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那夜,黛絲把最後一個盤子擦乾放好,正想轉身走開,卻瞥見一個人影。

她好奇地走到窗口,看見維娜坐在橡樹下的千上,低垂著頭,雙手放在大腿上,獨自一人。

黛絲把濕抹布丟在砧板上,走了出去。

「維娜?」她低聲喚道。

維娜很不開心地嘆口氣。「嗨,媽咪。」

黛絲走過去蹲在維娜面前。「怎麼了?」

「噢,媽咪,那件衣服也幫不上忙,明天的舞會我一定會出洋相。」

「你不會跳舞?」

她點點頭。

黛絲站了起來。這沒什麼好擔心的,我立刻教你跳舞,你先到穀倉去,我……去準備一下就來。」

「真的?」維娜說。「你願意教我?」

黛絲擠出一絲笑容。「當然。趕快去吧,我馬上到。」

維娜一躍而起。「謝了,媽咪。」她一蹦一跳地往穀倉而去。

黛絲雙臂交橫在胸前,剛才擠出的笑容迅即消失。她當然不會跳舞,因為她縱然可以感覺到音樂的節拍,卻因太自卑而無法出現在舞池。

不過她以前念大學時的確是學過幾個舞步,雖然這些一舞步大概在一八七三年還沒發明。

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可行了。

傑克驚恐地瞅著她。「我不能教維娜跳舞。」

黛絲蹙眉。「你難道不會跳?」

他抓抓頭髮。「我當然會。我們是在南方長大的,跳舞就跟呼吸一樣。」

「那麼又有什麼問題呢?」

他望向別處,黛絲走上前來,手搭在他的胳臂上。「傑克?怎麼了?」

他緩緩回眼望她。「萬」她不讓我教呢?」

她聞言為之心酸。「傑克,她一輩子都在等你,她不會拒絕你的。」

「好吧,我試試看。」他喃喃說道。

「不,傑克,不要說試試看,下定決心去做。」

他差點忍俊不住。「你知道嗎?你這女人講起話來很有權威。」

她跎起腳尖親他一下。「我也是這麼聽說的。快去吧。」

他樓一下她的柳腰,給她一個深沉的吻,這才開門走了出去。

他站在門廊上,眺望一片漆黑的海洋。一片烏雲正飄過月亮的表面,星星則在深藍色的天空探出臉來。

他感覺有一隻腳踢一下他的屁股。「去吧,傑克。」

「好,好。」他木然走下台階,朝穀倉而去,每走一步就畏縮一下。他腦海中充滿各種影像:維娜以不信任的目光看著他的時候。!她差點向他走來,卻又停下腳步,眼中充滿恐懼的時候;他想接近她,卻又害怕嘗試的時候。

求求你,上帝,別讓我鑽牛角尖。

維娜來回踱步,心裡頭后怎不安。她焦急地吁口氣。冷靜下來,維娜,不難的,媽咪會教你,不會有問題的。

可是她仍然沒有信心。或許這根本不是個好主意,她一定會在舞會上丟人現眼的。

「維娜?」

聽到父親的聲音,她愣了一下,然後連忙轉過身來。他正站在門口。

「聽說我的女兒不會跳舞。」

渴望絞弄著她的心,淚水湧現眼眶,但她努力不哭出來。

她想說些成熟的話,卻突然自覺是個飽受驚嚇且寂寞的小孩。她一直希望他能注意到她,但如今他來了,她卻手足無措起來,兩腳發軟。

她沒有動,只是站在那兒,一顆心跳得好快,口乾舌燥,一逕瞅著爸爸瞧。她很怕自己哭出來會使他又走開,所以只有直挺挺地站著,像個十足的淑女一般,好讓他以她為榮。

「維娜,過來。」

她閉上雙眼。別當愛哭鬼,別做出傻事把他嚇跑。

她想要想清楚,卻是無法做到。她的腦海中充滿了珍貴的回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在夜裡常被哭聲吵醒,從嬰兒床望出去,看到他站在那兒,一再低聲喚著她的名字,向她伸出手來。

