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2
她點點頭,微微的一笑。他的心怦怦然,她的額上有一個迷人的酒渦,還有,老天,那雙眼眸,簡直勾去了他的魂魄。他發現那並不是藍色,而是他曾經見過最嬌弱的一種花朵--紫羅蘭。
不行,他告誡自己,他必須冷靜。他現在的表現像個少不更事的隨從,以他的年紀,不該再有這種感覺。
"你怎麼會說我們的語言,而且說得那麼好?"他的聲音已經變調。
她似乎毫無所覺。"六年前,我哥哥跟隨撒克遜國王哈洛德到過諾曼,"她說。"他回來之後,堅持要我們學會這種語言。"
殷吉站到男爵的身旁,突然問道:"你那個雙胞姊妹是不是跟你很像?"
修女轉頭注視著發問的士兵,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他。殷吉在她的眼光下竟紅了臉,不敢正視她。
"妮可跟我在外貌上非常相像,"她終於作答。"絕大多數的人都分辨不出我們誰是誰。可是我們的性情脾氣完全不同。我是隨遇而安,什麼都能接受,她不行,她發誓寧死也不向侵略者投降。妮可相信你們遲早會放棄侵略而回家去。真的,我很為她的安危擔心。"
"那你知不知道妮可小姐到哪裡去了?"殷吉再問。"我們爵爺非知道不可。"
"我知道,"她的視線依舊不離開殷吉的臉。"只要你們爵爺肯向我保證不傷害我妹妹,我就說出她的去向。"
殷吉哼了一聲。"我們諾曼人從來不殺女人,我們馴服女人。"
聽見自己的屬下如此大言不慚,羅伊恨不得一把將他踢出門外。他發覺修女對這番話也很不以為然,她的臉色稍微一變,但亦僅僅一變而已,很快便又回復平靜。他的警戒心立刻抬頭,直覺地感到有些不對勁。
"你妹妹不會受到任何傷害。"羅伊承諾。
她的神色緩和了一些。羅伊想著方才她的怒氣可能是由於擔心妹妹的處境所致。
"你知道吧,"殷吉起勁的插嘴。"妮可是國王的獎賞。"
"國王的獎賞?"
這次她的怒氣再也剋制不住,雖然脹紅了瞼,聲音卻依舊保持鎮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哈洛德國王已經死了。"
"你們的撒克遜國王的確是死了,"殷言向她解釋。"可是諾曼威廉公爵就要駕臨倫敦,不久就會成為全英格蘭的國王。我們奉命儘速將妮可帶到倫敦去。"
"目的是什麼?"她問。
"你妹妹是國王的獎賞,威廉公爵要將她賞給一位貴族騎士。"殷吉傲氣非凡的補上一句:"這是最大的光榮。"
她搖搖頭。"你還是沒有說明我妹妹怎麼會變成國王的獎賞,你們的威廉公爵怎麼會知道妮可?"
羅伊不想讓殷吉再攪和下去,愈描愈亂,反而惹惱這位溫婉的修女。他把段吉推向門口,"我保證令妹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他再度向丹妮承諾。"現在請把她的去向告訴我。牆外的危險你完全不了解,她被抓到只是遲早的事,到時候,只怕有些諾曼人不會善待她。"
當然,這幾句話說得很婉轉,他不想把真實的情形說給她聽,事實上她的妹妹要是被那些無法無天的士兵逮到,只怕凶多吉少。他願意保護這位修女不必面對生活的殘酷面,不願她的純真被世俗的罪惡所砧污。但如果她拒絕透露他所需
要的消息,他將不得不粗魯一點。
"你肯不肯答應由你親自去找妮可,不要把這個任務交給其它的人?"
"由我親自去有那麼重要嗎?"
