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亨利二世是個非凡的國王。在他那個時代還沒有出現「閃電式訪問」這個詞兒,他就能在英法兩國之間神速地往返,使得人們稱讚他富有魔力。對這種傳聞,他不加以任何制止,這是可以理解的。1173年——究竟是在7月還是在9月,這就要看各人所喜歡的第二手傳聞了——反正他是在那個時候訪問了英格蘭,然後又返回法蘭西,往返之迅速,連當代的作家也無一能了解其內情。還是歷史學家後來從財政部大檔里發現了經費開銷的記載。那時候,他的兒子們正從南北兩端——即分別從蘇格蘭邊界和法國南部——攻打他的王國。但是他訪問英格蘭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他會晤了什麼人?當時人們傳說他的神速抵得上一支部隊的,為什麼如此神秘?他究竟完成了什麼使命?
1940年夏天,珀西瓦爾-戈德利曼正在為上述問題而苦苦求索。這時候,希特勒的大軍猶如一把長柄大鐮刀在橫掃法國的玉米地,而英國部隊正在一片混亂之中從敦刻爾克的瓶口地帶倉皇撤退。
對於中世紀的歷史,戈德利曼教授比同時代的任何人都更為了解。他的《黑死病》一書推翻了對中世紀研究的一切傳統之說,已經成了暢銷書,並且作為《企鵝叢書》的一種出版了。在此基礎上,他進而對稍早一些的時期進行研究,而那些研究也更加棘手。
這是倫敦6月里風和日麗的一天,中午12點30分秘書發現戈德利曼還在伏案工作,他一面在翻譯用中世紀拉丁文寫的裝飾華美的手稿,一面又用他那更加難認的字體記著筆記,工作得十分艱苦。秘書正要去戈登廣場的花園吃午飯。她很討厭這間手稿室,因為裡面的氣氛太沉悶了。你要進屋,得帶上多把鑰匙才行。不妨說那就是一座墳墓。
戈德利曼站在面板傾斜的立架旁,像棲息的鳥兒一樣,一條腿擱在架子上。在聚光燈的映襯下,他臉色蒼白——撰寫此書的修道士當年正是熬過多少個不眠的寒夜才完成了這部珍貴的史書,眼下彷彿其幽靈再現了一般。秘書清了清嗓子,期待他的注意。在她眼前的那人五十開外,身材矮小,佝僂背,視力差,身穿花呢制服。可是,你一旦讓他擺脫中世紀的氛圍,他便有十分清醒的理智。她再次清了清嗓子,接著便招呼著:「戈德利曼教授。」
他抬頭看到了她,笑了笑。此刻他看上去沒有一點幽靈的影子,倒像個又好笑又好玩的父親。「你好!」他招呼了一聲,語調是那麼驚奇,好像在撒哈拉大沙漠的中心地帶招呼鄰居。
「先前你要我提醒你,中午要在薩沃伊那裡與特里上校共進午餐。」
「啊,是呀,」他掏出懷錶看了一眼,「如果步行,現在就要動身了。」
她點頭答道:「你的防毒面具我已經帶來了。」
「你考慮得很周到!」他又面帶微笑。她覺得他此刻看上去令人非常愉快。他接過防毒面具又問:「要不要穿大衣?」
「今天上午不用穿了,外面天氣很暖和。你走後要不要把門鎖上?」
「謝謝,謝謝。」他把筆記本裝進上衣口袋,出了門。
秘書朝周圍打量了一眼,不禁打了個冷顫,跟在他後面走了。
安德魯-特里上校是蘇格蘭人,紅紅的臉膛,平時吸煙很厲害,看上去又干又瘦。頭髮茶褐色,很稀疏,髮油塗得很厚。戈德利曼在薩沃伊便裝餐館里找到了他。他身穿便衣,坐在拐角的一張餐桌旁,桌上的煙灰缸里已經有了三截煙頭。他站起身,兩人握了手。
戈德利曼首先招呼著:「早上好,安德魯舅舅。」特里是他母親最小的弟弟。
「你好啊,珀西①!」
①珀西(Percy)是珀西瓦爾(Percival)的愛稱。
戈德利曼坐了下來,說道:「我正在撰寫一本書,是關於金雀花王朝的②。」
②金雀花王朝(thePlantagenets):又稱安茹王朝,指從亨利二世登基(1154年)到理查三世駕崩(1485年)這一期間統治英國的王朝。
「手稿還放在倫敦嗎?有點不可思議。」
「為什麼?」
特里又點了一支煙,回答說:「稿子轉移到鄉下去吧,免得給炸毀了。」
「有那個必要?」
「倫敦國立美術館有一半的藝術品早就被匆忙疏散到了威爾士,藏在某個大地洞里,年輕的肯尼思-克拉克③比你更能抓住時機。把稿子轉走,人也隨之轉移,這樣可能要明智一點。我想,你現在身邊不會有很多學生了吧?」
③肯尼思-克拉克(Clark,Kenneth,1903-1983):英國藝術史家,義大利文藝復興藝術方面的權威學者。1934年到1945年,曾擔任上文提到的倫敦國立美術館館長。
「是不多了。」戈德利曼接過侍者遞上的菜單說,「不要飲料了。」
特里並沒有看菜單,接著說:「珀西,說實在的,你還在城裡待著幹什麼?」