不知怎的,即使在當時年幼的時候她也感覺到他不希望她開口說話。有一次她忍不住低低喚了聲「爸爸」,他就連忙把手縮回去,踉蹌著離開,此後他就再沒來過。

這個回憶引發了她更多的淚水。那夜她做錯了事把他給逼走。從此以後她就一直努力表現得很乖,卻於事無補。

如今他又要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不想再做錯。

他伸出手。「維娜,過來。」

她瞅著他伸出來的手,直到眼前一片模糊。她眨眨眼,拭去幼稚的淚水。

「我會在這裡等一整夜,維娜,」他低聲說。「這回我哪兒也不去。」

「我不懂……」這是假話,她很害怕去懂,害怕她又錯了。

「很簡單,我想教我女兒跳舞。」

她低低啜泣一聲,這回什麼也攔不住她了。她低喊一聲,拎起裙擺朝他奔去。他牢牢抱住她,抱得地喘不過氣來。

她一點也不在乎。她顫巍巍地吸口氣,把臉埋在他的肩窩,淚水再也止不住。

爸爸拂開她臉上的頭髮,親吻她的額頭。「維娜,」他喃喃說道。「我很抱歉,你能原諒我嗎?」

維娜抬眼看他。月光照亮了他的半張臉,在他的睫毛下方及顴骨處投映了陰影。他以亮得出奇的眼睛凝視著她,彷彿也在忍住淚水。

「噢,爸爸。」她哽咽了。

他遞給她一個和煦的笑容,照亮她內心的每個陰暗冷清的角落。「維娜,我愛你。」

維娜屏住氣息,歡喜的淚水潸然滑落,「啪」的」聲落在他的襯衫上。「我……我也愛你。」

「來吧,」他揚首指著穀倉中央。「我們還得學跳舞呢。」

維娜隨他走到穀倉中央,站在那兒,相距一個手臂的距離,互相凝視著。兩個人都好像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從何開始。他們旁邊工作抬上的」盞燈散發出黃澄澄的光,形成神妙的一圈光暈。馬房中傳來馬蹄輕踩地面的聲音,穀倉內則充滿新鮮乾草舊木頭和灰塵的氣味。

爸爸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

維娜走進亮處,握著他的手,他的另一隻手則移至她的后膠,把她樓了過來。在他懷中她感覺自己好嬌小好溫暖好安全——這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她因而心裡飄飄然,含笑看著他。

