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的女人

再婚的女人

我們結婚的時候,我35歲,妻子28歲,我是初婚,妻子再婚,妻子和前夫生有兩個孩子,丈夫去世后,她把孩子留在婆家,自己回到娘家,在工作中和我認識結婚的。

我們之間沒有孩子,我覺得似乎是我的問題,便幾次和妻子商量,想把留在前夫家裡的兩個孩子(上面是男孩,下面是女孩)中的女兒收養過來,但她一直不答應。我也不是心情迫切地非要不可。

兩個孩子好像由妻子前夫的弟弟兩口子撫養,哥哥去世的時候,弟弟還是單身,似乎公婆有心要把嫂子和小叔子撮合到一塊兒,妻子不樂意才離開婆家的。我們結婚的時候,我已經歲數不小,雖然知道妻子是再婚,對她過去的事並沒有刨根問底,特別是剛結婚的那一陣子,怕引起不愉快,閉口不提她的孩子,但是,也可能由於我們之間沒有孩子的緣故,妻子的孩子就漸漸地到我家來玩。是妻子主動叫來的還是孩子主動要來的?這件事瞞著孩子家裡呢還是已經得到對方的許可,我鬧不清楚。我對孩子們採取寬容相迎、任其自然的態度。

妻子和孩子們當然先觀察一陣子我的反應。不久他們就放鬆了戒心,不再惴惴不安。孩子消除了與妻子以及我之間的隔閡以後,必然產生與親父家那邊的隔閡,我並沒有把這個作為內層的心理問題深入考慮,只是感到是一個表面性的道義問題,所以也多少注意在孩子與我們之間保持適當的距離。但是,似乎妻子和孩子並沒有意識到我的這種戒心。其實也許他們暗地裡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的言行越過我的雷池半步。

孩子們和我們在同一條時間的河流里流淌,並沒有因為合流造成河水渾濁或者激起波浪,也沒有因為流速不同而互相追逐。但是,一個孩子的水流突然撞到岩石上,激浪喧騰,衝進我們的水流,捲起漩渦。這就是女兒的婚事。

女兒就要結婚,突然萌生想了解父親結婚、母親再婚,即和我結婚的真實情況的念頭。如天空閃電、生命閃光般的強烈,我們無力阻擋。這是女兒以純潔發誓的願望.依我的看法,女兒的純凈毫不可信,如果由於某種意外的原因或者著了什麼魔還保持著純凈的話,這樣的女人平庸之輩是對付不了的,比淪落風塵的女子更棘手。然而,女兒的婚姻、未來的幸福看來會在這件事上受挫,所以也不能敷衍塞責地糊弄了事。

不言而喻,女兒的願望給雙親出了個苛刻的難題,就是讓父母親重新認真坦率地正視一直不願觸及敷衍掩飾的過去的經歷。其實,女兒想知道的真情在我們夫妻的人生中未曾存在過,至少未曾以這種存在作為人生目的。那似乎不過是女兒青春時代的幻想罷了。如果真是女兒的迫切願望,我們夫妻可以盡量把自己的人生歷程坦誠相告,但顯而易見,女兒是不會得到滿足的。再說,什麼坦誠呀如實呀,深究起來,都信不過,各人有各人的性格和思想。就說妻子和我一旦坦誠相告。我們兩人的夫妻生活大不一樣,女兒聽了以後恐怕大為驚愕,反而疑竇叢生、大失所望。我和妻子之間從不要求對方什麼事都要和盤托出,在我們的生活中沒有養成這種心理習慣。

不僅僅我和妻子之間的事,連亡父與她母親之間的事女兒也想知道,這更可能使惡魔插手有可趁之機。死者保持著神秘的絕對沉默。因而似乎以某種單純的絕對權力活在女兒心中。我懷疑女兒想了解父母親之間的隱秘是否因為發現了父親的日記或者其他什麼東西。如果真有日記或者信件遺世,對女兒來說,這一部分無疑是確鑿的真情,任何人都無法改變、抹煞這些事實。想到這兒,我開始對死者是否有手記遺世發生興趣,甚至心頭還有點忐忑不安。

如果深究下去,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態可以追溯到我對妻子的疑惑:即前後有兩個丈夫的妻子前後會是同一個人嗎?說白了,比如一個女人擁有幾個男人,她在性方面不一定對所有的男人都是同一個人。我活到這個歲數,對這類事多少知道一些,也是很自然的。不同的男人不可能從一個女人身上吸取同一質量的性感,而女人在性方面依不同的男人發生不同的變化和發展,這一點恐怕不可低估不可小覷。

雖然不可低估,這種變化和發展還不至於到達發瘋和毀滅的地步,因此正如人生的一切營生一樣,凡事都有個限度,尤其夫妻生活,本是順其自然,安於習慣,女兒僅僅用她所想象的戀慕之情來理解,恐怕就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如果視為常年一直被不健康的色情所污臟,我也就無話可說了,但是,先前其他男人對她所培養的習慣、所熏陶的嗜好,我們不會粗俗浮淺地理解,已經不是嫉妒的根由和憎恨的靶子。這不是跟寵愛伶俐乖巧善解人意的妓女、僕人很相信嗎?嚴格地說,也不是沒有一點懷疑,但多半只是純樸地自然成熟的天上佳果。是那個女人所得到的生的恩寵。即使女人有了孩子,全身心疼愛子女,但別的男人的孩子睡在自己身旁,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心理障礙吧。

如果直言不諱地告訴女兒,那麼比醜惡憎恨還要殘酷恐怖,但女兒自己也正處在類似的矛盾之中。她身為妻子的前夫的孩子,卻出入我的家,和我親近,不僅如此,自己的婚事引起心情激動,就要母親和我在事隔多年之後回憶她親生父親的事情。也許她想把我們夫妻的過去翻掘開來,尋找深埋在泥土中的什麼東西,但對被無情翻掘的地面上那累累傷口又有什麼打算呢?女兒不過要在泥土裡尋覓彩虹而已。

總之,我們的和睦與寧靜受到了威脅。但是,好色輕佻之心逐年顯得陰沉抑鬱地越發狂濫,而善意地說是一種憐憫般的溫情總是在懈怠自己的意志,我一邊這樣放蕩荒唐地打發日子,同時尋求純真之愛的悲傷如箭穿心。並非在年輕人急奔前程的空想中,不如說是在我們這樣中年人回首往事的悔恨中讓我懂得女兒的身姿無比清新秀美,這自然是似乎與她的月經很不協調的那種純潔不經意地打動我的心坎。女兒使我心靈震顫。如果沒有她,恐怕我一輩子也不會體會到這種心靈的震顫。衰老鬆弛的心弦突然被少女生疏的手指撥動,伴隨著斷裂一樣的不安,發連自己都感到震驚的戰慄的高音。

被妻子與前夫之間的女兒誘發起來的內心的動蕩、疑惑、探索等情緒,與其說有違自己的人品身份,不如說可能缺少些大人氣質,但如果女兒命中注定是衝擊我的人生的波浪、是一束莫可名狀的光的輕輕搖曳,我突然萌生一種用文字記錄下來的慾望。當然不給女兒看,大概也不會給妻子看。也不打算為自己立此存據。只是想把這種慾望付之實踐。但是,也許因為我想起我的老友、小說家A-G,才產生記錄下來的衝動。我考慮把這篇手稿送給A-G。

至於A-G把這篇手稿撕毀扔掉還是加以潤色作為素材,聽憑他的自由。我只是想告訴他,如果作為素材寫進小說里,希望至少要過五六年以後。這種程度的悲喜劇的淡忘或者痊癒有那麼些歲月就足夠了。不過,連妻子女兒都不讓看的手稿卻要交給A-G總覺得不合常理。大概可以說我相信這個老朋友吧。因為和A-G是同班同學,所以我做學生的時候也如饑似渴地閱讀不少文學作品。A-G借抄我的學習筆記,心理學、倫理學、哲學的考試才及格。

女兒房子這個名字,聽說是她母親給起的。

房子第二次到她母親再婚的我家來的那一天,我們三個人一起去了金澤八景。

妻子第一次帶房子來的時候,她已經相當懂事,對我很拘謹局促,妻子也顯然不自然,我們只是像互相刺探對方心理似的簡短聊了幾句,她便起身告辭。所以,第二次來我家其實也可以說是第一次。不過,從一開始我就對她們帶我去金澤八景打心眼裡不樂意。

把房子帶大的女傭現在住在金澤八景。

我聽妻子說過,房子3歲那年的2月,父親去世,當年母親就離開婆家,於是,以前帶過孩子的女傭更把自己的感情傾注在房子身子,結果推遲了婚期。現在我都懷疑,妻子離開婆家以後、跟我結婚之前那一陣子,說不定就是那個女傭偷偷安排她與兒女見面的。那個女傭後來嫁到神奈川縣的金澤去了。

大冬天去金澤八景,很自然讓人猜想要去見那個女傭,並且給我一種房子第一次來我家就這麼可憐地演戲般的印象。這是我絕對無法接受的。用這種方式回首往事對15歲的少女房子也沒有什麼好處。

幸虧妻子只說希望我也去,我才決定跟她們一起去。當時我心裡早已盤算好,只要她說去女傭家,我就厲聲地一口拒絕。

但是,我們只在海岸石山上的茶館歇了歇腳、到金澤文庫的稱名寺轉了轉,便在冬至將至的冬日下午,把偷偷帶出來的姑娘急忙送回去。

妻子和房子都沒提起女傭。本來我就佯作不知,其餘心裡多少挂念此事的大概不會就我一個人。如果妻子和房子因為礙著我而不提女傭,那麼一已經來到女傭所在的地方」這種感傷會更加刺激心靈,這在妻子和房子之間又是如何互相反映的呢?

我自然迴避了這種感傷在我心頭的反映,但看到至今在山背和樹下還殘留著七八天前下的第一場冬雪,覺得那些殘渣也沉澱在我的心底。

在逗子換乘橫須賀線后,房子抓著拉手,左肩頹然搭拉下來,臉也不朝著母親,默不作聲。母親似乎懶得安慰情緒低落的女兒,也不跟我搭話。

她們這樣垂頭喪氣萎靡不振地回去,如果說是因為金澤的女傭的事,除此之外還蒙著一層我的陰影。所以,我不痛快,妻子應該覺得對不起我。但是,妻子也忘了對我解釋,獃獃地站著,一臉與女兒分手的哀婉表情。我沒有細想此時此刻這樣的一對母女是怎樣互相感應,但總覺得房子令人哀憐。

陽光低低地斜射進車裡,以淡淡地融化在淡黃色里的冬日夕陽一般的色彩暈染著風景。這色彩彷彿能長時間地游移,但又彷彿太陽瞬間就會落下。房子抓著拉手的手臂被陽光緊緊地裹住,臉部也被光線濃抹深染,眼睫毛如塵埃一樣飄浮起來。

窗外還有一條鐵軌,可能是東海道線,但在我的記憶里,比橫須賀線稍高一些的鐵軌路基一路上持續留著稀疏斑駁的殘雪,持續剩下路基底下似乎無處可流的水窪。暈染風景的陽光偏偏不照在那長長的水窪上。水窪陷入陰暗的孤獨。

比我的肩膀還低的房子的臉蛋被陽光染成橙黃色,背對著路基上的枯草,但當電車傾斜著車身懸浮起來似的拐著平緩的曲線時,她的背後景色變成水窪。突然,也許是一道殘忍的陰影掠過我的心胸,我想起比房子年齡還小的一個妓女。

我把眼睛移到相反方向的窗戶上。其實房子的身體對我來說既不是秘密也沒有刺激。我能夠輕而易舉地在腦子裡勾勒出少女身體的輪廓,所以毫無性慾衝動的感覺。電車很快駛進市裡,遠處是暮靄輕迷的山嶺,不遠不近的地方矗立著一幢高樓,玻璃窗閃耀著綠色的光。艷麗妖嬈的碧綠,玻璃的本色似乎成了深化綠色的底色。有的東西在某個時間從某個角度接受陽光的照射會呈現不可思議的顏色,這幢高樓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我雖然茫然而立,腦子卻清醒地感受到邁步往那綠色的窗戶走去的誘惑。我想起第一次和妻子見面的情景。

