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山姆幫露茜和艾米收拾好了中飯。到這兒來已經有一個多月了,但他覺著眼前的這一幕還是有些令人尬尷。大家的舉止行為像是一家人,每天都擠在這散發著霉味的廚房裡洗碟子,這好像也是遠古時候人們日常聖事的一部分。
路加獃獃地看著自己用刀在桌上刻出的十字架。提摩太坐在桌子邊不安分地動來動去。瑪麗婭在斥責他,說他不該同約書亞——那隻花栗鼠——玩耍。這種氣氛過於家庭化和世俗化了一些,山姆覺得心裡一陣刺痛。這些本身不足道的事都是生活中的真實素材。他想這就是一種教會生活方式。而享受這種基督教生活,在他的成年以來的過去是不許可的。
「下午我得去洗衣服,」艾米說。
「嗨,你要去做搖滾練習?」山姆笑著說道。艾米看著他,不知道他是不是開玩笑。他很喜歡看她的這種樣子,年輕的面龐上流露出的一單純。她本來可以做他的學生的。以往他在班上開玩笑時,學生們都用這樣的眼光看著他。
露茜用一塊舊海棉在擦已經洗過的碗碟。一邊說:「我跟你一塊去,幫你一下?」
「不用了,」艾米說,「我喜歡一個人做。我愛一個人洗衣服,它有治療作用。」
「洗衣服有治療作用?」山姆問道。
艾米點點頭,「一個人獨自在林中,聽小溪水流,我便會想起點什麼,我便會想作祈禱。」
路加在旁邊說:「耶穌天不亮就起來了,獨自到曠野去禱告。」這是馬太福音第1章第35節。「謝謝,路加,」露茜一面微笑著收拾桌面上的東西。
這是多麼奇特的一個團體啊,山姆想。我們何以會聚到這一塊來的呢?所有的逃亡者怎麼聚到這裡的呢?是因為上帝的幽默感的作用?當初十二門徒聚在耶穌的門下又是如何發生的呢?他們的脾氣差別可就更大了,他們也並非都只是聖徒而已。好許這是冥冥中的某種計劃在發生作用?就是說並無什麼幽默感了?
教堂里忽然產生出一陣很大的騷動聲。好像是彼得的聲音,他正在大聲地叫人幫忙。聲音從通廚房的走廊上傳來。
瑪麗婭還來不及出門看個究竟,先一把將提姆抱起來,小聲地喊了一聲「我的天啊。」
山姆循聲朝門外跑去。露茜和艾米跟在後頭。山姆的第一反應便是追捕的人衝進來了,警察已經包圍了這地方。然後他又以為是貝克或彼得被什麼弄傷了。無論如何,這兩件事都不是令人高興的。他的腦海里冒出的第一句話便是:「主啊,憐憫我吧!」過去三個多星期,每當他有什麼事不知如何是好時,便會在心裡一下子湧出這句話來。他也不知道這話是從哪兒來的。也許是小時候母親常對他講的,但當時他只是將它藏在腦海的深處了,直到他們一行人來到這深山中的教堂。然而,這句話就像那玩具盒子中的小人,一下子蹦了出來。
他從內堂的門廳拐出來便看見了彼得和霍華德抬著一個人,正將那人放在內堂的耳房的地板上。
「快拿毯子來!」彼得喊道。
「我這就去,」艾米說。她順著走廊往教堂的另一翼跑去。
霍華德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一邊說「他真沉。」
山姆趕上前兩步,從旁邊幫他們抬那人。「你們不是去尋兔子和鹿什麼的去了么,怎麼抬回來一個人呢?」
「他還活著吧?」露茜問道。
「如果他沒有一口氣,我們也就不會他抬回來了,」霍華德小聲地嘟噥。
「你根本就不想抬他回來的,」彼得說,回他一句。
艾米已經拿了床一毯子過來,說:「到這邊來吧,」她把毛毯在鐵爐子旁邊的地板上鋪開。他們把那男人放在地板上,退後兩步立起身來。儘管沒有人說話,可露茜好像得了命令。他們也都同意由她來做這件急救的事。她跪在地板上,先檢查陌生人的情況。
