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有軌電車或朝拜密封大口玻璃瓶
單憑他的聲音就夠我受的:這傲慢的、裝腔作勢的帶鼻音的調門。再則,他是躺在蘋果樹的樹杈上說:「您有一條能幹的狗,先生!」
我有點不知所措地說:「您在蘋果樹上幹嗎?」他在樹杈上忸怩作態,欠了欠他的長長的上半身。「這隻不過是些酸蘋果,您不必害怕。」
我不得不讓他放規矩點:「您的酸蘋果同我有什麼關係?我有什麼可害怕的?」
「好吧,」他吐出舌頭又縮進去。「您可以把我當成樂園裡的蛇,因為那時候也已經有酸蘋果了。」
我發火了:「比方得不三不四!」
他狡猾透頂:「您或許以為,只有宴席上的水果才值得犯下罪孽去吃吧?」
我已經要離開了。在那種時刻,再沒有別的能比討論樂園裡的果實究竟是何品種更使我無法忍受的了。這時,他卻要同我面對面了。他敏捷地從樹杈上一躍而下,站在籬笆旁,高個兒,輕浮樣:「您的狗從黑麥田裡叼來的是什麼?」
我只回答說:「它叼來一塊石頭。」
這就釀成一場訊問了:「您就把石頭塞進口袋去了?」
「我願意把石頭放在口袋裡。」
「我覺得,狗給您叼來的東西更像是一根小棍兒。」
「我堅持說它是石頭,即使它確實是或者可能是一根小棍兒。」
「這麼說,就是一根小棍兒了?」
「依我看,小棍兒和石頭,酸蘋果和宴席水果……」
「是一根能動的小棍兒嗎?」
「狗該回家了,我走了!」
「是一根肉色小棍兒嗎?」
「您還不如去看管您的蘋果吧!——來,盧克斯!」
「是一根戴戒指的、肉色的、能動的小棍兒嗎?」
「您想幹什麼?我租了一條狗,是來散步的。」
「您瞧,我也正想借點什麼呢。能讓我把那枚漂亮的戒指在我的小拇指上戴那麼一秒鐘嗎?就是在那根小棍兒上閃閃發光、把小棍兒變成一個無名指的那枚戒指——維特拉,我的姓名。戈特弗里德-封-維特拉。我是我們家族的最後一個。」
就這樣,我結識了維特拉,而且當天我就同他結成了友誼,今天我還稱他為我的朋友。因此,幾天前,當他來療養院探望我時,我對他講:「我很快活,親愛的戈特弗里德,是你,我的朋友,當時去警察局告發的是你,而不是隨便哪一個人。」
如果真有天使的話,他們的模樣肯定像維特拉:高個兒,輕浮樣,活潑,伸屈自如,寧願去擁抱所有的街燈柱中最無生殖力的一根,也不去擁抱一個柔軟、熱烈的少女。
維特拉不是一下子就能被人發現的。他只顯示出某個特定的側面,根據不同的環境,他會變成線,變成稻草人、衣架、橫樹杈等等。因此,當我坐在纜盤鼓上時,我也沒有注意到他。甚至狗也沒有叫,因為狗既嗅不到也看不到天使,更不會對他吠叫了。
「麻煩你,親愛的戈特弗里德,」大前天我請求他說,「給我寄那份指控書的一個副本來吧,就是兩年前你在法庭上宣讀從而引起我這場官司的那一份。」
副本在這裡。現在就讓在法庭上指控我的維特拉來宣讀吧!
