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01
費絲聳起她酸硬的肩膀,拉拉她還沒有乾的裙子,走下樓梯,再走向飯店的櫃檯。
「我需要一個房間。」她向櫃檯的職員說。
「對不起,小姐,我們已經客滿了,沒有空房間。」
「全部客滿了?」
「除了副總統套房。」
「那個套房一個晚上要多少錢?」費絲心虛的問,用眼角瞄瞄周圍,不希望讓別人聽到他們的談話。
「五十塊,」職員傲慢的回答。「這是僅次於總統套房,最華麗最昂貴的房間。」
「喔。」費絲像泄了氣的皮球。
「我們可以把你的行李送上去嗎?」職員望著她褪色的舊衣服諷刺的問。
「不用了,謝謝你。」費絲說。「我不要次級品,沒有總統套房我就不要。」她把下巴抬得高高的瞥視職員,然後拎起裙子,像一個高貴的公主,緩緩走出麥迪森飯店。
守門的老先生為她開門后問她:「要叫馬車嗎?小姐。」
「不,謝謝你。」
「可是在下雨呢!」
「我不會融化,」費絲說。「我以前也淋濕過。」
「你不住在我們這裡嗎?小姐。」這位老先生顯得比櫃檯的職員有愛心。
費絲搖頭。「沒有空房間。」
「國會在開會期間,律師協會也在城裡開會,如果我們這裡沒有房間,華盛頓的其他旅館恐怕也沒有房間了。」
「沒關係。」她的肩膀垮下去。「還是謝謝你。」她擠出半個微笑,對守門的老先生點個頭,走上街道,預備走到火車站搭火車回瑞奇蒙。
幾分鐘后,李斯匆匆下樓梯,步出飯店、爬進在等待他的馬車。馬車夫慢慢趕著馬車走,李斯無聊的望向窗外。
報紙廣告的效力實在驚人,他和大衛都沒想到小小一則廣告,竟引來那麼多女人應徵,真是不可思議。
戰後可能有成千上萬的寡婦必須找工作維生,而至少有兩百個今天湧進麥迪森飯店,自願為一個陌生的男人懷孕生子。飯店的經理向李斯表示過別的客人在抗議,那麼多沒有人護駕的單身女人進出李斯的套房有違善良風俗。
「我們是一問聲譽良好的飯店,先生,不是妓院。」
回想飯店經理的話,李斯不覺莞爾。任何內行人都看得出來應徵的女人都是被生活所逼,不得不找工作的良家婦女,她們的裝扮和華盛頓西北區的風化街女郎相去甚遠。
李斯把頭從窗前轉回來看他的長腳。今天他所面談過的請多女人中,有兩個他覺得還不錯,但是她們都激不起他的熱情。今天他才想到,如果他所選上的女人無法撩起他的性慾,那他如何能使她懷孕?
他又看向窗外,剛好看到一個男人跟在一個黑髮嬌小的女人後面幾步走路。那個男人突然沖向前搶奪女人的皮包。女人一手抓緊皮包,一手打男人的耳朵。男人用力扯斷女人的皮包,搶過來,還把女人推倒在地。
李斯立即大叫,命令馬車夫停車。他跳下車,快跑著追向那個強盜。
但是強盜似乎很熟悉附近的街道,一下子就鑽進黑暗的巷子里不見人影。李斯找了兩條巷子還找不到,只好匆匆回去探望受害者。
她坐在泥地上,渾身都濕了,看起來又冷又氣又怕。當她看到李斯接近,她握緊拳頭,準備用雙拳保護她自己。
「沒事了。」李斯溫柔的安慰她。「我不會傷害你,讓我幫助你。」他伸出他戴手套的手。
費絲仰頭看他。
那對眼睛。那對李斯曾見過一次就難以忘懷的灰眸。一道熱流突然在他周身運轉起來。「你!」他抑制不住自己,激動的出聲。
費絲凝視來幫助她的男人,接受他伸向她的手,慢慢站起來,作夢般的感到此情此景並不真實。
李斯拉她站起來。「你還好嗎?他有沒有傷害你?」他著急的問,氣憤那個失去人性的強盜,他戴著手套的手摸摸她的臉、她的肩膀和手臂,想檢查看看她有沒有受傷。
「他搶走我的皮包。」皮包的帶子仍抓在她手裡,但皮包已不在了。