「我們是在樹林中發現他的,」彼得說,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
「他是誰,你認識嗎?」艾米問。山姆注意到地板上的那人的眼光是凝固的,臉上已經沒有任何錶情。
「他沒有身份卡,也沒有可以辨識的標誌,」彼得說。
霍華德把散掉在前額的頭髮往後一撩,說「我們就應該讓他躺在原來的地方的。沒準他就是那些被派來抓我們的人中間的一個呢。」
「可他也許就是我們當中的一個呢,」艾米說,「說不定這就是接頭人呢,誰敢一定說他不是摩西或以利亞派來的呢。」
霍華德搖搖頭,嘴邊的唾沫掛在腮幫子上,「這是一廂情願的看法。把他弄到這裡來是一個大錯誤,就像我對這楞頭青小子說的……」
「可你不知道他在那裡躺下去會死的么?」彼得像是在為自己辯解,「我想……」
「你做得對,」山姆把手放在彼得的肩上,「你不用擔心,彼得。」
「就算我們自己的日子不順當,我們總應當幫助別人,對不對?」艾米說。
「等我們全都被他們一網打盡時,你再來說該還是不該的話吧,」霍華德說道。
「我檢查了他的傷口和可能骨折的地方,」彼得對艾米說,「好像沒有什麼不對頭的。」
露茜抬起頭來說:「他好像已經有好多天沒有吃一點東西了,他正在發燒呢。」
「真不知道他如何能夠走這麼遠,」艾米像是自言自語,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人。「請你幫我的忙給他脫下大衣來,」露茜對山姆說,他們小心翼翼地把那人的手臂從衣服里脫出來。露茜對艾米說:「請給我弄一塊蘸水的溫布來,好嗎?」
艾米點點頭趕緊走開了。山姆注意到瑪麗婭、提姆和路加都在門口站著,就像大街上發生車禍時總有一些人在一邊看著一樣。瑪麗婭把提姆摟得緊緊的。
「這是摩西還是以利亞?他是秘密使者嗎?」提姆有些激動地問道。
「我們還不知道,」瑪麗婭回答。
路加從她的身邊擦過,慢慢地靠近地板上的那陌生人,「讓我看看他,」他伸出了雙臂。山姆認為從氣質上看路加很與地板上的人相似。彼得站起身來,對路加說:「站住,路加,你最好獃在一邊,這個人已經生病了。」
路加微笑著回答:「我知道,我可以治癒他,我只要將手放在他的身上就成了。」
「這瘋老頭,」霍華德低聲地說。
山姆正在想,要是真讓這老頭的手放到陌生人的身上,會有什麼奇迹發生呢?也許,他會站起來,就像《新約聖經》中常說的那樣?或者,他仍然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而路加不過像一個傻瓜那樣在一邊手忙腳亂。
「我們還是先試試通常的做法吧,」山姆這麼說,他知道自己的心裡還是缺乏那麼做的信心。「你沒有信心,」路加說,好像他看透了山姆的心裡在想什麼,「太沒有信心了,要知道我的手是有大能的,這是一種秘密。」
艾米拿來了濕布,露茜用布擦那陌生人的額頭和瘦削的臉及鬍鬚,又把他的頭髮抹平。陌生人忽然呻吟了一下,身子動了動,頭也從一邊轉到另一邊。
「放心吧,」露茜告訴他。
他的手臂裹在毯子裡面,他在扭動身體。說話的聲音雖然模糊,但還聽得出來,是在喊「摩西。」
「你們聽見了嗎?」彼得也喊起來,「他在喊摩西呢。他是我們中的一員。」
霍華德冷冷地瞥他一眼,「你可找到稻草了,是不是?」
