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珀西瓦爾·戈德利曼感到精神振奮,充滿信心,甚至還受到鼓舞——往日他很少有這種感受。
不過,他回想起來又覺得並不那麼自在。對於普通的老百姓可以採用鼓動性的講話,而知識分子以為他們對於鼓動性的談話是有免疫力的。他雖然知道這位大人物對他的接見事先經過周密的安排,言談的輕重緩急,正如交響樂團的演奏一樣,調子早就定好了,但是那次談話仍然對他有影響。其效果正如學校板球隊隊長臨陣前聆聽了教練的告誡。
回到辦公室以後,他一心想干點什麼事。
他把傘放在傘架上,掛起了濕淋淋的雨衣,然後對著櫥門上的鏡子照了照自己。自從他加入到英國反間諜陣線以後,他的面貌毫無疑問地發生了一些變化。有一天他看到自己在1937年的照片,那是他在牛津大學的一次討論會上與幾個學生的合影。那時他的面孔看上去竟然比現在還老:皮膚蒼白,頭髮纖細,臉上修得很不幹凈,穿的是一位退休老人的衣服,很不合身。現在纖細的頭髮已經沒有了,他幾乎是個禿頭,只是周圍還有一圈毛髮,像個僧侶。那身衣服看上去像個企業經理,不像教員了。看樣子——他覺得自己已經在想像著——他的下巴更堅定,目光更有神,修面也更加認真了。
他在辦公桌後面坐下,點了一支煙。這種花樣翻新的東西並不受歡迎,它弄得他咳嗽更加厲害。他想戒煙,可是已經上了癮。而且,在戰爭期間,英國人幾乎都抽煙,甚至有一些女人也都抽煙。這也難怪,她們和男人干同樣的活,染上男人的惡習也順理成章。戈德利曼正嗆著煙,咳了起來。他把煙在罐頭蓋上捻滅——他將罐頭蓋當成了煙灰缸使用(陶瓷煙灰缸很稀少了)。
他在思考一些麻煩事兒:他雖然受到鼓舞,但要去執行的任務卻難以完成,因為那一番鼓舞並沒有提供有實際意義的線索。他想起在大學時做的一篇論文,論述的是令人費解的一位中世紀修道士,名叫「樹之託馬斯」,論文涉及到這位修道士的周遊情況。戈德利曼須著手解決一個雖然不大、卻頗有難點的問題:描述五年的周遊歷程。這五年間修道士有八個月的行蹤飄忽不定,他有可能在巴黎,也有可能在坎特伯雷。戈德利曼無法確定究竟在哪兒。這個問題不解決,整篇論文的價值就會受到影響。他所查閱的文獻里對這一段時間根本沒有記載。既然沒有記載,也就無法搞清那修道士的行蹤,問題可以這樣不了了之。可是,年輕的戈德利曼充滿著青年人的樂觀精神,偏不信找不到這方面的資料。他先做出設想:托馬斯那八個月的行蹤,一定在某個地方有所記載——眾所周知,中世紀發生的事幾乎都沒有記載,但是他不顧這個事實。他認為,托馬斯如果既不在巴黎,又不在坎特伯雷,那一定在兩地之間的路途中。後來,他在阿姆斯特丹一家博物館的海運記錄中發現:托馬斯那一段期間乘了一艘開往多弗的船。那船在航行途中因大風而偏離航線,終於在愛爾蘭海岸一帶遇難。這篇歷史研究的論文成了範文,戈德利曼也因此晉陞了教授。
這種思維方式或許也可以用來解決尋找費伯行蹤這一難題。
費伯溺死的可能性最大。如果他沒有死,現在他也許到了德國。這兩種可能性都沒有為戈德利曼提供可以追蹤的路線。因此它們都應該被排除。他必須做出這樣的設想:費伯仍然活著,而且在什麼地方上了岸。
他走出辦公室,來到樓下的地圖室。舅舅特里上校也在那兒,叼著香煙,站在歐洲地圖前面。戈德利曼意識到最近一些日子,作戰部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景:高級官員們在認真研究地圖,一聲不響地估量著戰爭的勝負。他以為,這是因為他們已經制定了各種計劃,開動了龐大的機器。主要的決策者們已經別無他事,一心等著看他們的戰爭謀划是否正確。
