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斯·菲茨傑拉德(1896~1940),美國小說家。生於美國明尼蘇達州保羅市一個商人家庭。1917年於普林頓大學輟學入伍,1919年退伍。次年發表長篇小說《人間天堂》,一舉成名,遂與姍爾達·賽瑞成婚,她對他的生活和創作都產生較大的影響。他的創作傾向具有「迷惘的一代」的特徵。1925年其代表作《偉大的蓋茨比》出版,以對美國理想的破滅揭示了他的雙重性格和內心衝突,被譽為當代最深刻的一部美國小說,從而確立了他在美國文學史上的地位,使其成為20世紀美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此後,他的重要作品還有長篇小說《夜色溫柔》和《最後一個巨頭》。

《最後一個南方女郎》是一篇關於幾個軍人和一個南方女郎愛情糾葛的短篇小說。

經受了亞特蘭大①那富有戲劇性的、十足南方風味的魅力后,我們大家都認為塔萊頓真是個鬼地方,因為那兒比我們到過的任何地方都熱——第一天就有十幾個新兵倒在喬治亞州火辣辣的太陽底下。要是你看到牛群被黑人「唏……

呀」地吆喝著慢慢趕過商業街,你就會覺得在炎熱的大白天也會恍恍惚惚——人們多麼想動一動手或動一動腳,以便知道自己還活著。

我留在外面的營房裡,聽沃倫少尉講那些姑娘們的事情。

那是15年以前的事了,我忘了我當時是什麼感覺,我只知道光陰一天一天地逝去,日子比今天好過,我的心裡是空空的,因為她在北方舉行了婚禮,她的光彩在我心裡留駐了3年。我看了報紙上的報道和照片,那是「一次帶著火藥味的浪漫主義婚禮」。一切是那樣豪華,然而又顯得那樣凄然,我清楚地記得天空在昏暗中閃光,婚禮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中舉行的。那時我還是一個年輕的故作風雅的人,所以我基本上是羨慕多於悲傷。

有一天我到塔萊頓去理髮,在那兒正巧碰上一位名叫比爾·諾爾斯的可愛的小夥子,他在哈瓦爾德,是屬於防衛軍的,在我們的駐地前面,但最後被調至空軍而留在那兒。

「見到你很高興,安迪,」他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說,「在我去得克薩斯以前,我會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的,這裡確實只有3位姑娘……」

一談到關於3位姑娘的一些神秘的事情,我的興趣就來了。

「……這就是其中的一位。」

我們站在一家雜貨店門口,他把我推了進去,把我介紹給那位年輕姑娘,但她馬上使我感到討厭。

「另外兩位叫艾利·卡爾霍恩和薩莉·卡羅爾·哈珀。」

從他提艾利·卡爾霍恩的口氣來看,我猜想他很喜歡她。

他老是在想,如果他走了,她將怎麼辦,照他的意思,她應該安安穩穩、太太平平地過日子。

處在我這樣的年齡,我毫不掩飾地承認——不是我準備在她面前獻殷勤——艾利·卡爾霍恩,這是多麼迷人的名字呀!在我的想象中,她是一個漂亮的姑娘。對這樣一位姑娘,另一位年長一點的有權利說,她不配一位23歲的人。要是比爾問我,我會不假思索、鄭重其事地發誓說,艾利對我來說是一位姐姐,但他沒有問,只是惱怒地大嘆一口氣,因為他現在不得不隨軍而走。3天後他打電話給我,對我說,明天早上是該走的時候了,他將在今晚帶我到她那兒去。

我們在飯店門口見面,一起到城裡去。那是一個炎熱而開滿花朵的黃昏,卡爾霍恩家門廊的四根白色大柱子面對著街道,台階後面交錯蜿蜒地垂掛著葡萄蔓,看上去就像一個幽黑的地獄。

我們沿著花園小徑走去,一位穿白色連衣裙的姑娘在門內喊道:「很抱歉,讓你們久等了,」但當她看見我們時,又補充說,「啊,我以為你們10分鐘以前就到了……」

我們剛坐下,第三位男子——哈里·利駐地的飛行員從黑暗的階梯走來,她中斷了開場白。

「啊,坎比!」她叫道,「您好嗎?」

他和比爾·諾爾斯緊張地等待著,就像兩個打官司的人一樣。

「坎比,我想小聲告訴您一些事情,我親愛的。」她接著又說:「請原諒,比爾。」

他們走開了幾步,接著坎比少尉以極度憤怒的聲調說:

「那就星期四,可是說定了啊。」他向我們微微點了點頭——

這一舉動幾乎使人感覺不到,然後,他走開了,往花園小徑走下去,他那馬靴在燈光下一閃一閃。

「喂,您來吧,我一下子記不起您的名字了……」

這就是他所說的南方姑娘,他把美國南部的姑娘看得十分純潔。我總算領教了艾利·卡爾霍恩,儘管我從未聽過魯思·德雷珀的歌劇,也從未讀過馬斯·欽的小說,但我覺得她機智敏捷、能說會道、善於使人迷惑、具有南方英雄時代的父老兄弟和奉獻者那種暗示背景的本領。她還有一種不斷和炎熱作鬥爭的無可挑剔的冷靜態度,有時她說話的腔調好像在對奴隸下命令,有時又變得無比溫柔、嫵媚,如美好的夜色一樣討人喜歡。

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面目,但是當我站起來告辭時——顯然,他們不希望我再呆下去——她處在從門那邊照過來的桔黃色燈光中,我發現她個子不高,一頭金髮,她臉上抹了太多的大紅胭脂,和那塗得像小丑一樣白的鼻子相映成趣,但這並未影響她的魅力,她畢竟是夜空中的一顆明星。

「如果比爾走了,我將每晚一個人坐在這裡,也許你可陪我到俱樂部去參加舞會。」這一親切的預言使比爾哈哈大笑起來。

「您等一下,」艾利輕聲說,「您的槍背歪了。」

她又幫我把肩章上的標誌弄弄正,對我看了1秒鐘,不僅僅出於好奇,那是一種探索的目光,似乎在問:「你能做到嗎?」然後我就象坎比少尉那樣勉強地離開了,消失在突然變得無聊的夜色中。

兩星期後,我和她又坐在這柱廊里,說得更確切些,她半躺在我的懷裡,然而卻沒有碰我——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我想吻她,可是沒成功,我幾乎試了1個小時,始終沒有成功。我們在開玩笑地爭論,爭論我說話是不是真誠的問題,我的理論是,如果她允許我吻她,我會愛上她的,而她卻說,我顯然不是很真誠的。

在兩次這樣的爭論間隔中,她向我提起了她哥哥,他在耶魯大學念書的最後一年中去世了,她把他的相片給我看——一張漂亮而嚴肅的面孔,長著一頭鬈髮。她對我說,如果她結識到一個長得和他哥哥一樣的人,她就會嫁給他。這種家庭唯心主義使我非常泄氣,儘管我有強烈的自信心,可我還是感到,要競爭的話,我不是那位死者的對手。

就這樣度過了一個晚上,其他夜晚也是這樣打發的,每次見面結束給我留下的就是回憶玉蘭花的香味,帶著一種模模糊糊的不滿情緒回到營房。我從未吻過她。星期六晚上我們去看歌舞劇、到俱樂部去——她只是偶爾和同一個男人跳上10步舞、她把我帶到花園的窗戶邊看整頭家畜串在鐵杆上燒烤、去參加狂熱的西瓜晚會。她從來不把我的感情放在心上,從不把我對她的感情化作愛情。今天我才知道,要她那樣做的話也不是難事,然而她是一位聰明的19歲的女子,她知道我們在感情上並不般配,所以我只是她的一位好朋友罷了。

我們談到比爾·諾爾斯,她是在認真地考慮比爾的,儘管她不願承認這一點,但某一個冬天在紐約一個學校里的經歷以及在耶魯大學的一次舞會使她的目光從此望著北方。當是她說她是不會嫁給一個南方的男子的。漸漸地我發現,從感情和意志來看,她和那些唱唱黑人歌曲、在俱樂部的酒吧里擲雙骰子的姑娘們不一樣,所以比爾、我和其他人都喜歡上她那兒去,我們讚賞她。

在6月和7月,當海外傳來模稜兩可的打仗謠言時,艾利的目光在俱樂部的舞池上東掃西瞄,她在那些個子長得很高的年輕軍官中尋找著,發現有幾個是迷人的,這是她用尖銳而毫不含糊的眼光挑選出來的——坎比少尉當然是被排除的,她好象有點鄙視他,但卻仍和他有約會,「因為他很真誠」。整個夏天我們就這樣分享著夜晚的時光。

