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又到夜裡了,紐約城極其荒蕪、冷漠、呆板的夜晚,在這裡沒有和平,沒有藏身之地,沒有親密關係。千軍萬馬似的烏合之眾處於冷冰冰的巨大孤獨中,霓虹燈廣告發出凜冽的無用火光,完美得毫無意義的女性通過完美而越過了性的邊境,變成了負號,變成了紅色,像電,像男性的中性能量,像沒有方位的天體,像和平綱領,像廣播上的愛。在白色的中性能量當中,口袋裡有錢;無意義、無生殖力地走過刷了牆粉的街道,穿過那燈紅酒綠;在瀕臨瘋狂的十足孤獨中大聲思考;擁有一座城市,一座大城市;擁有世界上最大城市的最後時刻而感覺不到它的存在,這就使你自己也變成一座城市,一個無生命的石頭世界,無用的燈光世界,沒有理智的動作世界,無法估量、無法計算的物的世界,一切負的東西的暗中完美的世界。穿過夜間的人群,在錢中行走,由錢來保護,由錢來唱催眠曲,被錢搞得遲鈍,人群本身是錢,呼吸是錢,任何地方任何最細小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錢,錢,到處是錢,但還是不夠,然後是沒有錢,或一點點錢,或錢少錢多,但終究是錢,總是錢,如果你有錢或沒錢,是錢在數錢,錢在製造錢,但是是什麼使錢製造錢呢?
又是舞廳,錢的節奏,廣播上傳來的愛,人群的那種非個人化的、世俗的接觸。一種一直涼到腳底心的絕望,一種厭倦,一種自暴自棄。在最高度的機械完美當中跳沒有歡樂的舞蹈,如此絕望地孑然一身,因為你是人類而近乎非人。如果月球上有生命,就會有比這更加接近完美、更加沒有歡樂的證據。如果離開太陽就是到月球的冷漠無知中去,那麼我們就已經達到了目的,生命不過是太陽發出的寒冷的月光。這就是空洞的原子中的冰冷生命的舞蹈,我們越跳舞越冷。
所以我們跳舞,按照冰冷的狂亂節奏,按照短波和長波,在一無所有的杯子裡面跳舞,每一厘米的慾望都彙集到美元和美分。我們坐出租汽車從一個完美女性駛向另一個完美女性,尋找易遭攻擊的缺點,但她們以月亮的始終如一而無可挑剔,沒有缺陷,不受侵蝕。這是愛的邏輯的冷冰冰、白乎乎的處女膜,一連串的退潮,加在絕對空虛上的裝飾品。在這處女的完美邏輯的裝飾品上,我跳著白色絕望的靈魂之舞,最後的白人發射出最後的情感,絕望的大猩猩用戴著手套的爪子捶打胸膛。我就是感覺自己的翅膀在長大的大猩猩,一隻在緞子般空白中央的輕浮猩猩;夜晚也像電動植物一樣生長,將白熱的花蕾吐入黑天鵝絨般的空間。我就是夜晚的黑色空間,花蕾在其中痛苦地綻開,一隻海星在月亮的冰凍露水上游泳。我是一種新的瘋病的細菌,一種穿著理智語言外衣的奇想,一聲像靈魂的肉中刺一樣埋藏起來的抽泣。我跳著天使般大猩猩的十分清醒、可愛的舞蹈。這些是我的兄弟姐妹,他們精神錯亂,他們不是天仙。我們在一無所有的杯子的空空如也中跳舞。我們屬於同一塊肉,但是像星星一樣分開。
這時候,我對一切都了如指掌,我明白,按照這個邏輯,世界沒有救了,這城市本身就是最高的瘋狂形式。每一個部分,無論是有機的還是無機的,都是這同一種瘋狂的表現。我感到荒唐的謙卑的偉大,不是作為誇大狂,而是作為人類的孢子,作為膨脹到飽和程度的不再吸水的生命海綿。我不再注視我摟在懷裡的女人的眼睛,我頭、胳膊、腿並用,從眼睛里游過去,我看到在眼窩後面有一片未被勘察過的區域,未來的世界,在這裡沒有任何一種邏輯,只有安靜的事件萌芽,日、夜、昨日、明天都打不斷它的萌芽。習慣於將注意力集中在空間點上的眼光,現在集中在時間點上;眼睛隨意地前顧后盼。眼睛是自己的「我」,這種眼睛已不復存在;這種無私的眼睛既不揭露也不啟發。