特里看到他進來就問道:「和大人物會見如何?」
「他在喝威士忌。」戈德利曼答道。
「他一天喝到晚,但似乎從來不礙事。」特里說,「他怎麼說?」
「他要個盤子,裡面放的是『針』的頭。」戈德利曼來到對面牆上掛的英國地圖前,手指著阿伯了問,「假如是你派遣德國潛艇來接出逃的間諜,潛艇要安全到達海岸線,你看最近點在哪兒?」
特里站在他身旁,對著地圖打量。他說:「不會進入3英里的限區,最好離海岸線10英里以外。」
「說得對。」戈德利曼用鉛筆畫了兩條線,都與海岸平行。一條離海岸3英里,另一條10英里。「再想一想,如果你是個外行水手,駕一條小漁船從阿伯丁出海,那麼你航行多遠以後就會開始感到不適應?」
「你的意思是想了解,駕這樣一條漁船從道理上說能航行多遠?」
「正是這個意思。」
特里聳了聳肩,說道:「這得問海軍啊。若問我的看法,總在15到20英里之問。」
「我也這麼看。」戈德利曼以阿伯丁為中心,以20英里為半徑畫了條弧線。他指著平行線與弧線圍成的區域接著說:「看,如果費伯沒有死,那他現在要麼回到了大陸,要麼就在這一區域內的某一個地方。」
「可是這一帶並沒有陸地。」
「有沒有大一點的地圖?」
特里把一個抽屜打開,取出一幅比例尺放大了的蘇格蘭地圖,鋪在櫥頂上。戈德利曼把剛才在小地圖上畫的記號在這份地圖上又畫了一遍。
所圈的範圍內仍然不見有陸地。
「不過,你看。」戈德利曼說。就在離海岸10英里範圍內,緊靠東面有個島嶼,又長又窄。
特里湊近一些,仔細看著。「這是『風暴島』,」他說道,「非常可能在那兒。」
戈德利曼把指關節捏得啪啪響。「可能會……」
「能不能派個人到那兒去?」
「等風暴一停,布洛格斯馬上就去那裡。我要安排一架飛機,供他使用。天氣一有好轉,他就能立即起飛。」戈德利曼說著就往門口走。
「祝你好運。」特里沖他身後叫著。
戈德利曼一步跨兩級,快速上了樓,進了辦公室。他拿起電話:「請接阿伯丁的布洛格斯先生。」
在等電話時,他三下兩下在筆記本上畫上了小島的形狀。島的樣子像一根拐杖的上半截,西端有個彎鉤。小島的長一定有約10英里,寬為1英里左右。他不知道那地方究竟是什麼樣子:一片凄涼的岩石?還是欣欣向榮的牧場?費伯如果上了那個島,他仍然有可能與德國潛艇取得聯繫,布洛格斯必須先於潛艇趕到小島那兒。
「布洛格斯先生接通了。」話務員說。
「弗雷德?」
「你好,帕西。」
「我認為他到了一個叫『風暴島』的小島上。」
「不,不是。」布洛格斯說道,「我們剛剛把他逮捕了。」(這是他的希望。)
匕首長有9英寸,帶有雕刻過的把子和粗短的小護柄。刀尖像針尖一樣,極其鋒利。布洛格斯覺得,這匕首像是一種刺殺工具,而且特別管用。匕首最近被磨過。
布洛格斯和金凱德警長站在一旁看著匕首,他們誰也不碰一碰它。
「他正要趕公共汽車去愛丁堡,」金凱德說,「一名警員在檢票處叫住了他,要查身份證。他把箱子一扔就跑了。一位女售票員用售票機對他的頭猛擊,打得他過了10分鐘才蘇醒過來。」
「我們看看去。」布洛格斯說。
他們走過過道,進了牢房。金凱德說:「就這一問。」
布洛格斯從監視孔向裡面看,只見那人背靠著牆,坐在牢房的那一端。他雙腿交叉,兩眼閉著,雙手插在口袋裡。「他過去蹲過牢。」布洛格斯說。
那人個子很高,面孔英俊,頭髮烏黑,與照片上的人很相像,但也很難肯定他就是費伯。