我走進她的家剛一落座,就聽見從浴室傳來一個年輕的女人呼喚女傭的聲音:

「愛子,給客人送毛巾把……」

我心裡撲通一跳,這顯然是新婚少婦的聲音。當時我還是單身小夥子,幾乎羞得面紅耳赤,剛剛嫁來的新媳婦,也不知道來的客人是誰,就從浴室中吩咐女傭辦事,著實讓我吃驚。

「愛子,溫水在這兒。」浴室又傳出她的聲音。

房子不算寬敞,但少婦不知道女傭在哪裡,便高聲呼喚,那聲音輕飄飄像在空中浮動,然而因為是在自己家裡,聲音又顯得平靜安穩。似乎這家裡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

我聽見女傭拉開浴室拉門的聲音。拉門底下安著金屬輪子,有點嘎吱嘎吱響。我目光往那邊一瞄,慌不迭立即低下頭。

少婦站在水龍頭前,那姿勢正等著女傭進來給她沖身子。僅僅是一瞬間,只瞥見她白皙的高挑的身體,連稍稍俯下的臉龐也沒看清楚。但是,有一處給我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如同在我腦子裡燃起一團火焰般震驚。如此新鮮、豐腴、寬厚,完全出於我的想象之外——這強烈的刺激所具有的無與倫比的力量可以說最終支配了我的一生。

因為是在夏天,浴室開著窗戶。窗戶齊腰高,外面是一片鬱鬱蔥蔥的竹葉。不知道是什麼品種,看來不會長得太高,長到窗口處的竹枝的上半截就已經橫伸擴展開來了。竹葉重重疊疊蔭翳幽深,午後的陽光斑斑駁駁地灑在竹葉上。

少婦背對著深綠的竹葉。我所看到的嘆為觀止的那個部位應該比窗戶低,因為背後是竹葉的翠綠,那白色的輪廓更給我鮮艷亮麗的印象。回來每當想起,覺得在清純的碧綠和潔白之間滋生繁衍著朝氣蓬勃的生命。

我把女傭送來的熱毛巾把捂在臉上,酥麻的感覺透到脖子,突然想到初生嬰兒的洗澡。我帶著一種痛苦般的快感看著擦完手後有點臟黑的手巾。

在二樓寫東西的池上老師走下來,他在樓梯下面輕咳幾聲。

妻子端來冷飲。她好像剛剛出浴,急急忙忙穿上浴衣,額頭和髮際沁出細汗。

我低下眼睛,似乎害怕看見她濃密的黑髮和眉毛。

她把冷飲的茶盤放在膝蓋旁邊坐下來,可能見我屏息沉悶不語,便心不在焉地站起來,說:

「哎呀,這金魚發蔫呀?」走到壁龕前面,用手指頭敲著圓型玻璃魚缸。有氣無力的金魚開始移動起來。

「今天早晨換水了嗎?」

老師沒有回答。妻子回頭看了一眼老師,走出房間。

「老師,夫人好年輕啊。」我盡量輕鬆地說。

「你是說時子嗎?19歲,今年女中剛畢業。」

從池上老師家出來,我反覆念叨著:「愛子,給客人送手巾把……」

我十分準確地記得她的語音語調。心裡反覆念叨幾次以後就不由自主地念出聲來。

「愛子,給客人送手巾把……」

一念出聲,語音語調就模仿不像,我不禁失笑,便拔腿追趕電車,粗野地一蹦跳進車裡,一輛洒水車在電車前面行駛——

我和時子決定結婚以後,當時「愛子,給客人送……」的情景仍記憶猶新。每當我想起來,就憋不住笑。我真想在妻子面前說一回「愛子,給客人……」,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有開口。是害怕羞事重提嗎?我鬧不明白這究竟是我的羞恥還是妻子的羞恥?

剛過門的媳婦也不知道來了什麼客人就從浴室里吩咐女傭待客,驚得小夥子面紅耳赤。這是缺乏教養不成體統呢還是為人開朗熱情爽快?但不管怎麼說,給我的印象不壞。

從時子這方面來說,夏天沒在火盆上燒熱水,就順便洗個涼水澡,不過突然想起浴室里還有沖身子用的溫水,便叫女傭進來而已。所以站在水龍頭前等待女傭的姿勢其實很自然,絕非有意識。

我從那赤裸的身姿和「愛子,給客人送……」的聲音中隱約感受到時子的性格的氣息。

不過,這是在過多少年以後我打算和時子結婚時候的發現,初見時子時當然來不及從容品味,而且在和時子結婚以後才懂得從這種偶然感受的氣息中窺視性格,這是何等無謂的感傷。

我一開始就不在意妻子是再婚的女人,並不覺得為難,如今初婚也好再婚也好似乎已經僅僅是記憶里的問題,但心想如果雙方都是初婚的話,大概會更加牢記結婚的日子,碰到什麼事觸景生情,我倒經常想起「愛子,給客人送……」的那一天。

如果把從浴室叫喚女傭、用溫水絞手巾把送給客人這些事作為夫妻珍貴的回憶未免過於卑俗貧乏,但對我來說,喜劇般的輕鬆也曾經救過我們夫妻的駕。

而且,滋生繁衍朝氣蓬動的生命的驚愕,在漫長歲月中流動,夫妻生活中似乎也被吸收融匯,當時可以說是激動人心的那種印象自然沒有消失,可能以崇拜非現實的另一個世界的象徵的感覺至今依然留在我的心坎里。

當時,時子才19歲,始為人妻,仍然保留著姑娘的清新純潔,苗條細挑的少女曲線似乎還沒有走樣。我正當年,一定一眼就瞥出這種感覺,所以格外驚愕。這種驚嘆足以改變我的女性觀,但那是純潔的驚愕。

我看到牡丹花、牽牛花這樣大朵花在綠葉的襯托下盛開的時候,有時會怦然心動。特別是看到一兩朵早開的鮮花,更往往按捺不住心跳——也許它讓我猛然回憶起浴室窗外的竹葉。

當我意識到那種官能不至於強烈到見花感應的程度時,就把花單純地作為植物的花朵來看待,可是也曾經苦惱過,懷疑莫不是潛藏心底的病態瞬間泛起?

當我聽到「愛子,給客人送……」那個時候,我只有妓女的體驗,也正因為那些妓女,我對女人肉體的興奮度正逐漸消退淡漠。這種年輕人多少嗤之以鼻的淺薄也許使我也失去了現在人到中年的我所應有的憧憬。

所以,當我從還是學生氣質的新嫁娘身上看到在妓女那兒無法想象的生命的火焰時,驚愕簡直震撼人心。

後來,池上老師去世,時子回到娘家,參加工作。和我見面的時候,起先顯得情緒消沉悵然恍惚的樣子;很快變得明朗快活起來,如鮮花怒放,臉色白皙,流光溢彩;但一會兒又突然嬌媚妖艷,目光流眄,一舉一動都分外引人注目。不管她哪一種表情,我對時子的變化都只按自己想法的隨意解釋。另外,跟我見面以後,沒幾天工夫,人就變了個樣兒,我覺得她實在是一個女性十足的女人。她嬌媚妖艷的時候,我心想可以跟這個女人結婚,這也許因為「愛子,給客人……」那天的驚愕被喚回的緣故。

從金澤八景回來的路上,看見高樓的窗玻璃呈現綠色,又讓我想起當年的驚愕,大概也是因為綠色極其妖饒艷麗的緣故吧。也許正是如此,我才感覺到那綠色的窗玻璃急速遠去的誘惑。

在此以前,我想起比房子年齡還小的一個妓女,茫然若失地獃獃站著,但只有一想到「愛子,給客人……」,腦子就十分清醒。看來我自己知道這一記憶歷久彌新。

並非因為妻子再婚,我便去漁色小妓女,只是在煙花場里偶然相識。按照勾欄規矩,小妓女經人介紹,被看中後向客人行禮致謝,自己也受到恭賀。這不過是花街柳巷的行規程序。

回來遇見她的時候,也只是「怎麼樣?有客人嗎?」「嗯,多少有一點……」如此點頭打招呼而已,誰也不以為怪。

「經常有客人問我第一次的事兒,我說那個人至今還時常回味無窮呢。」

「嗯」

「客人說那就好。」

此後我好長時間沒去走動。大約過了三個月,我去了一趟,噔噔噔跑上樓梯一拉開隔扇門,一個胖「大姐」告訴我:

「她死了。好可憐啊。」「大姐」一邊一隻手粗魯地抓開半邊領口用扇子使勁扇著胸口脖子,在我身後送我下樓,一邊說:「怎麼這麼熱呀?——哦,前些日子是她的第一次盂蘭盆會啊。」

據說死於盲腸的什麼病,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也沒動手術。

「死得好苦呀。」

不知道為什麼,我懷疑不是盲腸的問題。青樓就在前面,只隔著五六間店面,但我也沒去燒一炷香。

「那姑娘不在了,我看……」「大姐」似乎在盤算別的女人,「對了對了,也沒給您上手巾把呢……聽說您來,我就急匆匆跑下來。先洗個澡怎麼樣?沖一衝……啤酒行吧?」

「大姐」準備完畢,給我斟啤酒,然後一邊用扇子給我扇風一邊問「15歲的姑娘怎麼樣?」,還赤裸裸地說,「我和她在公共澡堂一起洗澡,見過,不像13歲就死去的那個孩子那樣乾癟乾瘦。」她的口氣就像賣一件什麼東西,我左耳進右耳出,隨口敷衍。但看來她事先做了安排,一會兒那個姑娘便走進來。

果然如「大姐」所說,雖說15歲,卻體態豐盈,系著寬大的紅色和服腰帶襯墊,胸部隆起,黑髮烏睫,在雪白肌膚的映襯下格外顯眼動人。

「大姐」起身離席,過一會兒又轉回來,見我呆然而坐,便厲聲叱責姑娘:「你怎麼回事?光知道長個兒,不會伺候客人。快給客人斟酒啊!」

「不,不關她的事。」我說。

「大姐」觀顏察色,揣度我的心事,便改口道:「今天大哥想自個兒喝,說是下一次帶朋友來,再叫你。」

雛妓滿面通紅,哭喪著臉低頭退出。

「怎麼?沒瞧上眼嗎?」

「不。是個好女子。」

「澡堂里我親眼見的。」「大姐」又重複一遍。

姑娘被客人辭走。頓感恥辱,簡直手腳無措。雖說是這兒的習氣,我覺得她凄慘可憐。她的形象與那個13歲就死去的姑娘一起留在我的記憶里。

房子和那個姑娘一樣,虛歲15,所以引起我對15歲和13歲兩個雛妓的懷念。那是兩三年前的事,現在想起來,當時我妻子的孩子也已經和那個雛妓差不多歲數,我突然覺得腦袋瓜猛然撞到什麼東西上,似乎腳下張開一道陷阱。

我這個人,平時不太想道德問題。就像每天早晚幾乎是無意識地坐車在路上奔跑一樣,一邊發牢騷一邊還要利用、依靠現有的各種設施,一旦發生什麼故障,才和其他乘客一起罵罵咧咧大發怨言。

所以,房子的出現可能會擾亂我日常的機械性的交通秩序,心裡有點不安。

「打茶圍」地方的「大姐」說起澡堂子里見過的話兒,把與我在池上老師家裡第一次看見時子時所驚愕的那一同樣的東西奇妙地掩藏在俏皮話里挑逗誘惑我,由此,我在「打茶圍」時想起妻子時子,在這電車裡想到妻子和雛妓的時候,那個部位會浮現在眼前,但大概房子就在身旁的緣故吧,我感到些微厭惡和自嘲。

這並非因為過去的驚愕已經完全吸收融化在漫長歲月的夫妻生活里,而是妻子的女兒房子就在身旁的緣故吧。

妻子把房子帶到我家裡,又叫我一起去金澤八景,我本來打算以第三者的立場觀察這一對母女,但是看來我成不了旁觀者,而是和她們構成一種三角關係。就在這時,我又萌生出自我剖析內心世界的預感。

我對房子彷彿懷著不肯容忍的憎惡情緒,便皺起眉頭直搖頭。這不是嫉妒。似乎是自發性的排斥,還沒到嫉妒的程度。

我轉身背對房子,看著對面的窗口。也許由於我以背相對,我覺得身後的房子也模仿我的樣子,轉身面對電車前進的方向,手抓拉手,眼望著另一面的窗口。

隨著電車的行駛、視角的變化,高樓窗玻璃的綠色已經消失,勉強尋找看去,在灰色水泥牆上只有一個個暗影般的窗口。

電車很快就要進入東京,我想在什麼地方與房子分手呢?

