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巴伐利亞山谷中,寬闊的白色高速公路在群山間蜿蜒伸展。參謀部那輛梅塞德斯轎車後面的皮座位上坐的是陸軍元帥格爾德·馮·朗德斯泰德。他一動也不動,顯得很疲倦。他已經69歲,知道自己喜歡香檳酒勝過喜歡希特勒。他面孔瘦削,表情憂鬱,這表明他比希特勒的其他任何將領閱歷更深,更加難以捉摸。他記不清自己失寵了多少回,但每次失寵以後元首總是又請他回來。
汽車此刻正經過那個16世紀的村莊,叫伯希特斯加登的,他心裡很奇怪:希特勒寬恕他以後,為什麼每次總要他回到原來的指揮部?金錢對他已不算什麼;軍銜呢,他已經得到可能得到的最高的那種;勳章呢,那在第三帝國已毫無價值,而且他認為:在這場戰爭中不可能再贏得什麼榮譽。
第一個稱希特勒為「波希米亞的下士」的正是朗德斯泰德。在他看來,希特勒那個小人儘管有些小聰明,可是他根本不懂德國的軍事傳統,也絲毫沒有軍事戰略。如果他在上述方面稍有一些常識,他就不會發動這場不可能打勝的戰爭。朗德斯泰德是德國最優秀的軍人,這已在波蘭、法國和俄國的戰場上得到了證明①,但是他對勝利不抱希望。
①朗德斯泰德(Rundstedt,1875-1953):德國陸軍元帥。第二次世界大戰初他參加波蘭戰役,負責指揮一個集團軍群;1940年參加西線擊敗法軍的防線;在對蘇戰爭中,他指揮南翼部隊。1944年因未能阻止英美聯軍登陸,於7月去職,但9月又指揮突擊地帶戰役,把盟軍的進軍時間表打亂達數月之久。他被公認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德國最有才能的將領。
他知道,有一小群將領在策劃推翻希特勒,他和那些將領不發生任何聯繫,對他們視而不見。德國軍人的血盟精神對他影響太深,不允許他搞那種陰謀活動。他以為,他之所以還能繼續為第三帝國效勞,原因也在於此。對也好,錯也罷,反正他的祖國正危如累卵,他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去保衛祖國。他心想:我是戰場上一匹老馬,若是待在家裡,將會有愧於世。
他目前在西線統率五個集團軍,指揮150萬軍隊。部隊的戰鬥力可能實際上沒有那麼強大,主要是因為:有幾個師比起喪失戰鬥力而從俄國戰場上撤回的部隊並不好多少;裝甲部隊不足;還有些士兵並非德國人,而是從其他部隊徵募來的——儘管如此,朗德斯泰德仍然能把盟軍擋在法國以外,只要他巧妙地部署部隊。
正是為這些軍隊的部署問題,他現在一定要和希特勒進行一番討論。
轎車正在凱爾斯坦坡道爬行,公路一直通到一扇巨大的銅門,正好在凱爾斯坦山的一側。轎車到了門口,一名黨衛軍按動了電鈕,大門在嗡嗡聲中打開,轎車就駛進了隧道。這條隧道很長,用大理石鋪就,有青銅色的路燈照明。到了隧道口,司機把車停下來,朗特斯泰德便走向電梯。他坐在電梯的皮椅子上,升到400英尺高的「鷹巢」。
走進接待室,衛兵接過他的槍就走了,讓他在那兒等著。他用不欣賞的目光打量希特勒的那些瓷器,構思著如何同希特勒談話。
過了片刻,那位碧眼金髮的衛兵回來領他進了會議室。
這個會議室使他想起了18世紀的一座宮殿。四周牆壁上掛的是油畫和掛毯,房間里陳設著一尊瓦格納半身雕像①,還有一個大鐘,鐘頂上飾著一個銅鷹。窗戶寬大,窗外的景色極為秀麗。從這兒可以眺望薩爾茨堡的群山和下斯伯格的山頂。據傳說,弗里德利克·巴爾巴羅薩大帝的墓地就在這兒的山頂上,他正等待著從墳墓里振身而起去拯救自己的祖國。室內有幾張特別粗製的椅子,坐的是希特勒和他的三個參謀人員:海軍上將、西線海軍司令西奧多·克朗克,總參謀長阿爾弗雷德·約德爾將軍以及希特勒的副官、海軍上將卡爾·傑斯科·馮·帕特卡默。
①瓦格納(Wagner,1813-1883):19世紀後期德國重要作曲家、音樂戲劇家。
朗德斯泰德敬過禮,就被示意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一個男侍者端來一盤魚子醬三明治和一杯香擯。希特勒站在大窗戶前,背著雙手,目光望著窗外。他沒有回頭,突然開了口——「朗德斯泰德的看法有所轉變。他現在同意隆美爾的看法,盟軍登陸的地點是在諾曼底,我的直覺一向也是如此。但是,克朗克仍然認為是加來。朗德斯泰德,你對克朗克說說,你為什麼現在得出這樣的結論。」
