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露西一覺醒來,就聽到鬧了一夜的風暴仍然在怒吼。她靠在床沿,動作很輕,免得驚醒了戴維。她從地板上撿起手錶,此時剛過6點。屋頂上狂風呼呼地吼著。戴維可能還要睡,今天怕是不能幹什麼活了。
夜裡風那麼大,她不知房頂上的石板瓦是否給颳了下來。閣樓也需要檢查一下。這些事要等戴維出門以後才可動手。否則,不叫他干他會生氣的。
她悄悄地下了床。天氣很冷。前幾天的熱是假象,正是在孕育著這場大風暴。眼下就像11月一樣寒冷。她把法蘭絨睡衣從頭頂上脫下來,穿上了內衣、內褲和毛衣。戴維身子動了一下。她對他看看,只見他又轉過身,還沒醒。
她走過樓梯口的小平台,看看小喬睡的房問。這個三歲的孩子已經告別了小搖床,睡上大床了。睡到夜裡,他常常摔下來,照樣呼呼大睡。今天早上,他仰卧著躺在床上,小嘴巴張得很大。露西不由得笑了起來。這孩子睡覺的樣子真是可愛。
她動作很輕地下了樓,一時間覺得有點奇怪:她怎麼這樣早就醒了。可能是小喬發出了什麼響聲,要麼是因為刮那麼大的風暴。
她在爐子前跪下來,捋起了袖子,開始生爐火。在清掃爐膛時,她用口哨吹起了一支歌曲,那是從收音機聽到的:「你是我的孩子,是還是不是?」她把冷爐灰掏出來,今天她往爐底上墊的是大炭渣。她用乾燥的蕨草引火,草上加柴,柴上再加煤。有時候只用柴火就夠了,但是像今天這樣的天氣,用煤更暖和一些。她用一張報紙擋住爐口,好讓煙囪向上吸煙。擋了一會,她就把報紙拿走,只見木柴已經著了火,煤也閃閃地發著紅光。她摺疊好報紙,放在煤桶里,明天再用。
爐火很快會使小房間暖和起來,若再泡一杯熱茶連身子也暖和了。她去了廚房,把水壺放在電爐上,把兩隻杯子放在托盤裡,還把戴維的香煙和煙灰缸都準備好。沏好茶以後,她斟滿兩隻杯子,端著盤子從客廳往樓梯那兒走。
她一隻腳剛剛踏上樓梯,忽然有敲門的響聲傳來。她止住腳步,皺著眉頭,以為是風刮著什麼東西弄得咯吱咯吱響。她再上一級樓梯,那聲音又響了。好像有人在敲前面的大門。
這倒真有點奇怪。怎麼會有人敲大門——除非湯姆;而他一向從廚房門進來,從不敲門。
又是敲門聲。
她下了樓梯,一隻手端好茶盤,然後把門打開。
她大吃一驚,茶盤落到地下,只見那個男人倒進客廳里,把她也撞倒了。露西失聲尖叫。
她只是一時受了驚嚇。那個陌生人直挺挺地面朝下倒在客廳的地板上,就倒在她身旁。很明顯,他不可能在襲擊別人。他身上的衣服濕淋淋的,手和臉凍得慘白。
露西站起了身。戴維臀部挨著樓梯滑下了樓。他問:「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
「他。」露西手指著說。
戴維到了樓梯腳下。他穿著睡衣,拖著自己爬上了輪椅。「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他一邊說,一邊搖著輪椅向前靠近,仔細看著躺在地板上的人。
「對不起。剛才是他把我嚇了一跳。」她彎下身來,拉起那人的上臂,把他往起居室那兒拖。戴維也跟在後面。露西把那人安放在火爐前面的地上。
那人已經失去了知覺。戴維對他看看,問道:「究竟從哪兒來了這麼個人?」
「一定是輪船遇難……這麼大風暴……」
但是露西注意到:他穿的是一身工人裝,並不是水手服。她仔細觀察他:他身材高大,比爐前6英尺的地毯還長;臂膀厚實;面孔堅定,模樣勻稱;大庭飽滿,長長的下巴。她覺得:如果不是一副慘白的樣子,他可能生得很英俊。
