置信!在雜草叢生的巷道那一頭,昔日淡黃色的李家看起來竟是一片牆漆全脫落的斑駁灰色,破布塞滿了舊時的窗框,一面補綴得破破爛爛的屋頂似乎要倒塌,即使緊鄰的農田也是成了荒蕪不毛的瘠地。除了一些凋萎枯乾的雜草莖稀疏地靠在頹記欲墜的圍牆外,什麼也沒有。
震驚得不知所措的他放鬆韁繩,和馬穿過蔓草處找尋入口。可是等他走近一看,他看到大房子的門頭已歪斜一邊,前門石階也損壞破裂,而奴隸排房的屋頂也全部中空下陷、滿目瘡痍。當他牽著馬走過大房子到後院把馬拴起來時,連一隻狗啊貓的,甚至一隻雞也沒看到。
他一點也沒心理準備地看到一個老嫗彎身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撿菜,她把菜莖丟在腳邊,菜葉放進一個破裂生鏽的洗臉盆內。他認出她必定是瑪莉茜小姐無疑,可是那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又似乎不像是她。他很大聲地「喂!」了一聲,引起了她的注意。
瑪莉茜停下手邊的撿菜工作。她抬起頭,四處張望,然後看到了他。但他看得出來瑪莉茜小姐似乎還沒認出他是誰。
「瑪莉茜小姐!」他走近些,看到她仍滿臉狐疑,於是便猶豫地止住了腳步。她的眼睛眯了半天想讓視線清楚一點,突然,她用手把自己從木頭上撐起來。「喬治……你是那個喬治男孩嗎?」
「是的,瑪莉茜小姐!」他現在沖向她,很激動地把她那薄弱無力的身子擁在懷裡,幾乎要哭出來!「天啊,你這男孩,你究竟到哪兒去了?你以前一直都在這附近跑跳的!」
她的語調和字眼中帶著一些茫然,好像不知道這期間已流逝將近五年的時光。「瑪莉茜小姐,我一直待在橫過大海的英格蘭那邊!一直在那邊鬥雞——瑪莉茜小姐,我的妻子、母親和小孩呢?」
她臉上全然無表情,好像即使天塌下來,她也無動於衷似的。「孩子,這裡什麼人也沒有了!」她的口氣好像很驚訝他竟然都不知情,「他們都走了,只剩下我和主人——」
「去了哪裡,瑪莉茜小姐?」他知道她的腦力已衰退。
她用浮腫的手指指著奴隸排房再過去一點的柳樹叢:「你母親濟茜就躺在那裡——」喬治覺得喉頭好像咬住了,他用手飛快地去捂住。
「莎拉也是,她就在那裡……和老夫人……在前院——你剛才經過時沒看到嗎?」
「瑪莉茜小姐,瑪蒂達和我的孩子呢?」
他不想催促攪亂她,他知道她得想一下。
「瑪蒂達?喔,瑪蒂達是個好女孩,是的,她是。還有一大群孩子,你應該知道主人在好久以前就把他們賣掉——」
「哪裡,瑪莉茜小姐,賣到哪裡?」他怒氣衝天地大叫說,「瑪莉茜小姐,主人在哪裡?」
她的頭轉向大房子:「就在那裡面,我想還在睡覺吧!他經常喝得醉醺醺,睡到很晚才起床,然後發牢騷地咆哮他要吃東西……幾乎都沒糧食了……孩子,你帶了東西來煮嗎?」
他的「沒有」飄向身後滿臉困惑的老婦人時,整個人就衝過搖晃不穩的廚房,撞進油漆都已脫落的過道,來到臭氣衝天又凌亂不堪的客廳,但足在樓梯底下,他憤怒地朝上面吼叫:「李主人!」
他等了一會。
「李——主——人!」他叫得更大聲了。
本想往樓上衝去的他聽到了一些動靜。不久后,右邊門口有個蓬頭垢面、形容憔悴的形體向下望。
激怒中的雞仔喬治因看到記憶中的主人變得如此邋遢、骨瘦如柴和不修邊幅而驚訝得啞口無言。很顯然,他一直穿著這身衣服睡覺。「李主人?」他終於開口。
「喬治!」這個老人全身抽搐了一下,「喬治!」他步履蹣跚地走下吱嘎作響的階梯。當他停在樓梯底時,兩人彼此注視著對方,李主人深陷的臉龐上,兩眼滿是粘稠的眼屎。在咯咯失聲地大笑時,他張開手臂要去抱住喬治,而喬治卻立刻間到一邊。他抓住李主人只剩骨頭的手,猛力地搖著。
「喬治,太高興看到你回來了!你一直都在哪裡?你很久以前就該回來了!」