他微微笑。「我們先從華爾滋開始。」他輕輕哼著一首曲子,帶動地笨拙的腳步。她的雙腳突然像有千斤重,她一個踉蹌裁進他懷裡。

她羞得滿臉通紅。「爸爸,我不會——」

「噓,」他輕聲說。「放輕鬆。一,二,三。一,二,三。」

維娜閉上雙眼,無意中滑進了這無盡的旋律中。他哼出的輕柔曲調像交響樂般在她感官中壯大飛揚。她含笑地加入哼唱的陣容,兩個人翩翩舞起來。

傑克和維娜跳罷,時候已值深夜。他們已一連談笑歌舞了好幾個小時,發展出一種穩固的新關係來。

不過最後維娜的眼皮終於沉重起來,傑克知道這特別的一夜終將結束,所以他們便手挽著手齊步往屋子走去。

屋裡很暗很冷,餐桌上有已熄的殘燭。

「噢,糟糕,」維娜忍住笑。「我想我們逗留太久了。」

傑克按」下她的手背。「我大可跟你跳一整夜,你的舞步真是輕盈。」

她眨眨眼。「真的?你想簡彼德會認為我跳得不錯?」

一想到自己的寶貝女兒要跟男孩子共舞,他的心頭一系。他擠出一絲笑容。「是啊,他會認為你跳得很棒。」

她咧嘴笑了。「謝謝你,爸爸。」她踮起腳尖親一下他的臉。「晚安。」

他也親她一下。「晚安。」

她悄聲回房去,把門掩上。

傑克兀自盯著門板良久良久,心中五味雜陳,一方面欣喜自己能親女兒,一方面又感傷等待了這麼久,而另一方面又很遺憾自己錯過太多太多的時刻。

多年來他頭一次對自己有較好的觀感。

很奇怪的,這並不像他想像中那麼困難。他只是稍稍伸出手,也沒家預料中被打一下,反而是被牢牢握住。

他也沒讓她失望。他回想方才在穀倉中與她共舞的情景,回想當時她臉上幸福的表情。

我也愛你,爸爸。

這句話他會一輩子銘記在心。他笑盈盈地往卧房走去,發現麗沙已經睡了。

他匆匆褪下長睡褲,在她身邊躺下來,原想叫醒她,與她燕好,又心想天已太晚。明天一大早又得起來。明天晚上他們有的是時間。

他笑著擁她入懷,牢牢抱住她沉沉睡去。

陽光自廚房窗口灑進來,也帶進來新開玫瑰的芬芳及禽鳥的嗚唱。黛絲打開爐門,彎下腰去眯眼看。白騰騰的熱氣迎面撲來,也帶出蘋果蛋糕的香味。等確定已烤至恰到好處,她這才又關上爐門,挺直腰杆子。

她拂開遮住眼睛的一綹濕發,環顧四周。餐桌上堆放著好幾袋麵粉和糖,在那一大碗麵糊旁邊放了大約十幾顆蘋果和一堆胡桃,另外還有五個蛋糕排放在桌上,後頭爐嘴上則有一大盤雞塊。韓蜜娃正站在餐桌旁做蛋糕。

「謝謝你過來幫忙,蜜娃。」黛絲對這個十點鐘就出現在門口,袖子卷得老高,載了一車必需品來的女人十分有好感。「沒有你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蜜娃揮揮沾滿麵粉的手。「我很樂意過來。有朋友幫忙,工作就立刻減輕了一半。」

黛絲含笑倒了兩杯咖啡端過去。

「把我的放在桌上就好,」蜜娃說。「我快弄好了。」說著,她就舀了一大杓豬油倒進鍋中,開始用力打著。

黛絲望向別處。豬油這種東西是二十世紀的女性比較難接受的。她在蜜娃對面坐下來。

「我們需要做幾個蛋糕?」

蜜娃很熟練地把麵糊倒人抹油的平底鍋中,再用木匙小心抹平。「通常是一家三個。我們到達舞會現場時就在蛋糕上塗上一層蘋果醬和奶油,大家都可以吃到。不會有兩塊口味完全相同的蛋糕。」

「我真的很期盼趕快參加。」

蜜娃把平底鍋推開坐了下來,疲倦地嘆口氣,喝了口咖啡。「嘿,這比上次還好喝,你已抓到竅門了。」

「謝天謝地,要不然我真寧願嚼咖啡豆算了。」

蜜娃笑了。「別忘了,今晚你得準備足夠的食物給你自己的家人吃。他們會在會場放一張大桌子擺放食物,你就把自己帶來的跟別人的一起放在桌上,然後隨意吃。」

「吃到我做的菜的人就可憐了。」

蜜娃很不贊同地白她一眼。「暗,麗莎,我給你的食譜很簡單,連小孩都會做。」

「謝天謝地,」黛絲笑了。「因為我打算交給維娜做。」

蜜娃也笑了,然後突然一本正經,盯著黛絲。「你知道嗎?你真的變了。」

黛絲微微笑。「蜜娃,你看見的只是冰山一隅而已呢。」

她們坐在那兒良久,喝咖啡聊天,談論許多事,談論孩子尿布和老公,談論大事和小事,談論在荒島上墾荒婦女開創新生活時遭遇的種種辛酸。一分一秒過去,已經是下午了。等蜜娃告辭離去,黛絲感覺到自己當真是交了一個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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