他動了動身子,睜開了眼睛。一開始他面帶驚恐,好像一個孩子睡醒了以後發現待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但是不一會兒,他就表現得從容不迫,十分機警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他看看露西、戴維、窗戶、門和壁爐——都是短暫的一瞥。
露西說:「我們得把他的衣服脫下。戴維,快去把睡衣和長袍拿來。」
戴維搖著輪椅出去了。露西在陌生人身旁跪下來,先把他的鞋襪脫下。他在注意地看她,那目光似乎帶著喜悅。但是,當她要脫他的上衣時,他雙手交疊在胸前,像是在保護自己。
「穿這些濕衣服,你會死於肺炎啊。」她的口氣非常親切。「還是脫下吧。」
那人說:「我想,我們之間還沒有熟悉到——而且連彼此的姓名都不知道。」
這是他初次開口說話。他的語氣是那麼自信,言辭是那麼拘謹,而他的外表又是那麼糟糕。露西把這些一比較,不禁哈哈大笑,說:「你是怕難為情?」
「我只是感到,一個男人總該維護自己的神秘性。」他咧著嘴,笑得挺歡。但那笑容轉瞬即逝,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戴維回來了,胳膊上搭著很乾凈的睡衣。他說:「你們倆似乎已相處得很融洽。」
「你要幫他把衣服脫下來,」露西說,「他不肯讓我脫。」
戴維那神情令人難以理解。
陌生人說:「謝謝。如果不是太無禮,我自己脫吧。」
「自便吧。」戴維說著就把衣服撲通一聲扔到了椅子上,然後搖著輪椅走了。
「我再去徹點茶。」露西邊說邊跟著出去,隨手把起居室的門關上。
戴維已在廚房往壺裡灌水,嘴上叼著一支點燃的香煙。露西迅速把客廳里破碎的瓷片收拾乾淨,接著就去了戴維那兒。
「五分鐘以前,我還不知道那傢伙是死是活——現在他倒能自己換衣服了。」戴維說。
露西忙著準備茶壺。「他可能怕難為情。」
「他看到你要為他脫衣服,當然很快恢復元氣了。」
「哪有這樣害羞的人,我不大相信。」
「你自己就不懂得什麼害羞,你哪兒知道羞恥感在別人身上會有多大的力量。」
露西把杯子弄得咯嚓咯嚓響。「今天就別吵了好不好,戴維——今天要做的事還有點兒樂趣,改變一下氣氛吧。」她端起茶盤,走進起居室。
陌生人正在扣睡衣的紐扣。她走進來時,他就轉過身。她把茶盤放下,斟了茶。她轉身時,他已經在穿戴維的長袍了。
「你真是熱心的人。」他說,還直接盯著她。
露西思忖著:他一點不像那種害羞的人。不過,他比她要大幾歲——她估計,他在40歲左右。或許這可以解釋為什麼他並不害羞。越看他越不像坐輪船出了事的人。
「往壁爐旁邊坐坐吧。」她說著,遞給他一杯茶。
「能不能端得穩杯子我還沒把握,」他說,「手指頭不聽使喚了。」他接過了杯子,用兩隻手捧著,小心謹慎地端到嘴邊,動作很不靈活。
戴維進來了,給他遞去一根煙,他沒有接受。
喝完了茶,他便問:「我這是待在什麼地方?」
「這兒叫『風暴島』。」戴維對他說。
那人稍稍表現出一種寬慰的樣子。「我以為,大風把我刮回到大陸上了呢。」
戴維提醒他將那雙光著的腳往爐旁靠一靠,好暖和暖和。他說:「大風也可能把你刮到海灣,這是常有的事。海灘也就因此而形成。」
小喬睡眼惺松地走了進來,還拖著一個像他一樣大的獨臂熊貓玩具。見到陌生人,他趕緊跑到露西身旁,藏起了臉。
「把你們的小姑娘給嚇壞了。」那人笑著說。
「他是個男孩。他的頭髮是該剪短些了。」露西抱起小喬,放在膝上。