「摩……西,」陌生人的聲音又大了一點,他一下子坐起來,幾乎把露茜碰得往後倒下。他往四周看,可目光是散漫的,好像並沒有看見任何東西。然後他的眼睛往上一翻,又倒了下去。艾米和露茜在跪在他旁邊忙著,把他的手臂塞進毯子里去,一邊給他用濕布擦額頭。「他的心是狂亂的,」路加在一邊說,「我可以使他安寧下來,得到休息。」
「你坐下!別把人給弄傷了。」霍華德對路加大聲嚷道。
「不會的,我給他治病。」路加糾正他的說法,然後走到山姆的那張桌子跟前,「你們沒有信心啊。」
霍華德皺著眉頭,「究竟我們為什麼要把這瘋子弄到這兒來呢?」
彼得扯一下貝克的手臂,說:「夠了,貝克,別說了。」
山姆走到他們兩人中間,眼睛盯著彼得,「去拿救包吧,我們得先給他包紮傷口。」
彼得瞪一眼霍華德,像在打架的孩子,猛地一轉身,走了。「霍華德,」山姆疲憊說道:「盡量拿出我們的同情心來吧。」
「我們也是在這裡逃生的。如果我們把什麼人都弄到這裡來,我們會遭遇見什麼後果呢?」
「你還記得你的聖經上怎麼說的嗎?」露茜問他道。
「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就會取悅天使呢。」
「什麼?天使的襯衫?」提摩太笑出聲來,覺得很有趣。
「我不過更現實一點罷了。」霍華德說,「我的意思是說,莫非只有我一個人才清楚我們的處境?你們想過這有多麼荒謬嗎?我們一伙人逃難,躲在這被廢棄的教堂里,這是荒山野嶺的地方。警察現在正四處搜捕我們,我們得出去尋吃的,冬天就在眼前了。這些東歪西倒的爐子,與其說可以取暖,不如是要我們熏死呢,而我們還一心一意地在等地下組織會給我們派聯絡人。那位神秘的聯絡人將會把我們帶到幸福之地!而現在我們又從哪裡弄來一個不明不白的病人——」他漲紅了臉,欲言又止好像忘了要說什麼,半天說道:「真正可笑的是,我們幹嗎不幹脆打一面旗幟出去呢!就說我們在這裡呢,來抓我們吧。」
「到現在我們都得到上帝的愛護,」艾米說,「我們幹嗎要以為他已經不再管我們了呢?」霍華德譏諷地說道:「愛護?你管這一切叫做愛護?你沒有聽見我剛才說的話吧?你看看周圍,如果這也算是愛護,世上還有什麼叫痛苦呢!」
「先知們這樣說過,對於信仰者這就是愛護。神也這麼說過,」艾米大聲說道,雙手叉在腰上。她的臉漲得通紅。然後她補了一句,語氣溫和了許多,「神的意志是確定無誤的。」
正好彼得取急救包回來,他補了一句:「大概人家講道時,你在打磕睡吧,貝克?聖經不是也說到了為基督受苦的喜悅嗎?聖經上還說:如果為信仰而死,將會得到加冕呢。」
「如果你們這麼樣急著去死,要得到加冕,就去殉道好了。那樣便可以得到為基督而受苦的喜悅了。」
彼得用一個指頭對著他,「如果你肯用這些說廢話的時間祈禱一下,你就不會像這麼樣心煩意亂了。」
「你也就會對一個長者表現一點尊重了。」
「尊重是長者爭取來的。」
山姆舉起手示意他們別再爭了,「如果你們兩人能夠不再爭吵,也許我們能夠談談我們現在的處境,看能想點什麼法子不吧。瑪麗婭,提姆,你們也參加吧。」
「如果您覺得有必要的話,」瑪麗婭回答,把提摩太向前輕輕推了兩步。
提摩太說:「這人是異教徒警察嗎?」他一邊小心翼翼地走近陌生人躺的地方。
「異教徒警察?」山姆覺得這個說法很有點意思,「不,我想不是的。」
提姆在他的兜里掏著,摸出一把瑞士軍用小刀來,「如果你們覺得有必要,我可以照看這個人,我的刀有好多小附件,只要揮一下,他便完蛋了。」
「別那麼緊張,丹尼爾·布恩,」彼得笑起來,把小孩子拉開了一點。
「我不是丹尼爾·布恩,」他抗議道,「我是摩西,約書亞是我的助手,就聖經中的故事一樣。」