破碎的輕煙在原野盡頭低低飛揚。這一帶也許不是原野,而是連綿的城鎮,卻像暮靄籠罩著原野。暮靄遠處的山丘也覺得異樣,大概暮雲低垂。

我轉過身,抓著拉手,整個身體斜向妻子,問:「在哪兒讓她下車回去?」

「哪兒?你是說房子嗎?」

「是呀。」

「在銀座下。能吃點什麼嗎?累了。」

「恐怕不行吧。」

站在他們之間的房子說:「媽媽,我在品川下。」

我突然覺得房子又可愛又可憐。

房子要裝出一副什麼樣子回爺爺家?今天一天的事她怎麼撒謊?爺爺一家子待她好嗎?這些事,我從來沒問過妻子,妻子也沒有主動告訴我,但我覺得似乎沒必要非讓房子回爺爺家不可。現在就帶她回我家難道不行嗎?

一個多餘的人闖進我家裡。這一天,我不是沒想過這件事。但我一聽她說自己一個人從品川回去,心想即使闖進我的家門也會很快就離開的。

妻子是在房子3歲的時候離開婆家的,她們已經分居10多年了。今天房子到母親的新家庭里來。但在這幾年裡,她一個女孩子一定對母親再婚後的生活做種種猜測想象。今天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不能不說以前一直疏忽了。但是,即使她走進我的家庭,做女兒的還是不可能深入了解母親再婚後的生活,最終所描繪的仍然不過是房子自身的空想。也許因為我的清高,覺得這一對關係非同尋常的母女著實令人同情。時子和房子恐怕再也不會有心靈溝通的時候了。我和妻子似乎已經死心,不再為互相了解對方內心深處的世界而爭吵不休,但是,這一對母女或許今天又在點燃這一願望的火種。

房子目不轉睛地看著母親的左肩,她梳著兩股頭髮編在一起的辮子,長長的髮際卻和時子一樣。

「早晨上學是和清一起走的嗎?」母親問。看似問得突然,其實是時子在品川下車換乘山手線回去的影子里聯想到每天早晨兄妹上學的情景。

「沒有,各走各的。我才不願意和他一起走呢。」

「誰上學早?」

「哥哥比我晚。」

房子似乎對這一話題不感興趣,而時子更想了解清的情況。

妻子對我也幾乎沒談過清。我和妻子商量想收養一個孩子,心裡想的自然也是房子。

因為妻子看重男孩,反而使我難以開口,但從孩子那方面來說,對分居的母親日益思念的當然是房子。

當時房子才3歲,對母親毫無印象;清已經6歲,大概都還記得。對父親的印象也是如此。可能正因為這一點,清對母親反而隔膜,至少羞於和母親見面——後來他到我家來時也是這樣——

直到很久很久,我才知道一個出乎意外的真實情況:房子更刻骨銘心地想念父親,而清想念母親。

清長得像父親。我第一次見到清時,不由得想起池上老師的遺囑。

我和時子婚後不久,曾經問她:「池上老師有遺囑之類的東西嗎?比如說孩子怎麼撫養?你怎麼安排?嗯,還有再婚的問題什麼的……」

池上老師得的是肺結核,病危過兩三次,臨終時腦子還很清醒,他大概是做好思想準備了的,所以我覺得會有遺囑。

時子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聲音微顫著說:「不知道這算不算遺囑,他對我說無論如何你必須好好活下去。我聽他說了5次,神情非常嚴肅認真,我突然懷疑他莫不是也要我去死,嚇得毛骨悚然。不過,看來不是這個意思。他說,你要是死了,這個世界就沒有最了解我最記得我的人,我就非常寂寞凄涼。」

「噢,我聽了都覺得毛骨悚然。」

「所以我說,我不會活得很長,有孩子在,我無所謂,他正顏厲色地說,孩子不行,這麼小什麼也記不住,而且什麼也不懂,長大以後對父親只是一個空想的幻影。聽他口氣這麼嚴厲,我也害怕起來……」

「一個臨終的人有什麼權利對活著的人這樣發號施令?這是罪惡!是褻瀆!」我憤憤不平地說,「他以為記憶最確切真實、記憶不可改變。從這一點來說,是個天真幼稚的老師,記憶是我的自由。豈止自由,而且本人不負任何歪曲和消失的責任。」

「是這麼回事,記憶也是聽天由命。」妻子趕緊隨聲附合,可我覺得噁心。池上老師和時子過的是否是一種反常的病態的生活?疑惑的陰影掠過我的心頭。

由於不由自主地想起池上的遺囑,我對清的第一印象就沒有好感,真想說他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長得像你的老爹?!

但我對房子的態度就不一樣。

房子在品川下車的時候,我對妻子說:「這孩子沒手套嗎?你給她買一雙吧。」

「在學校戴手套要挨批評的。」

「是嘛……」

「再說,家裡的人恐怕會問她誰給買的手套。」

「就說是戀人給買的好羅。」

「瞎說些什麼呀?!」

「女同學之間不是常常互相送東西嗎?」

妻子看見一個空位置,便坐下去,閉上眼睛。

據說夫妻像表兄妹,妻子寫的字越來越像丈夫的字體已經司空見慣,長相互相融合的兩口子也不足為奇。

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如果長得過分相像,有時看上去顯得滑稽可笑,一旦討厭起來,簡直看不得,刺激神經,但在旁人眼裡,夫妻長相逐漸相像倒也不壞,夫妻之間,雖說相像,屬於後天性的,畢竟有限。

夫妻要共同生活多少年才開始相像呢?這種相像並非長相和舉止動作,而是心理習慣和生活習慣,即使如此,也因人而異,這大約需要多少年呢?我還見過這方面的心理學統計的事例。更何況面相相像。計算必定更加困難。

因為聽了時子告訴我她前夫的遺囑,我的腦子才想起如此愚不可及的事。

不言而喻,我對長相酷似父親的清頗為反感。

當然,我心裡也多少琢磨著想尋找時子在什麼地方像池上老師。

池上老師讓時子「必須好好活下去」,對她說「你要是死了,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最了解最記得我的人,我就非常寂寞凄涼」。於是池上老師正顏厲色地說:「孩子不行,這麼小什麼也記不住,而且什麼也不懂,長大以後對父親只是一個空想的幻影。」聽了這些話,我氣憤不平地大罵「一個臨終的人要求活著的人把他記在心裡,這是罪惡!是褻瀆!」後來,這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有時還蠻不講理地找茬和妻子吵架。

「池上老師認為你是一個理想的女性。」我冷不丁冒出一句。

「不知道,大概不至於吧。」

「老師不是說他死以後最了解最記得他的人就是你嗎?」

「說是說過。」

「這麼說,對池上老師來說,你豈止是理想的女性,還是絕不可少的人羅。」

「為什麼?」

「他讓你記住他,把這種記憶作為自己死後的生存……」

「即使沒有值得作為死後的生存的東西,但想到如果沒有一個人記得自己,不是覺得寂寞凄涼嗎?」

「話雖然這麼說,但是如果被壞心眼的人記走了樣,扭曲了,也叫我們臉上掛不住。」

「壞心眼的人?嫁給他的就我一個人呀。」

「所以,這個人必須是池上老師理想的女性,不然老師會更加可憐。」

「除了我之外沒別的人。沒法子。」

「時子,你到底有沒有信心負起獨自去了解、記得一個人這種非同小可的可怕責任?」

「你幹嘛這麼嫉妒?」

「這難道不是非同小可的可怕責任嗎?你不這麼認為嗎?」

「你壞,照這麼說,我就是個無聊的女人,只記得他無聊的那些事羅……」

「負得了這種責任的人大概就是上帝吧。」

「不過,恐怕也不是讓我像上帝那樣記住他的一切,甚至我不知道的部分。」

「這麼說,最了解,你最了解池上老師的哪些東西?最記得,你最記得他的哪些東西?」

「你壞。」

「是壞,像我們這樣,偶爾要探尋真實,一接觸到平時不敢觸及的東西,連手都覺得疼痛。」

時子滿心委屈地低著頭,一隻手排著,手掌在榻榻米上摩擦轉動,然後別彆扭扭地一邊把身子扭過來一邊說:「要說最記得的東西,什麼也沒有,我這不是和你結婚了嗎?我對他並沒有那麼愛那麼敬。」

「現在不想聽你說這個。」

「其實現在我也不想說。」

話不投機,一下子冷落下來,只剩下怨恨的殘渣,誰也不願意看對方一眼,我卻又刺了一句:

「孩子小,什麼也記不住什麼也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時子默不作聲。

其實,現在這種狀況,從某種意義上說,也許不是時子,而是我才能回答這個問題。

在妻子看來,我是故意刁難,而且玩弄空洞的理論。其實我並非出於嫉妒跟她過不去。但是,現在想起來,那時也許我最肆無忌憚地流露出了嫉妒心理。

我極少對時子提起她的前夫的名字。一般地說,再婚者都不願意觸及以前的配偶,但我這樣做在心理上並不准備強迫抑制自己,說我對她的過去沒有嫉妒心也好、不計較也好,其實我是大大咧咧睜一眼閉一眼地過日子,如果時子的前夫插進來,大伙兒一起過算了。所以我和妻子商量要不要把她與前夫之間的孩子房子收養過來並非出於什麼深謀遠慮。

去金澤八景以後,差不多有一年的時候,房子無拘無束地到我們家裡來往走動,甚至還纏著我瘋鬧,顯得很親密,其實她心底對母親和我深懷敵意。我幾乎一無所知。妻子或許心知肚明,對我想收她做養女的愚鈍糊塗心裡難過,卻有苦說不出。

房子對我們消除敵意是在她決定結婚的時候。

時子對房子的對象當然不太放心,想親自做一番調查。房子一聽,突然聲色俱厲地嚴詞拒絕。時子只好打消調查的念頭。

時子聽說這個對象住在鎌倉海棠寺附近,可憐天下父母心,便想在女兒婚前至少也得看一看那住宅啊,要我陪她走一趟。海棠寺是寺院的俗稱,因為院子里有一株很有名氣的高大的海棠樹,正是開花時節,房子他們就叫海棠寺。

我們按照房子畫的地圖從鎌倉郵局旁邊拐進去。

我鬧不明白,既然不同意棄子離家的母親去調查自己的對象,為什麼還要給母親畫這張地圖呢?