「要不要進去?」金凱德問。
「等一下。除了匕首以外,箱子里還有什麼?」
「都是干偷盜用的工具,還有許多零錢,一支手槍和一些子彈,幾件黑衣服和膠底鞋,以及一條『紅運』牌香煙。」
「有沒有照片或底片?」
金凱德搖頭否認。
「混賬東西。」布洛格斯火氣挺大。
「證件上表明,他叫彼得·弗里德利克斯,是米德爾塞克斯郡的威姆伯利人。上邊說他是工具製造工人,失了業,正在找工作。」
「造工具的?」布洛格斯犯了疑,「過去四年裡,英國的工具製造工人根本就沒有一個失業。你想想,這一點就連間諜也會知道的。但是……」
金凱德說:「審訊他,是我市還是你審?」
「你。」
金凱德把門打開,布洛格斯跟他走進去。拐角里那人漫不經心地睜開眼睛,一動也不動。
金凱德在一張簡易小桌邊坐下來,布洛格斯身子靠在牆上。
金凱德問:「真實姓名叫什麼?」
「彼得·弗里德利克斯。」
「你離家老遠的幹什麼?」
「找工作。」
「為什麼不服役?」
「心臟衰弱。」
「前幾天你在哪兒?」
「我從佩思到了丹迪,從丹迪到了阿伯丁。前幾天就待在阿伯丁這兒。」
「到阿伯丁是哪一天?」
「前天。」
金凱德掃了一眼布洛格斯,後者點頭認可。金凱德說:「你在胡言亂語,太蠢了。工具製造工人不需要找工作,這樣的人全國到處都缺。你最好說實話。」
「我說的是實話。」
布洛格斯掏出口袋的所有零錢,包在手帕里。他站在一旁註意地看著,一聲不吭,右手搖晃著那個小包。
「膠捲在哪兒?」金凱德問。他先前已聽布洛格斯簡單介紹了情況,只是還不知道膠捲與什麼有關。
那人的表情是無動於衷。「你說的我不懂。」
金凱德聳聳肩,看著布洛格斯。
布洛格斯說:「站起來。」
「說什麼?」
「雙腿起來!」
那人就站起來,依然是漫不經心的樣子。
「向前走。」
那人往桌子那邊邁了兩步。
「什麼名字?」
「彼得·弗里德利克斯。」
布洛格斯往他那兒走去,用沉甸甸的手帕包對他猛砸,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鼻樑上。那人一聲高叫,很快就用雙手蒙住了瞼。
布洛格斯命令說:「站好。說你的名字。」
那人筆直地站著,雙手放在身子兩側。「彼得·弗里德利克斯。」
布洛格斯對著原來的地方又是一擊。這一次那人一條腿跪下了,流著眼淚。
「膠捲在哪兒?」
那人還是搖著頭。
布洛格斯把他拖起來,用膝蓋擊他的褲襠,拳頭朝他肚子上揍。「你用底片幹了些什麼?」
那人跌倒在地,開始嘔吐。布洛格斯踢他的臉,粗聲大氣地問:「德國潛艇怎麼回事?聯絡地點在哪兒?信號是什麼?你這混賬——」
金凱德在後面把布洛格斯抓住,說道:「行了。這是在我的所里,我不能老是閉著眼,你知道——」
布洛格斯對他也大聲反駁:「我們不是在處理小偷小摸的盜竊案件。我是MI5的人員,在你這個所里,媽的我想怎麼干就怎麼干。犯人要是死了,責任由我承擔。」
布洛格斯說著就轉過身面對著躺在地下的那人,那人正望著他和金凱德發愣,臉上血跡斑斑,面帶疑懼。他有氣無力地問:「你們說些什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布洛格斯拖他站起來,說道:「你是海因里希·魯道夫·漢斯·馮·米勒-古德,1900年5月26日出生在奧爾恩,又名亨利·費伯,德國情報局的中校。除非你活著對我們有點用處,否則三個月內將以間諜的罪名上斷頭台。米勒一古德中校,讓自己有點用吧。」