它沿地平線旅行,一個無休止的、無知的旅行家。為了設法保留失去的肉體,我像這城市一樣,長了邏輯,完美的解剖學中的一個小數點數字。我長得超越了我自己的死亡,精神上歡快而強硬。我被分成無數個昨天,無數個明天,只停留在事情的高潮中,一堵有許多窗戶的牆,但是房子已經沒有了。如果我要重返現在,我就必須砸碎牆和窗戶,失去的肉體的最後外殼。這就是我不再注視眼睛或透視眼睛的原因,但是由於意志能變戲法,我頭、胳膊、腿並用,從眼睛里游過去,去勘察視覺的曲線。我看我的周圍,就像生養我的母親曾經繞過時間之角看到的東西一般。我打碎了誕生所造成的牆壁,而航線是圓形的,破壞不了的,即使作為肚臍,也破壞不了。沒有形式,沒有形象,沒有建築,只有純粹瘋狂的同一中心的飛行。我是夢的實在性之箭。我以飛行來檢驗這種實在性。我由於跌落地上而化為烏有。
就這樣,當我知道一切的時候,時間在消逝,沒有空間的真正時間,由於我知道了一切,我在無私的夢的拱頂之下崩潰了。
在這些時間當中,在夢的間隙當中,生命徒然試圖擴張,但是這城市的瘋狂邏輯的支架靠不祝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個人,我每天都在建造這座沒有血肉的城市,累得趴下。這座城市的完美是夢的一切邏輯與死亡的總和。我正在拚命抗拒海洋一般的死亡,在其中,我自己的死亡只不過是一滴蒸發的水。要提高我自己的個人生活,哪怕只超出這個下沉的死亡之海一英寸的幾分之一,我都必須擁有比耶穌更偉大的信仰,比最偉大的先知更精明的智慧。我必須有能力、有耐心來歸納不包含在我們時代語言中的東西,因為現在可以理解的東西是無意義的。我的眼睛是無用的,因為它們只反映已知事物的形象。我的整個身體必須變成一道永恆的光線,以越來越長的速度移動,絕不停下,絕不回頭看,絕不退卻。這城市像癌一樣成長;我必須像太陽一樣成長。這個城市越來越深地蛀入到紅色中去;這是一隻貪得無厭的老白虱,最終必然死於食物不足。我要將這隻正在吃掉我的老白虱餓死。我要作為一座城市而死去,為的是重新成為一個人,因此我閉上耳朵、眼睛、嘴巴。
在我真正重新成為一個人以前,我也許將作為一個公園而存在,一種自然公園,人們到這裡來休息,來消磨時光。他們說什麼,做什麼,無關緊要,因為他們只帶來他們的疲勞、煩惱、無望。我將成為白虱和紅血球之間的緩衝地帶。我將成為一個排氣孔,排出因努力使不完美的東西完美而積累起來的毒氣。我將成為存在於自然界也出現於夢境中的法則與秩序。我將成為完美的夢魘當中的自然公園,狂亂活動當中的平靜而擺脫不掉的夢,邏輯的白色撞球桌上的胡亂擊球。我既不知道如何哭泣,也不知道如何抗議,但是我將始終在那裡,在絕對的沉默中接受與恢復。我將一言不發,直至成為人的時刻重新到來。我將不作任何努力來保留,不作任何努力來摧毀。我將不作判斷,不作批評。那些豐衣足食的人將到我這裡來反省,來沉思;那些缺吃少穿的人將像他們活著的時候一樣,死在混亂中,絕望中,對救贖真理的無知中。如果有人對我說,你必須有宗教虔誠,我將不作回答。如果有人對我說,我現在沒有時間,因為有隻窟窿眼兒在等著我,我將不作回答。或者,即使有一場革命的醞釀,我也不會作回答的。在拐角處總會有一隻窟窿眼兒或一場革命,但是生養我的母親轉過了許多拐角,不作任何回答,最後她把自己裡面的東西倒出來;我就是回答。
由於這樣一種瘋狂的完美癖,自然沒有人會期待一種向野生動物公園的演變,甚至我自己也不曾期待過,但是,一邊陪伴著死亡,一邊生活在天賜的恩典和自然的困惑當中,真是善莫大焉!當生命走向死的完美,就是成為一點點呼吸空間,一片綠草地,一些新鮮空氣,一潭水池,也是善莫大焉。最後還要默默地接待人們,擁抱人們,因為當他們還在發瘋似地衝過去,轉過拐角的時候,是沒有什麼回答可以向他們作出的。