我,戈特弗里德-封-維特拉,那天,躺在我母親的小菜果園裡一棵蘋果樹的樹杈上。這棵樹每年都結許多酸蘋果,做成的蘋果醬正好能盛滿我家七個密封大口玻璃瓶。我躺在樹杈上,側卧著,左髖骨枕在樹杈長青苔的最低點上。我的兩腳正對著格雷斯海姆的玻璃廠。我看著,我朝哪裡看呢?我直視前方。我看著,等待著我的視野之內將會發生的事。
被告,現為我的朋友,走進了我的視野。一條狗陪著他,在他周圍打轉,舉止像一條狗的舉止,如被告後來向我透露的那樣,它叫盧克斯,是一條羅特魏爾牧羊犬,在羅胡斯教堂附近一爿租狗店裡可以租到它。
被告坐到那個空電纜盤上。戰爭結束以來,它就橫在我母親阿麗絲-封-維特拉的菜果園前面。如法庭所知,被告身材矮小而又畸形。這引我注目。這位衣著講究的矮個子先生的舉動尤其使我感到奇特。他用兩根干樹枝在生鏽的纜盤上敲起鼓來。如果考慮到:一、被告的職業是鼓手;二、如事實所表明的,他走到哪裡就在哪裡進行職業練習;三、纜盤,又名纜盤鼓,它能引誘任何一個門外漢把它當鼓敲;那麼,這就有理由說,被告奧斯卡-馬策拉特在一個雷雨將臨前悶熱的夏日,在阿麗絲-封-維特拉大大的小菜果園前的一個纜盤鼓上坐定下來,用兩根長短不一的干白楊樹枝擊響了有節奏的雜訊。
我繼而證實,那條狗盧克斯鑽進成熟待割的黑麥田裡待了較長時間。若問時問有多長,我無法回答,因為我只要一躺到我家蘋果樹的樹杈上,便失去了時間長短的概念。如果我說狗消失了較長時間,那意思就是,我惦念著那條狗,因為它的黑色狗皮和寬邊耳朵很討我喜歡。
可是,我相信自己可以這麼講:被告並不惦記著那條狗。
盧克斯從成熟待割的黑麥田裡回來時,嘴裡叼著什麼東西。我並沒有看清狗嘴裡叼的是什麼。我想那是一根棍兒,一塊石頭,一個鐵皮罐頭或是一把鐵皮匙。當被告從狗嘴裡取出犯罪事實①時,我才看清楚那是什麼。從狗用叼著東西的嘴去蹭被告的——我想是——左褲腿的那一刻起,直到被告為佔有而伸手去取的那一刻——可惜已無法確定具體時間了——謹慎地說,總有許多分鐘的時間——
①原文為拉丁文。
儘管狗拚命引起它的租借主人的注意,後者卻不為所動地敲他的鼓,方式單調易記卻又難以理解,像兒童敲鼓一般。當狗藉助於一種淘氣的動作,用濕嘴朝被告的兩腿間撞去時,被告才放下兩根白楊樹枝,用右腳——我記不太確切了——踢它。狗繞了半個弧形,又謙卑地顫抖著再次走近,抬起叼著東西的嘴。被告沒有站起來,也就是說,他坐著,這一次用左手伸向狗的牙齒間。盧克斯在它揀到之物被取走後,便後退了幾米之遠。可是,被告依舊坐著,手裡拿著揀到之物,把手捏攏,又攤開,再次捏攏,又攤開,揀到之物上有什麼東西在閃爍。被告習慣於看這揀到之物后,便用拇指和食指將其垂直地捏住,舉到眼窩上下。
到了這時,我才為那揀到之物正名,稱之為一個手指,又由於那閃爍之物的緣故,我擴大了這個概念,稱之為無名指,但未曾料到,我竟然以此替戰後最有趣的刑事訴訟案之一起了個名字:無名指訴訟案。末了,我,戈特弗里德-封-維特拉,又被稱為此案最重要的見證人。
被告鎮靜,我也鎮靜。不錯,被告的鎮靜傳給了我。當被告用他先前如騎士一般裝飾胸袋的那條小手絹細心地包起那個戴戒指的手指時,我對電纜盤上坐著的這個人產生了好感。一位正派紳士,我想,我要結識此人。
我於是招呼他,而他帶著那條借來的狗正要離開,朝格雷斯海姆走去。但他的反應先是惱火,幾乎可以說是傲慢。直到今天我仍無法理解,他為什麼僅僅由於我躺在蘋果樹上便要把我看成是蛇的象徵。他也懷疑我母親的酸蘋果,說這無疑是樂園裡的那一種。