「你的皮包?別管你的皮包,他有沒有傷害你?」李斯將她的袖子住手肘推上去,在街燈下檢視她的手臂。當發現她的手腕處有一圈紅色的印子時,他氣得想把那個強盜殺掉。他的拇指輕撫她受傷的手腕,好似要為她療傷止痛。「我怕他割傷你。」他勉強為自己的行為解釋。
費絲停止了呼吸。被他碰到的肌膚像被灼傷了般感到刺熱,連她脈搏里的血液都熱了起來。她張開嘴巴想講話,可是一句話都講不出來。她也沒辦法動,貝齒咬著下唇,深邃的灰眸凝視著他。
李斯在自己尚未沉溺於那對深眸之前,及時救回自己的靈魂。他突然放開她的手往後退一步。
「這裡冷死了,我們得讓你進屋內溫暖的地方。你能走嗎?」
費絲點頭,走一步試試看,但是她的膝蓋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她差點跌倒,雙手向他抓去。
李斯及時抱住她將往下溜的身體,在心裡詛咒那個該殺千刀的強盜。
費絲靠在他身上。他身體的溫暖透過彼此的衣服傳到她身上,她的身體頓時熱起來,一點都不覺得冷。
他摟著她走向他的馬車,她才終於能發出聲音:「我的皮包,我要去追他。」
「他早就跑不見了。」
「可是……」
「算了吧!皮包可以再買。」
「可是我的錢……」
「還好你損失的只是錢不是生命,不值得為一點錢拚丟了命。我剛才看到你和他掙扎,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下次有人想搶你的皮包,你最好快點給他,別舉起任何一根手指頭和他斗。你這個小白痴,他有你的兩倍大而且還帶著刀子。」
「可是他搶走我所有的錢,我就讓他白白搶去嗎?」
「你掙扎的結果只是換來淤傷。幸好沒有刀傷。」李斯停下腳步等他的馬車夫打開車門。
「這位小姐沒事吧?先生。」
「我想她只是受了驚但並無大礙。」李斯扶費絲上馬車,用他的披風蓋在她的濕衣服上。「我們走吧!莫瑞。」
「是的,先生。」
「你要帶我去哪裡?」費絲問。
李斯望著他身邊的女人,她的臉色蒼白,倒是鼻頭被凍紅了。她的灰眸實在美麗,又大又亮,是他所見過最漂亮的一對翦瞳秋水。
「我正要去吃飯,你用過晚餐了嗎?」
費絲搖頭。
「那你跟我一起吃。」
費絲再搖頭。
「為什麼不?」
「我的皮包被搶走了,我沒有錢。」
上帝!她真是個固執的小東西。李斯想。「別擔心錢的問題,擔憂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你沒有丟掉錢,當然能這麼說。」
「這倒是真的。」李斯認同她的話。「我請你吃飯,等你有錢了再還給我,這樣好嗎?」
「不好。」
「為什麼不好?」
「我不餓。」她的肚子此時卻很不合作的發出咕嚕聲。
他微笑。「如果我告訴你我不喜歡一個人吃飯呢?」
「你不可能不曾一個人吃過飯。」她喃喃低語,還想維持她的自尊。
「你說什麼?」李斯問。「我沒有聽清楚你說的話。」
費絲迎視他的眼睛,心裡明白他聽得很清楚。「我說我願意和你一起吃晚飯。」
「聰明的女孩。」李斯微笑著敲敲馬車的屋頂,大聲告訴馬車夫改變他們的目的地。
「你本來就打算到這裡來吃飯的嗎?」費絲問。「還是你預備到更正式的場合去?」
他們坐在華盛頓一家鮮為人知的小餐館里,桌上的紅格子桌巾掩飾了松木桌的粗糙。
李斯看看他身上的黑色禮服西裝,再對他的同伴微笑。「你猜得沒有錯,我本來預備去參加英國大使所舉辦的無聊晚會。」
費絲放下菜單,抬頭對上盯著她的巧克力色眼眸。「對不起,我害你沒有去參加晚宴。」
「那沒什麼,不外是去說些虛偽的客套話。你想吃什麼?」
費絲突然想起今天她所看到的侍者送給大衛。亞力山德先生的午餐。「烤牛肉、馬鈐薯泥和餅乾,還有蘋果派、咖啡。我想喝很多咖啡,你們有真正的咖啡嗎?」
