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摩根?福思特怒火中燒,一任發泄,語氣粗暴地質問:「我的孩子們到底在他媽的什麼地方?」
「這麼說來,你就是福思特吧,」坐在辦公桌後面的老人平靜地說。「我是本森,你的新領導。歡迎你回國來。順便問一聲,從醫院出來后你在幹些啥?」
摩根不理睬新頭兒的油腔滑調,十個手指支壓在桌面上,俯身直視本森的臉,氣得周身血管噗噗跳:「我再問你一次,我的孩子們在哪裡?」
「坐下說,坐下來說嘛,我會告訴你的,」本森說。「坐,坐下來免得摔倒了。瞧你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子。」
摩根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氣,默數到十,緩緩伸直身子,使盡了每一份自制力才控制住了自己,沒有一把將這個新上任的局長從軟墊椅上提起來猛揍其臉。
摩根極不情願地坐在氣派的特大椅子上,面朝那張物品放得零零亂亂的特大號辦公桌,心想:我回來已經整整一個星期了,他們一直在對我說謊,不講真話。
他和他的搭檔被秘密派往中美洲執行任務,時間講定六個月。不料這一去卻去了他四年多時間。他的搭檔原來是個雙重間諜,骨子裡卻是為那個被戰亂搞得凋零不堪的、受共產黨人支持的小國政府效力。頭三年,摩根小心翼翼地藏匿起來,耐住性子讓皮膚晒成棕色,這以後才從一個藏身地溜到另一個藏身地,又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歷經磨難,終於從那個小國逃了出來。
不幸的是,鄰國也是炮火連天,內戰正酣。他只好從一個內戰之國逃到另一個戰亂之國。花了一年半他才逃生回國。
他首先詢問的事情就是他的孩子們的情況。他們對他說,他的孩子個個都很好。他想馬上見到他的孩子們,而他們卻把他硬塞進醫院治傷並希望他呆在醫院裡——僅僅因為地皮膚上有兩個小傷疤。
今天早上,他對他們的躲閃搪塞伎倆再也無法忍受,從醫院跑了出來,徑直來到前妻在華盛頓特區郊區的住所,渴望見到四年多未見過面的孩子們,遇到的卻全是陌生人。就是鄰居他也一個不認識。周圍的人,沒有一個聽說過喬伊斯?福思特和她孩子們的情況。
他雙眼瞪瞧著辦公桌後面的老人。本森一年前才主管全局工作。摩根對他一所知,毫無了解,眼下也不想了解。他想要曉得的事,就是他的孩子們在哪裡。「我在等你說話,」他吼道。
本森點了點頭,說:「首先我向你保證,你的孩子們都很好。」
摩根咬緊腮幫等著。任由情感宣洩暴露可不是他的稟性,可是,可是,這是他的孩子們呀!媽的!僅僅因為得到組織上官階更高的人的信任,有恃無恐的本森認為,不用作任何解釋說明,摩根也得相信他。
「在你們辦理離婚時,你曉得你妻子懷孕了嗎?」
摩根驚呆了,肌肉緊繃,呼吸不暢,心臟停跳。懷孕?又懷孕了?
「真遺憾,看得出來你真不知道。請允許我第一個向你祝賀你女兒安吉的誕生。」本森啪的一聲打開桌上的一份活頁夾。「她剛滿四歲。」
摩根心裡一陣激動,傅囊簧靠在椅背上。又一個女兒!安吉。他清了清喉嚨,說:「他們在哪兒?」
「在俄克拉荷馬。」「什麼?」摩根高聲叫道,坐在椅子里,挺直了上身。「他們在俄克拉荷馬做什麼?」
「說來話長呀,福思特。恐怕沒有一件事是令人愉快的。」
「你說過的,我的孩子都很好。」
「他們都很好,我保證。」
「那,幹嗎你不告訴我呢?」
本森撅起嘴唇,把活頁夾拋到一邊,說:「好吧,直截了當跟你說吧。在離婚後的第二年,你的前妻又結婚了。她和新婚丈夫及你的五個孩子搬家到俄克拉荷馬城。過了一年,喬伊斯和……我忘記他的名字了。他的名字登在這裡什麼地方,」他說,朝活頁夾擺了擺手。「嗯,他們結婚之後一年,他們兩個,嗯……出了一次車禍。半夜,路上結了冰,一輛拖車失去控制。他倆壓根兒不清楚是什麼東西撞著了他們。兩個人當場就死了,好在你的孩子們不在汽車裡。他們現在挺好的。」