喜歡躺在樹杈上,這確實是惡魔的一種習慣。可是,驅使我一周多次躺到蘋果樹上去的恰恰是無聊。它像一種流行病,我不費力就染上了。那麼,驅使被告到杜塞爾多夫城外來的又是什麼呢?是孤獨,這是他後來告訴我的。孤獨和無聊不就是兩姐妹嗎?我這樣考慮,是為了替被告澄清,而不是指控他。使我對他產生好感,同他攀談,末了結成友誼的,恰恰是他的擊鼓。他把惡魔化作節奏,他的擊鼓本身就是惡魔的變種。把我作為證人、把他作為被告傳喚到法庭上來的那份指控書,也是我們兩人發明的一種遊戲,是為了消除和維持我們的無聊與孤獨的一種小手段。鑒於我的請求,被告在猶豫了片刻之後就從無名指上摘下了戒指——這很方便——戴到我左手的小拇指上。正合適,我很高興。在我試戴戒指之前,我已經從我躺著的樹杈上溜下來了,這是不言而喻的。我們站在籬笆的兩邊,互通姓名,交談,涉及到一些政治話題,隨後他把戒指給了我。手指由他保留,他小心地拿著。我們一致認為,這是一個女人的手指。當我戴著戒指,讓日光照射它時,被告用空著的左手在木籬笆上敲出一種舞曲般的、明快的節奏。我母親的菜果園的木籬笆是沒有支撐物的那一種,它根據鼓手的要求發出了啪咯聲和顫音。我記不清我們這樣站著並且以目傳神究竟有多長時間。對這種最無惡意的遊戲,我們趣味相投。這時,在中等高度,有一架飛機傳來了它的引擎聲。這架飛機大概要在洛豪森降落。雖說我們都想知道這架雙引擎或四引擎的飛機是否開始降落,但我們仍舊沒有讓日光離開對方,不理睬那架飛機。後來,我們不時地找到機會去做這種遊戲,並稱之為舒格爾-萊奧的苦行;舒格爾-萊奧是被告多年前的一個朋友,他們兩人那時總在公墓上玩這種遊戲。
飛機——我確實說不出它究竟是雙引擎還是四引擎——找到了它的著陸場后,我把戒指還給了他。被告把戒指戴到那個無名指上,再次利用他的小手絹作為包裹材料。接著,他要我陪他一起走。
這是一九五一年七月七日。到了格雷斯海姆,我們在有軌電車終點站乘上的不是電車而是出租汽車。被告日後還經常有機會在我面前顯示他的慷概大方。我們乘車進城,讓出租汽車在羅胡斯教堂旁的租狗店前等著,歸還了盧克斯,又上了出租汽車,橫穿過城市,經比爾克、上比爾克到韋爾斯滕公墓。馬策拉特先生付了十二馬克以上的車錢,隨後我們去石匠科涅夫的墓碑店。
那裡很臟。當石匠僅用一個小時就完成了我的朋友托他做的事時,我很高興。我的朋友親切而詳細地向我講解工具和石頭的種類,與此同時,科涅夫先生給手指(不戴戒指)做了一個石膏複製件。對於這個手指,他一句話也不問。我只是捎帶著看他幹活。手指必須先經過處理,也就是說,先抹上油脂,繞上合股線,再抹上石膏,在石膏變硬之前,把模子連同合股線割成兩半。我的職業是裝飾師,做石膏模子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可是,那個手指一到了石匠的手裡,就給添上了某些令人噁心的成分。直到複製品做成,被告又把手指拿過去,擦去油脂,包在他的小手絹里時,這些令人噁心的成分才去掉。我的朋友付錢給石匠。他起先不肯收,因為他把馬策拉特先生當做同行看待。他還說,奧斯卡先生以前幫他擠過癤子,同樣分文不取。灌進模子里去的石膏變硬了,石匠打開模子,取出複製品,還答應,幾天之內還可以用這個模子做出更多的複製品來,並陪同我們穿過他的墓碑陳列場,直到比特路。