「我們有真正的咖啡,小姐,」侍者回答。「可是我們沒有蘋果派。」
「沒有蘋果派?」費絲失望地問。
侍者搖頭。
「那麼……」
李斯打開他的皮夾,抽出一張鈔票,塞進侍者手裡。「我點的跟小姐一樣,你去幫我們找些蘋果派來。」
「你真好,」費絲興奮的說:「我已經好久沒有吃到蘋果派了。」
她的恭維令他有些不安。「我不是為你點的,我是為我自己點,我也喜歡吃蘋果派。」
「喔!」
「多久?」
「什麼?」費絲不解他突如其來的問題。
「你多久沒吃蘋果派了?」
「自從戰爭結束。」事實上更久,她們家的蘋果樹在戰爭期間被燒掉了,戰爭結束后蘋果是昂貴的奢侈品,她買不起。
「你有南方口音。」李斯問:「你是哪裡人?華盛頓?維吉尼亞?或瑪里蘭?」
「維吉尼亞州,瑞奇蒙。」
「你離家很遠呢!小姐,請問……」
「科林斯,我叫費絲。科林斯。」
「我是李斯·喬登。」他伸出手越過桌子。
費絲與他握手。進入餐廳后她已經脫下手套。肌膚相親,她感覺他的手大又溫暖。他黝黑的大手和她蔥白的小手握在一起,差異相當大,他可能常常曝晒在陽光下,她則幾乎終日都在屋裡縫衣服。
李斯也注意到他們的差異。他想像她的身體也和她的手一樣白晰,柔軟的身體赤裸的躺著,他用他古銅色的壯實軀體覆蓋上去。想到這裡他的心臟劇跳,熱血沸騰。他急忙抽回自己的手,清清喉嚨。「談談你自己,你為什麼天黑了還獨自在路上走。」
「我想走到火車站搭車回家。」
「回瑞奇蒙?」他挑眉問。「你為什麼來華盛頓?」
費絲盯著他看,心裡想:你明知我是來應徵工作,你在那裡看到我了。「我到麥迪森飯店應徵工作。」出口之後,她才發現自己的語調太尖銳了。
「為什麼?」他很想知道。
「一個人為什麼必須應徵工作?」費絲反問。「因為我要工作。」
「很有趣。」他置評。
「有趣?每天都有人應徵工作,你為什麼覺得我要工作是件有趣的事?」她的怒意漸升,意識到他有嘲笑的意味。
「你提到工作,但是你沒有提到你需要錢,所以我往別的有趣的方面去想。」他雖降低聲音但語氣曖昧。
「我如果不需要錢,你想我會找工作嗎?」
「也許,那得看是什麼工作。」
如果他在假裝今天下午沒有在他的套房裡看到她,她也可以假裝。「你想知道什麼?喬登先生,我應徵工作的理由與你有關嗎?」
「據我所知,應徵這個工作的人明天會再來。」
「我不會。」
「有特別的理由嗎?」李斯不準自已被她那對美眸看得軟弱。很多女人有漂亮的眼睛,說不走他明天就見得到一打。
「我想那不關你的事,」費絲拿起手套。「我很感激你請我吃飯的好意,我們何不……」
「吃。」他打斷她的話。
「什麼?」
「吃飯,科林斯小姐,我們的晚餐送來了。」
費絲很想站起來,把晚餐丟到他英俊的臉上,然後走開。她既不喜歡他探人隱私的逼問法,也厭惡他口氣中的挪揄。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壓低尊嚴、拋頭露面老遠來找工作,他還存心踐踏她的自尊心。
但是,烤牛肉的香味撲鼻,使她猛吞口水,同時也暫時咽下她的怒氣。「可是……」
「你一定餓了,我們可以等到吃完再繼續談。」
她早就餓扁了。反正她已經進到餐廳,坐了下來,點了餐,食物又送來了,不吃白不吃,錯過這一頓,她不曉得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大快朵頤。如果她不想再跟他講話,她可以不講,吃完就走人。
費絲真想狼吞虎咽,一口氣把食物掃個精光。她實在太久沒吃到好東西了。不過她沒有忘記她是個淑女,只好中規中矩的細嚼慢咽,而且不好意思把東西全吃光,每一樣只吃四口,就不得已的放下叉子,推開盤子。
