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艾莉剛剛穿上運動衫，準備返回遊樂園，電話就響了。「哈羅！」她輕快地說，心想大概是辦公室的同事，也可能是海查理打來的。

「感謝上帝你在那裡，」史羅拉說，聲音中透露出一絲沮喪，「麥可和你在一塊兒嗎？我要找他。」

「他一個半小時前就離開了。」艾莉皺著眉問：「有什麼不對嗎？」

「每一件事都不對勁。我三小時前開始陣痛，現在每六分鐘就痛一次，我想開車去醫院，車子卻發動不了，也叫不到計程車。我找不到麥可，丈夫又來不及在孩子出生前回來！」羅拉將情緒一股腦地發泄了出來。

「沒關係，羅拉，一切都會沒事的，我租了一輛車，可以載你去。我十分鐘內到你那兒，你撐得住嗎？」

「大概吧，我不確定。」

「好，你撐著。我會儘快趕到。告訴我地址。」

艾莉抓了一支筆，寫下門牌號碼。她一掛電話，就繼續打了無數通電話，在她想到麥可可能出現的地方留下訊息，然後沖向車子，祈禱自己可及時趕到。

羅拉家的房門未鎖，艾莉推門進入，看見羅拉坐在客廳的沙發里。她勉強向艾莉擠出一個微笑，臉部旋即因為一陣突發的痛楚而扭曲。

「多謝你來。」

「可以走了嗎？」

羅拉點點頭，指著角落裡的小旅行袋，「我整理了一些東西，我沒料到這孩子會這麼早出世，前兩個小孩的出生時間都比預產期晚。」

「打電話給醫生了嗎？」

「嗯，她在醫院等我們。」

艾莉看看羅拉，奇怪她為什麼不站起來。「那就走吧！」

「不行。」

「為什麼？」

羅拉指指屁股下椅墊：「因為我無法自己爬起來，或許你帶了起重機？」羅拉無力地一笑。此景立刻使艾莉想到麥可，事情愈棘手，他們愈會自我解嘲。艾莉現在才了解那笑容背後也許隱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痛苦。

「孩子呢？」

「在鄰居家。他們非常興奮。」

「很好，我們可以去醫院了。」

醫院距離此地只有幾里之遙，她倆在途中一直保持沉默。艾莉不斷地暗自祈禱寶寶不會提早出世，更希望麥可能隨後趕到。因為她從未被別人如此依賴過。以前，她的姐妹們有了問題，總是彼此討論或請教雙親解決，永遠不會想到她。現在，她絕不能使羅拉失望。

麥可還未到醫院。羅拉要求艾莉進入待產室時，艾莉本想拒絕，但看到羅拉恐懼的表情，她又將一切拋在腦後。羅拉獨自一人，她那麼痛苦，她需要艾莉的陪伴。艾莉沒有拒絕的理由。

兩小時之後，艾莉覺得自己先前太樂觀了，羅拉已經過多次痛楚，卻沒有任何孩子要出世的跡象。艾莉想說些什麼，又不知從何開口。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羅拉的陣痛愈來愈頻密，脾氣也愈來愈壞，下個鐘頭她也許會請艾莉離開，到時艾莉只會感到又是一次挫敗。

她嘆了口氣，給羅拉一些冰塊，對羅拉笑了笑。另一次陣痛來臨時，艾莉立刻緊抓著羅拉的手，讓她盡情地抓著自己，她用平靜、輕柔的語調緩和羅拉的情緒。痛楚結束之後，她靜默下來使羅拉休息。就在這片刻間，麥可推開門，猛然地探頭進來。