我現在想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夏日下午的一場石頭大戰。當時我同卡羅琳姨媽一起住在鬼門關附近。我和表弟勒內在公園裡玩的時候,被一夥男孩圍在中間。我們不知道為哪一方而戰,但我們在河邊的石堆中是打得十分認真的。我們必須比其他男孩顯示出更多的勇氣,因為我們被懷疑是膽小鬼。於是,我們就這樣打死了我們那伙對手中的一個。正當他們朝我們衝過來時,我的表弟勒內用好大一塊石頭朝為首的傢伙扔過去,擊中了他的肚子。我幾乎同時扔出我的石頭,擊中他的太陽穴,他倒了下去,就永遠躺下了,雙目緊閉。幾分鐘以後,警察來了,發現男孩已經咽氣。他只有八九歲,和我們同樣年紀。
如果他們抓住我們,會拿我們怎麼處置,就不得而知了。不管怎麼樣,為了不引起懷疑,我們就急忙回家;半路上把身上弄弄整潔,梳理了一下頭髮。我們進家門時的樣子就像我們離開時一樣無可挑剔。卡羅琳姨媽像往常一樣,給我們兩大片酸酸的黑麵包,上面抹著新鮮黃油和一些糖,我們就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像天使一般笑眯眯地聽她說話。這一天熱極了,她認為我們最好獃在家裡,呆在前面的大屋子裡,那裡百葉窗全放下了,我們可以和我們的小朋友喬依-凱塞爾鮑姆一起玩彈子遊戲。喬依有智力較差的名聲,通常都是我們贏他,但那天下午,勒內和我達成某種默契,讓他贏走了我們所有的一切。喬依高興極了,以致他後來帶我們到他的地下室去,讓她妹妹撩起裙子,給我們看那底下是什麼玩藝兒。他們叫她威茜,我記得,她馬上迷戀上我了。我來自城市的另一個地區,對他們來說這麼遙遠,幾乎就像來自另一個國家。他們似乎還認為我的說話方式都跟他們不一樣。其他頑皮小孩子往往付錢來讓威茜撩起裙子,而她為我們這樣做,則是由於愛。不久以後,我們說服她不再為其他男孩這樣做——我們愛她,她要規規矩矩。
那年夏天結束時,我離開了表弟,此後二十多年沒有再見到他。到了真正見面時,他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副天真無邪的樣子——跟石頭大戰那天一樣的表情。當我同他講起那場大戰的時候,我更加吃驚地發現,他竟然忘記是我們打死了那個男孩;他還記得那個男孩的死,但他講起它來就好像他和我在此事中都沒有份。當我提到威茜的名字時,他已經記不清她了。
你不記得隔壁的地下室嗎?……喬依-凱塞爾鮑姆?聽到這兒,他臉上掠過一絲微笑。他認為我記得這樣的事情真是不簡單。他已經結婚了,當了父親,在一家製造高檔管樂器箱的工廠工作。
他認為能記得那麼遙遠的過去發生的事真是不簡單。
那天晚上離開他時,我感到十分沮喪。就好像他試圖抹去我一生中的一個寶貴部分,因而也抹去了他自己。他似乎更喜歡他收集的熱帶魚,而不是平凡的過去。至於我,我記得一切,那個夏天發生的一切,尤其是石頭大戰的那一天。事實上,有時候我感到,他母親那天下午遞給我的那一大片酸酸的黑麵包的味道,在我嘴裡比我實際上正吃著的食物味道更強烈。看到威茜的小花蕾,幾乎比我手上直接觸摸的感覺更強烈。那男孩在我們把他打倒以後躺在那裡的樣子,比世界大戰的歷史更遠為印象深刻得多。事實上,那整個漫長的夏天就好像亞瑟王傳奇中的一段敘事詩。我常常想知道,這個特別的夏天有什麼東西使它在我的記憶中如此栩栩如生。我只要閉上一會兒眼睛,就可以使它的每一天都歷歷在目。