我們第二次乘上出租汽車去火車站。被告請我在整潔的車站飯館用晚餐,時間拖得很長。他同侍者說話隨便,我由此斷定,馬策拉特先生想必是火車站飯館的常客。我們吃公牛胸脯肉加新鮮蘿蔔還有萊茵鮭魚、乳酪,然後喝了一小瓶香檳酒。我們的話題又回到手指上來時,我勸被告把這個手指看做別人的財產,把它交給失物招領處,尤其因為他已經有了石膏複製品。被告則堅決而肯定地說,他認為自己是這個手指的合法佔有者,因為在他誕生之時,人家就許諾給他一個手指,雖說手指被譯成密碼,用鼓捧來表示。他還可以舉出他的朋友赫伯特-特魯欽斯基背上的傷疤為證,那些手指般長的傷疤也預言了無名指。此外,還有他在薩斯佩公墓揀到的那個空彈殼,它也具有未來的無名指的尺寸和意義。
對於我新交的朋友所列舉的這些證明,我起初只好報以微笑。可我必須承認,一個思想不保守的人必定能毫不費力地理解這互相關聯的一組詞:鼓棒,傷疤,子彈殼,無名指。
晚餐后,第三輛計程車送我回家。我們告別。三天後,我如約去拜訪被告,他已經為我準備下一件驚人的東西。
他先領我看他的寓所,也就是他的房間,因為馬策拉特先生是三房客。他最初只租了一間相當簡陋的房間,原先是個浴室;後來,他的鼓藝給他帶來了名聲和富裕,他又為一個沒有窗戶的小間付租金,他稱之為道羅泰婭姆姆小間;他還無所謂地為第三個房間付大筆房租。這個房間原先是一位姓閔策爾的先生居住的,此人是音樂家,被告的同行。二房東蔡德勒先生知道馬策拉特先生有錢,就無恥地抬高房租。
在所謂的道羅泰婭姆姆的小間里,被告為我準備下一件令人吃驚的東西。在一個有鏡子的梳妝台的大理石板上放著一個密封大口玻璃瓶,大小同我母親阿麗絲-封-維特拉用來貯存我家酸蘋果做的蘋果醬的的大口瓶一樣。可是,這個大口瓶里盛著的是在酒精里游泳的無名指。被告自豪地指給我看不少大厚本科學著作,它們傳授給他保存手指的入門知識。這些書我只是匆匆翻了翻,連插圖都幾乎不看,但我承認,被告成功地保存了手指的外觀。此外,玻璃瓶及其內容在鏡前顯得相當漂亮,是有趣的裝飾,這一點,我作為職業裝飾師可以一再予以證實。
被告發現我喜歡這玻璃瓶的外觀,便向我透露,他有時朝拜那玻璃瓶。我感到好奇,有點冒失地請他馬上示範一次。他倒過來請我幫忙,給我紙和筆,要求我把他的祈禱記錄下來,也可以提出與手指有關的問題,他將誠實地邊祈禱邊答覆。
這裡,我將被告的話、我的問題和他的回答作為證詞供述如下:朝拜密封大口玻璃瓶。我朝拜。我指誰?奧斯卡還是我?我虔誠,奧斯卡心不在焉。一心一意,不間斷,不怕重複。我,頭腦清醒,因為心中無回憶。奧斯卡,頭腦清醒,因為心中充滿回憶。我,冷,熱,暖。詢問時有罪。不詢問便無罪。有罪是因為,摔倒是因為,變成有罪儘管,宣布我無罪,轉嫁給,咬緊牙關,使我防止,嘲笑,笑對,笑是由於,哭泣為了,哭對,哭而沒有,言談中褻瀆,褻瀆中沉默,不言語,不沉默,祈禱。我朝拜、什麼?玻璃。什麼玻璃?密封大口玻璃瓶。玻璃瓶密封著什麼?玻璃瓶密封著手指。什麼手指?無名指。誰的手指?金黃頭髮的。金黃頭髮是誰?中等身材。一米六○?一米六三。有何特徵?肝痣。長在哪裡?上臂里側。右臂左臂?右臂。無名指是哪只手的?左手。訂婚了?是的,但仍單身過。信仰?新教。童貞女?童貞女。何時出生的?不知道。何時?在漢諾威附近。何時?十二月。人馬里座還是摩羯星座?人馬座。性格?膽小。好脾氣?勤快,話多。謹慎?節約,務實,也開朗。靦腆?愛吃甜食,正直,過分虔誠。蒼白,多半夢見旅行。經期不規則,遲鈍,愛忍受卻又要講出來,本人無想像力,被動,耐心等待,靜心聽人講話,點頭表示同意,交抱雙臂,說話時眼瞼下垂,被人招呼時,睜大眼睛,淺灰色,瞳孔附近是棕色,得到已婚上司所贈的戒指,先不願接受,后又接受,可怕的經歷,纖維,撒旦,許多白色,出走,搬遷,又回來,不能擺脫,嫉妒但是又無緣無故,疾病但不是自己得的病,死亡但不是自己尋的死,不,不知道,也不願意,正在摘矢車菊,那一個來了,不,事先就陪伴著,再也不能……阿門?阿門。