穿過蒼松繁茂的寺院,便是大街,再走過小橋,就是海棠寺,門前種植著古老的杉樹。從門旁參天古松往衚衕里走,過兩三間房屋就是房子的對象的家。屋子四周是鎌倉最常見的珊瑚樹樹籬,沒有修剪。一幢普普通通的兩層樓房。我興味索然。

時子貼著樹籬,一邊一隻手抓著我的上衣下擺慢慢往前走,一邊從我的房膀上往裡瞧。走到隔壁家的樹籬一半左右,又返身往回走。回到大松樹旁,妻子鬆了一口氣,抬頭看著我,微笑著說:

「有人住吧?靜悄悄的……」

「有吧。」

「怎麼樣?我覺得很一般,比房子現在住的家差多了。」

「只看外表,不知道生活過得怎麼樣?」

「房子說結婚以後搬出來單住。」

「是嗎?」

我心裡似乎有一種與妻子剛才的話截然不同的感覺,不是不想表達出來,只是找不到恰當的語言。

「要是房子問看了家以後有什麼想法,該怎麼說好?」妻子問。

「光看外面,要能做各種想象就好了,我可不行,總而言之,不要讓人家大失所望。你見過那個人的相片嗎?」

「還沒有。」

「連相片都不給看,就同意讓看住房呀?」

「她沒說同意啊。」

「這麼說,是瞞著房子來的羅。」

「也不叫瞞著……」

「房子來過這家裡嗎?」

「嗯,三四天前還來過。說是回去的時候看到滿樹的海棠花都開了,讓我無論如何去看海棠花,勸了我好幾遍。房子的小壞主意啊,既然來看花,順便還不瞧瞧那房子去……」

我們穿過門往寺院方向走去。

時子很自然地從門下穿過,我也很自然而然地跟在她後面,她好像要跟我說話的樣子,我急忙貼近前去,才知道她似乎要看海棠花。

緊靠右邊的杉樹林一片幽靜,枝頭上稀疏寥落的櫻花殘瓣悄然飄零的聲音在靜謐中飄浮般沁人耳朵,路旁成排的櫻花樹還小,中間還摻雜著楓樹。楓葉的紅芽即將伸開嫩葉的指尖。

剛才從寺院門前看這些殘花嫩芽猶如一面畫框恰好鑲在門裡.路旁的櫻樹、楓樹里還間雜著可能不是栽種的、細高瘦長的樹,只有白色的細干鑲進門框里。我們進門一看,陽光照射在小嫩葉剛剛綻開的樹梢上,纖細的枝頭還沒綴滿綠葉。

我把目光從樹梢移到寺院後面的山上。一隻不小的鳥從天空斜插下來,當它切過山的輪廓線時,我清楚地看見翅膀的抖動。翅膀外面是白色、裡面是黑色的,身上的顏色似乎也是這樣。

鳥切過山的輪廓線時我所看見的翅膀清晰的印象後來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只要一想起海棠,也就想起這隻鳥。也許這樣方便我聯想房子感情的變遷。

鳥消失在草木萌芽的山間。當然,我的目光只能看到紅柱子山門的左邊一帶。

登過兩段石階可抵山門,前面的石階很短,上面的石階較長,兩段石階似乎都往右彎曲,在樹梢掩映下顯得幽暗。登到上面的石階盡頭,整個都在枝幹舒展的楓樹籠罩之下,左邊的大杉樹向山門微微傾斜,樹榦上輕輕晃動著篩漏下來的斑駁陽光。

從山門望得見海棠樹。

「啊,那就是。」時子停在山門前。

海棠樹在正殿右前方,海棠花的顏色溫煦和暖地輝映在茅草顏色鮮明的正殿屋頂上。海棠樹右邊靠近山麓,那兒是墓地。山上長滿杉樹。

時子穿過山門,走到茶攤旁,向賣茶的老太太要了櫟葉糯米點心。所謂茶攤,就擺著幾張摺疊凳子,鍋灶都是搬上來的。

我站著等時子,心想即使要了株葉糯米點心,自然也得等看完海棠回來在茶攤休息時再吃,可是時子倒覺得理所當然先休息似的坐到摺疊椅上。我依然站著眺望大海棠。

「怎麼樣?吃嗎?這兒的株葉糯米點心味道不錯。」時子手指捏著從糯米點心上撕下來的株葉,說,「房子也在這兒吃過。」

「就是說,兩個人在這兒吃過櫟葉糯米點心羅。」我苦笑著,也坐下來,「現在就是陪年輕人也力不從心了。」

我感到難堪,同時對時子這樣做母親也覺得悲哀。

不論是房子第一次來我家時去金澤八景也好、女兒決定結婚後今天來看海棠寺也好,其實用不著拖著我,時子一個人來就行了,但她還是讓我陪著,是因為我們是兩口子呢還是因為時子是女人?我一邊心裡琢磨著一邊問:

「是房子說過讓我們兩個人一起來看海棠的嗎?」

「雖然嘴上沒這麼說,心裡想我們會兩個人一起去的吧。我想她希望我們一起去。」

時子的話深含某種感情,我便沉默下來。

也許因為客人稀少的緣故,給我們端來的是新沏的熱乎乎的粗茶。我們把摺疊凳搬到身後靠近八重櫻和楓樹的地方坐下。八重櫻和楓樹都不算老樹,旁邊卻是一株古梅,綻出稍稍捲曲的嫩葉。

院子里的樹木、茶棚的紅毛毯都掩罩在杉樹的陰影里。院子大部分也被陰影遮蓋。陽光照在正殿和大海棠樹上。後山和寺院好像朝西方向。

後山傳來小孩們的喧鬧聲,寺院里只有茶棚老太太一個人。大海棠繁花似錦,琳琅滿目,真是一株勝過千株櫻。可為什麼沒人來欣賞呢?靜寂冷清,卻怪異的妖艷嬌媚。

「房子讓我來看海棠,不僅僅是海棠花開得漂亮。她說看這兒的海棠會感到做女人的幸福。」

「哦。」

「她說好像第一次懂得什麼是女人的幸福,於是身心充滿親切和藹溫暖的感情,為我們的幸福祝願祈禱。」

「我們的?」

「嗯,對呀,第一次……這孩子雖然不能說對我們的結婚忌恨咒罵,但心裡一百個不同意。是這樣的,早就這樣。你沒覺察出來吧?她不是討厭你,還想對你好、跟你親近,可對我們的忌恨心裡就是堵得慌。可是看著這海棠花,那個對象陪著她,她懂得了什麼是女人的幸福,其實似乎更懂得了什麼是女人。對母親的再婚也想通了,表示理解。回來以後,趴在我的膝蓋上哭著道歉,說以前對不起我們。」

「是嗎?我這就明白了。前些日子,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心想是不是這孩子一談戀愛連眼神都變了?」

「跟談戀愛也有關係,自己一旦知道什麼是女人的幸福,就祝願母親也得到幸福。房子這孩子很誠實。她說她經常們心自問這樣祝願媽媽幸福是不是自己動機不純,就是說,她懷疑在為我祝福的時候會變成為自己祝福。要這麼一懷疑,就沒個完。還有,她說這樣祝願母親能不能與對方的心靈感應相通?認為希望與對方相通是自我意識,如果不能與對方相通更是自我意識,藉助母親讓自己心情舒暢。房子說,她的祝福會給媽媽帶來什麼好處呢?能不能給媽媽他們的幸福帶來些實際上的效果呢?她說了『實際的效果』。房子還說,這樣子思前想後,一反省自己動機不純,簡直沒完沒了,就要對我叩拜。三更半夜,對著我們家的方向,雙手合掌端端正正地坐著……嘴裡說:『媽媽,我向您叩拜。』但立即覺得這不合適,改口說:『媽媽,我向您虔誠恭敬地叩拜』」

聽了時子這一番話,我也理解時子不從山門徑往海棠樹下,而是先坐在茶棚的摺疊凳上眺望海棠的心情。

「於是我說,『房子,你一輩子都不應該忘記那海棠樹。』聽了我的話,她說,『媽媽,你叫我不應該忘記,你自己還沒看過呢。你去看看吧。』千萬不要把它想象成夜市上賣的盆栽海棠。你去看了才相信我說得沒錯。」

「我們結婚之前來看這海棠花那該多好。」我一邊說一邊突然想起「愛子,給客人……」對子背對浴室窗外竹葉的那個部分。

時子邊看海棠邊聽。我一回頭,看見妻子的髮際。

時子的髮際又密又長。從正面看,她的脖子不算長,但是從旁邊轉到背後,髮際映襯下的脖子顯得有點修長。本來就豐厚的頭髮在腦後更加豐厚,輪廓鮮明的髮際就像把毛髮拔得整整齊齊一樣平順流暢。我發現時子髮際的美麗是在她第一次把臉伏貼在我的膝蓋上的時候,但本人似乎對自己髮際的清麗漂亮不大在意。不僅如此,這一帶對我的嘴唇十分敏感,酥麻吃驚。我也感到吃驚。就是說,前夫還沒有清晰地意識到髮際這一塊地方嗎?也許這是留給我的空白。房子的髮際也跟她媽媽一樣漂亮。

現在的姑娘都不把腦後的頭髮梳盤上去。我在房子十五六歲的時候就發現她的髮際像時子。和我們家走得熟悉以後,有一次她和母親一起入浴之前,把女學生式樣的辮子攏上去用卡子卡住,免得被水濡濕。我剛好進去取忘在鏡台上的手錶,從鏡子里瞧見她初具少女氣質的動作,發現她的髮際也是又長又密。

時子的又密又長的髮際與先前令我驚愕的那個部位自然密切相關,所以從海棠引發聯想,注目時子的髮際對於我來說在於情理之中,十分自然,但時子一心觀賞海棠,莫如說似乎醉心於房子看過海棠這件事,沒發覺我正回頭看她。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能讓妻子清醒過來,便試探著說:

「房子今年21嗎?」

「嗯。」

「比你結婚的時候還大兩歲呢。」

「是呀。」

「那時候你比現在的房子還小兩歲,真有點難以相信。」

「我也這麼覺得。」時子回答說,但她似乎並沒有從年齡回憶自己的往事,還是沉浸在對房子的強烈感動的情緒里。

我沒有她那樣心潮澎湃,反而因為她過分強烈,令我變得冷眼旁觀。

房子為我們夫妻的幸福祝願祈禱,當然我很感激。不過,我還是從中看到房子自身的幸福,不無輕鬆地為她發自內心的微笑。另外,我羨慕房子的幸福甚至含帶著輕微的嫉妒。這一點也許與時子不盡相同。

海棠的花色並沒有引起我故意作難的心理。房子之所以感受到女人的幸福,恐怕是與戀人在一起的緣故。女兒看到海棠花時那溫馨親熱的驚詫彷彿也傳遞到我心上。

「到樹下去看看。不是說『女人站立似海棠』嗎?你也適當站一站。」我從摺疊凳上站起來。

「應該是『女人站立似芍藥』。」

「是嗎?人老如紙袋,裝東西站不起。」

「已經裝了櫟葉糯米點心,站得起來。」妻子終於露出笑容地站起來。

站起來一看,彷彿聽見一種遙遠的空氣振動的聲音,好像是飛往海棠樹的蜜蜂的嗡嗡聲。再側耳仔細傾聽,從溫潤沉鬱的聲音里騰升起一種力量傳進耳朵。

一定有許許多多的蜜蜂,一棵樹開的花就能吸引這麼多的蜜蜂。我的眼前彷彿出現一種奇異的景觀:不是花開樹上,而是花與花之間沒有空隙的重重疊疊的花團錦簇。

顏色濃於櫻花而淡於桃花,如梅紫也如紫紅,因為含帶淡紫,顯得溫煦柔和。在陽光映照下,隱約顯現出不同層次的濃淡。

時子在周圍轉了半圈,然後走進花下。我也走進花下。

海棠的樹榦像一把傘在我們頭頂上不高的地方張開,從粗干長出細干,又從細干分出許多小核干,縱橫交錯的支幹在芳花樹蔭下編織著重疊交叉的黑線。從樹下看上去,已有不少綠葉,細小柔嫩卻濃綠澄碧。花朵大多下垂,籠罩著黃昏前的一片寧靜。花瓣也濃淡不一,花瓣尖梢顏色濃艷。

時子熱淚盈眶。要是低下頭去,淚水大概會順著臉頰淌下來。

「走吧。」我先走出海棠樹蔭。

走了一段路,回頭看去,時子也從花下出來,卻依然戀戀不捨地看著花樹。

我也抬頭看花,卻想起凈琉璃寺里吉祥天女的臉頰。

像被風吹攏過去一樣,落花堆積在山腳下。那兒是寺院的墳地,落花描繪出排列在山腳下石塔基石的輪廓。

我走到山門時又回頭看去,大杉樹的陰影已經遮到院子邊頭,伸到海棠花上。大海棠樹彷彿在吸收外界的東西,只有山腳融進薄薄的春陰。

從此以後,海棠花經常浮現在我的心間。妻子更是如此。

房子讓我們去看海棠花,可以說獲得意外的成功。我們甚至覺得海棠成了房子的象徵,在背後談論房子的時候,她的形象就會從海棠花叢中浮現上來;房子讓我們回憶父親的結婚、母親與我的結婚這些往事時,眼前也會浮現出海棠花,多少慰藉溫暖我的心。

房子和戀人一起觀看海棠花,從中感受到女人的幸福。我想,為了維護房子的幸福,我也必須做出一定的犧牲。

雖然也可以說是女兒的感傷情懷,但時子在觀賞海棠時一定確確實實感到幸福,心裡藏著這種海棠的記憶也確確實實是一種幸福。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思考過幸福。我的幸福從來沒有開放過海棠之花。