摩根閉上眼睛,頭往後靠在椅背上。喬伊斯死了?離婚時,他倆之間實際上沒有多少情感可言了。確切地說,他倆沒有像朋友那樣分手,但也不像仇敵那樣悻悻離去,倒像是熟人平平淡淡分別。真難以想象她死了。
他知道他會黯然傷感的,但這裡不是地方。四年來,種種可想象得到的死法時時索繞在他的心頭。到頭來,她倒死得早些。
她的死對孩子們造成什麼影響呢?誰在照看他們?他尚未開口問,本森說開了:「因為找不到你或任何其它的親戚,只好由俄克拉荷馬州政府對你的孩子執行監護。他們現在在一個收養人家裡。」
「一個什麼?」摩根咆哮說,蹦離坐椅。
「庫柏說你會不高興的。」
摩根臉色冷峻,眼睛瞇成一條細縫,嗓音壓抑得尖細尖細的:「是你把我的孩子們搞到一個收養人家裡的?」
本森與他對視著:「你還想從我這兒得到更多的回答吧,福思特,那你最好還是坐回椅子去。」
摩根仍然站著。「是你把我的孩子們搞到一個收養人家裡的?」他重複問道,這次嗓門更大。
本森聳聳肩頭,說:「首先要說的是,並不是我要這一切發生的。那是兩年前的事,當時我還未接手情報局。其次,根本沒有什麼選擇餘地。至少孩子們全都生活在一塊。庫柏親自調查了解過那對夫婦的情況,一對名叫加利和莎拉?柯林斯的夫婦。根據他的調查,他們是好人,對孩子們照顧得無微不至。」
「他們是好人,這個我相信。」即使明白,他當兵時的最要好的朋友——庫柏認為調查收養人情況的結果合格,這也不能使他的憤怒有所減輕。他的內心有一種被撕扯得支離破碎的感覺。
「孩子們住在俄克拉荷馬州中部鄉下的一個家庭小農場里,」本森說。「養父是個會計,每天往返於農場和俄克拉荷馬城。養母留在家裡照看農場和孩子們。他們無法生育自己的孩子。他倆很高興收養這五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他倆是本州唯一樂意五個孩子一起收養的夫婦。要不是全靠柯林斯夫婦,你的五個孩子在過去兩年裡肯定給拆散開了。」
「別在我面前說寬心話,本森。如果你看過我的檔案,就會曉得,我對養父母及農場這一類事情可是掌握了第一手資料的。」
「能驅使五個身體強健的孩子為他們干這樣那樣的所有活兒,他們當然高興啦,甭提還有州政府付給他們的收養金呢。我很清楚收養人的家庭是怎麼回事。媽媽的,我本人就是在數十個收養人家庭里長大的。他們不僅得到不花分文的奴工,而且還得到報酬。若是孩子長大了有了工作,他們首先會將他的工資全佔去。別再跟我提收養人家庭的事。」
本森喟然嘆了一口氣,用手掌擦了一下臉:「這兩個人可不是那樣子的,福思特。對你的例行調查詢問結束之後,我就安排你跟他們取得聯繫,你可以親自去了解嘛。」
「例行調查詢問,去他媽的!現在我要彙報的事情,已是多年前的舊聞啦,我要去找我的孩子。」
「你回國的途中經過了一些國家,我們需要掌握這些國家所發生的事。另外,還有一些事情是你想要弄清楚的。」
摩根猶豫地說:「比如什麼事。」
「比如,你原先的搭檔,加西亞,兩個月前被殺死了。」
「這可是幾年來我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還有什麼?」
「我們一得到有關加亞西的消息。立即派庫柏去找你。我們正要向他發出指令時,你卻回來了。」
摩根點點頭,用不著為庫柏擔心,庫柏會照看好自己的。但是,他的孩子——他的孩子急需要他呀。
「我給你提個交換條件吧,」本森主動提出說,「你告訴我們急需了解的那些國家的情況。我給你一份地圖,這樣你就可以找到你的孩子。」
摩根不屑地嗤了嗤鼻子,說:「想要我再花幾天,也許幾個星期的時間來滿足你們的好奇心,與此同時卻讓我的孩子們繼續抓在陌生人手中,被迫干天知道的什麼樣的活兒。才得以撿吃飯桌上的殘渣剩飯?我不幹!」他將半個屁股坐在辦公桌上,差點笑出聲來。「我來給你提個條件,」他提出說,「你告訴我準確地找到我的孩子的辦法,我把你們想要了解的事情用書面報告寫出來,其中包括我所掌握的有關加西亞及其同夥的情況,並寄給你。」
「無法接受。」
摩根站起來。「那好,我自個去找他們,你可以去空想你的情報。我辭職,本森。」他轉身朝門口走去。