朗德斯泰德把口中的三明治吞了下去,手捂著嘴咳了一聲。「有兩方面:一是出現了新情況;二是新的推理方式。」接著他一一加以說明:
「第一,關於新情況。盟軍最近對法國進行的轟炸歸納起來表明,他們的主要目標是要炸毀塞納河上的每一座橋樑,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如果他們的登陸地點是在加來,打起仗來與塞納河並無關係;但是,如果他們的登陸地點是諾曼底,我們的後備力量要到達作戰地區則必須要跨越塞納河。
「第二,關於推理。我做過一些設想,如果盟軍的部隊由我來指揮,我會怎麼樣向法國進攻。我的結論是:必須首先建立一個橋頭堡,這樣才好迅速集結部隊,迅速補給。因此,一開始必須選擇一個很寬敞的港口地帶,進行強攻。自然的選擇是瑟堡,但是從轟炸的散布面和戰略要求來看,是諾曼底。」
朗德斯泰德說完以後,拿起杯子,喝乾了香檳。侍者前來為他斟酒。
約德爾說:「我的情報機關全都認為是加來——」
希特勒立即打斷了他的話:「我們把間諜機關的頭子剛剛以叛國的罪名處死。克朗克,你信服了嗎?」
「沒有信服。」海軍上將回答,「我也曾思考過,如果我處在對方的位置,我會怎麼樣實施這次進攻——但是,我在推理中還考慮到一些海上的自然因素,可能我們的同事朗德斯泰德還沒有理解。我認為,他們進攻的方式是:避開有懸崖礁石的水域,避開強大的海流,在漲潮時,在月光朦朧的夜晚越過隆美爾的水下障礙。諾曼底?絕對不是。」
希特勒搖著頭,他不贊同。
約德爾接著說:「還有個小小的情報,我認為事關重大。警衛裝甲師已經從英格蘭北部調遣到了東南沿海的霍夫,與巴頓將軍指揮的美國第一集團軍匯合。我們從無線電監聽獲悉:部隊轉移途中,輜重混亂的現象非常嚴重,這個單位亂用了那個單位的銀器餐具,那幫傻瓜還在無線電里爭吵不休。這個師由艾倫·亨利·沙夫托·阿戴爾爵士將軍指揮,貴族氣味很濃,是英國的一個王牌師。我相信,他們的調防不會與作戰中心相隔很遠。」
希特勒神經質地擺動著雙手,由於難以決策,他的臉在抽搐。他對他們咆哮著:「將軍們!要麼是互相衝突的意見,要麼是什麼意見也沒有。所有的一切全得由我來向你們——」
朗德斯泰德以他特有的大膽插了話:「我的元首,你有四個精銳的裝甲師,放在德國無所事事。如果我的看法不錯,他們根本不可能及時到達諾曼底去反擊敵人的進攻。我請求你,下令調他們到法國去,由隆美爾指揮。如果我們錯了,敵人的確從加來進攻他們至少還可以趕上初期的戰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希特勒怒目圓睜。朗德斯泰德心想,自己是不是逼得太緊——毛病又犯了。
這時帕特卡默首次開口:「我的元首,今天是星期日——」
「怎麼?」
「明天晚上,我們的潛艇可能會接到那個特工,就是『針』。」
「啊,對了。那個人我可以信任。」
「他當然也可以隨時用無線電發報,儘管那要冒很大風險——」
朗德斯泰德說:「要做出決定,沒有時間拖延了。敵人的空襲和顛覆活動有增無減。他們的進攻隨時都會到來。」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克朗克說,「不到6月初,他們進攻的氣候條件不成熟——」
「就是6月初,也已為期不遠——」
「別爭了,」希特勒大叫,「我主意已定。我的裝甲師留在德國——只是暫時的。到星期二,我們會得到『針』的情報。然後,我將重新考慮部隊的部署。如果『針』的情報認為是諾曼底——我相信會是這個地方——我將調動裝甲師。」
朗德斯泰德悄聲問:「如果他報告不了怎麼辦?」
「如果報告不了,我同樣會重新考慮。」
朗德斯泰德表示贊同。「如果你允許,我就回指揮部。」
「同意。」
朗德斯泰德站起來,行過軍禮就離開了會議室。他在銅製電梯里下降了400英尺到了地下室的汽車庫,他的胃這時很不舒服。他不知道這究竟是電梯下降速度引起的,還是因為他想到祖國的命運竟然掌握在一個下落不明的間諜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