她點頭。
"好,我答應,"她說。"雖然我不大明白你為什麼那麼在意。"
"我信得過你,"她打斷他的話。"而你已經向我保證,妮可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她再次展露笑容。"如果你經常食言,絕不會得到這麼高的權位。再說,你比這些士兵年長得多,這是僕人告訴我的,我相信你的耐心和剋制力也比他們強得多。要找到妮可一定需要這兩樣東西,因為她被激怒的時候相當難纏,而且,她很聰明。"
羅伊還來不及回答,丹妮已轉身走向站在窗旁的兩名女僕,她把嬰兒交給其中那個叫嘉莉的,再對另一個低聲交代一些事情,然後迴轉身對著羅伊。
"我治好你的傷口就把妹妹的行蹤告訴你。"她說,"你額頭上裂了好大一道傷口,男爵,讓我替你清洗和包紮起來。請坐下,頂多一、兩分鐘的時間。"
對她的周到和好心,羅伊驚訝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想搖頭拒絕,最後到底改變了心意,坐了下來。殷吉站在門口仔細地看著。女僕將一盆清水擱在羅伊座位邊的一隻矮柜上,丹妮取來一些乾淨的白布條。
男爵的體形把整張凳子全部吞沒,兩條長腿叉在前方,丹妮就站在他叉開的兩腿中間。她將白布浸在水裡時,他注意到她的手在發抖。清洗傷口的過程中,她沒有說一句話,等到清洗完畢,敷上止痛的軟膏時,她才問這傷是怎麼來的。
"大概是石頭吧,"他聳聳肩膀。"沒什麼了不得。"
她溫和地笑笑。"我看當時也許很不得了吧。照傷勢來看,這一擊至少也讓你昏了一陣子。"
他簡直無法專心聽她在說什麼,她的味道太好聞,除了知道這個美麗的女人靠他如此之近以外,任何事都已無法使他專心。她淡淡的玫瑰芳香吸引著他,垂在她胸前的十字架也吸引著他。幸虧這神聖的十字架使他恢復了剋制力。她退
開的同時,他也站起來。
"我妹妹到亞烈男爵的領地去了,"她說。"由此地往北走大約三個小時的行程。亞烈誓死抵抗諾曼人,妮可打算讓家兄忠誠的士兵和他們聯手作戰。"
門口一陣喊叫打斷了他們的對話。羅伊手下的一名士兵有事向他報告。"看著她。"他吩咐殷吉。
羅伊出了房門還聽得見殷育熱情有勁的回答:"我會用生命保護她,爵爺。上帝作證,我絕不許任何人碰她。"
羅伊嘆氣的聲音在走廊里迴響。要不是上帝賜他過人的耐性,照他的本意早就拿殷吉的腦袋去撞牆。天曉得,在過去那個小時里,他不只一次的想這麼做。
樓梯口有另一名年輕士兵在等他。"爵爺,城堡南邊到現在還在打,從城牆頂清清楚楚看見那些撒克遜兔崽子已經把我們的人團團圍住,一看旗幟的?色就知道受困的是修格男爵的人馬,我們要不要去支持他?"
羅伊離開內庭,爬上城頭親自視察情況。前來通報的士兵緊跟在他身後,很不幸的,這人的幼稚衝動一如殷吉,真是一對活寶,危險的組合。
"你看見了嗎?爵爺,撒克遜人逼得我們的人一路敗退。"這笨笨的年輕人問他。
羅伊看得直搖頭。"你是看見了,可是你並沒有看懂。"他氣惱的說,"修格他們的戰略跟我們在哈斯汀附近所採取的完全相同,這是以退為進的誘敵之計。"
"可是看起來明明是撒克遜人佔優勢嘛。他們的人數多出三倍。"
"人多沒有用。"羅伊疲累地嘆口氣,他一再提醒自己是個有耐心的人。"你在我這一隊多久了?"
"快八個星期。"
他的回話消弭了羅伊的怒氣,這麼短的時間的確訓練不夠。"暫且原諒你的無知。"他近開大步準備出發。"我們應該支持修格的人,不過那純粹是因為我們喜歡打一場漂亮的仗,而不是為了他們需要支持。修格他們不管有沒有我們的援助,一樣都會得勝。"
年輕的士兵一面點頭,一面問可不可以追隨男爵,和他並肩作戰。羅伊接受了這項要求。他留下二十名士兵守在內庭,帶領其餘的人手上陣。好在城裡只剩幾個婦人小孩和仆佣,殷吉應該維持得住。
戰況很激烈,但是結束得未免太快。羅伊心思細密,頓覺事情有些蹊蹺。怎麼他一加入戰役,明明兩倍於他們的撒克遜人立刻像狼群進山似的四散逃竄。難道這場戰役目的只在引他出來?連日征戰,過度缺乏睡眠的他實在太睏乏,他想,或許是自己太多疑了。但是他仍帶著自己的部下繼續追殺約一個小時才罷手。
羅伊吃驚地發現另一隊戰友竟由修格男爵親自帶隊。修格是他的朋友,階級和他相等。他以為修相應該正和公爵並肩做最後的掃蕩戰,一邊前往倫敦。他問起這個問題時,修格向他解釋,原來他們是在殲滅北邊的零星隊伍之後,準備前往倫敦的途中遇到了撒克遜人的襲擊。修格比羅伊年長十歲,花白的頭髮加上臉上臂上的創痕,羅伊跟他一比幾乎毫無瑕疵。
"我的部隊全是些初出茅廬的新手。"修格坦白地說。"比較有經驗的都派給了威廉。羅伊,我沒有你這種訓練新人的耐心。要不是線民通風報信,我們的傷亡可就慘重了。這個撒克遜探子來得真是時候,所以他們埋伏的效果不如預期。"
修格湊向前,以類似告解的口氣小聲說:"我這批人到現在還是缺乏軍紀,居然有兩個人連劍都弄丟了。你相信會出這種漏子嗎?我真該現在就宰了這兩個笨蛋,省得再添麻煩。"他吁口長氣。"只要你同意,我請威廉調我的幾名娃娃兵給你好好受點訓練。"
兩位男爵各由自己的軍隊簇擁著,回返城堡。
"你說的那個線民是什麼人?"羅伊問。"為什麼信得過他?"