「約書亞是你的小松鼠吧?」艾米問他。
他嚴肅地點點頭,「它跑了,但今天早上又回來了。我正在想若不是我,他便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吃了。不過說不定它是到山頂去領受十誡去了。」
彼得微微一笑,說:「你把故事都湊到一塊兒去了,小傢伙。」
霍華德在嘟噥著:「你一直在喂松鼠?真可怕,我們現在還養動物!」
「他只不過是一個小東西,」提姆說。
山姆搖搖頭。任何時候如果大夥的話題不在他的把握之下,他都會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而只要有一伙人聚在一塊聊天,他多半都沒法駕馭大夥的話題。「他的情況如何,露茜?」他問道。
露茜聳聳肩,「我不是護士,不過我想他是在野地里受了寒才病倒的。他已經有好多天沒有吃東西沒有喝水了。我們得送他去醫院才對。」
「什麼?」霍華德叫起來。
「知道,我知道,」露茜回答他說,「我當然知道,如果送他去那裡,我們也就折進去了。」彼得站起來,說:「我送他去。」
「你就讓他呆在那裡吧,」霍華德說。
「我並沒有要你去,」彼得說,「如果是……」
「等一等,」山姆打斷兩人的話,「誰也別去。首先,離這裡最近的村子有十哩地,這對他恐怕是害大於利;其次,我們並不知道他的病情究竟如何,也許我們照料他一兩天看看,如果沒有好轉,我們還可以商量出一個計劃來。」
「計劃,什麼計劃?」霍華德問道,「就只剩下沒去叫警察來帶走他了,還會有什麼計劃!」
「要不我們送他到附近的農捨去?」
霍華德笑起來。「怎麼?我們就把他留門廊上?在裝他的籃子外掛一張小紙條?」
「也許真可以如此。你有什麼建議呢?」
「我的建議早就跟彼得說過了,」霍華德說:「我們本來就應該讓他呆在原來的地方,我們不該動他的。」
「你真是不可理喻,」艾米喊起來,氣憤得轉過身去。
「眼下,」山姆接著說,「我們可以做點什麼幫他呢,露茜?」
「守在旁邊,往他嘴裡灌點水什麼的,以後可以給喂點肉湯。一直得給他冷敷,直到燒退去為止。」
「好的,今天下午我來守護好了。夜裡我們可以輪流值班,有誰願意也參加呢?」山姆對大家說。他的眼睛看著彼得,知道他會走上前來。果然彼得說他願意值班,然後是艾米,露茜也說她願意。最後,瑪麗婭說,如果用得著她,她也可以來。路加說,他要為地板上的這人祈禱。霍華德則在一邊自言自語,聽不見他說些什麼。
幾個人一時便散開了,各自做自己的事去。山姆在陌生人的身邊跪下,露茜給他一塊濕布。她猶豫了一下,沒有走開。山姆知道她心裡正在想什麼,便問:
「有事嗎?」
「我想知道你對這件事真正地怎樣看。」
他輕輕地用濕布擦病人發燙的額頭,小聲地說:「現在我真的說不上來。等我們幫這人稍微恢復一點,以後也許他會站起來給我們祝福,也許他會令我們折進感化中心去。這總是一種賭博,你說呢?」
露茜點點頭,「我不信賭博,但我相信這有危險。」
「一次冒險,不過我們也只能看看會發生什麼了,我們做不了什麼的。」
該說的都說完了,露茜便走開去。她的鞋後跟輕輕敲著走廊上的地板,聲音在教堂內迴響。艾米一直站在門口,她等露茜走到門邊,然後轉身跟在露茜後面,彷彿給露茜拖著似的,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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