海棠將作為一種回憶留在我的腦海里,這種記憶與房子的記憶大相徑庭,彷彿這不是一棵生長於世間的海棠,留給我的是遙遠的虛幻的回憶。

例如,我就一直沒告訴妻子從海棠聯想到凈琉璃寺里吉祥天女像的臉頰,覺得羞於啟齒。

妻子受到女兒的祝福,心頭充滿幸福;又從女兒現在的幸福中感受到自己的幸福,心裡一高興,就說要送女兒一套海棠花印染圖案的婚宴禮服。

「你的禮物,人家能收嗎?」

「怎麼不收?房子還說讓我參加她的婚禮呢。」

「房子這麼說了?……」

「這孩子沒爹,本人這麼說大體也就行了,父親要是活著,叫離家出走的母親去參加婚禮恐怕不合適,父親不在了,反而……」

「父親不在了反而方便之類的說法,她聽起來不樂意吧?」

「只要她不在乎,我還在乎什麼?婚禮上,新娘子要沒有母親,會覺得孤單冷清。所以,不是常有小老婆生的孩子冒充大老婆的孩子嗎?我的中學同學就有這樣的,她結婚的時候也把親生母親叫去了,我看並沒有什麼不好的。那個時候,我的思想,對小老婆還絕對不能容忍呢……」

「房子也那樣子常常到家裡來,所以我們倒沒什麼可在乎的。」

「是呀,常來家裡,對方心裡也隱約知道的。」

「什麼時候結婚?」

「說是打算秋天結。」

「秋天海棠可不行。」

「不要緊,加點楓葉,春秋都可以。」

「好哇,都快得海棠病了。」我笑著說,「房子為我們祝福那當然好,可是結婚以後還常常來看望我們,問媽媽您幸福嗎?我們可就有點不如人家羅。」

「這孩子本來就很認真。最近老是用尖銳的目光瞧我。我都有點害怕。前些日子還問我媽媽你認為自己哪一個歲數段的時候最幸福。我說現在最幸福。她一聽,覺得奇怪,一個人琢磨起來。」

「她以為你是說現在比你跟她的爸爸結婚那一陣子更幸福吧?」

「好像也不僅僅是這樣。說的話怪裡怪氣的,叫人琢磨不透。她說,想一想自己的人生中什麼時候最幸福。認為現在最幸福的人真的幸福嗎?認為過去某個年代幸福的人真的幸福嗎?認為現在最幸福的人,貌似幸福,其實並不懂得什麼叫幸福。」

「於是就認為她說得對羅?」

「我沒想她的話對還是不對。只覺得她說的話莫名其妙。」

「房子現在正處在幸福之中,是不是因此心裡有點忐忑不安?」

「是嘛……不過,你認為自己人生中什麼時候最幸福?」

「嗯……還是現在。」

「盡胡說八道。你不是常說單身漢的日子最幸福嗎?」

「啊……沒意思。在咱們家禁止搬弄幸福論。」

「可房子還合掌叩拜為我們祈禱呢。」

「這是海棠病的癥狀。」

我們的話又突然冷落下來,時子微蹙眉梢看著我。

妻子的前夫的女兒為我們祝福自然是好事,但妻子好像過分激動,使我感到難以言狀的不安。

男人在失戀以後會不會馬上同別的女人結婚?——我們觀看海棠大約半個月後的一天,房子向我提出這個問題。那一天妻子沒在家。

「會。」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是嗎?」

「女人也會。」

「女人不會。我想不會。」

「這麼說,現在你一定覺得不會……」

「哎呀,我可不是說自己的事。」

「這不多得很嗎?有的姑娘有了戀人,父母親卻不同意,或者別的什麼原因,雙方就吹了,吹了以後馬上又跟別人結婚……這不是失戀與結婚同時進行嗎?」

「是嘛?……叔叔是跟我開玩笑吧?」

「不是開玩笑。」

不過,看來事情不會那麼簡單,的確也想輕描淡寫地敷衍過去。我知道房子話裡有話。

「這麼說,失戀的人就不該結婚羅?」我笑著說。

「不是這麼回事——不過,也許就應該這樣。」房子的目光盯著我的膝蓋,「我只是想問問,失戀才半年,就有心情去結婚嗎?」

「半年。其實我覺得失戀以後第二天結婚和10年後結婚都是一碼事。」

「叔叔不跟我說正經的。」

「我不想一本正經地考慮這種事。」

「要是自己的事呢?」

「自己的事?是指我自己嗎?」

房子抬頭看著我笑了。我覺得她笑得很美。她似乎沒有盯著我看,但眼睛里閃爍著凝視般親昵溫情的亮光。

她為母親的幸福祝願祈禱,剛才這個問題是否與此有關?我心有戒備地說:「要是我自己的失戀,那已經是遙遠的往事了。如果失戀是一場悲劇,可以在以後的戀愛中得到慰藉,也可以在結婚中得到醫治。我只有這種平淡無奇的老掉牙的結論。」

房子沉默不語。

「我不沉浸在悲哀里。跟第二個女人結婚的時候,已經一大把年紀了。」

「我不是說叔叔的事。」

「那是誰的事?我更沒有興趣對這種問題泛泛而論,各人有各人的情況和想法。」

「噢。」

「是說你的對象嗎?」

我從一開始就懷疑必為此事,只是沒說出口。

房子好像心頭怦怦直跳,剛才一直放在左手腕上無意識地慢慢撫摸的右手腕這時突然放開,把耳邊的頭髮攏上去,藉以掩飾突如其來的震驚。

「不是。」她的語氣堅定、斬釘截鐵。

我點燃一支煙。我突然感受到這個年輕姑娘的心靈的騷動不安,想嚴肅認真地對待這個問題。

「爸爸,我說的是爸爸的事。」房子說。

「哦?」

她的話出乎我的意外。

「爸爸失戀以後馬上跟媽媽結了婚。以前我一無所知,做夢也沒想到……我無法理解爸爸的心情,又不便問媽媽,也不能對別人談起,就想問問叔叔……」

「這些事你是聽說的嗎?別人的話未免靠得住,特別是過去的事,有的人說話不負責任。」

「不是聽來的。我看了爸爸的日記,確有其事。」

「日記……」

我脫口嘟囔一聲。我一定雙眉緊蹙,像突然撞見兇狠惡毒的闖入家宅的歹人一樣怒火中燒。

「日記本來不是記別人看的,所以我認為那是爸爸的真實感情。」

「既然是不讓別人看的日記,你不是也不該看嗎?」

「嗯。可是,爸爸已經死了……」

「正因為死了,更不應該看。你知道死人無嘴這句話吧?你卻讓死人開口說話。死無對證。就是說,別人怎麼說,死人不會爭辯不會抗議。但是我想說的與這普通的含意相反。就是死人一開口說話,活人無法爭辯無法抗議。因為對死人說的話既不能更正也不能辯解。不能更正不能辯解的話是多麼可怕。這不是人說的話。古諺說死者不開口,文字作證言。你看的日記也是這樣,死無對證最安全。」

「我看爸爸日記的時候也覺得不應該,像在偷看別人的秘密,心裡打鼓似的怦怦直跳。我不知道爸爸還有日記,和他的筆記本放在一起。筆記本很多,都放在舊藤條箱里。我以為是爸爸做學問的專業筆記本,看也看不懂,一直沒動。這些東西和叔叔你們也沒什麼關係……可是到自己要離開那個家嫁出去的時候,覺得爸爸的那些東西令人懷念,就想翻翻看看。我不知道還有日記。」

房子好像沒有理解我的話,恐怕也不想努力去理解。這很自然。我也沒有使用引起房子去理解的說話方式。房子也好、房子的父親也好,我並沒有明確表示是對他們的抗議。可以說,我只是面對死者虛構的權威色厲內荏地虛張聲勢。

這個權威現在附在房子身上。房子看似不想盯著我,卻盯著我。她的眼睛是正在談情說愛的姑娘的眼睛,卻又是腦子裡裝著父親日記、對日記的內容堅信不疑而喪失自我的眼睛。

但是,我也捫心自問。我嘲笑時子對亡夫的記憶不完整、嘲笑房子不能準確理解亡父的日記,是出於嫉妒嗎?

對於我來說,池上老師的絕對的真實只有死去。他曾經生存過的一切都不過在模糊暖昧中飄浮搖蕩。時子和房子是否把老師死去的真實誤解為死者的真實呢?

因為我和池上老師的遺奏時子結婚,老師的孩子房子就跟我談論老師和時子結婚之前的戀愛情況,想起來是一種奇妙的姻緣。

「還有一張那個女人的相片,夾在日記里……有相片在,媽媽可能也沒看見日記。」

「是嘛。」

「媽媽要是看見日記,會讓爸爸把相片扔掉的吧。她不討厭嗎?」

「可能是這樣,連我看到相片的時候都心慌意亂。爸爸長什麼模樣,毫無印象,卻看到爸爸的戀人的相片。你說怪不怪?」

「長得漂亮嗎?」

「嗯。好像有點像媽媽,其實不像。脖子很長,看起來身體很弱,說不定也是病號呢。」

「因為這個才分手的吧?說是失戀……」

「爸爸吐血,那個女人好像就不幹了。」

我想起我當學生時候的池上老師。池上老師喜歡足利義尚,根據宗高的《將軍義尚公薨逝記》等文章,斷定義尚死於肺結核。那個時候,他自己也得了肺病。

老師和時子結婚的時候,我已經大學畢業。所以,婚前半年失戀的老師也與我記憶中的彎腰曲背上下高中教室講壇的印象有些許歲月的差異,倒覺得聽見「愛子,給客人……」那一天所見到的老師的形象更接近於失戀狀態。

「看了爸爸的日記,我覺得媽媽很可憐。」房子低下頭,但那一雙黑眼珠往眼睫毛翻上去看著我:「叔叔,你聽媽媽說過這些事嗎?」

「沒有。」

「是嗎?現在我好像多少懂得媽媽離家,再婚的心情了。」

我臉色不悅起來,但房子似乎沒有意識到她的話傷了我的心。

「爸爸的心情,我似懂非懂。所以想和叔叔好好談一談……本來想把爸爸日記帶來,可我也不願意把他的日記給別人看——覺得挺為難的。我說不清楚。爸爸說,那個人走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那個人家裡聽說爸爸吐血,大吃一驚。不過,爸爸害怕從此愛情消失。好像他認為一旦愛情冷漠在心裡,自己的生命也就冰冷死亡。他得的是那種病,也許真的會死去。爸爸所說的愛情,好像與對那個女人所表示的愛情還有所不同。當然肯定包含對那個女人的愛情,但他說的恐怕是出於那種愛情的、卻也許比那種愛情更廣闊更深厚的愛的感情。爸爸在日記里寫道,從來沒有這樣愛過自己,愛過鄰居、自然、學問……」

「這是理所當然的。這就是戀愛。現在你就是這樣的吧?」

「對。」房子坦率地點點頭,緊接著說,「不過,爸爸是失戀了。但是他對那個女人沒有埋怨憎恨,所以,那個人離開以後,愛情依然留下來。我想是爸爸努力把這個愛情留下來的吧。後來,爸爸一心一意想對那份愛情保持同樣的熱度。一般地說,等前面那次戀愛之後再跟別的人結婚。爸爸正好相反,要在前面那次戀愛還沒有冷卻、疏遠的時候,立即和別人結婚,這種心理我們很難理解……」

「可能實在熬不住寂寞吧,或者出於喜新厭舊的心理。」

我也難以說出「也摻雜著不久於人世者的恐怖」這句話。

「好像爸爸還不至於寂寞,也許看起來覺得喜新厭舊,但他愛情專一、貫穿下來,雖然對象變了……」

「豈有此理!……可是,也說不定有。」

「爸爸就這麼相信的吧。」

「你的意思是說在第一個戀人身上萌生的愛情在第二個戀人身上成熟嗎?」

「也許爸爸更多地以自我為核心來考慮問題,他只是想維持自己的愛情。」

「說得是。爸爸很想珍惜自己的愛情。他不願意失去自己的愛的感情。他想活下去,維持愛情高潮中的自己的生命。我也能理解爸爸的這種心情……」

「是呀,恐怕是人之常情。」房子的話聽到這兒,我突然想,這姑娘到底打的什麼主意跑到我這兒來談論她爸爸的事呢?