他走過一半走廊時,本森叫住了他:「你去俄克拉荷馬城,到俄克拉荷馬人道服務部所屬的兒童福利處,見一位名叫湯姆?卡特萊特的先生。我通知他,你要去見他。」
摩根默默地點了點頭,轉身便走。本森再次叫喊道:「給我的報告呢?」
沒有放慢腳步,也沒有轉過身來,摩根只是偏了偏頭,回答說:「你會收到報告的。但我還是辭職不幹了。以後我會告訴你將欠我的四年半薪水寄到什麼地方。」
摩根將租來的汽車駛離雙車道開上一條泥土路,跟在湯姆?卡特萊特的汽車後面。半個小時前他倆駛離州際公路,一會兒后,一塊路標表明,他倆進入了俄克拉荷馬州林肯縣。在一個名叫米克的小鎮里,他倆在顯然是停車燈光指示牌的地方朝東拐了個彎,現正朝北駛去。
鄉下真是氣象萬千,色彩紛雜:不時見到這裡一座那裡一座歪斜斜的木頭小房子,家庭農場翠綠的田野里生長著紫花苜宿,愈加茵綠的牧草地里現出東一群西一群的牲口,夢幻般的牧馬場更是讓人遐想聯翩。摩根經過一座浸禮會教堂,見教堂前面醒目地掛著一塊拼寫錯誤百出的牌子,不由得咧嘴而笑,經過下一個教堂時更是哈哈大笑起來——教堂後面聳立著不倫不類的附屬建築物,令人忍俊不禁。
一會兒后,他更是笑得走了神兒,幾乎將車子開出了路面:縣裡的道班工人——管他是誰呢——在公路上新塗刷了車道線,塗刷前沒有把公路上動物的殘骸清除掉,結果將鮮亮的黃色中心線刷在一頭輾死的臭鼬屍身上。
一想起那個景象,摩根又哈哈大笑起來。後來他沉默下來。對開懷大笑感到陌生久違了,不自在。最後一次看見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的情景,他完全記不起了。這個想法使他冷靜下來。
他心裡非常明白,這兩年來他的孩子們被迫面對的情況——眼下他正要親自去察看的情況,會使他更加冷靜。
泥土路上塵埃滾滾,他不得不放慢車速,遠遠落在卡特萊特後面。即使車窗全關閉起來,鑽進車裡的塵埃還是嗆得人出不來氣兒。
黃色的塵埃,黃色的泥巴路。他搖了搖腦袋。他在叢林里呆得太久了——叢林里的泥土黑油油的,又肥沃又濕潤。儘管以前他從未見過俄克拉荷馬州的泥土,但他知道俄克拉荷馬州的泥土是紅色的。他曾去過喬治亞州,那兒的泥土很相似。
這兒的泥土不像喬治亞州泥土那樣深紅,而是淡黃色,略帶粉紅。
由於緊握方向盤,指關節都發白了。摩根心中思忖,柯林斯的家到底有多遠呢,他們到那裡后見到的會是個什麼情景呢。
為了向人打聽他孩子們的情況,他會見過他所能想起來的人,對前來調查的聯邦政府工作人員用盡種種威脅手段,用盡了手頭的所有的官方渠道。他們打了一個電話到華盛頓去查對他說的事情,最後終於對他說出了他急切想要知道的事,卡特萊特甚至自告奮勇帶他到他的孩子們那兒去。
卡特萊特一再極力向他保證,他的孩子們過得很好,後來又使自己的努力前功盡棄了:他對摩根說,就在柯林斯先生和妻子收養那五個孩子與他們一起生活之後不久,柯林斯先生便死了,近兩年來一直是柯林斯太太在照看孩子們。
這就是對他的所謂一再保證?多麼有利可圖的機會。一個孀居的女人要獨自一人經營農場,她當然要把孩子們留在身邊,不然怎麼使農場的所有活兒幹得完呢?也許,她正需要州里支付給她的那些收養費呢。
他可不會一再相信這樣的保證。
黃色塵土飛揚、布滿車轍輪印的道路在一個交叉路口終止了。摩根跟上卡特萊特,右轉彎,然後左拐彎,接著駛入第一條車道。一幢兩層樓的白色框架結構房子,坐落在離道路兩百碼的斜坡上,斜坡覆蓋著綠茵茵的百慕大青草。車道拐個彎通向房子的南邊,他和卡特萊特將車子停在一輛綠色的客貨兩用車及另一輛紅色廂式小貨車的後面。
他們倆從汽車裡鑽出來,兩條巨大的德國牧羊犬委實決定不下來是否朝他們吠叫。從房子後邊傳來陣陣嬉笑聲。一隻牧羊犬跑上前來,卡特萊特用手輕輕撫拍了一下它。牧羊犬跑開,轉到車庫牆角後面。摩根和卡特萊特跟著走去,繞過牆角時,摩根步子剛邁了一半就停住了。
後院里擠滿了不同年齡的孩子,孩子們又笑又叫。黑黑的頭髮,黑亮的眼睛。全是他的孩子!似乎有一個蘋果那麼大的東西堵住了他的喉頭。他的視線模糊了,酸甜苦辣的萬般情感洪流淹沒了他。他飛快眨動眼睛,快樂、傷心、眷戀、懊惱之情交替流遍他的心身。