有一天,她取消了所有的約會——比爾·諾爾斯休假,要到塔萊頓來。我們用科學的冷靜態度在研究這件事——他會促使她作出決定嗎?偏偏坎比少尉一點不客觀、不冷靜,他就是這麼不知趣。他對她說,如果她和諾爾斯結婚的話,他就把飛機升到2000米高空,然後將發動機關掉,讓飛機墜下來——他在嚇她。在比爾到來前,我和她的最後一次約會只好讓給了坎比。

星期六晚上,她和比爾·諾爾斯到俱樂部去,他們是美妙的一對,我感到羨慕和憂傷。他們在跳舞時,3人樂隊奏起了《你一走,一切都流逝》,奏得那麼令人心碎,我似乎至今仍能聽見——每個節拍都是珍貴的1分鐘。我很清楚,塔萊頓已經變成了我的一塊心頭肉,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看看周圍,外面炎熱而幽暗,在歌樂舞中出現了一對一對穿蟬翼紗和橄欖綠制服的情侶,我想看看有沒有什麼人向我走來。那是青春時代和戰爭時代,在這片土地上以後再也沒有萌發過這麼多的愛情。

我和艾利跳舞時,她突然建議,我們應該出去,坐上一輛小車。她想知道,今天晚上男人們為什麼不想和她接近,難道他們認為她已經結婚了。

「你會結婚嗎?」

「我不知道,安迪,有時候,如果他把我奉若神明,我就覺得很激動,」她輕聲說,「可是……」

她笑笑,她那溫柔、嬌嫩的身體碰到了我的身體,她的臉向我靠過來,在這一剎那——而比爾·諾爾斯就在10米遠處,我想終於有機會和她接吻了,我們的嘴唇輕輕地碰上了,準備……正在這時,一位飛行軍官從柱廊拐角走過來,我們就在柱廊旁邊,他在黑暗中找到了我們,猶豫著說:

「艾利。」

「嗯。」

「您知道嗎,今天下午出了什麼事情?」

「出了什麼事?」她往前探著身子問,從她的說話聲中可聽出她很緊張。

「霍勒斯·坎比墜機了,當即死亡。」

她慢慢站起身來,走出汽車。

「您說他死了?」她問道。

「是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的發動機……」

「噢!」她輕輕地叫了一聲,這聲音是穿過她突然捂住臉的雙手而傳出來的。她把頭靠到汽車邊上抽搐地哭泣著,但沒有眼淚,我們束手無策地看著她。過了1分鐘,我把比爾叫來,他一籌莫展地站著,很為她擔心,我告訴他,她要回家。

我在外面坐到台階上,是的,我不能容忍坎比,但他那可怕的、毫無意義的死亡是不能與法國每天成千上萬的死亡相提並論的。

幾分鐘后,艾利和比爾從汽車裡走了出來,艾利不在嗚咽,當她看見我坐著,便很快朝我走來。

「安迪,」她說得又快又輕,「你肯定不會把我昨天對你說的話講給任何人聽的,對嗎?我指的是坎比所說過的話。」

「當然不會。」

她又看了我一會兒,這才放心,然後發出了一聲很特別的輕嘆,輕得我幾乎聽不見。她眉毛往上一揚,裝出一副絕望的樣子——我只能這樣認為。

「安……迪。」

我不安地看看地上,因為我發現,她在提醒我——這是一種她無意施加給男人的不祥的影響。

「晚安,安迪!」比爾喊道,她已上了計程車。

「晚安!」我回答,幾乎想再加上一句,「你這可憐的笨蛋。」

我完全可以像人們在小說中寫的那樣,採取一種漂亮的做法——去鄙視她,然而恰恰相反,只要她用那嬌小的手招一下,她總是可以得到我。

過了幾天,她正常了。有一次她沉思著對我說:「我想你肯定知道,我討厭別人在這種時刻來想我,但那是一種可怕的巧合。」

我活了23年,除了這件事以外,還沒有親身經歷過諸如此類的怪事。有的人非常堅強、很有魄力,他們想做什麼就能做成什麼;而另一些人一碰到難題就只會丟人現眼,我希望我是屬於前一種人的,至少在艾利面前我是很有把握的。

對她的印象,我必須加以修正,有一次我跟一位姑娘談起接吻的事情,我們對這個問題討論了很長時間——當時的人們對接吻是說得多,幹得少——我說艾利只和二三個人接過吻,而且只有她覺得她愛他的時候才接吻。那位姑娘笑得前俯後仰,倒在了地上,把我給愣住了。