我對她的態度不冷不熱,對她的觀點加以反駁。但是,房子一定有什麼事要對我訴說。也許正因為她也處在愛情的高潮之中,才表現出急不可耐的迫切。我必須寬慰她。

我們去觀看海棠后的半個月里,房子就兩次到我家裡來,今天是第三次。我想起前一次來的那天晚上時子在被窩裡對我說的話。

時子說,房子問她自己的乳房很熱乎、乳頭卻很涼,是不是誰都這樣?還有,自己的乳頭又小又癟,塌下去,這不要緊吧?

當時,時子一邊說一邊輕含微笑,說:「不過,我聽了以後,放下心來,看來這孩子還是黃花閨女。你說呢?」

「哦。」

我對母親的心理實在有點驚愕。

「那你看了嗎?」

「可能她心裡也想讓我看,但我不好說讓我看,畢竟一直分開過……」

「洗澡的時候就能看到嘛。」

「她不會去公共澡堂……再說,平時也不在意,到快嫁人的時候,老放心不下,擔驚受怕,其實什麼事也沒有。」

「你好好告訴她吧。這孩子,母親一直不在身邊……」

「我告訴她了,不要緊,用不著擔心害怕。」

我把手伸到妻子的胸脯上。現在這種動作已經不能擾亂兩人的談話。平時我常常忘記這一對乳房曾經哺育過前夫的兩個孩子。我想到房子的乳房,把手從滿臉充滿母性表情的妻子的胸脯上縮回來。

但是,妻子談起了前夫的往事。

「房子也變得敏銳脆弱起來,一談起她的爸爸,馬上就淚眼汪汪。我說爸爸經常抱著房子出去散步,回來的時候,你手裡拿著鹹味脆燒餅乾。你還是嬰兒,沒長牙呢。我怕爸爸的衣服染上乳臭味,要他把房子交給我。我嘴皮都說酸了,他還是緊緊抱著房子不放,大概預感到自己很快就要離開人世吧。」

「你說這些事,房子會傷心的。」

「我也是怕他把病傳染給房子。不過,這也好,房子說她的結核菌素反應一直都是陽性的。」

我不再說話,漸漸睡著。但是,如果房子變得對任何事情都感覺敏銳、對平平常常的事都耿耿於懷,那她即使看了父親的日記,也可能產生我們意想不到的心靈困惑。我由於不願意為妻子的過去自尋煩惱。對與妻子的前夫有關的事情企圖採取迴避的態度,但難道就不能替房子打聽一些情況嗎?

這麼一想,迷迷糊糊中精神寬鬆下來,腦海里浮現出那株繁花似錦的大海棠樹。

「就是說,你不知道池上老師失去戀人以後愛情還沒有消失就馬上和別人結婚嗎?」

「怎麼說呢?恐怕不是趁著愛情還沒有消失,而是愛情還在繼續的時候吧。能不能說是為了讓愛情繼續下去呢?就像叔叔你說的那樣,有戀人卻跟別人結婚的人多的是,爸爸好像跟他們不同,他是積極的。他相信自己的愛情,想充分展現愛情。他認為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愛人,現在自己可以去愛別人,所以失戀之後馬上和別人結了婚。」

「嗯,還是有非常自私性的考慮吧。」我憋不住終於說出來。

「也許他這麼想,過了這個時候,一旦愛情冷卻下來,就絕不會再有愛情了。」

「這我明白。」

「不過,愛情是不是就跟流水一樣馬上流到別的人身上呢?」

「這……」

我想池上老師可能心裡深藏著某種巨大的悲哀或者恐懼,如果解釋為失戀的消沉頹喪以致病入膏育而死去,未免過於簡單。剛才房子的話里也含著這個意思,我也考慮過是即將不久於人世者的恐怖,但池上老師的心態或許植根於性格中最病態最瘋狂的那部分。

最終我還是不願意在房子的誘使下進入他的心靈深處去觀察。

「嗯,怎麼說呢?你爸爸以前的戀愛,大概就跟你對海棠的感覺差不多吧……」

「是嗎?」

房子似乎出神地凝視著遠方,目光里浮動著含情脈脈的溫情。

我說這話時本未深思熟慮,一看房子的反應,表情如此美麗,剛才自己說的那句話又在心裡迴響。

房子激動地臉頰微紅,接著彷彿更深入一步地說:

「我覺得爸爸很愛那個人,所以媽媽很可悲,不過,那個人也已經死了吧。」

「是嗎?什麼時候?」

「不是,我只是看了相片以後產生這樣的感覺,看了那張夾在日記本里的相片,我就想見見她,奇怪吧?可是這麼一來,啊,我又覺得她已經死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看起來身體很虛弱嗎?」

「我這麼覺得。」房子低下頭,「不過,跟她結婚的人會得到幸福嗎?」

「你是說媽媽嗎?」

「噢。」

「你不知道什麼叫幸福。幸福不僅僅取決於條件。」

「要我就不幹。失戀引起身體虛弱心神悲傷這還可以理解,爸爸卻很自負的樣子。他只珍惜自己的愛情,不考慮愛情所給予的對象。即使不算是以前的戀人的替身,他的結婚也是為了不至於使得在以前的戀人身上燃燒起來的愛情烈焰低落下去。因為他愛以前的戀人,所以才愛後來的媽媽。因為有了以前的戀人給予他的愛情的力量,他才能夠愛後來的媽媽。他不過需要媽媽為他維持在以前的戀人身上所感受到的愛情——這就是媽媽可悲可憐之處。」

「我不知道日記是怎麼寫的,但不會這樣機械性的吧……」

「媽媽沒有臉面嘛。她怎麼想的?」

「你現在來問我呀?」

我本來沒想這麼嚴厲地反問。房子一聽,心裡吃驚,臉形都變了,兩道眼皮猛然分離開來似的,連耳朵都顯得凄涼。

這又薄又小的耳朵像她母親。妻子睡覺的時候,我從側面看著她的耳朵,有時會想起自己的年齡。房子年輕,耳朵的色澤比時子光潤,但當她悲傷驚駭的時候,那形狀顯得凄楚。

現在也是由於我的一句話,房子悚然蜷縮在硬殼裡。是否因為她還是意識自己是寄人籬下的孩子呢?稍不留神,就會傷害她的感情。我一邊想一邊對她說:

「我呀,對你媽媽,盡量不談和她結婚以前的那些往事。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

聽起來也許覺得我連時子是房子的母親都不想承認,但房子使勁點了點頭。

我想知道池上老師的日記在他和時子結婚以後是否還繼續寫下去,但不便向房子打聽。我的妻子如何被記載在她的前夫的日記里?我甚至感到火燒火燎的不安。

只有房子看過日記,只有房於知道池上老師和時子結婚時的心情。我不願意她以此作為有色眼鏡來觀察我們的夫妻關係。我早就覺得,要是有日記、信件留下來,就跟鬧了鬼一樣。

「和你媽媽結婚以後還寫日記嗎?」我極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房子依然低著頭,有氣無力地說:「沒有。」

她的回答更加重了我的疑心。

「如果婚後還繼續寫日記,你想了解的事情不是都一目了然嗎?媽媽怎麼樣?爸爸怎麼看媽媽?不是都清清楚楚嗎?」

「是呀。可是……」房子吞吞吐吐,用含糊其辭的語調說,「結婚以後,怕媽媽看見,就把日記藏起來,所以沒有繼續寫下去。」

「那你爸爸婚前的戀愛看來也沒有繼續下去,成了他的幻想吧。」我一邊說一邊突然想池上老師和那個戀人沒有發生肉體關係。

「趁著對前一個人的愛情還沒有冷卻,趕緊和別的人結婚。這種心理不是幻想就是病態。這樣的日記,你爸爸在結婚的時候燒掉就好了。」

一個死者在二三十年前的心情如今對於我來說,實在是捕風捉影虛無縹緲,只是當年的日記阻礙著我對他過去的寬容。抗拒著「過去」這種大自然的命運,變成一具木乃伊。如果子女、妻子乃至我至今還因此受到感情上的傷害,那池上老師的日記不僅是罪惡的證據,而且是罪惡本身。

房子來和我談論這件事,而我終於陷入挖掘妻子的遙遠過去的墳墓一樣的窘境,連房子都成為我嫉妒憎恨的目標。從常識上說,我也想避免出現這種狀況,我並不喜歡異常心態下的疲勞。房子這樣的處女,過分要求自身周圍的一切也要純而又純,這也許很可能產生與異常心態相似的巨大麻煩。我聽了房子的話后,對妻子疑神疑鬼,懷疑她和肺結核病人的池上老師婚後是否過著一種不正常的生活。我們夫妻之間從來沒有深入談論過這些事。

「你爸爸的日記是他年輕時候寫的,人是會變化的,所以我什麼也不好說。但是我知道,你想不通爸爸失戀以後為什麼會立刻和別的女人結婚,因此也給自己的婚事帶來不安的陰影吧。」我尋找著恰當的時機,準備結束這場談話。

比房子談話的內容本身更現實的問題是她為什麼要來談這些事,以及她一定把父母親的結婚與自己面臨的婚事結合起來看待。但是,我摸不透房子是如何把父親日記里的戀愛和以後的結婚與自己現在的戀愛和結婚結合起來的。房子是否懷疑她的對象先前也有這樣戀愛的經歷呢?

「看了日記以後,是不是擔心什麼事?」

房子的表情又像黑眼珠上翻那樣抬頭看我,臉頰緋紅。

「也不是,算了,是我不好。我不該對叔叔談這件事。」

「沒什麼不好的,但我也不想打聽。」

「是的。因為不好對媽媽說,所以就想跟叔叔聊聊……叔叔說得對,不僅考慮到我自己,也要考慮到媽媽。」

「你怎麼考慮媽媽的?」

「希望媽媽和叔叔能幸福生活……」

「噢,謝謝你。」我顯得不好意思,「像海棠那樣嗎?……」

「對。」

「不過,媽媽的兩次結婚都不像你所想象得那樣受到日記的影響。」

「可是我考慮爸爸媽媽跟叔叔的想法大概不一樣。」

「也可能是這樣。不過你要是把自己的婚事和他們連在一起,那就錯了。」

「沒連在一起。可是……我覺得自己生得不乾不淨……」

「胡說!」我勃然變色,「這是褻瀆,小毛孩子怎麼胡說八道!不管你的結婚多麼純潔,連自己的出生都要懷疑、反省,豈有此理?太自傲了!」

「不,和自傲恰恰相反。要是媒人提親,連血統什麼的都查得仔仔細細。」

「嗯。自己給自己查怎麼樣?查自己的出生就要查父母親,可就是查父母親。也不明白自己出生的命運。父母親有一種即不自由也不負責的東西。即使父母親是骯髒的結合,生出來的孩子,從這個孩子本身的立場來看,也不能說是污濁的。」

房子沒有回嘴,心裡卻好像大不以為然。

「說自己生得不乾不淨,就是說要一個乾乾淨淨的自己,這就是自傲。如果用這種自傲的心理祝願媽媽再婚後獲得幸福,我們也不會高興。」

房子垂頭喪氣,邊抱著雨衣邊走進開始人梅的紛紛細雨里。舊雨衣好像從學生時候就一直穿著,下擺、袖子都顯得短。

我看著她身體蜷曲在硬殼裡的背影。我想追上去叫住她,等妻子回來后,帶她一起上街,順便給她買一件雨衣。但是她剛才說的話還憋在心裡,想到三個人在雨中散步,心情就不舒暢。

我走上二樓,頭枕胳膊躺下來。

本來上樓想尋找那本刊登有池上老師研究足利義尚文章的舊雜誌,可是懶得在壁櫥的角落裡翻找。這是國文學的專業雜誌在老師死後發表的,含有悼念的意思。我不記得是否保存起來。老師去世以後,我收到他的一些同學聯合寄來的一封印刷的信函,為了表示我的一點心意,便收到了這本雜誌。

聽房子談老師的日記以後,我想那篇文章大概是老師的唯一遺稿,興許可以從對足利義尚的研究中窺見他的心理、性格,但一轉念,覺得我現在和老師生前的妻子時子共同生活,卻企圖從那篇文章中搜尋妻子前夫的什麼秘密,未免凄慘。

可是,時子記憶中的丈夫與房子幻想中的父親,儘管是同一個池上老師,形象卻大相徑庭。老師死去的時候,房子還是嬰兒,她沒有父親的記憶。

後來,母親棄子女而去。即使出生存在著神秘的命運,養育卻是母親的責任。在即將結婚之際,比起自己的出生,也許房子更苦惱自己畸形的成長。最近,房子的養父母、她的叔叔嬸嬸好像默認房子和親身母親來往。叔叔嬸嬸對房子有了對象以後變得情緒高漲、心態開放、眷戀母親又是怎麼想的呢?