艾莉看著他懮心的雙眸，幾乎想哭泣。他是如此強壯、溫暖、令人安心。艾莉飛快地沖向麥可，他很自然地緊擁著艾莉。然後他倆同時轉頭看著羅拉。

「她情況怎樣？」

「我不確定。」艾莉輕輕道，「她很痛，而且已經持續好幾小時了，護士每隔一會兒就來查看監視熒幕，說一切正常。我不知道她還得忍多久。」

「我剛剛才得到留言，不然我早就來了。」

「沒關係，反正現在狀況也不明。」她安慰麥可，「她好象醒了。」

「是我大哥嗎？」羅拉以不確定的口氣問。「你比賽遲到了，夥伴。」

麥可走到羅拉的床邊。「抱歉，教練，你應該告訴我時間已經改了。」

羅拉扮個鬼臉，「小傢伙從昨夜開始踢球進門，我還以為他只是在熱身，但現在我想他大概快出來了。喔，又來了。」

羅拉痛苦地說出最後一個字，艾莉即刻伸出手握住羅拉的手。她太專註於眼前的考驗，因此未考慮到麥可看著她時的反應。當羅拉再次跌回枕頭上，艾莉拿了塊濕布，擦掉她前額的汗珠。

「你做得真好，快要達標了。」

「那最好，我快忍不住了。麥可，你還在嗎？」她向艾莉身後望去。「來這裡，好讓我看見你。」

麥可依言照作，他握住羅拉的手，微笑地看著她。「看得出來你有位好教練在一旁打氣。」

「她很棒。」羅拉同意道。

艾莉搖搖頭說，「我什麼也沒有做，辛苦的是你。」她停了一會兒，又說：「既然麥可在這裡，我想我該走了，好讓你們兄妹倆隨便聊聊。」

「不行。」麥可及羅拉兩人異口同聲地說，艾莉則回望這兩張驚訝並略帶責備的臉孔。

「為什麼？」

「你不能走，艾莉，我需要你。麥可雖然很關心我，但他對於生孩子一竅不通。」

「我也不懂。」

「拜託，小莉，請留下來。」

艾莉猶豫了一會兒，知道沒有爭辯的餘地。並非是因為那兄妹倆想要她留下，而是因為自己不忍離開。

「好吧！我留下。」

房門應聲而開，來了位生氣勃勃的護土。「關心你的人不少嘛，但你少了一件袍子。」她指著麥可：「浴室的門把上掛著一件，去拿來穿上。」她的語氣不容人拒絕，麥可聞言立刻二話不說，像個小學生般地照做了。然後她轉向羅拉，「我要先給你做檢查，可能會使你不太舒服，我會儘快完成。」

羅拉點點頭，在護士做檢查時摒氣忍耐。

「你做的很好。寶寶離子宮頸口只剩下一公分了。我去找醫生來，呆在這兒，不要離開。」

「我盡量。」羅拉喃喃道，並於另一陣痛楚襲來時轉為急喘。

一小時之後，一個重八磅的女嬰出世了。艾莉看到此景，不禁因放鬆了過去六小時來的緊張情緒而淚盈滿面。當她看到醫生將寶寶交給羅拉抱在胸前時，覺得這是自己所看過最美麗的景象。

在場的人都受到感動，至少靜默了一分鐘。麥可的手臂環著艾莉肩膀，而艾莉則倚著他的胸膛，享受著他的撫慰及溫暖。當她抬起頭仰望麥可時，竟驚訝地發現他雙頰潮濕。

她伸出了一根手指輕輕拂去麥可臉上的淚水。當他倆四目相對，艾莉竟在麥可的眸子里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情感，有好一會兒，他倆就如此對望著，幾乎忘了他人的存在，直到羅拉說話了。

「她真美，不是嗎？」

麥可點點頭。「像她媽媽。」

他傾身向前親吻羅拉的前額，再親親小寶寶。然後轉向艾莉，「也幾乎和她的教練一樣美。」

艾莉搖搖頭，在她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之前，麥可的唇就貼了上來，給她一個短而溫柔的吻。