那個男孩的死當然沒有引起我的痛苦——過了還不到一個禮拜它就給遺忘了。威茜撩起裙子,站在黑幽幽的地下室里的情景,也很容易就消失了。說來奇怪,他母親每天遞給我的那一厚片黑麵包,卻比那時期的任何其他形象具有更大的神通。我對此驚奇不已……驚奇不已。也許是因為,每次她遞給我那片麵包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種我以前從不了解的溫柔和同情。我的卡羅琳姨媽是一個相貌十分平平的女人。她臉上有麻子,但這是一張慈祥的、討人喜歡的臉,即使有麻子也無妨。她身材魁梧強壯,聲音卻非常細小動聽。她跟我講話時,似乎比跟她自己的兒子講話時更關心體貼。我願意者和她呆在一起:如果允許的話,我寧願挑選她來當我自己的母親。我清楚地記得,我母親來看我時,如何感到很氣惱,因為我如此滿意我的新生活。她甚至說我忘恩負義,這句話我從來沒有忘記,因為那時候我第一次明白,忘恩負義也許對一個人來說是必要的,有好處的。如果我現在閉上眼睛想,想那麵包片,我幾乎馬上就會想到,在那座房子里,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被責罵。我想,如果我告訴我的卡羅琳姨媽,我在那塊地里打死一個男孩,告訴她事情發生的經過,她會用胳膊摟著我,原諒我的——馬上原諒。這也許就是那個夏天對我來說如此寶貴的原因。那是一個包含著心照不宣的、完完全全的赦罪的夏天。這也是我不能忘記威茜的原因。她充滿著自然的善,這個同我相愛,而且不責罵人的小孩。她是異性中第一個崇拜我的與眾不同的人。在威茜之後,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就因為我是我,我既被愛也被恨,而威茜卻作出努力來理解我。在她看來,我來自一個陌生的國家,說的是另一種語言,就這些事實,使她更加接近我。當她把我介紹給她的小朋友時,她那眼睛放光的樣子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她的眼睛看上去充滿著愛與讚美。有時候,我們三個人會在傍晚走到河邊,坐在河岸上,我們就談論起一些小孩子們不在大人眼跟前時談論的話。我現在知道得很清楚,我們那時候談的話,比我們父母談的更清醒,更深刻。為了每天給我們一厚片麵包,父母不得不受到重罰。最壞的處罰,是他們變得同我們疏遠了。因為隨著他們喂我們的每一片麵包,我們不僅變得對他們更加冷漠,而且越來越凌駕於他們之上。在我們的忘恩負義中,是我們的力量與美。我們不忠誠,但我們是無罪的。那個我看見他倒在那裡咽氣的男孩,一動不動地躺著,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響或啜泣,殺死那個男孩幾乎就像一場乾乾淨淨的健康演出。另一方面,為食物而進行的鬥爭是骯髒下流的,當我們站在父母面前時,我們感到他們髒兮兮地來到我們跟前,為此我們絕不會原諒他們。下午時那片厚厚的麵包,正因為它不是掙來的,所以我們吃起來很香。麵包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味道,也再不會有人這樣給你麵包。
打死人的那一天,麵包格外好吃。其中有一點點後來再沒有過的恐怖味道。我們把它接到手中,也接過了卡羅琳姨媽心照不宣然而完完全全的赦罪。