沒有人看見他這個樣子,真是太好了。他需要一點時間來恢復常態。他們長得這麼大了呀!韋斯現在的個頭幾乎與他一樣高了。瞧那對雙胞胎!羅布足足比康妮高出一個頭。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天啦,這對雙胞都十二歲啦。還有年紀最小的傑夫,當時那個小不點的樣子,如今長成大男孩了,對於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他的個子夠高的了。
傑夫不是年紀最小的了。那個貓在手推車後面的可愛小天使是他的孩子嗎?那是他的安吉嗎?有著那麼長的黑髮和一雙笑瞇瞇的棕色眼睛,她應該是的。她酷似康妮當年的那樣子。
摩根嘴唇嚅動,默默祈禱,感謝上蒼,找到了他的家人。
他迅速鎮靜下來。孩子們中哪個會認出他來呢?韋斯認得他,雙胞胎肯定也會認得。他離開時傑夫還太小。安吉根本不認識他。
整整他媽的四年時間,全都白白浪費掉了!
那第六個孩子是誰呀?與羅布身高相仿的那個好象十多歲的女孩,蹲在安吉身邊,下身穿著一條繃緊的牛仔褲,上身套一件鬆寬的T恤衫,留著一條長長的金黃色馬尾髮辮。韋斯的女朋友?如今他十五歲了,可以交女朋友了。
摩根又眨了一下眼睛,將眼中的淚水擠掉,差點響亮地笑出聲來——韋斯正將一棵蕃茄往留著馬尾巴髮辮的女孩胸口處擲過去。這時,他才明白過來,六個孩子全都捲入了飽含漿汁的蕃茄大戰。六個孩子,包括幼小的安吉在內,身上全都或多或少沾有黏乎乎的蕃茄汁和蕃茄籽。
柯林斯寡婦如果曉得眼下發生的事,也許會大發雷霆,但也只能束手無策,毫無辦法。摩根之所以來這裡就是要把家人帶走,以免受到她的不良影響。
莎拉一邊想一邊微笑著,這場蕃茄大混戰完全是在無意中開始的:孩子們幫助她收摘蕃茄和嫩青荳,她將一個蕃茄拋給韋斯,韋斯毫無思想準備……結果蕃茄啪的一聲打中他的鎖骨。是她錯了?
韋斯笑笑,把身上的西紅柿汁抹掉便完事了。她當時就是這樣想的。後來她轉過背俯身摘掛在低枝上的一顆蕃茄時,他將一顆蕃茄的汁全塗到了她的褲子后袋上。
這一下全亂了套,孩子們全都自由行動起來,收穫變成了一場徹底的蕃茄大混戰,一直從菜園打到了後院。甚至連狗兒也捲入了這場混戰,胡奔亂竄,騰空縱跳,想捉住向未防備的背部擲去的火紅蕃茄。
安吉躲在手推車後面,手推車上放著滿滿一蒲式菜藍子的蕃茄,這使她擁有最多的彈藥。她才四歲,不能像哥哥姐姐們那樣擲得又遠又狠,但她用不著那樣干。他們全都要來手推車這兒補充彈藥,她只要呆在那兒,等他們進入她的短小臂膀夠得著的範圍就成了。
莎拉剛想蹲藏在安吉身邊,不料被韋斯飛擲過來的一個爛熟的大蕃茄擊中胸部。
「韋斯利?迪安?福思特,瞧我怎樣收拾你!」她高聲嚷道,拿起一個又大又軟的西紅柿。韋斯跑開了。她躍過手推車追去,他一邊朝她又譏又笑,一邊奔跑後撤。她使勁將西紅柿擲過去。
韋斯橫衝過一邊去,莎拉聽見傑夫高聲大喊:「小心!」
她看不清站在韋斯後面的陌生人——這時要躲避已為時太晚了。陌生人避讓及,抬起一隻手臂擋在臉面前。那個蕃茄彈啪地一聲打在他裸露的前臂上,炸開來,茄汁飛濺到他的灰棕色短袖汗衫上,一些茄汁流淌到了他的棕色燈籠褲的左腳褲管上。
莎技驚得睜大了眼睛,雙手捂住嘴巴。哦,我的天。但願他的衣服不難洗乾淨。但願他有點幽默感。他的反應真快。他肌肉健美,一頭濃密漂亮的平直黑髮。他那深邃黑亮的雙眸,閃爍出撩撥人心的火熱目光,直送她的心房,激得她心房發顫。他的那雙眼睛……好象在哪兒見過,有點眼熟。
她將摀著嘴巴的雙手放了下來,瞄了一眼與他在一起的另一個男人。湯姆來這兒幹什麼,他的極富性感的朋友是誰呀?她的目光,像鐵屑依附磁鐵般又回落到陌生人身上。她朝他露齒而笑,微微聳聳肩以示歉意。
他的臉色真是奇怪之極。被熟透的蕃茄砸得渾身上下都是汁水,可他一點兒也不氣惱,反而顯得饒有興趣,好奇,甚至驚訝。嗯……好象有些眼熟,她在哪兒見過他來看?