"這個人叫詹姆,我沒說信得過他。"修格答道,"只是到目前為止還算可靠。他告訴我撒克遜人討厭他,因為他用很惡劣的手段收租稅。詹姆對這一帶非常熟悉,他在這裡土生土長,對那些隱密的藏匿所在都很清楚。哎,這風是不是冷起來了,羅伊?"修格攏緊披風,改變話題。"我的骨頭有感覺。"
羅伊沒什麼感覺。細雪開始在飄,但是還蓋不住地面。
"你的骨頭老了,修格,所以才會覺得冷。"他開朗的笑容化解了語氣中的嘲弄。
修格也笑著。"你說我老?聽聽我百戰百勝的輝煌戰果你就會改變看法了。"
這位傲氣十足的勇士果然巨細靡遺地eM述起自己的戰績,直到進入堡內,抵達中庭時才告一段落。殷吉沒有出來迎接,羅伊猜想這胡塗蛋八成仍守在樓上,盯著那位修女。
一想到這個撒克遜女人,羅伊便很不舒坦,總覺得她有些怪,可是一時又說不出怪在哪裡。
也許,是因為她太吸引人的緣故吧,他想。以他的看法,這麼美麗的女人皈依教會未免可惜,她應該歸屬於一個男人才對。轉念一想,自己持有這個惡念,真正是無聊。他傍著修格走入內庭,看情形,修格和他的部隊勢必要在此地過夜,夜色已快速地逼近。
修格顯得又冷又倦。羅伊吩咐侍衛生起爐火,再召修格所提及的那個線民進來,當面詢問一些有用的情報。"我想問他有關這一家人的事情。"他說。
一名士兵立刻領命而去。過了一會兒,殷吉連奔帶跑衝進大廳,見到男爵趕緊立定,鞠了躬,準備報告。
羅伊搶先制止。"把修女帶來見我,有話要問她。"
這個命令使殷吉大驚失色。羅伊正想動手推他,門口的一番動靜轉移了他的注意。領命前去帶線民的土兵回來了,在他旁邊就是那一個撒克遜的"猶大"。此人穿著極不合身的衣服,褐色的衣擺掃著地面,沾滿了泥濘。他令羅伊想起了貓頭鷹:個子很矮,斜肩,眼皮很厚像搭著一層多餘的肉。他的長相真像貓頭鷹,卻生了一副兀鷹的心腸,出賣自己的同胞。羅伊十分不屑地想著。
"過來,詹姆。"羅伊命令他。
撒克遜人遵命向前,向兩位男爵一躬到地。"爵爺,我是您們最忠誠的僕人。"
羅伊背著手站在壁爐前,修格的身邊。修格里著羊毛披風,借它擋住不停發作的寒顫。羅伊注意到他泛白的臉色和燒紅的眼睛,立即下令搬張椅子安置在壁爐前。
"去拿一大杯麥酒給男爵。"他向站在門口修格的衛兵叫喚,"先讓撒克遜仆佣喝一口,如果喝了沒事,就表示酒里沒有下毒。"
"我好得很,而且我跟你一樣壯。"修格對羅伊的自作主張頗不以為然。"我要什麼自己會說。"
"對,你當然跟我一樣壯。"羅伊附和著,"但是這一個星期你上陣的次數比我多兩倍。"這當然是謊話,無非是為了滿足修格好強的自尊心。"換做是我,也會吃不消。"
修格同意了他的說法。"這倒是實話。"
保全了修格的自尊,羅伊收起笑容,再把注意力轉向線民。"把這一家族的情況詳細告訴我,"他以命令的口吻說,"先說他們的父母,兩個老的是不是真的都死了?"