在黑麵包的問題上,有某種東西我一直在設法弄清楚——某種使人模模糊糊感到好吃、害怕、解放的東西,某種同最初的發現相聯繫的東西。我想起另一片酸酸的黑麵包,那是在更早的一個時期,當時我和小朋友斯坦利經常洗劫冰箱。那是偷來的麵包,因而比以愛心遞給你的麵包更加有滋味。但是正當我吃著黑麵包、邊走邊聊的時候,帶有啟示性質的事情發生了。
這就像一種皈依上帝的狀態,一種完全無知的狀態,一種自我剋制的狀態。這些時刻傳遞給我的任何東西,我都原封不動地保留著,不用害怕我會失去已獲得的知識。這也許就是這樣一個事實;這不是我們平常所認為的那種事實。它幾乎是像接受一條真理,雖然真理一詞對它來說似乎太精確了一點。津津有味地吃酸黑麵包,其中很重要的一條是,這種事總是發生在家以外的地方,不在父母的眼皮底下。我們害怕父母,但從不尊敬他們。我們自己單獨在一起時,我們的想象就無拘無束。事實對我們來說沒有什麼重要性;我們要求於一個題目的東西,就是它得給我們馳騁的機會。我現在回想起來,使我驚奇不已的是,我們相互間的理解有多好,我們多麼尖銳地看透了每一個人的基本性格,無論大人小孩。例如,我們在七歲的年紀就十分確切地知道,這個傢伙最後會蹲監獄,那個傢伙會成為一個苦力,還有一個傢伙會成為飯桶,等等。我們的判斷是絕對正確的,例如,比我們父母的判斷正確得多,比所謂心理學家的判斷更正確。阿爾菲-貝查結果成為一個徹底的叫花子;喬尼-蓋哈特夫了監獄;鮑勃-昆斯待成了一個乾重活的人。正確無誤的預言。我們接受的知識只會阻擋我們的視野。從我們上學那天起,我們就什麼也沒學會;相反,我們被搞得遲鈍不堪,裹在語言與抽象的雲里霧中。
有酸黑麵包的時候,世界是它本質上的樣子,一個由魔法統治的原始世界,一個恐懼在其中起著最重要作用的世界。能激起最大恐懼的男孩就是頭兒,只要他能維持他的權力,他就受到尊敬。還有一些其他的孩子是造反派,他們受到讚美,但從來沒有成為頭兒。大多數人都是那些無畏者手中的粘土;有一些可以依靠,多數靠不祝氣氛十分緊張——無法預言明天會有什麼事。這種鬆散的、原始的社會核心,產生出強烈的胃口,強烈的情緒,強烈的好奇心。沒有什麼是想當然的;每一天都要求有一種新的力量檢驗,一種新的力量感,或失敗感。因此,直到九十歲的年紀,我們都有著真正的生活趣味——我們就是我們自己。也就是說,我們夠幸運的,未被父母寵壞,夜裡我們可以自由地在街上遊逛,親眼去發現事物。
我現在帶著某些遺憾和渴望想念著的事情是,早先童年時代這種極有限的生活卻好像無限的宇宙,而隨後的生活,成年人的生活,則是一個不斷縮小的王國。從一個人被放到學校里去那一刻開始,這個人便迷失了,人們會有脖子上套著絞索的感覺。麵包的味道沒有了,生活的趣味也沒有了。得到麵包變得比吃麵包更重要。一切都要盤算,一切都有一個價碼。
我的表弟勒內成了一個絕對無足輕重的人;斯坦利成了一個一流的失敗者。除了這兩個我十分喜愛的孩子以外,還有一個喬依,他後來成了一個郵遞員。當我想起生活把他們變成了什麼樣的人時,我就會哭泣。作為男孩,他們是完美的。斯坦利最不完美,因為他更衝動。斯坦利時常暴跳如雷,不知道你如何能同他一天天相處,而喬依和勒內則是善的本身;他們是朋友,是按這個詞的古老意義來理解的朋友。在我外出到鄉下去的時候,我經常想起喬依,因為他是一個所謂的鄉下小孩。這首先意味著他比我們認識的男孩子更忠實,更真誠,更體貼。我現在可以看到喬依來見我;他總是張開雙臂跑過來,準備擁抱我,總是被他為我的參與而設計的冒險搞得上氣不接下氣,總是裝滿了他為我的到來而攢起來的各種禮物。喬依招待我就像古代的君主招待他們的賓客一般。我看一眼任何一樣東西,這樣東西便是我的了。我們有無數事情要相互告知,沒有一件事情是沉悶乏味的。我們各自世界的差異是巨大的。雖然我也屬於這個城市,但當我拜訪我的表弟勒內時,我才了解到一個更大的城市,一個嚴格意義上的紐約城,在其中,我的世故是微不足道的。斯坦利從來沒有離開他的居住區去遠足過,但是斯坦利來自大洋彼岸的一個陌生國度波蘭,我們之間遠隔千山萬水。他說另一種語言,這個事實也增加了我們對他的崇拜。每個人都被一個與眾不同的光環所環繞,被一種完好無損地保留下來的明確身分所環繞。由於進入生活,這些不同的特徵消失了,我們大家都變得多少有點兒相似,當然,最不像我們自己。