接著,她明白過來,以前她從未與他謀過面,但她在那五個孩子的臉上見過那樣的眼睛——雖然孩子們眼睛顯得稚嫩些,更天真無邪些,卻是一模一樣的。一陣紅潮泛起,她是否認他是孩子們的什麼人,但辦不到。她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最初的想法是:不!將他趕走!
雖說她立刻承認,這個想法是多麼的自私,但禁不住要這樣想。特別是她聽到韋斯萬分高興呼喊「爸爸」時,感到心裡一陣發緊難受。
「爸爸!」
那個茶色皮膚的高個男孩,一頭撲進個頭稍高一些、也是茶色皮膚的男人敞開的懷抱里。莎拉凝視著,那男人的那雙堅強有力的雙臂,將她的最大的孩子緊緊摟抱在懷裡。
她抬起眼睛,極力想恨那個男人,但瞧見那男人萬分激動的眼神,恨意又全消了。雙胞胎孩子朝摩根?福思特跑去,他將他們一起摟進懷裡。
莎拉瞧見傑夫遲疑不定,身子直往後退縮,雙手插在褲袋裡,縮起肩膀站著。難道他認不得親生父親了?他眼望著她,目光探詢該怎麼辦。儘管她的心兒碎成了兩半,她還是示意他到父親眼前去。他去了,摩根的一隻強有力的手攜起他,另一隻手仍摟著其它三個孩子。
還剩下安吉一個了。她在哪兒?莎拉環顧四周,發現她蹲跪在手推車的後面,將頭伸向側邊,瞧著哥哥姐姐們擁在陌生人身邊。
想到這個小女孩從未見過親生父親,莎拉心裡便隱隱作痛。每個小女孩都需要父親。這個小女孩就更需要,她小小年紀就失去許多:最先失去了母親和繼父,然後又失去了加利——五個孩子剛到農場,安吉就立刻撲進加利的懷抱。
莎拉知道該做些什麼事。可是,啊,上帝,幹嗎要這麼心亂神傷呢?莎拉硬起心腸,深沉地吸了一口氣,走到安吉眼前,將她抱起來。
「來吧,乖乖,」莎拉耳語般說道,嗓音發顫,兩手發抖。「我們去見你的父親,好嗎?」
「那個人真的是我的爸爸?」
莎拉俯視小女孩的那雙疑惑的棕色大眼睛,極力擠出笑意來:「是的,寶貝,他真是你的父親。」
她幾乎被這些話語梗住了喉嚨,出不來氣兒。她該如何做完這件事呢?她該不該就這樣簡簡單單地把這個孩子交到一個陌生人手中呢?