「很抱歉。」陌生人說著又閉上了眼睛,坐在那兒的身子也歪倒在一邊。
露西站起來,把小喬撂在沙發上。「戴維,我們得把這可憐的人安排到床上休息。」
「等一下,」戴維說著,搖動輪椅往那人靠近一些,問道,「會不會還有別的倖存者?」
那人仰起了頭,輕聲答道:「船上就我一人。」他幾乎疲乏到了極點。
「戴維——」露西又要催他了。
「還想問一下:你有沒有把你的航行路線向海岸警衛隊報告?」
「報告不報告有什麼關係?」露西說。
「有關係。這是因為:如果他報告了,或許現在有許多人冒著生命危險在尋找他。我們就可以讓他們知道,他現在已經平平安安了。」
那人慢慢吞吞地說:「我……沒有……」
「別再說了。」露西對戴維說。她在那人身旁跪了下來,問道,「你能自個兒上樓嗎?」
他點了點頭,緩慢地站起身。
露西讓他的手臂搭著自己的肩膀,幫他走出房間,還說:「讓他睡到小喬床上去。」
他們往樓道上走,一次上一個台階,還要休息一下。走到樓梯口那兒,他先前在烤火時恢復的一點好氣色又消失了。露西引著他進了小房間,他撲通一聲就癱倒在床。
露西往他身上蓋了毯子,蓋得很嚴實,然後離開了房間,輕輕帶上門。
一股輕鬆的感覺像浪潮一樣流遍了費伯的全身。他在最後幾分鐘里表現出的自控能力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此刻他身子像癱了一樣,精疲力竭,彷彿是重病在身。
大門開了以後,有那麼一會兒他讓自己癱倒在地。就在那位漂亮的女人要解開他的衣服時,情況非常危急,因為他想到膠捲筒就附在胸口。為了應付危機,他一時間急中生智。他又擔心他們可能要叫救護車,幸好沒有提那回事。這可能是因為島很小,沒有醫院。反正他不是在大陸上——在大陸上,如果別人要報告輪船遇難的消息,那是怎麼也不能阻攔的。可是從女人的丈夫所問的幾個問題來看:眼下他們不會把消息向上報告的。
以後究竟會碰到什麼問題,費伯已沒有精力去思考。暫時他會平安無事,他也只能努力到這個程度。再說,他現在感到很溫暖,恢復了元氣。床鋪也很舒服。
他翻轉一下身子,把房間細細打量了一番,將門、窗戶、煙囪都一一過目。小心謹慎可以免掉許多不測,除非命中該死。牆壁漆成了粉紅色,好像這對夫婦希望生個女孩。地板上有搭火車的積木,還有許多圖畫書。這是一個安全的地方,是一個家。他是羊群中的狼,是只瘸腿的狼。
他閉上眼睛。儘管渾身無力,他還得迫使自己的肌肉一塊一塊地放鬆。腦子裡漸漸地成了一片空白,他睡著了。
露西嘗嘗麥片粥,又放了一撮鹽。湯姆做的麥片粥他們早就愛吃了,是蘇格蘭人的吃法,不用糖。即使糖供應充足,不限量,她也決不會再做甜麥片粥了。人在迫不得已吃黑麵包、人造黃油和咸麥片粥的時候,漸漸地也就吃慣了,想想倒覺得挺有意思的。
她盛出了麥片粥,全家人坐在一起吃早飯。小喬把許多牛奶放進粥里,好把粥沖得涼一些。這些日子,戴維的食慾很好,但並沒有發胖,這是因為他老在外面幹活。她看看他放在餐桌上的那雙手,它們不僅粗糙,而且是一成不變的褐色——是干體力活的手。她看到了陌生人那雙手——十指長長的,帶著血跡和傷痕的皮膚很白凈。他不會習慣於干開船那樣的粗活。
「今天你不要干太多的活,」露西說,「這大風暴看樣子不會停下來的。」
「停不停都一樣。不管什麼天氣總要照看羊。」
「你要去哪兒?」
「去湯姆那邊,開吉普車去。」
小喬問了一句:「我能不能去?」
「今天不能去,」露西對他說,「天氣又冷又濕。」
「我可不喜歡那個人。」
