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穿著刺眼的褐色制服的政府工作人員,很快站滿了所有的進出口。在這群剛才就要離開的人的周圍各就各位,他們荷槍實彈,一言不發地盯牢了這觫栗的羊群一般的逃難者。山姆注意到史密斯自己置身於大夥的中央,他低著頭,不看山姆的這邊。斯奈特大踏步地在這群人的周圍巡視著,就像這是什麼儀式似的。「這真是一個漂亮的捕獲,」他好像正在欣賞自己的戰利品。
「這兒發生的一切是什麼意思?幹嗎你們要這樣一涌而入?」山姆問道。他想做出信心十足的樣子,可其實心裡一點底氣也沒有。他對克萊爾和鮑比也曾做出這種憤怒的樣子,可是並沒有發生預期的作用。
「耐心一點吧,」斯奈特說。門邊鑽出另外一個人,他的衣服是平民式樣的。他個兒比斯奈特高一點,頭髮有點捲曲,長著一張看上去很快樂的臉。
「哈,威廉!」斯奈特給自己的助手打招呼,那樣子就像是多年沒有見面的老朋友重逢。「請你把我們的朋友帶進來吧。沒有理由讓他老呆在這大家庭的外邊吧。」威廉點點頭然後給身邊的人做一個手勢。霍華德·貝克給推推攘攘地弄了進來。看上去他並不願意在這兒露面,那樣子就像是硬給推出來參加遊戲的小學生。威廉牢牢地抓住霍華德的手臂,讓他面向被圍著的這夥人。霍華德兩手相互握在一起,拘謹地放在胸前。他慢慢地走過來,頭卻低著。他的眼睛躲避著這夥人的目光。他的樣子顯然是挨過揍的,在地牢里呆過的人八成都是這樣,瘀青的眼睛,滿臉掛著痛苦。他們折磨過他,山姆知道,他心裡也寧可希望,霍華德是出於受威逼才不得不帶他們到這教堂來。
「謝謝你的幫助,」斯奈特對霍華德說道,「眼前的事,要離了你,我們是做不到的。」
「我並沒有——」霍華德剛開始說了兩個詞,突然改變主意,閉上了嘴。
「霍華德,」艾米充滿譏誚的口氣說,「我們早該想到的。」
斯奈特還在慢慢地圍著這夥人轉,眼睛仔細地一一打量他們中的每一個。他那冷酷的目光今山姆的心有點發麻。他審視手邊的犧牲品的那種表情,流露出成功的狩獵者才有的那種自我陶醉:慢慢地觀察每一細節,準備在那條皮帶上再刻上幾道痕迹。那皮帶上已經刻滿了死人的數目和記滿了死人的夢。當他看見路加時,眼睛停留他的身上,那樣子好像在自己的腦海里一連打了好幾個問號。「以前我在哪兒見過你嗎?」
路加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臉上毫無表情。
斯奈特打發了這尬尷了一會兒,轉而宣布:「我到這裡來,因為你們被控參與了叛亂。我相信你們也不會否認這點。我可以……」
斯奈特的話突然中斷了。他的眼睛里顯出興奮和驚奇,他的嘴張著沒有合上,「這是不可能的,我怎麼會這樣幸運呢。」他推開山姆,推開艾米和路加,徑直來到史密斯跟前,面對面地看著。「歸根結底——」
史密斯的眼睛回看著他,目光是冷漠的。
「真想不到會在這兒遇到你,」斯奈特高興地說,像是歡迎老朋友的口氣。他轉身對霍華德說:「霍華德先生,你對我們撒謊。」
「我沒有!」霍華德說,那聲音是為自己辯解。「他已經走了,我跟你說過的。」所有的人的眼睛都回過來看著史密斯。這一分鐘,山姆領悟到了它的意義。真相總是伴隨著意義的感受的,他想,而這一真相就要改變他們大夥的存在了。
瑪麗婭問:「他是什麼重要的人物嗎?」
斯奈特笑起來,轉身對威廉說話,「你聽見了嗎?」
威廉文雅地笑了一笑。
斯奈特緊緊地靠在他助手的旁邊。「給直升飛機上的人打招呼,讓他們弄幾輛吉普車,等公路一清理好,便趕緊過來。雪地汽車沒有用。乘他們還沒有過來,我們先得做點事。我可不想錯過時機。」
威廉點點頭,走出去了。
「你會把我們怎樣呢?」露茜問。
「來一個審判吧,」斯奈特回答她。
「審判?在這裡?」山姆問他道,「你的意思是不用帶我們回去審訊么?」
斯奈特不耐煩地說:「審判就在這裡舉行了。」
「但你不能!」露茜堅持道。
「我能,我願意。」斯奈特瞪著眼睛說。然後他眼睛看著史密斯又說:「我可經受不起再讓這傢伙逃脫的損失了。我已經讓你逃脫了一次,我不能再讓你又給溜走了。」
「為什麼?什麼事使得他這樣特殊?」露茜的這話是為在場的大家問的。
斯奈特的眼珠轉了兩轉。「你們真的不知道?」然後他問史密斯,「你對這些人施了什麼魔法?沒有奇迹?沒有用帽子作預言?」
史密斯用眼睛瞪著他算是回答。
「嗬,簡直像在彼拉多面前的主呢。」斯奈特對面前站著的這一群人說。「我真覺得驚奇呢,你們都不知道在你們中間的這人是誰?因他而得榮耀,但你們竟然一無所知。」