我,戈特弗里德-封-維特拉,之所以把這份祈禱記錄補充到我對法庭的證詞中去,僅僅是因為,這份有關無名指的女主人的陳述,儘管讀起來含混不清,卻同法庭關於被謀殺的女人,護士道羅泰婭-肯蓋特的報告大部分相吻合。懷疑被告的證詞,即他既沒有謀殺這位護士,也沒有面對面見過她,這可不是本人的任務。
不過,我的朋友跪在由他放在椅子上的大口玻璃瓶面前並敲打由他夾在兩膝之間的鐵皮鼓時是誠心誠意的,今天我還認為這一點是值得注意的,並且是有利於被告的一個證明。
在一年多的時間裡,我還經常有機會目睹被告祈禱與擊鼓,因為他請我當他的旅伴,並給我慷慨的報酬,帶我一起去作他已中斷較長時間、但在揀到無名指后不久便又恢復了的旅行演出。我們周遊了整個西德,也得到去東德甚至去外國的提議。可是,馬策拉特先生寧願留在國境之內,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而不願去湊流行的旅行演出的熱鬧。在演出之前,他從不對大口玻璃瓶擊鼓祈禱。在他登台演出之後,在時間拖得很長的晚餐之後,我們回到旅館房間里時,他才擊鼓祈禱,我則提問記錄。之後,我們把這一次的祈禱同前幾天或前幾周的祈禱作比較。祈禱有長有短。求得的話有時十分矛盾,但改日卻又變得一目了然而且冗長詳細。然而,由我收集並在此呈交法庭的全部祈禱記錄,其內容均不多於我附在我的證詞后的那份第一次的記錄。
在這一年中,我在旅行演出的間歇泛泛地認識了馬策拉特的一些熟人和親戚。例如,他向我介紹了他的繼母瑪麗亞-馬策拉特太太。被告非常愛慕她,卻有克制。那天下午,我見到了被告的同父異母的弟弟,庫爾特-馬策拉特,十一歲,受到良好教育的文科中學學生。瑪麗亞-馬策拉特太太的姐姐,古絲特-克斯特太太,同樣給我良好的印象。被告告訴我,戰後頭幾年,他的家庭關係遭破壞。直到馬策拉特先生替他的繼母開設了一家規模很大、也進口南方水果的美食店,當該店遇到困難他又一再資助的時候,繼母與繼子之間才結成那種友誼的同盟。
馬策拉特先生也讓我結識了幾位他先前的同事,主要是爵士樂師。儘管我覺得閔策爾先生——被告親切地叫他克勒普——是那樣開朗與隨和,我至今仍無足夠的勇氣與願望繼續保持這種聯繫。
由於被告的慷慨大度,我沒有必要繼續從事我的裝飾師的職業。然而,當我們由旅行演出回到本地后,出於從業的樂趣,我便接受委託裝飾一些櫥窗。被告親切友好,對我的手藝頗感興趣,多次半夜三更站在街上,不知疲倦地充當我的平庸手藝的觀賞者。有時,工作做完后,我們還在夜深人靜的杜塞爾多夫溜達一圈,但避開舊城,因為被告不愛看到牛眼形玻璃和古德意志的商店招牌。就這樣——我現在進入本人證詞的最後部分——一次子夜過後的散步引我們穿過下拉特來到有軌電車停車場前面。
我們默契地站住,注視著駛入停車場的末班有軌電車。這樣一個場面真好看。周圍是黑暗的城市,遠處,一個喝醉的建築工人在怪聲唱歌,因為今天是星期五。除此以外,一片寂靜,儘管進場的末班電車鈴聲丁當並讓彎曲的鐵軌發出聲響,但不是喧鬧。大多數電車駛入停車站,可是也有幾輛空車,橫七豎八地停在鐵軌上,像過節似的亮著燈。是誰出的主意?是我們的主意。不過,是我先開的口:「親愛的朋友,怎麼樣?」馬策拉特先生點點頭,我們不慌不忙地上了車。我站到駕駛台上,隨即摸到了門道,穩穩起動,慢慢加速,表現得像個優秀的有軌電車司機。當我們已經把明亮的停車場扔在背後的時候,馬策拉特先生用這樣一句話嘉許我的表演:「你肯定是個受過洗禮的天主教徒,戈特弗里德,要不然的話,你開有軌電車就不會開得這麼好。」