露西笑著說:「別傻了,他不會傷害我們的。他病得很厲害,幾乎連行動都不方便。」
「他是什麼人?」
「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他的船出了事。我們應當照應他,等他身子好些回到大陸去。這人挺好的。」
「是不是我叔叔?」
「不過是個生人。小喬,快吃飯吧。」
小喬那副樣子很失望。他曾經見過一位叔叔。他以為像叔叔一類的人給他他喜歡吃的糖果,而不給他錢,因為他要錢沒有用。
戴維吃過早飯就穿上了雨衣。這種雨衣帶有袖子,頭頂部分開了一個孔,像帳篷一樣套在身上,既可以為他擋雨,又能把輪椅的大部分都遮蓋起來。他還戴了防水帽,帽帶系在下巴上。他吻了小喬,和露西道了聲再見。
不一會兒,她就聽到了吉普車的響聲,便走到窗前,眼看著戴維冒雨把車開走了。道路泥濘,只見車子的後輪在打滑。他要當心才是啊。
她轉身看著小喬,見他用麥片粥和牛奶在檯布上畫畫。他說:「這是一隻狗。」
露西打了他的手。「多邋遢!」孩子立刻表現出又生氣又不服氣的樣子。露西心想,他多麼像他的父親:父子倆都是微黑的皮膚,頭髮也幾乎都是黑的,而且在生氣的時候連消氣的方式也相同。不過,小喬經常開懷大笑——他也繼承了露西家裡的一些特點,真是謝天謝地。
她在遐想中發愣,小喬卻以為她在生氣,趕忙說:「對不起。」
她在廚房的洗滌槽那兒把小喬的手洗洗乾淨,然後收拾了餐桌,又想到樓上那位陌生人。現在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看樣子他不會死。她便對他產生了許多疑問:他是什麼人?從哪兒來?在大風暴中他幹些什麼?他有家小嗎?他身穿工裝,生的是職員的手,操的是倫敦附近的口音,這是怎麼回事呢?這些倒挺有趣的。
接著她又想到:假如她住在別的地方,對這樣一個突然來的陌生人就不會這麼隨便地接收下來。她可能會想到:他是個逃兵,或者是罪犯,甚至有可能是逃跑的戰俘。可是一個住在這樣的島上的人,不會想到別人可能帶來威脅,只會想到對其友好。能看到一張新鮮的面孔多麼令人愉快,心存懷疑似乎不知好歹。也許——有那麼一種令人不愉快的念頭——她比大多數人更願意歡迎漂亮的男人……她從腦海里排除了這種念頭。
糊塗,糊塗!他身體那麼疲倦,又在生病,不可能對別人有什麼威脅。就是住在大陸上,對於一個渾身水淋淋、臟乎乎的人事不知的人,誰會把他拒之門外呢?等他恢復好身體以後,可以問問他的情況。如果到這兒來的經過他敘述得不合情理,他們可以在湯姆那兒發電報向大陸報告。
她搞好了清潔工作以後,就輕輕地上了樓去看看他。他睡在那兒,臉對著門。她一進門,他忽然睜開了眼睛,一時間又露出擔驚受怕的神情,如先前一樣。
「沒什麼,」露西小聲說,「只是過來看看你是不是平安無事。」
他一聲不吭,閉上了眼睛。
她又下了樓,給自己,也給小喬穿上了油布雨衣和膠皮長統靴,兩人一起出了門。外面仍然大雨如注,狂風怒吼。她看了看屋頂,大風果然吹掉了一些石板瓦。她冒著巨風,往懸崖頂那兒走。
她緊緊拉著小喬的手——大風很容易把他捲走。走了一會,她又很後悔,真不該出門。她的雨衣領口、長統靴口都灌進了雨水,小喬一定也遭了雨淋。既然已經淋濕了,就乾脆再濕一會吧,她想去海灘。
可是,走到斜坡頂那兒,她意識到下海灘是不可能的了。那條木頭鋪的道本來就很窄,大雨又使路變得很滑。這麼大的風,走起路來很可能失去平衡而跌落在離高坡有60英尺的海灘上。她只好用眼睛看看來滿足自己的願望了。
景色多麼壯麗!