「我想為她取名亞麗，」羅拉無視於他倆的存在，低頭看著寶寶說。

「男孩們喜歡這個名字，因為它是電影《小美人魚》主角的名字，我也喜歡，因為它很美麗。」

一直在床尾徘徊的護士此時靠過來說：「你該睡一會兒了，我也好將寶寶帶回育嬰室清洗一番，別的護士馬上會來幫你換下長袍。如果你想吃些什麼，也可以告訴她。」

「太好了，謝謝！」

「那我和艾莉一起離開。」麥可說，「我明天一早再來。需要我照顧男孩們嗎？」

「不用了，他們在鄰居家，你可以試著聯絡我的丈夫。」

「早已安排好了，我請秘書追蹤他下落，我相信他定會儘快趕來。他一定會後悔自己錯過了這一切。」

「活該。也許他會因此而換個離家較近的工作。」羅拉打著呵欠說。「如果你聯絡上他，記得告訴他說我愛他，想念他，以及我們有了個世上最美的寶貝。」

麥可笑著說：「我會的，休息一下，什麼都別再擔心了。」

艾莉步入走廊，好讓麥可和他妹妹私下說幾句話。她飛快地看了手錶一眼，已經快晚上九點了，她從下午兩點進醫院來，已經過了七小時。想到前一刻仍是懷孕的女人，下一刻居然就有了一個真實的小寶貝，真令人驚異，尤其是有一天自己也會這樣。

她從未對孩子有過太多嚮往，但經過了今天的事件，她終於了解到自己是多希望擁有一個家庭。她的心裡突然有股深切的、揮之不去的需求。

有一個孩子是多麼美好的事。雖然它無疑地將破壞自己所有的計劃，但卻是自己和丈夫愛的結晶……

丈夫？老天！她在想什麼？她甚至還未找到一個和她有相同夢想，或願意愛她的男人呢！麥可的影象此時此刻閃過艾莉的腦海，不必，他並非那個適合自己的男人，他倆之間的差異太大了。麥可永無止盡的精力和快活心情只會令她發瘋，而她的實際及講究細節也可能使麥可無法忍受。

也許他倆是有一些相同點，也可以互補其短，但仍須冒非常大的風險。還是把握住自己手中現有的才比較安全？？如果她爭取到樂世界的案子，肯定可以升職？？也許可升至合伙人也說不定呢！那麼往後在家庭聚會時，自己也有好事和家人分享了，而不再只有凱瑟在紐約的成功或阿曼在醫院的成就是眾人矚目的焦點了。但這樣就能滿足自己的渴望嗎？

她希望自己的答案是肯定的。但事與願違。難道是自己已經改變了嗎？她不喜歡改變，她習慣於以前的她，至少是來樂世界以前？？也就是和麥可重逢以前的她。艾莉閉上了眼睛，因為麥可來到身後而感到一陣緊張。

「你還好嗎？」麥可問，將雙手放在艾莉肩膀上，按摩著她敏感的肌膚。

「還好。」艾莉面帶微笑地轉向麥可，希望可因此而擺脫掉他的手，但卻落入麥可懷抱的臂彎里。

「只是有一點累。」

「我也是。不過我卻同時感到有種奇妙的力量。我想打開窗戶大喊，我妹妹生了一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兒。而且我還有一個主意。」

麥可眼中的光彩吸引了艾莉：「什麼？」

「我想去玩『飛天騎士』。」

「『飛天騎士』？查理設計的摩天輪？」

「你還沒玩過吧？」

艾莉搖搖頭，不想承認自己願意和麥可去。「沒有，但現在太晚了。」

「樂園十一點才關門，來吧，小莉，你不覺得有點瘋狂嗎？我們剛親眼目睹了一個孩子出世的過程，簡直就是個奇迹。我實在無法就此換睡衣，然後上床睡覺。」

看到麥可眼中的火花，艾莉不禁笑道：「你不像是會穿睡衣的那種人。」

麥可挑起眉毛回答：「我可是有多樣化風貌的男人。」

「這倒是真的，我永遠猜不到你下一步想幹什麼。」

「至少我不會令你感到無趣。和我去吧！小莉。」他慫恿道：「我們一同慶祝，暫時先忘掉其餘的一切。想想剛才發生的事，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真神奇。」艾莉同意道，感染了麥可的心情。「可是這個時候去坐飛天騎士？」