正是這種獨特自我的喪失,這種也許並不重要的個性的喪失,使我黯然神傷,使黑麵包鮮明突出。奇妙的酸黑麵包形成了我們的個別自我;就像聖餐麵包人人有份,但是每個人只是按照他獨特的皈依上帝的狀態來接受聖餐的。現在我們吃著同樣的麵包,卻沒有聖餐的恩惠,沒有皈依上帝。我們吃麵包來填飽肚子,而我們的心卻是冰冷的,空虛的。我們是分開的,但不是個別的。
關於酸黑麵包還有一件事,這就是,我們經常一邊吃麵包,一邊吃生蔥。我記得在傍晚前,手裡拿著三明治,同斯坦利一起站在我家正對面的獸醫診所門前。似乎麥基尼醫生總是選擇傍晚前來閹割一匹公馬,這是在大庭廣眾面前進行的手術,總是聚集了一小群人。我記得烙鐵的氣味和馬腿的顫抖、麥基尼醫生的山羊鬍子、生蔥的味道以及陰溝里的氣味,因為就在我們身後,他們正在鋪設煤氣管道。這完全是一場嗅覺表演,而正如阿伯拉爾描繪得惟妙惟肖的那樣,手術實際上不痛。我們不知道手術的理由,常常在手術後進行長時間的討論,往往以爭吵告終。我們倆都不喜歡麥基尼醫生;他身上有一股碘仿味和奧馬尿味。有時候他診室前面的街溝里消滿了血,冬天時血結成冰,使他那邊的人行道有一種古怪的樣子。時常有一輛兩輪大車駛過來,一輛沒有遮掩的車,散發著可怕的臭味,他們把死馬扔到車上。確切地說,屍體是用一根長鏈子吊到車上去的,鏈子發出吱吱咯咯咯的聲音,就像拋錨一般。患氣脹病的死馬的氣味很難聞,我們那條街上滿是臭味。然後還有酸味從我家房子後面的鋁工廠傳來——像現代進步的味道一樣。幾乎令人不能忍受的死馬味,比起燃燒的化學品的味道來,還要好上一千倍。看到太陽穴上有個槍眼的死馬,看到它的腦袋躺在血泊中,它的屁股眼裡滿是痙攣地排泄出來的最後排泄物,也比看到一群穿著藍圍裙的人從錫工廠的拱形大門裡走出來,看到他們推著一輛裝著一捆捆新製成的錫的手推車強。對我們來說,幸好鋁工廠對面有一個麵包房。麵包房的後門,其實這只是一個鐵柵欄,我們可以從那裡看麵包師傅工作,聞一聞那甜蜜的、不可抗拒的麵包、蛋糕的香味。我說,要是那煤氣管道鋪在那裡,那就會是另一種味道的大雜燴——翻起來的泥土味、爛鐵管味、陰溝氣味,以及義大利勞工靠在翻起的土堆上吃的洋蔥三明治的味道。當然,也還有其他味道,只不過不太明顯;例如,西爾弗斯坦裁縫鋪的味道,那裡總有大量熨燙工作在進行。這是一種熱烘烘的惡臭,你要理解這種味道,最好想象一下,西爾弗斯坦,他本人就是臭烘烘的乾巴猶太人,正在把他的顧客們留在褲子里的臭屁抖落出去。隔壁是兩個信教的笨蛋老處女開的糖果與文具店;那裡有太妃糖、西班牙花生、棗味膠糖、「甜煙絲」香煙等等幾乎令人作嘔的甜味。文具店就像一個美麗的洞穴,總是冷冷的,總是擺滿各種有趣的物品;冷飲櫃就在那裡,它發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味道。一塊厚實的大理石板橫放著,在夏季時節,石板變得酸溜溜的,而它又令人愉快地把酸味同碳酸水嘶嘶地倒進冰淇淋杯里時發出的那種叫人心裡痒痒的、乾巴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