像小屋一樣大的巨浪一個接一個地奔騰,撞到海灘時,浪頭更高,曲線形的浪峰看上去宛如一個問號。接著,巨浪憤怒地撞擊著懸崖腳下,浪花飛騰,濺到了崖頂,露西慌得連連後退,而小喬卻高興得大喊大叫。狂風和巨浪幾乎淹沒了所有的聲響,她什麼也聽不到,只能聽到孩子的笑聲,因為小喬早已爬到了她的懷裡,而且嘴巴離她的耳朵很近。
在懸崖絕壁邊停留片刻,觀看和傾聽狂風巨浪在奔騰、在咆哮、在飛濺,心清是何等激昂。此時此刻她既感到險象叢生,又覺得安然無恙;既冷得哆嗦,又畏懼得冒汗。這感覺令人激動,而這種激動的感受在她的生活中已不可多得。
由於擔心小喬的健康,她準備往回走,這時忽然看到了那條小船。
當然,那已經不再像一條船了,這也確實令人震驚。船所剩無幾,只有甲板上大塊大塊的木板和船的龍骨。它們散落在岩石上,從懸崖頂向下看去,彷彿是從上面扔下的一根一根的火柴杆子,四處飄蕩。露西意識到:那條船還很大,一個人固然也能駕駛,但很不容易。海浪把船損壞到那種程度,令人望而生畏,你很難找到連在一起的兩塊木板。
那個陌生人怎麼可能還活著逃離了船?
想想海浪和礁石可能給人身造成的危害,她不寒而慄。她這種情緒的突變,小喬發覺了,就湊到她耳朵跟前,說道:「快回家吧。」她很快就離開了懸崖,沿著泥濘的道路,急急忙忙趕回自己的小屋。
一進門,他們都把濕透了的雨衣、帽子和靴子統統脫下來,掛到廚房裡烘。露西又上了樓,再次看看那位陌生人。這一回他沒有睜開眼睛,似乎睡得很安寧。可是她有一種感覺:他先前並沒有睡,是聽到了她上樓的響聲,在她開門之前才假裝睡著的。
她把浴盆里放了熱水。她和孩子身上已經濕透了。她脫下小喬的衣服,把他放在浴盆里,然後在一時衝動之下,把自己的衣服也脫下,和孩子待在一起。熱氣騰騰的好舒服。她閉上眼睛,全身鬆弛。他們待在屋裡,又溫暖又自在,任憑風暴猛擊那堅固的石牆,感覺多麼美妙。
在突然之間,生活變得有趣了。一夜間颳了一場風暴,輪船遇難,出現了一個來路不明的人,這是在海島上生活三年以來……她希望陌生人快點醒來,以便了解他的情況。
這時已到做中飯的時候了。她還有些羊脯肉可以燉一燉。她出了浴室,用毛巾把身子輕輕擦了一遍。小喬在玩著洗澡玩具,那是一隻橡皮貓,已給他咬得亂七八糟。露西在鏡子里察看腹部因懷孕而留下的那些萎縮紋。這些紋路已漸漸淡化,但不可能完全消失。不過,全晒黑了也就消失了。她不禁笑了起來,真是妄想!再說,誰還對她的肚子那麼感興趣呢?只有她自己。
小喬問:「我能不能多待一分鐘?」他就喜歡說「多待一分鐘」,可是,他的「一分鐘」就意味著大半天。
「等我把衣服穿起來。」她說著就把毛巾掛在杆子上,然後往門口走。
那位陌生人就站在門口,看著她。
他們面面相覷。說來很奇怪——露西後來回想著,當時她一點也不感到害怕。他看她時,那種表情里沒有威脅,沒有邪念,也沒有嘲笑。他沒有看她的腹部,甚至也不看她的乳房——只看她的面孔,看到她的眼睛深處去。她也看著他,多少有點震驚,但並不感到尷尬,只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為什麼沒有驚叫,沒有用雙手捂著自己的面孔,也沒有當他的面砰的一聲關上門。
他的目光里的確流露出一點什麼——這或許是她在想當然,不過她看到那目光中有一種讚美之情,稍稍閃出一種可信賴的幽默,還有一點兒哀戚,然後那種僵局打破了:他轉過身,回到自己的卧室,關上了門。不一會兒,露西就聽到他身子壓在床上時彈簧發出的嘭嘭響聲。她說不清為什麼感到特別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