最後,她把安吉交給了韋斯——韋斯轉身在找他的小妹妹。
安吉怔怔地盯瞧著面前這個人的飽含熱淚的眼睛,默默察看著他,彷彿在察看一件從未見過的東西似的。就像她第一次看煮蘆筍那樣,湊得近近的,小心翼翼的,搞不清楚該做些什麼事,現在對這個人也是如此。「你是我的爸爸?」她終於開口了。
摩根?福思特沉重地吞咽了一下喉頭,眨巴了好幾次眼睛。他眼神中的萬般柔情,使得莎拉的淚水奪眶而出,丨刂綳鰲K沒聽見他回答女兒的話。她簡直再也受不了了。
這個男人來這兒,要把她的孩子們從她身邊奪走。從他的臉神,從他對孩子們又是抱又是親的歡喜勁兒,從他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地流淚的樣子,她看出了這一點。
當然,他們不是她親生的孩子,但他們是她的心頭肉。
而他卻要來把他們搶走。
一片陰影掃過她的臉,擋住了下午炎熱的陽光,她受冷似地打了個寒顫。一隻手碰了一下她的手臂。「莎拉,怎麼啦?」
莎拉又獃獃看了一會快活非凡,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父親和孩子們,他們的談話聲傳到她耳里時,成了一片嘈雜的嗡嗡聲,原來她將視線轉開了。「你好,湯姆,」她怨恨地回答說。她的心在呼叫:幹嗎你要帶他到這裡來?
「你還好吧?」
她清了清喉嚨,顫抖的手背擦了擦雙頰,翹起臉,不去望他那友善關切的眼睛,「我還能好嗎?」
湯姆深深地嘆了口氣。「不能,」他柔聲說。「我想你不會好過的。」他深吸了一口氣,將身體的重量從一隻腳移到另一隻腳上。「我很抱歉。這樣突然就把他帶到你這兒來了。他有一些上層關係。局裡命令我帶他到這兒來。可是,我們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對,」她低聲說。「我們是知道的。不能想法子使這件事輕鬆些嗎?」
湯姆神經質地清理了一下喉嚨。
「請原諒,」莎拉說,轉背對著他和其它人。「我得把剩下的這些蕃茄收回去,免得太陽曬壞了。」她腳步殭硬笨拙地走到手推車跟前,抓住放在手推車上的籃子提梁兒,卻又久久沒有移步。
還有什麼用呢?地窖的一個架子上還藏有一些去年的蕃茄沒吃完,何苦去收藏這一些?此外,現在除了她之外,再沒有別人吃這些蕃茄了。
她想咽咽口水,但喉嚨疼得厲害。為了孩子們,不管怎樣她得打起精神來,不能讓孩子們看見他們的離去給她造成什麼樣的痛苦。也許,他們還根本沒意識到他們要離開這裡。
她下意識地放開籃子,木然地抓住手推車的把手,將手推車朝後院門口推去。她要拿這些蕃茄來餵雞,至少它們不會棄她而去。
在門口地停了下來。什麼時候她變得如此自私小氣了呢?這可是她的個性里從未有過的新東西,對此她很不喜歡。那些孩子需要他們的父親,需要一個永久的家,需要一個他們熟悉、永遠屬於他們所有的人,而不用擔心害怕,顛沛流離,從一個陌生人家裡流浪到另一個陌生人家裡。
他是他們的父親,顯然,他十分愛他們。他離開四年之久,那肯定是不得已的事。現在,他肯定再也不會離開他們了——是他們的唯一親人。
摩根無法將目光從美麗的小女兒身上移開,她是他的骨肉,過去還從來未見過呢。他真想拉地進懷裡,抱住她,吻撫她。但她顯出一副有點動作不對勁便跑的神態,顯然,她還是不太相信這位父親。
安吉依偎在韋斯身邊,站在摩根面前,她那又大又圓的眼睛,顯出猶猶豫豫和責備的神色:「韋西說,我們的爸爸來了,就把我們接走。你要把我們接走嗎?」
摩根蹲在她的面前,笑瞇瞇的:「你高興嗎?安吉?」
「不!」她叫喊道,雙手摟住韋斯的腿
摩根晃動了一下身子,彷彿被人重重摑了一下耳光似的。除了風聲以外,一切聲響嘎然而止。他能期待些什麼呢?對她來說,他完全是個陌生人。他一個個看著孩子們的臉:雙胞胎顯得神情迷惘,傑夫眼看就要哭出聲來。摩根根本捉摸不透韋斯的表情,這使他煩惱傷心。
「你,你……」韋斯停下來清了清喉嚨。「你回來再不離開了吧,爸爸?」
摩根審視大兒子的臉神,思忖大兒子茫然的神情裡面藏有什麼想法。「對,再不離開了,」他輕聲柔氣地回答說。「我永遠回來了。我離開了情報局。除非我們大夥一塊去,我再也不外出旅行了。」
韋斯神色輕鬆下來,笑了。
「莎拉也去吧?」傑夫問道,語氣怯怯。
「莎拉?」摩根心裡一片茫然。莎拉是什麼人?