戈德利曼的目光似乎變明朗了,就像攝像機鏡頭調準焦距后銀幕上的圖像清晰了一樣。彷彿他進了餐館以後這才第一次認真思考問題。他答道:「孩子們要疏散,像伯特蘭-羅素①那樣的大人物要疏散,那是應該的。至於像我這樣的人,若要走,那倒有點像臨陣逃脫而讓別人來為你作戰。我想這不是嚴格的邏輯說理,而是感情用事,不是邏輯。」
①伯特蘭-羅素(Russell,Betrand,1872-1970):20世紀聲譽卓著、影響深遠的思想家之一。在其漫長的一生中,完成了40餘部著作,涉及哲學、數學、科學、倫理學、社會學、教育、歷史、宗教以及政治等各個方面。1950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特里報以微笑,那是一個人的期待得到滿足以後的微笑。不過,他撇開了這個話題,對著菜單看了一會便說:「天哪,有伍爾頓老爺的餡餅啦!」
戈德利曼咧著嘴笑。「仍然是土豆和蔬菜,我敢肯定。」
點過菜以後,特里問道:「你對新上任的首相有什麼看法?」
「是個固執的傢伙,不過這麼說來,希特勒就是笨蛋了。看看他幹得怎麼樣吧。你有什麼看法?」
「我們可以和溫斯頓相處。至少他還是個主戰派。」
戈德利曼豎起了眉,驚訝地問道:「『我們』?難道說你又重操舊業了?」
「說實在的,你知道,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可是,剛才你還說——」
「珀西,難道你真的以為,我們有哪個部門的工作人員能說他們的工作與軍隊沒有關係嗎?」
「哎,真倒霉。眼下這個年代……」
第一道菜送來了。兩個人喝起了波爾多牌白葡萄酒。戈德利曼吃著聽裝鮭魚,面帶傷感。
特里終於問他:「想著過去的遭遇吧?」
戈德利曼點點頭,答道:「回想年輕的時光。真是可怕的年代。」但是他差不多帶著一種留戀的口吻。
「目前的戰爭完全是兩回事。我手下的那些小夥子並不是到敵人後方去數數有多少;臨時宿營地,這和你當年乾的不一樣了。即使他們去干那種事,在這場戰爭中的作用也要小得多。如今我們只要聽聽無線電就行了。」
「他們播發電文不用密碼?」
特里聳聳肩。「密碼也能破譯嘛。坦率地說,現在我們要知道什麼就能知道什麼。」
戈德利曼朝周圍打量了一番,沒有人能聽到他們的談話。沒有必要由他來告訴特里:說話不留神要以生命為代價。
特里接著說:「其實我的工作就是確保不讓他們得到他們想要的有關我們的情報。」
他們倆開始吃雞餡餅。菜單上沒有牛肉供應。戈德利曼一聲不響,而特里還在往下說。
「卡納里斯那傢伙挺有意思,就是德國情報局長。海軍上將威廉-卡納里斯①。這場戰爭爆發以前我見過他。他對英國很有好感。據我猜測,他對希特勒不以為然。儘管這樣,我們知道他已奉命對我們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情報戰,以便做入侵的準備。但是,他的工作並沒有多大進展。戰爭爆發以後,他們在英國的最優秀的間諜就被我們逮捕,他現在關押在旺茲沃思監獄。卡納里斯手下的間諜都是無用之輩,像住在管吃的寄宿宿舍的老太婆,瘋狂的法西斯分子,小打小敲的罪犯——」
①威廉-卡納里斯(Canarris,Wilhelm,1887-1945):德國海軍上將,納粹時代的德國軍事情報局局長。1948年7月20日暗殺希特勒的計劃失敗后,他被捕,並被處死。
戈德利曼說:「得了,老夥計,你扯得太遠了。」他一方面感到氣憤,另一方面也不理解,身子稍稍顫抖著。「你說的這一切都是機密,我不想聽!」
特里仍然從容不迫。「你還要吃點什麼嗎?我還要來點巧克力冰淇淋。」
戈德利曼已站起了身子。「我什麼也不要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回去干我的事了。」
特里態度冷靜,盯著他說:「你對金雀花王朝怎麼重新評價,世界可以等待,珀西。可是,老朋友,眼下是烽火連天。我想要你來助我一臂之力。」
戈德利曼對著他發愣。過了好半天他才問道:「我究竟能幫你什麼忙呢?」
特里貪婪地笑了:「抓間諜。」
戈德利曼在回學院的途中心情很憂鬱,儘管天氣是那麼宜人。對於特里上校提出的要求,毫無疑問他會接受。他的祖國正在打仗,打的是正義之仗。如果說他年紀大了,不能上前線作戰,那麼從中幫忙還是可以辦到的。