「是的,是的。羅素爵士剛剛才放我走。而且從里土滿下船后八天才抵達這裡。」
「男孩,來,到廚房去!」李主人拉著雞仔喬治的手腕。當他們到廚房時,他拖出那張破桌子僅剩的兩張椅子:「坐啊,男孩!瑪——莉——茜——我的酒瓶呢?瑪——莉——茜——」
「主人,來了——」那老婦人的聲音從外面傳來。「自從你離開后,這女人就變得很痴笨,分不清昨天和明天。」李主人說道。
「主人,我的家人呢?」
「男孩,我們至少喝一杯后再講吧!雖然我們相處這麼久,但卻從未一起喝過酒!真高興你回來了,終於有個人可以談天!」
「主人,我不是來談天的!我的家人在哪裡——」
「瑪莉茜!」
「來了——」
她那龐大的身體橫過門檻,把找到的酒瓶和杯子放在桌子上后又走出去,好像沒有察覺雞仔喬治和李主人正在那裡談話。
「男孩,你母親的事我很難過。她年紀太大了,沒有受多少苦就走了。我把她埋在一個很好的墓地——」李主人替他倒酒。
「哼!故意不提瑪蒂達和小孩。」雞仔喬治咬牙切齒地閃過這個念頭,「依舊和以前沒有兩樣,仍是像蛇一般狡猾和危險……」
「記得我走之前,你最後對我說的話嗎,主人?你說等我一回來就要放我自由。好,現在我回來了!」
可是李主人沒有露出聽見的跡象,只把一杯倒滿四分之三的酒杯推過去給他。然後,舉起他自己的酒杯說:「男孩,你回來了。讓我們喝下這一杯慶祝你的歸來——」
「我需要這……」於是雞仔喬治咕嚕地一飲而盡。他覺得一股燒烤的液體流下他的身體,使全身都熱起來。
他又再度拐彎抹角地試著:「主人,我也很難過聽到瑪莉茜小姐說你失去了夫人。」
在喝完酒後,李主人咕噥地說:「有天早上她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我不願看她離去,雖然自那次鬥雞賽后,她就沒有給我一刻寧靜過,但我還是不願看她走。我不願看任何人走!」他打著嗝說,「我們都得走——」
他的情況沒有瑪莉茜小姐糟,於是他開門見山地說:「主人,我的瑪蒂達和孩子們呢?瑪莉茜小姐說你把他們賣了——」
李主人望了他一眼:「是的,男孩。被迫不得不如此做!噩運使得我窮困潦倒。我最後不得不賣掉土地、每一樣東西,甚至,他媽的,那些雞!」
本要發怒的雞仔喬治又按捺住脾氣。
「男孩,我現在窮得和瑪莉茜撿到什麼吃什麼!」他突然咯咯地笑,「他媽的,我又和當年一樣一無所有了!」然後他又再度嚴肅起來:「可是你現在又回來了,我們可以捲土重來,使這地方重新恢復往日的光采,你聽到了嗎?我知道我們一定辦得到!」
按捺住雞仔喬治沒跳起來對李主人大聲怒罵以發泄怒氣的原因,是他這輩子的經驗告訴他攻擊白人會有何後果,但他覺得自己憤怒得快像火山一樣爆發了:「主人,你當初送我走的時候說你會放我自由!可是如今我回來了,你卻把我的家人也賣掉了。我想要回那張文件,還有我妻子和小孩的去處,主人!」
「我記得告訴過你!他們就在阿拉曼斯郡上一個離鐵路工廠不遠的墨瑞煙草農場上——」李主人眯起了眼睛說,「男孩,不要大聲嚷我!」
「阿拉曼斯——墨瑞——鐵路工廠——」把這幾個重要的字眼刻印在腦海里后,雞仔喬治才很懊悔地說:「主人,很抱歉,我剛才太激動了,我不是有意的——」
主人的表情躊躇了一下,然後似乎原諒他了。「我一定要拿回那張釋放我自由的文件。」雞仔喬治想著。此時主人佝樓向前說:「男孩,我一直很消沉!」他又眯起眼睛大吼,「你聽到了嗎?沒有人知道我為何一直消沉!這不是只指錢——」他指著自己的胸部說:「就在這裡!」他似乎想要一個答案——
「是的。」
「男孩,我看到了現實的世界!那些狗娘養的在我以前過街時經常不住地高喊我的名字,現在卻聽到他們在我背後嘲笑我。狗娘養的王八蛋!」一個細瘦的拳頭重重地打在桌子上,「我在心裡發誓我湯姆·李一定要給他們好看!現在你回來了,我們再買一組雞!不要管我現在八十三歲了……我還能斗,男孩!」