我心想剛才對房子不該那麼生硬,但她一走,我心裡老大不高興,只好等妻子回來。

妻子累兮兮地回來了。

好像出過一身汗,她開始整理腰帶下的和服襯衣。她的動作不急不慢,一絲不苟。平時我司空見慣,今天卻焦急煩躁。和服長襯衫脫掉后,剩下貼身襯衣,她敞懷轉身彎下腰去。

「我說呀,把衣服掛起來好不好?」

「等一會兒,我難受。今天沒燒洗澡水吧?在電車裡我的腳被踩得一塌糊塗。」對子一邊說一邊把左腳伸出來寬鬆地坐著,露出腳掌心。布襪子也脫下來扔在一旁。

我沒好氣地說:「房子來了。」

「是嗎?回去了嗎?」時子右手按著草席稍稍轉過身來,但沒有瞧我的臉,說,「怎麼星期天還來……」

「星期天怎麼啦?」

「星期天不是跟對象在一起嗎?」

「哦。」

「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一個小時以前吧。」

「是嘛。讓房子燒洗澡水就好了。」

我有點氣惱,沉默下來。

時子抱著和眼長襯衫站起來,把衣服掛在衣架上,一邊說:「這雨要下到什麼時候呀?」一邊把衣架掛在走廊上。

從飯館叫來壽司,兩人吃了晚飯。

睡前時子燒了一壺水拿到洗澡間擦身子,我聽著裡面沒聲音了,卻老不見出來,便起身去看,只見她穿著睡衣獃獃地坐在梳妝鏡前面,從鏡子里看著站在她後面的我,說:「房子在這裡化妝以後走的嗎?」

「是嗎?可能是吧。」

「我的一支口紅沒了。」

「什麼?」

「被她拿走了。」

「不會吧。」我輕鬆地說,「下一次你給房子買一件雨衣吧。」

「雨衣?……口紅還是被她拿走了。大概不是想偷,跟自己沒有想要別人的不一樣。只是,一看我用的口紅,突然想要。女孩子常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偷東西的毛病,可這孩子沒這個毛病呀。」

「偷東西?」

「這孩子今天是不是有什麼傷心的事?沒對你說什麼嗎?」

「說了。你到外面來……」

「拿走我的口紅,也不適合她用,太老氣……這種顏色,我抹可能嫌太鮮艷。」

時子把臉靠近鏡子抹口紅讓我看,臉上的淡妝已經洗凈,只有嘴唇鮮紅,格外顯眼。她抹的口紅比平時的鮮艷。我一邊端詳一邊說:「會不會掉到什麼地方?」

「沒掉下來。她把我沒用完的口紅拿走了。」

「行了。算了吧……」

我從身後把手放在時子的雙肩上。她握著我的手站起來,走到走廊上還一直不放開。我一邊在昏黑里走著一邊感覺到她的口紅。

「她都說什麼來著?告訴我……」妻子撒嬌似的說。

我把嘴唇貼在妻子的嘴唇上。

「別……」時子靠在我的胸脯上,說,「房子對你說什麼話,我來猜猜看吧。她說,叔叔是不是不想和這第一個女人結婚?」

「混賬話!」我在妻子臉頰上打了一個巴掌。我自己都感到驚駭,時子捂著臉,呼吸越來越急促。

「她最近對我就這麼說的吧!對我……」

我趕快避開妻子的鋒芒,轉移話題:「今天房子談的,總而言之一句話,就是問你以前的婚姻生活幸福不幸福……」

「以前的婚姻?……她怎麼說的?」

「好像耿耿於懷。」

「你呢?」

「別胡說!」我堅決否定,但轉口又說,「可是,跟病人在一起……這種夫妻關係能維持多久呢?」

「我不願意聽。」

「能維持多久?……」

「到死。」

「到死?」

「對。到死為止。」

她冷酷的叫喊使我渾身顫抖。

「對一個快死的病人?……」

「就是這樣。」

女兒就要結婚,她希望自己在純潔的幸福中生下幸福的孩子,於是追溯到自己的出生。自己是否在父母親幸福的婚姻中純潔地誕生?她的這種心態無疑證明著自己的男人的忠誠真摯。

房子對自己乳頭的扁小擔心,想了解受孕時的母親心理,都說明她希望以純潔完美的身心去完成婚姻。即使由於母親的關係,房子和我互相對抗互相敵視,不管怎麼說,畢竟有緣相遇,我必須關心愛護她,作為母親,時子對女兒的結婚表示祝賀;如果我無動於衷,恐怕房子心情也不舒暢。此時此刻,我必須設身處地為她著想。這種時刻,也許一生只有一次。我是與有過丈夫的女人結婚的,而且這個女人和前夫之間還有孩子,我並沒有強迫妻子抹滅她的前夫和子女。我覺得那是枉費心機。

然而,當我設身處地為房子著想時,就覺得時子作為母親對房子太冷淡。丈夫死後,時子就扔掉兩個孩子離家出走,雖然有與小叔子關係不合以及其他的原因,但離開婆家、特別是與我再婚以後,比起其他同樣與孩子分離的母親,時子對兩個孩子不是顯得冷淡嗎?當然。這種冷淡對於婆家、對於養父母,而且對於我也許是情分或者是義務,可我又想,時子的性格里就沒有這樣的東西嗎?我就沒有強迫時子這樣做的意思嗎?這可能也是奇怪地受到房子的純潔的影響。

因為我們之間不生孩子,所以我向妻子提出想把房子收養過來。這是很早以前的事情。

「你也有私生子,乾脆也一起接過來算了。」妻子開玩笑地把話岔開,「我是二婚,說不定你還是十婚、二十婚呢。」

妻子的意思是說男人到35歲還沒結婚,在外面有私生子不足為怪。妻子這麼一說,我倒回憶起年輕時候的風流韻事,胡思亂想起來,說不定哪個女人生下我的孩子,也不告訴我,自己正悄悄養著呢。我過手的女人並沒有妻子說得那麼多。但是,再婚的妻子對初婚的丈夫的過去無法想象他過去的某一個固定的妻子,只能漫無邊際地幻想虛無縹緲的女人,也許這對她具有以心靈的痛苦忘卻自己弱點的作用。因為我對時子以前的婚姻沒有刨根問底,時子也就對我的婚前的女人問題睜一眼閉一眼嗎?只要把過去柔和地包裹起來,就不會在現在探頭探腦地伸長出來。

但是,從房子對她所看到的池上老師日記的談話中,我知道老師在和時子結婚以前一直有一個戀人,而且是趁著愛情的心靈尚未冷卻、也為著不使愛情之心冷卻,才想和別的女人結婚。時子知道這些嗎?還是在與我結婚的時候早已忘卻了呢?現在想起來,時子不太觸及我婚前的女人問題,是否因為自己也有過去的創傷呢?以我現在的歲數來考慮,二三十年前的日本社會中一個虛歲只有19歲的新媳婦恐怕心理上一定還很幼稚單純。我覺得那時候的時子又可愛又可憐,甚至覺得親切慕戀。雖然不是我的新媳婦,而是別人的新媳婦,卻產生也有點我的新媳婦一樣怪異的錯覺。是否年齡一大就變得遲鈍了呢?沒有嫉妒的感覺,卻感受著愛情。池上老師婚前有戀人,19歲的時子大概只好忍氣吞聲吧。

恐怕還是歲數的關係,我看見別的男人的戀人或者妻子長得如花似玉,心裡也平靜如水,特別看到母女在一起的時候,如果女兒的相貌比母親漂亮,我不覺得母親在女兒面前相形見絀,而是覺得女兒為母親錦上添花。孩子可愛,連母親都可愛。真想對帶著孩子的母親表示自己的愛情。但是,直至現在才意識到,我的這種中年人的厚顏無恥里難道沒潛藏著自己的妻子也有孩子這個因素嗎?我提出要把房子收養過來,還讓房子在不知不覺中很自然地出入我的家,卻又在房子和我們夫妻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莫非我的心靈深處潛藏著對不起妻子的內疚嗎?我之所以喜歡別的帶孩子的女人,莫非因為下意識地把她們視為我所討厭或者不容的時子的形象嗎?我實在不擅長進行這樣的心理探索。

「我老說把房子收養過來,這種說法不對。房子本來就是你的女兒。」我改口說,「現在把她領回來住,很快就要嫁出去。」

「不見得吧,說不定還早著呢。她才21呀。」

「你不是19歲結的婚嗎?!」

時子沒有回答,一邊削梨一邊說:「房子說自己要是結婚失敗,那就無家可歸了。這孩子,會這麼想的。」

「說不定無家可歸的好,現在的年輕人,結婚都夠懸乎的。」

「不過,我覺得那樣很可憐。」

「真到那個時候,讓她回到這家裡好了。」

「你要這麼告訴她,房子該多麼高興。」時子動情地說,緊接著口氣一轉,平淡地說:「不過,房子大概不會來的吧,我也不願意女兒出嫁以後被人家休回來。」

我默默地伸出手。時子把創好的梨放在我手上,沖我一笑,把手巾遞給我,我擦了擦汗。我們兩口子都非常愛出汗。

「房子希望我們過得幸福,所以她無論發生什麼情況,恐怕都不會來擾亂我們的生活。」

我心想已經有所打擾了。但嘴裡沒說出來。

「不過,我總覺得房子對幸福婚姻的期待太大太強烈。如果那就是戀愛的話,簡直就像信仰,而只要不是信仰,就會遭人背叛。」

「嗯。剛才提到年齡,我對房子說過,媽媽像你這個年齡的時候,已經結婚生下你哥哥了。你知道房子怎麼回答的?她說,不是的吧?媽媽是28歲結的婚,我大吃一驚,好像臉都紅了。是啊,她能這樣體諒我……房子可是一本正經說這話的。」

「還是19歲結婚那時候純真可愛。到了28,性格變得乖僻起來,一個28,一個35,好像對人生差不多絕望了才結婚……」

「我可沒有絕望。我有兩個孩子,要是對人生絕望,就不結婚了。我比房子還要樂觀。房子也好,清也好,寄居在叔叔家裡當然也無可非議,可最近我想,他們為什麼不休學出外幹活去?」

「如果說房子的性格不是樂觀型的,那是因為你把她拋棄了離家出走。現在房子的生活已經揚起希望的風帆,你應該做些什麼,也算是對她的補償,用不著顧慮我。」

「話是這麼說,可我應該做些什麼呢?」

「你現在來問我呀?」我苦笑一下。我想起曾經同樣反問過房子。

「其實也許不一定非要做些什麼。房子得到幸福,母女的感情就疏通了。」

我的回答從根本上說沒有差錯。時子作為母親,以後通過某種形式表達自己衷心的祝福就行了。然而我不久對自己這種自鳴得意的回答開始反省、產生懷疑。時子和房子的母女感情的疏通不是自今日始,不是早就一直疏通著嗎?這種說法顯得天真。難道不是由於房子的養父母叔叔、我這個時子後來的丈夫這些第三者的阻礙才看不見心靈的溝通交流嗎?另外,房子可能不認為雙方的感情一直在交流,這是因為房子的心靈沒有現在這麼純潔。

房子甚至向時子提出我是不是不想和時子這第一個女人結婚這樣的怪問題。這是出於雙方感情過分交流所顯示的親愛嗎?因為房子的結婚對象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所以可能提出這個問題,但在我聽起來,既是純潔的語言,又是極其淫猥的語言。

如今這些不過是我的記憶罷了。說實在的,我沒有初夜那樣的記憶。取而代之的也許就是「愛子,給客人……」的記憶。我驚愕那是生命的火焰,留給我的是崇拜與現實不同的另一個世界的象徵那樣的感覺,所以可以說更多的是精神的回憶。