他做戲般地停下來,然後做出非常莊重的姿態,對史密斯說:「幸會了,以利亞。」所有的人,除了山姆以外,都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都是吃驚得不知如何是好。山姆是在史密斯離開的那天就猜到了的。除了摩西和以利亞,還有誰會因為除自己之外的生命負責而猶豫的呢?但這消息對他還是有一點意外。這使他更增加了這樣的信念:在這一幕就要過去的劇中,這人,還有其他這些以往支持他的人都成為了旁觀者。現在的戰鬥已經成為了巨人的較量,而像他山姆這樣的凡夫俗子絲毫不能決定這場鬥爭的結局,無論是用任何方式。他突然領悟到,這就是生活的真實面貌。只有傻瓜和白痴才會相信他自己把握著自己的生活。
「我的主啊!」露茜說道。
史密斯的眼睛仍然看著斯奈特,臉上毫無表情。
斯奈特的兩手互相搓著,就像一個人在餐桌邊坐下來時的表現一樣。「讓我們緊開始正經事吧。你這兒等著我處理的蟑螂還不少呢。我們已經逮住摩西了,你知道。」斯奈特對史密斯說,「他說他不知道你的情況。我才不相信他的話呢。但現在,看起來他說的是實情。真可惜,要知道他便是因此才死去的。」
史密斯的心裡緊了,但他仍舊一言不發,也沒有一點動作反應。
斯奈特有臉上又一次泛出了那種殘忍的執拗的微笑。「你怎麼啦,以利亞,你擔不了這麼多靈魂的責任了吧?也許你以為你可以稍稍放一個假,休息休息?或者那深藏在你們信仰當中的膽怯已經壓倒了你,你已經打算逃跑了吧?」
史密斯搖搖頭。「你在浪費時間呀,斯奈特。你還記得嗎?我知道你的這套心理遊戲的。」
斯奈特轉過臉去對著這群俘虜,語氣堅定地說:「這就是我們的交易,簡單明白,你們宣布放棄信仰,我便放你們走。」
「你是個騙子,」史密斯說。
斯奈特接著說,「保持信抑或是喪失生命。」
「你管這叫交易嗎?」山姆問他道。
「這是你們能得到的最好結局了。」斯奈特回答他,然後又說:「你們會覺得這很容易。我知道你們這些基督徒,你們喜歡——這整個的事。不管是真的還只是想像,從一開始你們便因為受迫害而興旺。你們喜歡四處奔逃、東躲西藏,喜歡開點什麼秘密的集會。你們一直希望有一個機會為你們的主而受苦。啊,那是一切的榮耀。如果我的上司能聽我的,根本就不會有這一場迫害。如果我隨你們做你們想做的事,你們就會變得懶惰、發胖、自滿……你們就會自相傾軋,侵蝕你們自己的信仰。只要沒有人追逐你們,你們就會是自己的敵人。但我的上司就是不聽。他們命令我給你們一個選擇。」說完這話,他還深深地嘆一口氣。
「對不起你,給你添了這麼些麻煩,」史密斯說道。
斯奈特看著他,眼睛里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我已經給你們開價了。就看你們的了。我給你們一點時間,好好想想吧。」他一抬手,旁邊的一個當兵的很聽話地走上前來。「看好他們。」
那當兵的舉手敬禮,斯奈特走了出去,他的長大衣在後面飄起來,那樣子真像是格林·里珀①的披風。
①義大利著名電影導演貝爾納多·貝爾托魯齊的第一部故事片《格林·里珀》中的主人公,該片拍於1962年。
所有的逃難者在那兒,模樣像是參加葬禮,不過面對的是一具看不見的棺材。史密斯抱著自己的雙臂,站在這一群人的中間。
「大名鼎鼎的以利亞。那麼你就是他們一直在追捕的人了?」霍華德說話的腔調里又透露出一點點他先前的本性。看來他們給他的折磨並沒有完全把它抹掉。
「恐怕是的吧。」
「我現在絕望了。」
「你不是第一個絕望的人。」
「他們一連三天都在追問我。我一直弄不明白他們究竟想要什麼。」他把雙手伸向面前的這幾個人,像是向他們呼籲。「只要還挺得住,我是是會挺下去的。我以為你們已經都離開了。」
沒有人相信他的話。大家都懷疑他是一被帶到斯奈特面前,才聽說要用刑,就趕快原原本本地和盤托出了這邊的情況。
「我們正想走出這道門,但看樣子是再也出不去了。只有提摩太和彼得算是出去了。」山姆說道。
「彼得?」霍華德有點驚異,「他上哪裡去了?」
「他在地下室里,」露茜說。
霍華德的眼睛睜大了。「怎麼會呢?」
「那農場主的兒子開槍殺了他,」艾米怨恨地說。「你還記得吧,就是你去向他要食物的那人。他的兒子跟著你到這兒來了。」
霍華德一聲不吭地慢慢地坐在地板上,像肚子上挨人揍了一拳。
「為什麼你要回來呢?」山姆問了史密斯一句。