李斯抬頭,剛好看到費絲對她盤中的食物戀戀不捨的表情。「怎麼了?不好吃嗎?」
「很好吃。」她拿起餐巾準備擦嘴。
「那你為什麼不吃完?」
「一個淑女不應該在男士面前把她盤子里的東西都吃光。」她背誦她媽媽講過許多次的話。
「虛偽的禮貌。」他嗤聲說。「你多久沒吃東西了?」
「早餐之後。」
「你什麼時候吃的早餐?」
「黎明時。」費絲老實的回答。
「你現在肚子還餓?」
費絲無法抗拒食物的吸引力,盯著她的盤子點頭。
「那麼趁熱把你的晚餐吃掉吧!即使犯人也有權利吃個飽。」他沒有用好口氣講話,但是他的目光柔和。「如果你不把你盤裡的東西吃完,我會假設你已經吃飽了,再也吃不下蘋果派。」
她的臉色一黯,使李斯立即後悔,想收回他剛才講的話。「在我們那裡,別人請你吃飯而你不吃完,是很不禮貌的。」他把費絲的盤子推近她。
「我沒有聽過這種論調。你是從哪裡來的?」
「如果你答應我會吃完,我就告訴你。」
費絲拿起叉子叉食物吃,他沉默著繼續吃他的晚餐,使她以為他忘了他的承諾。
「西部。」他終於說。
「威歐明?」
「嗯,我現在住在那裡。」
「以前呢?」
「印第安人保留區、德州、達可達區。」
「在戰爭期間?」
「之前。」他靠向椅背,讓侍者收走他的空盤子,送上一塊厚厚的蘋果派和一杯熱騰騰的咖啡。
費絲望著他的蘋果派,開始吃快一點。
李斯暗笑。「我保證你會吃到你的蘋果派。」
費絲把她的最後一塊烤牛肉吃完,再次推開盤子。侍者很快的收走她的盤子,呈上蘋果派和咖啡。費絲嘗著蘋果派,心裡高興得不得了。久違了,好吃的蘋果派!
李斯目不轉睛的欣賞她吃蘋果派的神情。當她舔上唇時,他立即停止呼吸。
「你不吃你的蘋果派嗎?」她問。
李斯看看他的蘋果派。「你幫我吃好了。」他把他們兩個的盤子換過來。
當她在吃他的蘋果派時,他強迫自己去看別的東西。看什麼都好就是不敢再多看她,否則他恐怕會想把她吃掉。這種感覺令他不安,甚至恐慌。
他取出懷錶,打開蓋子,為的是找點事做。
「什麼時候了?」
李斯找到理由看回她的臉,她已經吃完第二塊蘋果派,正在享受咖啡。「談話的時候。」
「談什麼?」
「談你要應徵的工作。」
「我還沒有應徵。我排了一整天的隊等著面談。」她雖然小心的選擇用語,但仍不無苦澀味。
「明天永遠有希望。」
「我沒有。」
李斯警告自己他最好開嘴,最好是對她的失望視若無睹,讓她回瑞奇蒙。他應該選別人,選什麼人都好,就是不能感情用事。他會在報上刊廣告就是為了避免涉及感情。
「你想要這個工作嗎?」
「是的,很想。」
「那麼談談你自己。」
「為什麼?」她知道為什麼,可是她想逼他承認他今天下午曾與她凝眸對望。
「因為我是有權決定僱用誰的人。」李斯的巧克力眸子直視著她。
她舉起咖啡杯,用兩手捧著,左手蓋在右手之上。左手的中指戴著一圈金戒子。那一小環金色在她白晳的手指上非常搶眼,促使他的兩道眉毛聚攏起來。
費絲隨著他的目光看向結婚戒措。當漢娜從她的指上拔下來借她的時候,哭得好不傷心。費絲本來不想接受,但是她的軍師們都以為她應該戴上戒指才像寡婦。薇德阿姨的戒指太大,艾妮斯的戒指拔不下來,漢娜只好忍痛暫時與她的婚戒告別。
「你結婚了?」
「我現在沒有丈夫。」費絲低頭呢喃,相當後悔戴了戒指來。這是她說謊的證據。
「由於戰爭?」李斯在心裡詛咒那個戒指,它將不時提醒他她曾與某個男人共枕過。
費絲低垂著目光點頭。
「小孩呢?」
「只有一個,裘伊,她五歲。」
「喔,女孩。」李斯不懂他為什麼感到失望。他要徵求的對象是個有經驗、有孩子的寡婦,她都具備了,可是他卻仍覺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