「主人——」
李主人斜著眼看他:「男孩,我忘了你今年多大了?」
「主人,我現在五十四歲。」
「胡說,你沒有!」
「主人,我有。不久后,就五十五歲了——」
「老天,你出生的那天早晨我還看著你!一個滿身皺紋,稻草色的小黑鬼——」李主人咯咯地笑,「他媽的,你的名字還是我取的!」
在雞仔喬治揮手婉拒后,李主人倒給自己另一小杯酒,然後四處張望窺視,好像想確定只有他們兩人在場:「他們認為我現在已一無所有——」他投給雞仔喬治一個詭異的眼色,「我還有錢!沒有很多,我藏了起來!除了我,沒人知道在哪裡!」他注視著雞仔喬治:「孩子,你知道我作古后,這些東西都歸誰嗎?我還有十英畝田,在銀行里!土地就像錢一樣!我的所有都是你的!孩子,你現在是我唯一最親近的人。」
他似乎正在利誘。他很鬼祟地靠得更近:「你不得不面對我們有著血緣關係的這個事實,孩子!」
「他竟還有臉這樣說!」雞仔喬治的內心緊縮著,一聲不吭。
「再待下來,儘管一陣子也好,喬治——」他祈求著,「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
「就在我走之前,他把那張寫好也簽了名的自由身契給我看,還說要把它藏在鐵盒子里。」雞仔喬治覺得必須把李主人灌得更醉。他仔細地看著他的臉,蒼白是他唯一留下的顏色。
「主人,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的養育之恩——極少有白人像你這樣——」
他那雙濡涅的眼睛一亮:「你那時還只是個小黑鬼,我還記得。」
「是啊!你和明珂伯伯——」
「老明珂!對啊!他是最優秀的鬥雞訓練師——」他那雙躊躇的眼光落在雞仔喬治身上,「直到你學得很好……開始帶你去鬥雞才留下明珂——」
「……希望你和主人相信我可以喂好那些雞。」回憶起明珂伯伯這句辛酸的話使他比以往更心痛。
「主人,你記得我們要去新奧爾良參加一場大賽嗎?」
「當然!但一直沒有成行——」他的眉毛皺起來。
「明珂伯伯的死是最主要的原因。」
「是啊!老明珂現在就在那些柳樹下。」
「還有我母親和莎拉大姐,以及將來也要走的瑪莉茜小姐,只是看你和她誰先走而已。」他納悶著若是失去了一個,他們中另一人如何活下去。
「男孩,你記得我給你旅行通行證,讓你去追那些你想要的妞嗎?」
雞仔喬治強使自己假裝捧腹大笑,重重地打著桌面,於是主人又繼續:「我做得對極了吧,因為你是我所見過最騷的人。我們兩人每次出遊時都玩了許多妞!我很清楚你而你也很了解我。」
「是的!對極了,主人!」
「當你開始玩次級鬥雞賽時,我給你錢去下賭注,而你贏得滿堂彩!」
「確實,主人,這是實話!是實話!」
「孩子,我們過去是最佳的工作夥伴,過去絕對是!」
雞仔喬治開始興奮地追憶著往事;而他也覺得那些威士忌開始使他頭昏目眩。他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任務。於是他伸過手去,拿起了酒瓶,替自己倒了一小口,但用手去掩飾杯內的多寡,然後拿酒瓶替主人斟了滿滿的一杯。他把酒杯隱放在手掌里,舉步故意踉蹌,聲音裝著很模糊:「敬世界上最好的主人!就像那些英國人所說的!」
雞仔喬治啜著自己的酒時,他看著主人咕嚕地一飲而盡:「孩子,我真高興你那樣覺得——」
「再干一杯!」兩隻杯子相碰,「我所擁有最棒的黑鬼廣他們喝光了杯中物。