肉體的記憶比精神的記憶更靠不住。舉一個稍稍怪誕的例子,房子那一次雨天來我家不久,梅雨季節過去,盛夏來臨。有一天,時子一邊用帶子把自己雙腳踝骨上面緊緊捆著,一邊說:「你再把我的膝蓋上面緊緊捆住。」然後把帶子送給我。

「幹嘛要這麼捆著?」

「病人就是這樣折磨我的。」

「哦?」

我明白了,也出於好奇心,我把時子的膝蓋上面捆緊。

但是,時子並沒有出現舒服的痛苦的感覺,只是做出怪異的表情,我也沒有濃厚的興趣。

「你真蠢。幹嘛要這麼捆?」

「是蠢。」時子說。我給她解開帶子的時候,她似乎羞愧得恨不得把帶子一下子斷開。

時子已經感覺不到過去那種病態的刺激。雖然殘留著記憶,現實上已經失去感覺。

為什麼如此大膽地把自己的雙腳捆起來?無論是時子的表白也好哀訴也好,或許還是一種危險的遊戲也好,可能治癒的不止這一個,還有其他的病態的記憶,我卻覺察出身患絕症的池上老師的異常心理。帶子解開以後,時子高興得幾乎哭出來。我沒有咎責時子的這種嘗試。

後來我思考,要說性的家風,我們夫妻是否也有呢?似乎所有的夫妻都有,那麼我們之間似乎也有。我原先在這方面沒有感到自卑不安,但這也可能有點過於逍遙自在。猶如女人被以前的男人所訓練有素的部分都是天生的佳果、都是這個女人得到的生的恩寵一樣,具有無賴色鬼般自信的人也許都很自命不凡。池上老師一方面讓時子生下兩個孩子,一方面卻給我留下讓時子成為天上佳果,獲得自然思寵的空白。這也許令我自傲自負。然而,這難道也叫我不能麻痹大意嗎?時子先前養成的毛病對我未必毫無隱瞞。女人就是慣於隱瞞的嗎?把雙腳捆起來就是其中之一,十幾年後突然故態復萌。由此觀之,還不知道有什麼東西依然瞞著我呢。即使時子病態的家風全部消失,恐怕也不能輕易斷言病態的家風就比健康的家風弱小。

似乎我自己樂意撞在蜘蛛網上。真實就是蜘蛛網嗎?

兩三天後,我對時子說:「你要好好教導房子,告訴她維持婚姻有暗道、彎路、退路等許多辦法。」

「嗯,前些日子我對她說對丈夫要默默地愛。」

「默默地……」我重複著。時子的話雖是泛泛而論,對房子也適合。房子剛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沉默寡言,顯得憂鬱,其實口齒伶俐能言善辯。這也許是生活環境造成的。房子上學的時候曾經說過,同樣住在叔叔家裡,哥哥清當家庭教師,房子看小孩,待遇不同。

池上老師過世以後,因為還有過小敘子和嫂子結親的話題,所以叔叔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后就把清和房子接過去撫養,給這一對年輕的夫婦添了不少麻煩。時子說幸虧他把兩個孩子收養過去,因此斷定老師的弟弟是心地善良的好人。時子沒見過弟媳婦。如果時子也被邀請參加房子的婚禮,她覺得自己沒有臉面見這位房子的嬸嬸。

最近,房子在我家裡儼然成了主人。儘管房子不在自己身邊,又不是自己養大的,但時子對女兒的婚事還是抑制不住心情激動。叔叔那邊家裡,當然多少都有所準備,房子也就擺到了主人公的位置上,不過,恐怕這也是房子第一次成為主人公吧。我又一次驚嘆戀愛的偉大力量。似乎時子棄子出走的良心苛責、房子失去父母之愛的孤獨悲傷都立即得到補償。

似乎房子的婚姻幸福問題也影響到哥哥清。

我下班回家的路上,一下電車,就看見清和時子一同過來。清還是學生,卻穿著瀟洒漂亮的深藍色褲子,戴著帽檐形狀新穎的淺色帽子,簡直認不出來。白白凈凈的臉膛有一種說不出的光滑感。我想起了池上老師,便和藹親切地說:

「好久沒見了。現在再返回我家行嗎?」

「清說放暑假他要出來幹活,今天公司休檢,就溜出來了。」時子說。

「為什麼?」

「萬一有什麼事,影響房子的結婚。那多不好。」

我看著清的臉色。清慌忙說「我也不願意……」便掩飾支吾過去。

我不想勉強清返回我家裡。我走進電車道旁邊的一家茶館。金魚缸里的水很混濁。

我看著清離去的背影,在傍晚熙攘的人群中,依然很顯眼。他不像池上老師那樣駝背。

「這小夥子真英俊。怪不得愛打扮。」

我覺得清已經嘗過女人,酷暑盛夏,一個大小夥子,皮膚卻像冷油一樣泛著亮澤,我看得難受。這可能是我的反感。

以前我也聽說過清的肺部有點毛病。現在去透視,恐怕還有陰影。我想起房子告訴我的往事:父親吐血后被女人甩了。如果清沉溺女色,可能也會吐血,可能也會夭折,在房子幸福的旁邊已經流動著不幸。房子的幸福難道也是曇花一現嗎?

我沒對妻子提起清生病的事,心想妻子會主動開口的。回到家裡,時子說:「你說得對,清越長越英俊,連我都吃驚,那鼻子、嘴巴好像也開始想女人了……」

「好打扮。」

「要說漂亮,清從小就認為我長得漂亮。今天還聊到這些事。我離開孩子以後,清說房子想爸爸,他想我;房子對爸爸媽媽都沒有印象,他對爸爸媽媽都有點記憶。他記憶中的媽媽不是壞人,而且知道媽媽還活著。我給房子說過小時候爸爸把她抱在懷裡上街散步,清就記得這件事。清還說我背著他的時候,他覺得我的髮際很好看……」

「髮際?」我感到吃驚。

今天清還告訴時子,房子的婚禮稍稍提早,定在9月17日。

9月的第一個星期六下午,房子到家裡來,說現在去鎌倉,讓時子跟她一起去見見未來的女婿。房子的皮膚曬得黑乎乎的,她說經常去鎌倉和戀人一起游海水泳。

「真沒辦法。眼看就要舉行婚禮了,還曬得這麼黑。沒關係嗎?抹白粉都遮不住。」

「她說沒關係。我們這還注意了呢。」

「房子會游泳嗎?」

「會呀。」

房子說今天去他家算是問候,結婚之前就不去了。房子打算邀請母親參加她的婚禮,所以事先讓母親見一見自己的對象。時子認為房子會帶她去戀人的家,一聽房子說讓她在海邊等,自己帶對象出來,便看著我的臉,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接著,時子表示不同意,說這樣大委屈了。於是房子哭喪著臉使勁哀求。

「要是讓你叔叔陪著我,我就去。我一個人不去。」

「幹嘛呀?我免了吧。」我有點驚慌失措。

「我一個人去,就跟小偷、叫花子一樣,多慘啊。你陪我去,還多少有點面子,說得過去。」

女人還有這樣的心理?我終於屈服於使房子變得固執強硬的「幸福」這個字眼的自私,很不情願地跟著妻子出門。因為我情緒不高,在銀座買完禮品后順便休息了一會兒,結果到達鎌倉時已近傍晚。茅蜩在不停地鳴叫。

房子往海棠寺方向走去,我和時子直奔海邊。

剛進9月,由比海濱就空空蕩蕩,我和對子即使沒見過盛夏海邊的熱鬧場面,也能感受到海濱游泳場初秋的荒涼寂寞。這是夏天荒廢的遺迹,沙灘後面正在修建公路,更襯出海濱的蕭瑟凄涼。一排排更衣室葦棚的空殼顯得破舊,沒有風,卻似乎有什麼東西從葦棚貫穿過來。傳來拆卸什麼建築的嘩啦啦的倒塌聲。燒垃圾的黑煙飄忽不定。原先出租小艇、救生圈的帳篷只剩下柱子橫七豎八地躺在沙灘上。

「這不是西瓜的芽嗎?」時子說。我也看著腳下,只見到處都是兩片綠葉的嫩芽,如苗圃一般。

「是西瓜的芽,遍地都是。」

相當大的一塊地面上隨處冒出這兩片綠葉的嫩芽。大概是盛夏時節遊客吃西瓜隨地吐的籽吧。遍地的嫩芽顯示著人群的喧鬧嘈雜和饕餮食慾。當然,秋天的沙地上,西瓜籽可以發芽但不會生長。是種子弄錯季節了嗎?置於土中就會發芽難道是種子的命運嗎?似乎對生命無知的嫩芽多麼可愛喜人。越是細看越發現遍地都是西瓜的芽。沙灘彷彿被夕陽薄薄地抹上一層金黃。

從稻村崎到長谷觀音背後的小山上空,晚霞窄細的雲腳往上擴張,如火焰向天空高高地噴吐。那兒大概是白雲,隨處殘留著泛光的白色。

晚霞映照在岸邊水面上。我看著金波晶瑩蕩漾的海面,彷彿忘記了自己的本來目的,進入一個心曠神始的美妙地方。坐在沙灘鞦韆上的一對少男少女長得漂亮英俊。女的穿著白上衣,男的穿著白褲子。他們一人坐在一架鞦韆上,往相反的方向盪動,好像當兩個鞦韆相遇時他們才說一兩句話。

時子眺望著海面,也發現有人在盪鞦韆。

「哎呀,那不是房子嗎?」對子突然驚訝地說。

「房子能比我們先來嗎?瞎說什麼呀?!」

時子把鞦韆上的兩人誤認為房子和她的戀人。我感受到做母親的心態。

鞦韆一直盪到黑乎乎的小山輪廓稜線上面,似乎就要飛上晚霞燦爛的天空,然後瀟洒地晃下來。兩架鞦韆這樣來回晃蕩著,這一對少男少女彷彿要升上天空。

身後傳來說話聲,回來一看,只見一家人帶著狗正散步過來。似乎是葦棚更衣室的主人的男人說:「拆得差不多了,正讓那些工人喝一盅哩。」

他們還說今年氣候不好,來游泳的人只有去年的一半。

我們坐在沙灘上。東方的天空沒有雲彩,被晚霞映得一片通紅。

我們看見房子正朝這邊跑來。從長西瓜芽那個地方跑到我們身邊,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

「就房子一個人。」時子看著我。

房子一邊喘氣一邊說:「媽媽,真對不起。不行。他說不願意瞞著那邊的叔叔嬸嬸偷偷見你;還對我說你的媽媽當不了我的媽媽。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你的媽媽就是你的媽媽。」然後緊貼著時子坐下來,抓著她的手。

「哦?我倒沒什麼。你告訴他這邊的叔叔也來了嗎?」

「我什麼也……算了,好長時間沒看大海了,這景色就跟天堂極樂世界一樣……」

晚霞似乎也染在房子稍微蒼白的額頭上、粗重的眼睫毛上。

「就像那個人所說的,等待時機。說起來,時子一直等到現在,差不多都有十幾年了吧。」

清第一次對時子說他覺得媽媽長得很漂亮不也是前幾天的事嗎?

「房子,你看這波浪。」我說。

房子覺得對不起母親和我,心裡不好受,如果因此無心觀賞這海浪,未免太可惜了。這樣美麗的波浪一生也見不了幾次。倘若把這波浪留存在記憶里,房子讓從小拋棄自己的母親與自己的戀人會面、邀請母親參加自己婚禮的一片善心將在夕陽莊嚴的映照下一直煥發光彩。或許房子也能記得起讓她觀看美麗的波浪的我——

最終時子還是沒讓房子邀請她參加婚禮。但房子再三懇求母親在她出發去新婚旅行的時候悄悄到東京站為她送行。時子拗不過女兒的哀求,就同意了。這樣似乎就不能說是幸福的自私自利了。我沒有勸阻時子。

時子先前的婚姻曾經像死人的陰影投射在我們夫妻之間,使我惶恐疑惑。我彷彿聽見內心深處尖銳撕裂般的戰慄,倍覺意外的驚駭。然而這一切似乎都由於房子的結婚暫且平靜下來。

(鄭民欽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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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婚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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