「當時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的,」他回答說。直到現在他還沒有來得及給大家說這件事呢。「彼得一直在談你,」艾米說,她胸中的憤怒還在翻騰。「你,還有摩西。他們是完全信任你們的。可惜他並不知道,那個拋棄我們的逃兵就是拯救者以利亞。」「艾米——」山姆求艾米別再說了。
「沒有關係,山姆,」史密斯說道,他轉身去對著艾米。「請你原諒,我配不上你們對我的期望。真對不起,我沒有長長的白髮,沒有白色的鬍鬚,也沒有一根拐杖從天上把光帶下來。我從來就沒有吹噓我沒有的東西。如果你們只相信上帝而不是相信想像當中的英雄,你們也就不會這麼樣絕望了。」
艾米的眼睛直視著他,然後移開去了。「對不起。我為自己剛說的話道歉,」她說了一句。「我叫詹姆斯·史密斯,」他對大家說。「我起這個名字是為了在地下組織中好開展工作。過去的許多年我都叫以利亞,直到幾個月前……」史密斯停下來,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然後空氣中是一陣尬尷的沉默。「我決定放棄了,我已經不能再工作下去。你是對的,山姆。我也沒有想到我會逃避。」
「對上帝我們無法逃避躲藏,」路加打斷他的話。
「斯奈特真的會殺死我們嗎?」露茜問道。
「那是個瘋子,」史密斯說,「如果他要想這麼做,他是會的。」
霍華德抬起頭來。「可他追捕的是你。也許他會放了我們大家。也許我們可以同他交易,……」
「什麼交易呢,霍華德?」山姆問道。他很氣憤。
「用史密斯交換我們的自由。」
「你閉嘴!」露茜大聲喊起來,揚起她的手臂。
「行了,他得為這兒的事負責。要不是為了抓他,警察是不會到這兒來的。他們對我們並不感興趣。他應該對警察這麼說出某種安排。」
山姆一把抓信霍華德的手臂。「別說了,霍華德。要不是為了幫助我們,他可以不到這兒來的。」
「要不是你到那個農場上去乞討的,我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了。」艾米補了一句。「要不是你把他們領來,他們是找不到這個教堂的,」露茜補充道。
霍華德癱了下去,顯然因為大夥的控訴讓他覺得虧心。
「但我不想作什麼選擇,我也不想就這麼死去,」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露茜憤怒地繼續說下去。「我們中沒有人想死去,霍華德。但以上天的名義,如果我們必得去死,就要死得尊嚴。不要哭哭啼啼地,像個膽小鬼。」
「不要像那些絕望的人那樣傷心,」路加說道。「我們的勝利在耶穌基督和永久的生命。我們會死,但我們會重生。」
霍華德的雙手掩信兩隻耳朵。「不,我不想聽這些。我想活下去。我們不能不作交易。」
霍華德剛好這麼說時,斯奈特和威廉已經走到了教堂的走道里。斯奈特笑著說:「我的印象真正深刻極了。這是一個絕好的藏身之處啊。」
「顯然並沒有那麼好,」山姆說。
「精確之極,」斯奈特說「但這仍然會給人以深刻印象。試想想一夥逃亡的基督徒藏身在一所教堂中。顯然這是頗有創造性的做法。你們在這兒好像什麼都有了。」
「除了權力和食品,」露茜說。
「真的嗎?威廉,我們可以為他們找一些三明治和飲水來嗎?沒有理由讓人家這麼長久地不舒服吧。」
威廉對旁邊的士兵做一個手勢,等於是下了命令。
「現在你們每個人都回你們的房間去,單獨呆著。」斯奈特宣布,「我想你們這樣會想得清楚一些,好好想想這件事……要活還是要死。」
當兵的便押著他們往走道那邊去,那模樣像是趕著牛群去屠宰場。
斯奈特對手下的人吩咐:「不准許他們同隔壁的人相互交談。我不希望看見他們的同志間的友愛交流。」
山姆回到那間牧師的辦公室。他打量著眼前的黑暗。幾個星期來,他一直掩蔽在這黑暗當中。可現在這黑暗好像移到敵人那邊去了。由於斯奈特的出現,黑暗也變得生疏了。他不想在這兒呆下去,他也不想再上別的什麼地方去。以往在這兒發生的任何暴力行為,同這兒行將發生的事比起來,都像是神聖的事了。
山姆跪下來祈禱。他以往曾經求上帝降奇迹,讓他們能夠逃脫。而現在他的祈禱不同。他需要另外一種奇迹、另外一種思典。
我要去死了,他想。不知為什麼他儘管知道這是很糟的事,但他也知道這就是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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