說實話,這件小小的臨時工作給了我許多樂趣。看來,停車場上的人沒有發現我們把車開走了。沒有人追我們。再說,人家可以切斷電源,不費吹灰之力就讓我們停下來。我把電車朝弗林格恩方向駛去,穿過弗林格恩,正考慮是否在漢尼爾附近拐彎,朝拉特、拉亭根駛去,這時,馬策拉特先生請我開進去伯爵山、格雷斯海姆的軌道。雖說我害怕獅堡舞廳下面的那段上坡路,但仍迎合了被告的願望,闖過了那段上坡路,過了舞廳。這時,我不得不剎車,因為有三個人站在鐵軌上,與其說是求我,不如說是強迫我停車。
剛過哈尼爾,馬策拉特先生就已經到車廂裡面去抽香煙了。我作為司機只好大聲說:「請上車!」我注意到第三個不戴帽子的人。他被兩個戴著有黑色系帶的綠帽子的人夾在中間,上車時動作笨拙或者是被擋住了眼睛,好幾次沒有踩到踏板。他的兩個陪同或看守相當粗暴地幫他登上司機台,緊接著走進車廂去。
我又把車開走時,聽到後面車廂里一陣凄慘的嗚咽聲,接著是有人連打幾個耳光。然後,是馬策拉特先生堅定的聲音,我聽了才放下心來。他譴責剛上來的那兩個,警告他們,不該動手打一個受傷的、半瞎的又苦於丟失了眼鏡的人。
「您少管閑事!」我聽到戴綠帽子的人中間的一個厲聲吼道,「他今天還要經歷他所想象不到的事呢!本來嘛,已經拖得夠久了。」
我把電車向格雷斯海姆徐緩地駛去時,我的朋友,馬策拉特先生想要知道,這個可憐的半瞎的人究竟犯了什麼罪。他們的談話立即轉到了奇怪的話題上去。剛講了兩句話,大家就置身於戰爭時期了,或者說,倒轉到了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戰爭爆發,那個半瞎子據他們說是個義勇軍戰士,非法地保衛過一座波蘭郵局大樓。奇怪的是,馬策拉先生儘管當時只有十五歲,卻認識這個半瞎子,在談話過程中,稱他為維克托-韋盧恩。這個可憐的、近視的、送匯款單的郵遞員,在戰鬥過程中丟掉了眼鏡,沒有眼鏡逃跑,逃脫了那些劊子手的掌心。可是,他們不放鬆,一直追捕他直到戰爭結束,甚至在戰後還在追捕他。他們拿出一張紙來,是一九三九年簽發的一道槍決命令。兩個戴綠帽子的中間的一個嚷道,他們終於抓到他了。另一個戴綠帽子的說,他很高興,歷史的舊賬現在終於要了結了。為了執行這道一九三九年的槍決命令,他犧牲了自己的業餘時間,甚至假期,他畢竟還有他的職業,是位商務代表。他的戰友同樣也有困難,他是東方來的難民,失去了在那邊開設的生意興隆的裁縫店,現在必須從頭開始,但現在事情算有了個頭了。今天夜裡將執行命令,了結過去的事。真不壞,還乘上了末班車。
把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和兩個持有槍決命令的劊子手送到格雷斯海姆去,當這樣的司機可違背了我的本願。在郊區空無一人的、有點傾斜的集市廣場上,我把車向右拐,要向玻璃廠附近的終點站開去,到了那裡,讓兩個綠帽子和半瞎的維克托下來,再同我的朋友踏上歸途。距離終點站還有三站路,馬策拉特先生從車廂里出來,把他的公事皮包放到職業司機放他們的盛黃油麵包的飯盒的地方。我知道,他的公事皮包里豎放著那個密封大口玻璃瓶。
「我們必須救他,他是維克托,可憐的維克托!」馬策拉特先生顯然很激動。
「他一直還沒有找到一副合適的眼鏡。他是深度近視眼,他們要槍斃他,而他會看錯方向的。」我認為劊子手沒帶武器。但是,馬策拉特先生已經注意到了兩個綠帽子的大衣鼓起,礙手礙腳的。「他是但澤波蘭郵局送匯款單的郵遞員。現在他在聯邦郵局從事同樣的職業。可是,下班以後,他們就追捕他,因為那份槍決命令還在。」