「不是,」那人說,「不是,不是!我的確是小偷,不是間諜,求求你們!」他偏開了身子,躲開布洛格斯已舉起的拳頭。「我能說出證據——」
布洛格斯又揍了他,金凱德再次阻攔。「等一等……好吧,弗里德利克斯——如果這就是你的名字,你就說出證據,證明你是小偷。」
「上個星期,我在朱比利街道上偷了三家,」那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在第一家,我偷了500鎊左右;在第二家偷了些珠寶——鑽石戒指,還有些珍珠;還有一家,就因為那條狗,不然決不會空著手出門……你們一定能聽出來,我說的全是實話。那幾家肯定已經報了案,不是嗎?啊,天啦——」
金凱德對布洛格斯看看,說:「這些夜盜入室的案子全都是實情。」
「這種事他可能從報紙上看到。」
「第三家的案子,報上還沒有報道。」
「也許是他乾的,但他仍然可能是個間諜。間諜也會幹偷竊的事。」布洛格斯感到有點不對頭。
「這都是上個星期發生的事——你要逮的人那時還在倫敦,不是嗎?」
布洛格斯沉默不語,過了一會,他說:「那好,不同他啰唆了。」說著就出了牢房。
彼得·弗里德利克斯抬起頭,在一片血糊糊的朦朧中看看金凱德,問道:「他是誰?是不是劊子手蓋世太保?」
金凱德兩眼瞪著他,回答說:「他真正要找的人不是你,算你運氣。」
「怎麼樣了?」戈德利曼對著電話發問。
「一場虛驚。」長途電話那一邊,布洛格斯回答,他聲音嘶啞,連腔調也變了。「那是個半夜三更搞小偷小摸的傢伙,正好也帶著匕首,樣子又有點像費伯……」
「還是言歸正傳吧。」戈德利曼說。
「先前你說有個小島。」
「對,叫『風暴島』——離海岸大約10英里,在阿伯丁的正東。在放大些的地圖上能找到。」
「根據什麼可以肯定他在那兒?」
「我還不能肯定,仍然不能排斥其他可能性——別的城鎮,沿海一帶,所有地方都得搜查。但是,他要是真的偷走了那條船,船名叫……」
「『瑪麗二號』。」
「對了。他如果真偷了那條船,那他的聯絡地點可能就在這小島附近一帶。我的判斷如果正確,那麼他要麼溺死了,要麼小船遇難,他上了島——」
「不錯,有道理。」
「那邊的氣候怎麼樣?」
「沒什麼變化。」
「你看,可不可以乘一條大船到小島上去?」
「只要船夠大,任何風暴下都能航行。只是那島上不會有停泊的大碼頭,是嗎?」
「你最好查一查,不過你說的也對。注意一下……愛丁堡附近有個皇家空軍基地,等你到了那裡,我會給你安排一架水陸兩用飛機。風暴一停,你就可以起飛。地方的海岸警衛隊也準備好了,一聲令下就可以行動——不知道誰先能到達那兒。」
「假如德國潛艇也等天氣好了就行動,他們會先到達那兒。」布洛格斯說。
「是這樣的。」戈德利曼點燃一支煙,摸索著靈感。「這麼辦吧,我們可以派一艘海軍驅潛快艇,在小島周圍巡航,監聽費伯的發報信號。等風暴停了,快艇可以送一條船去島上。」
「戰鬥人員情況呢?」
「對了,除了像你這樣的人以外,其餘的戰鬥人員等天氣好轉就行動。」
「不會太久了,天氣會好轉的。」
「蘇格蘭氣象員怎麼說?」
「至少還有一天。不過別忘了,我們不便行動的時間內,他也受困。」
「如果他就在島上。」
「對。」
「那好,」戈德利曼說,「我們將準備好驅潛快艇,地方海岸警衛隊,一些作戰人員和水陸兩用飛機。你最好馬上啟程。到了羅塞斯那裡給我打個電話。一路當心。」
「我會的。」
戈德利曼把電話掛上。他那支煙在煙灰缸上已耽擱很久,燒得只剩下一點煙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