「為什麼不？既然今天的經歷猶如一場冒險，我們何不以它劃下句點？」

她能說什麼？當然不能說不。他的笑容是如此具有傳染性，如此動人。

「好，我去。」

艾莉不想再和麥可爭辯，起碼不是在這特殊的夜晚。她有為自己活幾分鐘的權利，她現在就要這麼做。

「很好。」麥可向後退了一步。「后跑到車子邊的人買晚餐。」

「慢著，這不公平。」

艾莉的抗議絲毫無效，麥可已跑至走廊那端，在盡頭停了下來。

「怎麼了，小莉？怕我跑得太快嗎？」

麥可的這番話激怒了艾莉。她面帶笑容地緩緩走向他，直到兩人位於同一起跑點。「怕你？不可能。請你幫我拿一下皮包好讓我緊緊鞋帶。」艾莉將她的棕色皮包往麥可懷中一扔，轉眼間跑走了。

「車旁見。」

「不公平，小莉。」麥可邊抱怨，邊趕忙追著她去了。

艾莉喘著氣笑說：「你讓我贏的。」

「我沒有。」

「你有。」

麥可看著艾莉，咯咯地笑：「你怎麼知道？」

「你曾打破高中運動會五十碼短跑的紀錄，記得嗎？我不喜歡別人故意讓我，沒意思。」

「我以為你非常重視勝利。」

艾莉聳聳肩膀，算是默認了。

「也許過去我是如此，但現在我不再如此肯定了。」

「真的？看來我倆都有點進步。」麥可停了會兒，「我告訴過你我朋友柏迪的事嗎？」

艾莉搖搖頭，「沒有。」

「夏柏迪是個前衛，任務是攔住四分衛。他人並不壞，但只要一開始比賽，他的腎上腺素就開始作用，眼睛出現凶光，專心一意地想抓住四分衛。直到有一次……」麥可的聲音漸低，似乎已陷入往事的回憶中。

艾莉不耐地搖晃麥可的手臂。

「怎麼樣？」

麥可嚴肅地望著艾莉：「他使一位四分衛斷了一條腿及一隻胳臂，自己也幾乎斷成兩截。」

「太可怕了。四分衛還好嗎？」

「嗯，他總算是復原了，但他和柏迪兩人也無法恢復以前的狀況。柏迪開始酗酒，後來早早退休，我想這算是一種解脫。」

艾莉若有所思地看著麥可，「我懂你的意思，但我並不想為接企業案而傷到別人。」

「我知道，」麥可微笑地看著她，「我只是不確定。」

「我雖然習慣競爭，但自有分寸。我承認我運用在電視界的關係有點惡劣，但那是因你而起。突然間我又回到十二歲，眼看著你佔了有利的位置，而我總要花雙倍的力氣，才能和你一爭高低。」

「我也是。」麥可笑著說，「你總能迫使我做超乎能力的事；如果沒有你，我大概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我想我倆應彼此感激。」

「我為什麼要感激你？」

「因為你因我而懂得世事艱難。」

艾莉扁了扁嘴。「我從不那麼想。也許你是對的，你造成我的失敗，卻使我愈來愈堅強。」她暫時停住。「不是說要去玩飛天騎士的嗎？」

「沒錯。」看到艾莉打開了車門，麥可突然按住了她的手臂。「小莉，你今夜在醫院的表現太棒了。雖然我知道你有親切及富同情心的一面，但我仍非常訝異你那豐富的內在情感。」

艾莉感到一陣哽咽，但極力忍住了。她坐進車內將鑰匙插入匙孔，轉過頭去，「謝謝，我們旅館見。」

「我會一路跟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