儘管我並不全部理解馬策拉特先生的意圖,但我仍然答應他,在槍決的時候待在他的身邊,如果有可能的話,同他一起去阻止槍決。
過了玻璃廠,在第一排小菜果園前不遠處——在月光下,我看到了我的母親的園子和那棵蘋果樹——我停下電車,朝車廂里喊道:「請下車,終點站到了!」頭戴黑帶綠帽的兩個人馬上下車。那個半瞎子又費勁地找踏腳板。馬策拉特先生隨後下車,從外套下取出他的鼓。下車時,他請我帶上他的公事皮包和大口玻璃瓶。
我們扔下還一直亮著燈的有軌電車,緊盯著那兩個劊子手和那個蒙難者。
我們沿著菜果園籬笆走去。我走累了。前面的三個人站住時,我發現,他們選中了我母親的菜果園當槍決地點。不僅馬策拉特先生,連我也一起抗議。他們不予理睬,推倒腐朽的木板籬笆,把那個馬策拉特先生叫做可憐的維克托的半瞎子綁在蘋果樹上我的樹杈下面。由於我們繼續抗議,他們用手電筒照亮那份揉皺的槍決命令給我們看,命令是由一個姓策勒夫斯基的陸軍司法總監簽署的。我記得,日期一欄寫著:一九三九年十月五日於索波特,印章也沒錯,看來是沒什麼希望了。然而,我們談到了聯合國,談到民主制、集體罪責、阿登納等等。可是,綠帽子中間的一個用一句話就把我們的全部反對意見都擋了回去。他說,現在還沒有起草和簽訂和約①,所以,我們不該插手此事。他說,他同我們一樣選舉阿登納,至於這道槍決命令嘛,它繼續有效。他們帶著這道命令去找過最高當局,請當局拿主意,結果,他們還得履行這該死的職責。所以,他說我們還是走開為妙——
①指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尚未同德國簽訂和平條約。
我們沒有走。兩個綠帽子解開大衣扣子,讓機槍探出頭來時,馬策拉特先生也放正了他的鼓。在此瞬間,月亮從雲里鑽出來,只缺一點就全圓了。它使雲的邊緣像一個罐頭的齒狀邊緣那樣泛出金屬的光澤。馬策拉特先生拿起兩根鼓棒開始在形狀類似但圓而無缺的鐵皮鼓上進行於涉。他絕望地擂鼓。鼓聲聽起來似乎陌生,然而我又覺得耳熟。字母「O」一再形成,反覆出現:亡,沒有亡,還沒有亡,波蘭還沒有亡!可是,這已經是可憐的維克托的聲音了。他知道馬策拉特先生的鼓樂的歌詞:波蘭還沒有亡,只要我們還活著。看來兩個綠帽子也熟悉這節奏。他們端著由月光描繪出來的機槍,渾身上下在抽搐。馬策拉特先生和可憐的維克托在我母親的菜果園裡奏起的那首進行曲,促使波蘭騎兵採取行動。這可能是月光幫忙所致,也可能是鼓、月光和近視的維克托沙啞的聲音一起,施展魔法使許多騎兵從地底下冒了出來,蹄聲隆隆,鼻息呼呼,馬刺鏗鏘,牡馬嘶鳴,呼殺嗨殺……不,什麼也沒有,沒有任何東西在發出隆隆、呼呼、鏗鏘、嘶鳴之聲,喊出呼殺和晦殺之聲,而是紅白色,像馬策拉特先生油過漆的鼓。因此,一中隊波蘭長槍騎兵,無聲地滑過格雷斯海姆郊外已經收割的田野,長槍上的小旗拖曳著,不,說拖曳並不正確,而是遊動著,一如整個騎兵中隊也在月下遊動,可能是從月亮里來的,遊動,左轉彎朝我家菜果園的方向遊動,看來既不是肉也不是血,然而在遊動,像玩具一樣製成,像幽靈似的遊動過來,也許可以同馬策拉特先生的護理員用線繩編結的形象相比較。一隊編組成的波蘭騎兵,沒有聲響,然而隆隆有聲,沒有肉,沒有血,然而是波蘭的,無約束地朝我們撲來。我們趴倒在地,忍受住月光和波蘭騎兵。他們沖向我母親的菜果園,沖向所有其他各家精心種植的菜果園,然而卻一個也沒有踐踏。他們只帶走了可憐的維克托和那兩名劊子手,朝月下開闊的田野賓士而去,沒有亡,還沒有亡,他們策馬朝東方,朝波蘭,朝月亮背後賓士而去。