用滿是青筋的手背拭一下嘴巴后,因威士忌的猛烈而咳嗽不已的主人講話也開始含含糊糊:「不要對我提到那個英國人,男孩——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羅素爵士,主人。他錢多得數不完。有四百多種最優良的雞種可任意選來斗——」然後在有意地停頓一下后,他又說,『可是,主人,那些鬥雞都不能跟你的比。」
「孩子,你是說真的?」
「沒有那麼精明是其中之一,而且他不像你這樣,他只是有錢外加好運而已。他不像你這樣高尚,主人。」雞仔喬治想到聽過文瑞克·羅素爵士對他的朋友說:「喬治的主人是個人人稱讚的鬥雞主人。」
李主人的頭懶洋洋地倚靠著,他的眼睛正試著定視雞仔喬治。
「那鐵盒子究竟放在哪裡呢?」雞仔喬治想到他這輩子的生殺大權全得看那張有著簽名的文件。
「主人,我能再喝一點你的酒嗎?」
「你真傻得可以,男孩……盡情地喝——」
「我告訴許多英國人說這世界最好的主人只有我才有,沒有人聽過我在那裡生活的情形……嗨,你的杯子快見底了,主人。」
「一點點就好了……男孩,你從沒惹過什麼大麻煩——」
「不可以……主人,我們要喝個夠——」他們又喝了,一些威土忌酒從主人的嘴角流至下巴。借威士忌之助,雞仔喬治突然坐得更直,看著主人的頭左搖右晃。
「主人,你也一直對其他的黑奴很好。」
他的頭繼續搖擺著,然後垂到桌面上:「我盡最大的能力,男孩,盡最大的能力——」他的聲音被壓住了。
「他已醉得不省人事了。」他想。「是的,你和夫人以前——」
「她是好女人……」
主人的胸部現在也碰到桌面了。在靜悄悄地把椅子拿開后,雞仔喬治等了一下就走到門口,然後停下來叫了:「主人!……主人!」
喬治突然轉身像只貓一樣,不到幾秒鐘的時間就翻遍前房傢具內的所有抽屜。他停了一下,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然後又迅速地衝到樓上;他一面跑一面咒罵著那破舊的老樓梯一直嘰嘎亂響。
一走進這白人的卧室,他怔住了,不由得向後退縮幾步。在迅速瞥了一眼凌亂的房間后,他鎮定下來踏了進去,但立刻被迎面撲來一股威士忌、尿酸、汗臭和散置在空酒瓶間一堆沒洗過的衣服的混雜味嗆倒。之後,他像是著了魔般地到處亂搜,所有的東西都被翻過再丟到一邊,但還是一無所獲。「也許在床底下吧!」於是他像發狂似地跪下去窺視,他看到了那個鐵盒子!
他抓起鐵盒子,一溜煙地三步並兩步衝到樓下,跑到門道,看到主人仍爛醉如泥地癱在桌上。於是他一個轉身,快速地衝出前門。跑到大房子旁時,他停了下來,用勁地想掰開那個上了鎖的鐵盒子。「上了馬走吧!——待會兒再打開。」他心想著,但他又覺得必須先確定裡面是否放了那張自由文件。
後院那塊劈柴板立刻映人他的視線,旁邊地上放著一把舊斧頭!他衝過去,掀起斧頭就用力劈。裡面的紙鈔,硬幣和折著的文件立刻濺散滿地,他抬起文件一看,立刻辨認出就是這張沒錯。
「你在幹什麼啊,孩子?」
他全身的血液幾乎要衝出來。還好,那是瑪莉茜小姐,她一直坐在木頭上,一語不發地看著他。
「主人怎麼說?」她很單調平板地問。
「我得走了,瑪莉茜小姐!」
「好,我想你還是快點走的好,那——」
「我會代你向瑪蒂達和孩子們問好的——」
「很好,孩子……那你要一路保重——」
「好的——」他跑過去把她緊緊地擁在懷裡。「應該快點再去看墓地一眼。」他想道。但他又覺得最好永遠回憶著母親和莎拉大姐生前的樣子。於是當雞仔喬治對這個生於斯長於斯的破碎家園投了最後一瞥時,竟不自覺地放聲大哭起來。他緊捏著那張自由文件,跑過去躍上那匹載有他兩袋私人物品的馬背,穿過巷道的高聳雜草,頭也不回地急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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