士兵搬來一把高背椅擱在爐邊,撒克遜人退開一步,等到修格坐定才開始回話。"對的,爵爺,兩個老的都死了,就埋在北邊山頂的家墓里。"
由於必須不斷仰起頭來望著這位諾曼巨人,詹姆的脖子愈來愈痛,痛到忍無可忍時,他只好把視線定住在地板上。這一招不但減輕了疼痛,也減緩了直接面對這位巨人的壓迫感。詹姆發現這位諾曼勇士的眼睛一如他有臉上的傷疤,令人駭怕。而那冷厲的眼神甚至比他的身形和疤痕更具威脅。
"說說其它人。"羅伊再下令。
"還有兩個兄弟,"詹姆不敢遲疑。"桑頓是大哥,據說他已經在北邊的戰役里戰死了,不過這件事始終沒有證實。"
"另外一個呢?"
"他叫傑堤,是家裡的老么,他也在那場戰役受了傷,現在在修道院里由修女們照料他。不過傑堤活下來的機會不大,他的傷相當嚴重。"
殷吉仍然站在男爵的身邊。羅伊突然轉頭對他說:"我不是叫你把修女帶過來嗎?"
"我不知道你要盤問她,爵爺。"
"我要做什麼你無權過問,殷吉,你的職責是服從,不是發問。"
殷吉猛吸一口氣,衝口而出;"她不在這裡了。"
羅伊強自按捺住想掐死他的衝動。"說明理由。"他嚴厲的命令道。
殷吉鼓起最大的勇氣面對領主的凌厲眼神。"丹妮修女請求准許她回修道院一趟。她說她跟院方說好一定會在天黑之前回去,而且她也很關心她弟弟的傷勢,因為他是家裡最小的一個孩子,她認為她必須照顧他。"
從頭到尾,羅伊沒有任何反應。殷吉根本猜不透他的領主究竟在想些什麼,就是這層猜不透使他繼續說話時有些走音。"她弟弟的傷勢有生命的危險,爵爺,她必須整夜守在他身邊,她向我保證明天一早就回來這裡。當然到時候隨便你要盤問她什麼她都會回答。"
羅伊先做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之後,才開口說話:"如果明天一早,她不回來呢?"
殷吉被問得一愣,他壓根沒考慮過這個可能性。"她向我保證過了,爵爺。她不會騙我,她不能說謊話的,她是教會的新娘,要是說謊她的靈魂就會有罪。萬一她早上不能離開修道院,我願意親自去帶她回來。"
經年累月的訓練,已使羅伊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脾氣。眼前就是一個考驗。儘管想破口大罵這個笨蛋的衝動擠得他喉嚨痛。所幸線民在場幫了大忙,因為羅伊從來不在外人面前資罰自己的部下。罰歸罰,自尊和面子也要顧及。
修格的咳嗽聲喚起羅伊的注意。這位年長的武士同情地看看他的朋友,再轉向殷吉:"孩子,你不可以進修道院那道聖牆去帶她出來。假如我們敢違背這條最神聖的戒律,上帝的左手會毫不容情地處罰我們。"
"神聖的戒律?"殷吉顯然不明白。
修格仰首望天。"她現在已在教會的保護之下,你給了她一個庇護所。"
殷吉終於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這一嚇非同小可,他急著謀求補救之道:"可,可是她向我保證……"
'住口!"
羅伊說這兩個字的音量並不高,線民詹姆卻已怕得跳起來。他瞥見了這位諾曼人眼中的怒氣,他一連退後好幾步,但求遠離這把駭人的怒火。
詹姆的懦弱令羅伊覺得好笑。"剛才你說完了兩兄弟,詹姆。"他對著線民轉回原來的話題。"現在把雙胞姊妹的事告訴我。我們知道其中一個是修女,另外那個……"
看見線民在搖頭,他立刻收住話尾。"這個家族裡沒有什麼修女,"詹姆不假思索的說,"只有妮可小姐。"他一說完便發覺這句話對這位諾曼戰將的影響力。男爵臉上凹凸不平的疤痕立刻變了臉色。"妮可小姐是……"
羅伊打斷了他。"我們知道妮可小姐,"他說。"領兵保衛城堡反抗我們的就是她,對不對?"
"對,爵爺,對極了。"
"好,我想聽的是雙生姊妹的另一個。如果她不是修女,那……"
詹姆大著膽再次搖頭,他的表情不是害怕,而是為難。"可是,爵爺,"他小聲的說。"只有一個,妮可小姐並沒有雙生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