我們氣喘吁吁地等候著,直到黑夜又成為沒有事件的黑夜,天空復又關閉,收回了月光,說明那早已腐爛的騎兵發動最後一次攻擊的月光。我站起來,雖說不低估月光的影響,仍祝賀馬策拉特先生取得偉大的成功。他疲倦而相當消沉地一揮手表示拒絕:「成功,親愛的戈特弗里德!我一生中所取得的成功實在多得數不清。我真想有那麼一次不能取得成功。但這是非常困難的,要求付出很大的勞動。」
我不愛聽他的這番話,因為我屬於勤奮的人們之列,然而沒有取得成功。馬策拉特先生看來不想領我的情,我於是責備他說:「你太誇張了,奧斯卡!」我敢這樣單刀直入,因為我們當時已經以「你」相稱了。「所有的報紙都在報道你。你已經有了名氣。錢就更不用說了。但你以為,對於我,一個從未被報紙提到過的人來說,在你這個備受讚揚的人身邊堅持待下去,是件容易的事嗎?我多麼願意獨自一人於一件事,一件獨一無二的事,就像你剛才完成的那種事情似的,這樣一來,我也可以上報紙了,將會用大號鉛字印出:這是戈特弗里德-封-維特拉乾的!」
馬策拉特先生的微笑傷透了我的心。他仰面躺著,駝背鑽在鬆軟的土裡,兩隻手在拔草,將一把把的草高高拋起,像一個全能的非人的神那樣哈哈大笑:「我的朋友,這種事再容易不過了!這兒,公事皮包!它沒有落到波蘭騎馬的馬蹄下去,真是奇迹。我把它送給你,皮包里藏著那個密封大口玻璃瓶和那個無名指。全都拿去吧!去格雷斯海姆,那輛亮著燈的有軌電車還停在那兒呢。上車,帶著我的禮物開車到君主壁壘,去警察總局,告發,明天你就能在各種報紙上讀到你的大名了。」
我起先還拒絕這一建議,沒有玻璃瓶里的手指,他肯定活不下去。但他安慰我說,對於這段手指插曲他已經完全厭煩了。此外,他有許多石膏複製品,還讓人製作了一個純金複製品。我現在可以把皮包拿走了,回去找到那輛電車,開著它去警察局,進行控告。
就這樣,我走了,還聽見馬策拉特先生在哈哈大笑。他仍舊躺著,當我踩著鈴鐺向市內駛去時,他要讓黑夜來擺布他,拔草,大笑。我第二天早晨才去告發。感謝馬策拉特先生的一番好意,我的控告使我的名字多次出現在報紙上。
而我呢,奧斯卡,好心的馬策拉特先生,笑著躺在格雷斯海姆附近夜間黑色的草叢中,在若干可見的、死神般嚴肅的星星下面笑著翻滾,把我的駝背鑽進溫暖的泥土王國中去,想道:睡吧,奧斯卡,在警察醒來之前再睡上一小時。你再也不會這樣自由地躺在月光下面了。
當我醒來時,在我發現天已大亮之前,我發現有什麼東西,有什麼人在舔我的臉,溫暖、生硬、均勻、潮濕地舔著。
這會不會是被維特拉叫醒並帶到此地來的警察正在用舌頭把你舔醒呢?然而,我並沒有馬上睜開眼睛,而是再讓我被這樣溫暖、生硬、均勻、潮濕地舔上一會兒,享受著,是誰在舔我,我都無所謂。奧斯卡猜著,不是警察,便是母牛。隨後,我才睜開我的藍眼睛。
它,黑白相間,伏在我身邊,呼吸著,舔著我,直到我睜開眼睛。天亮了,多雲轉晴。我暗自說,奧斯卡,可別待在這頭母牛身邊,儘管它像天仙般地瞧著你,儘管它如此勤快地用粗糙的舌頭平息和減弱你的記憶。天亮了,蒼蠅嗡嗡叫,你得逃走。維特拉去告發你,接下來你必須逃走。你若不真正逃跑,那控告也不會是真的。讓母牛哞哞叫去吧,你只管逃走吧!他們會在這裡或那裡逮捕你,但這對於你來說是無所謂的。
就這樣,一頭母牛舔了我,給我洗了臉,梳了頭,我就拔腿逃跑了。剛跑幾步,我就爆發出早晨清脆的笑聲。母牛伏著哞哞叫,我把鼓留在它身旁,我笑著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