「不過這是真的,」我對她肯定地說,但我又突然感到這不是真的,「這是她自己講給我聽的。」

「艾利·卡爾霍恩,你真行!哼,去年在技術學院的一次春季晚會上……」

9月份,我們每個星期都要被召喚到海上去,從第四培訓營來了一批軍官,以加強我們的戰鬥力。第四營和前面三個營不一樣,候補軍官都是從士兵中提拔起來的。他們的名字也很奇怪,不帶母音字母,除了個別幾個年輕軍官外,他們根本沒有受過什麼教育。我們中隊補充了厄爾少尉,他是從馬薩諸塞州的新貝德福德來的——一位身體很棒的男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棒的人,他身高1米85,長著一頭黑髮,臉面非常清爽,還有那一對閃閃發光的深褐色眼睛。他不算很聰明,肯定也沒受過教育,然而他是一個好軍官,自負而令人起敬。每次起飛,穿戴得體,沾沾自喜,符合一個軍人的要求。我估計新貝德福德是一個州屬城市,所以使他有點驕橫和自以為是。

我們是兩個軍官分住一個房間,。於是他就和我一起住在我的臨時木板房裡。沒出一個星期,塔萊頓的一個姑娘的照片被他粗暴地釘到板壁上。

「她不是什麼小鋪子的女售貨員,她是社交界人物,只跟高尚的人來往。」厄爾解釋說。

第二個星期六下午,我認識了這位女子——在鄉下某個私人游泳池邊上。當艾利和我來到時,游泳池的另一邊冒出了厄爾那半個穿著游泳褲的肌肉發達的軀體,一面拍打起水花。

「嗨,少尉!」

我也向他招招手,他笑笑,向我使使眼色,用頭朝著他旁邊的姑娘做了個動作。接著捅了一下她的腰部,再向我點點頭,算是在向我介紹她。

「基蒂·普雷斯頓旁邊的那個男人是誰?」艾利問。我回答她后,她卻說,他看上去就像一個有軌電車上的售票員,她一面說,一面做出一種找車票的樣了。

厄爾馬上以優美的自由游泳式全力游過來,在我們這一邊爬出泳池,我把他介紹給艾利。

「您覺得我的姑娘怎麼樣,少尉?」他問。

「我不是跟您說過了嗎,她不錯,是嗎?」

厄爾向艾利點了點頭,這次他的意思是,他的姑娘和艾利是在同樣的圈子裡交際的。

「我們哪天晚上一起上一家大飯店去吃飯,您看怎麼樣?」

我就讓她們自己去決定。我覺得很有趣,艾利能看出來,能得出結論,認為厄爾不是一個理想的男人。但是擺脫厄爾少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興奮而善意地把艾利那四肢勻稱的漂亮身軀打量了一番,然後認為艾利甚至比別的女人好。

10分鐘后,我看見他們倆一起在水中了,艾利頑強地一蹬,遊了出去,厄爾卻噼啪地拍打著在她周圍游來游去,有時他停下來,樂呵呵地凝視著她,就像一個小夥子在看一個布娃娃。

整個下午的其餘時間,他便呆在他那位姑娘身邊,艾利也終於回到了我的身邊,她笑著輕輕對我說:「他對我很留戀,他以為我沒錢付車費呢。」

但她很快轉過身去,基蒂·普雷斯頓小姐站在我們面前,她的臉紅得火辣辣的。

「艾利·卡爾霍恩,我想你不致於竭盡全力把這位男子從另一位姑娘手中奪過去吧。」

那威脅性的一幕使艾利臉上露出了一絲害怕的表情。

「我覺得你幹這種事著實有兩下了。」普雷斯頓小姐的聲音很輕,但卻很尖銳,即使聽不見,也能感覺到。我看見艾利那清澈明亮的眼睛尷尬地東看看、西望望,好在現在厄爾自己也在天真地看著我們。

「如果他礙著你什麼了,那麼你應該在他面前顯顯你的威風。」艾利緊接著抬起頭回敬說。

她對傳統儀態方式的看法和基蒂·普雷斯頓那幼稚、激烈的佔有慾是互相矛盾的,或者這麼說吧,艾利的「良好教育」和其他人的習慣是格格不入的。她把頭轉了過去,走開了。

「請您等一下,姑娘!」厄爾叫道,「告訴我您的地址,也許我會打電話給您的。」

她以一種基蒂完全不感興趣的方式看了他一眼。

「這個月我在紅十字會很忙,」她冷冷地說,冷得就像她那往後梳得光溜溜的金髮,「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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