韋斯的問話給他解了圍:「她去哪兒了?」
安吉轉身,用手指了指摩根起初以為是韋斯的女朋友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擲出的蕃茄打中了他,弄得他上下身都是汁水,直到那時他才看清了她的眼睛。也只是那時,他才弄明白,她原來不是個姑娘,而是婦人,一個眼睛天藍、性情活潑而又迷人的女人。
像一塊磚頭砸中了他的心窩。莎拉。莎拉?柯林斯!那就是他的孩子們的養母?那樣一位打蕃茄仗的頑皮性感的女人?
他尚未回過神來,韋斯飛快地朝那個女人跑去,她正將一輛手推車推出後院的大門。
「莎拉!等等!」韋斯叫喊道。
莎拉把手推車停在門外邊,急忙將臉上的淚水擦掉,把狗趕進後院,轉身等韋斯。
「你把這些蕃茄送到哪兒去?」
她轉身,提起車把手:「送去餵雞。」
「為什麼?我想,我們不是要把這些蕃茄用罐裝藏起來嗎?」
她僅是聳聳肩頭,繼續推她的車:「去年還余有許多,以後會有更多的蕃茄用罐子收藏起來的。」
韋斯趕上她,想要看清她的眼神:「怎麼啦,莎拉?」
她無法回答。她的喉嚨堵得慌,說不出話。
「是爸爸來這裡的緣故,不是嗎。」他在陳述而不是發問。
「別說蠢話,」她否認說。「這一直是你們嚮往的事——希望你們的爸爸回家來。我真為你們高興。」
她心裡也確實是這麼想的。她為韋斯高興,為所有五個孩子高興。然而,噢,上帝,她以前不懂得高興也會這麼傷人心懷。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轉到眼下該做的事上:「你們孩子們幹嗎不帶你們的爸爸和湯姆進屋去,請他們喝些涼茶呢?男孩子去沖個澡把蕃茄汁洗掉。我轉回來后,女孩子和我也去洗澡。」
韋斯點點頭轉身走開。出於習慣,莎拉補上一句:「別全用熱水洗。」
另外一件事是用不著她去操心的——全用熱水洗的人。
她要操心的事多起來了:
一個小些的菜園。
罐藏的活兒少了,
我需要的熱水。
她將蕃茄倒在雞舍里,接著往後一跳,退出雞舍。雞們高興得咯咯歡叫,扇動翅膀,爭先恐後地啄食美餐。
她回到屋子,從廚房悄悄進屋,以免碰上任何人。男孩子已經從樓上的浴室沖完澡出來了,女孩子正在樓下的主浴室等她。
安吉和康妮默不作聲,神情抑鬱。莎拉知道應該跟她倆談一談,使她倆開口說話,但她辦不到。此刻,她倒感激她倆沒有提出什麼問題來。
才洗了幾分鐘,兩個女孩就沖完了澡,穿上衣服走了,好讓莎拉進浴室洗澡。她穿上一條整潔的牛仔褲——毫無引人注目之意。她順手從一堆洗好的衣服上面抓起一件T恤衫,跟著又把它拋到了一邊——此刻穿這件T恤衫很不合適。去年秋天,她用掃帚無意中碰著了韋斯的後腦勺后,他給她買了這件T恤衫。T恤衫真合身,淡黃色的顏色也與她的膚色般配。但她認為,摩根?福思特對T恤衫上印著的黑體字會不高興的:「我揍了我的孩子一頓。」
她穿上一件素藍的襯衫,梳理好頭髮,對著鏡子端詳。一絲苦笑扭歪了她的嘴角。有誰會認為,三十二歲的人了,還有什麼必要去追趕最新髮型呢。金黃的長發披肩,燙成小小的頭髮捲兒流行起來——至少在十多歲的女孩子中流行起來。去年聖誕節,有多少父母被迫購買那些電捲髮器,好使得他們的女兒趕上最新的髮型?
淡淡化點妝能遮住鼻子上的那些雀斑,染睫毛膏會使睫毛變得濃密起來。她躲在浴室里,時間夠久的了,但沒關係。現在該出去自食其苦果了。
她走進廳裡面,摩根?福思特與湯姆兩人都站著。她注意到福思特先生身上的西紅柿汁擦掉了,但衣服上還留有一些痕迹。湯姆有點緊張地清理了一下喉嚨,?一作介紹。
「我……我已經聽說了許多有關你的事,」她應酬說,強迫自己首先伸出手去。摩根緊緊握住她的手,熱情而又大方。他那結有老繭的手掌和五個指頭,放射出令人激動的電波,盪人心懷的電波沿著她的手臂向上傳到心靈深處。她張大眼睛,對著他的眼睛注視了一會兒,然後將目光移到他處。
他感覺到了她那深棕色的眼睛里閃爍著激動——明智——克制的光波。
她將手抽脫出來,極力使急驟的怦怦心跳減緩下來、當她意識到五雙眼睛——不,六雙——包括湯姆在內,雙雙眼睛都在充滿渴望地望著她,兩朵紅雲飛上她的臉頰。
「好啦,」湯姆的話語打破了廳里的沉寂。「我該回城去了。」
「你不留下來吃晚飯啦?」莎拉慌亂地問道。他不會真的離開她的吧?