可是,一想到要離開自己的工作——不知要離開多少年頭——他的心裡就很不是滋味。他熱愛歷史,自從10年前妻子去世,他就集中精力潛心研究中世紀英格蘭的歷史。對於歷史中的疑難問題,他喜歡闡釋;對於歷史上模模糊糊的線索,他喜歡尋找;對於歷史上的矛盾,他想去解決;對於歷史里的謊言、神話和所宣傳的思想,他都想一一揭示其真相。他的新著不僅是最近一個世紀以來論述這個問題的最好的著作,就是在今後100年內也不會有什麼論著能和他的抗衡。歷史與他結緣已久,現在要放棄它,幾乎不可想像。這就如同一個人突然發現自己是孤兒,而且與他一向稱之為「爸爸」、「媽媽」的人毫無血緣關係那樣令人難以忍受。
聒耳的空襲警報聲打斷了他的沉思。對這種警報他不想理會,現在許多人都是持這種態度。走回學院不過十來分鐘,但是他也沒有什麼實在的理由再回到自己的書房——他知道今天他也不想再干多少事。他匆匆來到地鐵車站,與擠成一團的倫敦人擁下台階,走到骯髒不堪的站台上。他緊靠在牆邊,對著一幅濃縮牛肉汁廣告發愣,也在思忖著:這樣的事我恰恰不能撂在一邊。
要他重返抓間諜的行列也使他打不起精神。干那種事雖然有他喜歡的地方,比如舉輕若重、重視機靈、講究細節、注重推測等等;但是也有他厭惡的地方,比如敲詐勒索、爾虞我詐、殊死搏鬥,以及向敵人背後行刺的老一套手段。
站台上的人越來越多,戈德利曼趁著還有空隙便坐下來,正巧和一個身穿公共汽車駕駛員制服的男人靠在一起。那人笑嘻嘻地說:「這兒已是夏天,啊,到英格蘭去吧。這是誰說的,知道嗎?」
「那兒已是四月天。」戈德利曼糾正了他,並回答說,「是布朗寧①的詩句。」
①布朗寧(Browning,Robert,1812-1889):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最傑出的詩人之也是英國偉大的詩人之一。
「我聽說,是阿道夫-希特勒說的。」「駕駛員」說。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女人突然尖聲大笑,引起了他對她的注意。「你可聽說過疏散的人對農民的妻子是怎麼說的嗎?」
戈德利曼不再和那人說話,回想起自己有一年4月的一件往事。那是在德軍後方的法國領土內,當時他潛伏在一棵梧桐樹高高的樹枝上,思念著英格蘭。透過籠罩在一條溪谷上的寒冷的迷霧,他極力向遠方眺望。可是他看到的東西全都很模糊,迷茫不清,即使用望遠鏡也無濟於事。他正想下去往前再走一兩英里,忽然有三個德國士兵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坐在梧桐樹周圍抽煙。過了一會兒,他們掏出撲克牌來玩耍。年輕的珀西瓦爾-戈德利曼知道,他們設法偷偷開了小差,到這兒來消磨時光。他只好待在樹上,連動也不敢動,到後來身子發抖,肌肉痙攣,膀胱脹得好像要爆炸一樣。這時他掏出手槍,對準湊在一塊兒的三顆腦袋,把他們一個一個地崩了。那三個德國兵在賭牌,又笑又罵,就這麼送了命。要說殺人,他這是第一次,當時想殺人僅僅是因為他要撒尿。
戈德利曼在冰涼的水泥站台上動了動身子,不再回憶那些往事。地道那兒吹來了一陣暖風,接著便有一列火車進了站。下車的人各自找個地方,再靜心等待。戈德利曼聽著他們的議論。
「丘吉爾的無線電廣播演說,你聽了沒有?我們在收聽韋林頓公爵的講話。傑克-桑頓那個老傢伙在大聲疾呼,真是又笨又蠢……」
「牛排那麼長時間不見有售的,我都忘了它究竟是什麼滋味……葡萄酒委員會預感到戰爭臨頭,趕忙買進了兩萬打,我的天哪……」
「對,是一次很平靜的婚禮。你要是不知道第二天能給你帶來什麼,何必要等呢?」
「沒有,在敦刻爾克大撤退中,彼得根本就沒有回來……」
「駕駛員」遞過來一支煙,戈德利曼沒有接受,而是掏出了自己的煙斗。有人在放聲高唱:
燈火管制人員邊走邊叫,
「媽,趕快拉下窗罩——」
「看,你是在暴露目標。」
我們呼喊「沒關係。」啊!
布朗媽媽,我們高興又快樂……
歌聲在人群中回蕩,到後來人人都在唱。戈德利曼也跟著唱。他知道這是一個民族打了敗仗而以歌聲來掩飾其畏懼心理,正如有人夜間經過墓地以吹口哨來給自己壯膽一樣。他知道自己對倫敦及倫敦市民突然萌生的感情,正如群眾的激動情緒一樣,只有短暫的瞬問。他並不相信自己內心裡發出的呼喚:「這,這就是戰爭,這就是值得為之奮鬥的戰爭」;他清楚這一點,但並不在意,因為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感到全身激動,是充滿友愛的激動,他很喜歡。
解除警報聲響了以後,人們上了台階,來到大街上,戈德利曼找了個電話亭,打電話問特里上校他什麼時候可以著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