「你會向上級彙報我們的事嗎?」傑夫問湯姆。
莎拉心裡感到發緊畏縮。孩子們是在跟湯姆開他們之間常開的玩笑,戲謔地要他相信,他們受到了多麼大的虐待,這當然是玩笑取樂,揶揄莎拉的,湯姆對此心領神會。不過,他們的父親可能會認為,這可不是好笑逗樂的事。
「好的,」湯姆臉露慣常的笑容說,「我會打那樣的報告的。」然後,好象莎拉的問題還嫌不夠多似的,湯姆繼續說他們往常開慣了的玩笑。「還有什麼需要我補充彙報的問題嗎?」
孩子們立即歡呼雀躍,開起玩笑來,每個孩子大著嗓門數落他上次探視以來莎拉做過的種種壞事兒:
「她還是強迫我們每天晚上刷牙齒!」
「對,還有早上也要刷牙!」
「還有,非要我們打掃我們自己的房間不可!」
「對呀,對呀。這不公平。我的意思是,我們還是小孩子呀。」
「還有,可別忘了蕃茄的事。」
「首先是她硬要我們摘蕃茄——」
「然後是她向我們投擲蕃茄。能這樣對待孩子的嗎?」
「還有呢,現在連剩下的東西我們也吃不到了,她把這些東西全餵雞去了。」
「就是嘛。今後雞生的蛋可能都帶有蕃茄味啦。」
莎拉的目光一直未離開過摩根?福思特。他在觀看孩子們扮演的玩笑劇,瞇縫著眼,目光從一個孩子身上轉移到另一個孩子身上。他不會誤解眼前的事的——孩子們全都哈哈大笑,湯姆也是如此。福思特不會認真對待這個的。
那,為什麼他顯出一副要砸東西的樣子?還是要揍人?
要是她弄清了摩根當時的想法,肯定會大吃一驚。他確實有這種念頭。他心生妒忌,儘管他不喜歡妒忌,卻無法排解。對於寡婦的種種關照愛護,孩子們所開的玩笑清楚地表明,他們非常喜歡她,信賴她,很高興與卡特萊特建立了友誼之情。
對他來說,這是兩個萍水相逢的人,對他的孩子們來說卻不是。連安吉也是那麼歡樂活潑,樂呵呵地數落要她自己系鞋帶的事。
卡特萊特宣布說,他已收集完了所有寫報告用的抱怨材料,然後請摩根和莎拉送他走到他的汽車那兒。
來到屋外孩子們聽不見話語的地方:湯姆直截了當地說:「我知道,你們兩人都想儘快地把這件事解決掉。」
「還有什麼要解決的?」摩根責問道。他的話語冷峻嚴厲,莎拉的臉倏地發白。「他們是我的孩子。」
「對,福思特先生,」湯姆繼續說道。「他們是你的孩子。這毫無疑問。但從法律角度來說,他們目前仍然還屬於州政府監護,歸柯林斯太太臨時照管。在法官簽署文件同意你監護之前,他們是由州政府監護的。州政府讓孩子們在莎拉家裡繼續住下去,直到那個時候為止。這僅僅只要兩天的時間。」
「四年多我沒見過我的孩子了,而你卻想叫我由於一紙令人作嘔的文件走開,而將孩子們留給一個陌生人?」
「對你的孩子們來說,莎拉可不是陌生人,福思特先生,」湯姆提醒他說。「她是——」
「湯姆,」莎拉插話說。「我明白你想要做的事,我感謝你。」他是在極力拖延孩子們離開,越久越好。他知道她深深愛著他們。她感激地撫摸了一下他的手臂:「行呀。真的。」
「我想做的事,就是維護法律,莎拉。此外,這可以給孩子們一點點時間作心理調整,做好離開的思想準備。」
莎拉想望的事,就是讓孩子們多在她家裡呆一天,也許兩天。如果他們現在就離開,她心裡也許會好受些。但湯姆有一點是對的,那就是孩子們需要一些時間來了解他們的父親。如果他們在熟悉的環境里做這件事。他們的心理會輕鬆得多的。
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究竟在做什麼,就主動提出把客房交給摩根?福思特使用,他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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