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她自己用鑰匙打開門,進了屋,瞥了一眼大廳桌子上放著的便條和信件(她有個老習慣,眼睛從不放過任何東西),在黑暗中悄悄地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壁爐里的火依然閃爍不定,火光照亮了那兩隻插著紅玫瑰的花瓶。屋子裡瀰漫著花的芬芳。
黑茲爾迪安夫人稍一蹙眉,又聳了聳肩膀。對那兩朵花置之不理,可真是個錯誤。她一定得記著感謝蘇珊,是她保護了它們。她開始脫衣服,越急還越是笨手笨腳,好像她那靈巧的手指不聽從指揮。她先從胸前取下那兩朵枯萎的紅玫瑰,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插在梳妝台上的花瓶里。然後換上晨衣,躡手躡腳地走到丈夫的門前。門關著,她趴在鑰匙孔處側耳傾聽。一會兒便聽到了他重重的呼吸聲。以前他一感冒,總是這樣呼吸,然而卻又那麼均勻平靜……她輕輕地舒了口氣,又跟著腳尖回房去了。床罩已經被揭去,床上擺著新換的枕頭,鋪著光亮的緞紋細呢床單,引得人不免想上床享受一番。可是她卻蜷縮在壁爐邊,雙手抱膝,兩眼凝視著炭火。
「真實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她重複說。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遭人故意「傷害」,這種傷害在過去的紐約可是個致命傷。因為薩比娜-韋森曾經故意嘗試過——毫無疑問,她是有意靠近了她的攻擊目標——她一定是懷著置之於死地的心意那麼做的。要冒這個險,她一定掌握了確鑿的事實,可靠的見證,並且受到族人的一致鼎力支持。
利齊-黑茲爾迪安也有自己的家族——但勢力弱小,而且她僅僅以一個不受重視的堂姊妹的身份,與其保持著一絲若即若離的關係。黑茲爾迪安家族,要比她的家族強大(雖比不上龐大的韋森家族和帕雷特家族),有整個紐約和阿爾帕尼作後盾。黑茲爾迪安一家人是靠不住的,有時還甚至悄悄起點壞作用。查理的妻子容顏姣好,招人喜歡,現在要為此付出代價。要不是由於可憐的查理的緣故,他們或許還會暗暗高興呢!更為重要的是,儘管她出身低微,但可憐的查理還是把她當成他們中的一員來對待,這更使他們受不了。
雖然她的出身也還可以,人人都對溫特家了如指掌——她曾叫利齊-溫特,然而溫特家的人都是些無所作為的小人物。她的父親,可敬的阿卡丹-溫特,曾在紐約一個有名的教堂任院長,因多愁善感而出了名,作為牧師和婦女良心的指路人,他接連取得了偉大的成功,但突然因為健康問題不得不辭職去了百慕大——或許是去了法國?謠傳說去了某個陰濕的水鄉澤國。但不論怎樣,利齊一直跟隨著他(還有她那卧床不起的母親)。母親死後,她從布魯塞爾的女校中退了學——他們似乎在頃刻間到過這麼多國家!后又被阿卡丹家的一個教區居民帶回了紐約。儘管有主教在,但這個教區居民還是一直「信仰」阿卡丹,並且也可憐他這個孤單的女兒。
這位教區居民,芒特夫人,也是黑茲爾迪安家族中的一員。她一人寡居但生活富有。她總是不知道該怎樣做才會顯得慷慨大了一些。當她把利齊帶回家,她為有如此的勇氣做這件事而大大地慶賀了一番。然而下一步該做些什麼,她並不清楚。她認為家裡有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相貌美麗的姑娘該是令人愉快愜意的事,可是女管家並不這麼認為。備用房間的床單有二十年沒有拿出來用過了——並且溫特小姐總是把百葉窗高高懸起,屋裡的地毯,帘子置於陽光的照射下隨之受損。年輕的男士紛紛登門拜訪——並且成群結隊地來。芒特夫人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位牧師的女兒,這位「蒙塵」的牧師的女兒竟能吸引如此眾多的賓客。她想象著自己帶著利齊-溫特參加教堂集會,想象著讓這位年輕的姑娘拿起毛衣針——她的眼神比這位女恩人的好多了,然而利齊不會織,一樣手藝也不會——很顯然還對教堂集會厭惡透頂。她到那裡去毫無用處,因為沒有錢給教會捐助。芒特夫人漸漸地發現自己做了件錯事。這個發現促使她愈來愈反感她的被保護人,並打心底里認為是她將自己引入歧途。
在芒特夫人的生活中,理想的幻滅常常引發熱情的轉移。在這種時候,神明幫不了她的忙,這時,神是否存在很明顯就成了問題。然而這種感情的宣洩,始終圍繞著一個固定不變的方面;芒特夫人的全部生活總也離不開的那串鑰匙。這些鑰匙到底掌管著多少財富,一旦找不到它們將會引發什麼樣的災難,這一切並不十分清楚。但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找不到它們,整個房子就會被攪得不可開交。芒特夫人總是親自掌管這串鑰匙,從不把它們交給其他任何人掌管,因而這種事情便常常發生。記得有一次,正當芒特夫人重新恢復了對溫特小姐的熱情時,卻發現鑰匙找不見了。一分鐘前,鑰匙還在工作台的抽屜里,實際上她在找紐扣剪的時候還曾摸到過它們。但她被請出去向管子工說明浴室漏水的事兒去了。當時,屋裡除了溫特小姐之外別無他人。芒特夫人一回來,就發現鑰匙不見了。房間各處被翻了個遍。每一個人即便是沒有被指控,至少也都涉有嫌疑。慌亂忙碌之中,芒特夫人通知了警察。女僕因此而受到了嚴重的警告,她的貼身女僕心驚膽戰地跟在她的左右。突然間,主教的暗示提醒了芒特夫人,他總是暗示說,除了那倒霉的買賣之外,溫特牧師的帳戶上也出了點問題。
她和顏悅色地問溫特小姐,有沒有看到那串鑰匙並且不加思索地順手拾起了它們。溫特小姐笑吟吟地搖頭否認。這一笑可激怒了芒特夫人,她勃然大怒。她看不出她的問題有什麼可笑——除非溫特小姐已習慣於……並準備好要……那樣的家庭背景……那麼個倒霉的父親……
「住嘴!」溫特小姐哭叫一聲。這一切都好像是發生在昨天,她清楚地記得剎那間腳下便是萬丈深淵。這是她第一次直面人生的殘酷。這個小女孩已經懂得了痛苦、無助和脆弱,至少她已有了這樣的疑心,這些都是芒特夫人那有限的想像力所無法料及的。但她也發現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有多少虛偽就有多少真情。以前從來也沒有人拜訪過她這位被懷疑與她那可憐的老父親有同樣毛病的人。她既羞辱又害怕,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慄。一聲「住嘴」嚇得芒特夫人臉色煞白,渾身發軟,趕忙伸手摸鈴。
正在那個時刻,查爾斯-黑茲爾迪安走了進來——查爾斯-黑茲爾迪安,最討人喜歡的外甥,又是整個家族的驕傲。利齊以前只見過他一兩次,因為當她回到紐約時,他出外不在。她認為他長得與眾不同,但有點嚴肅,微露出嘲諷的樣子,顯然他並沒有注意過她——這大概算是她對他的評價吧。
「啊,查爾斯,我親愛的查爾斯,你來聽聽她對我都說了些什麼!」他的姨媽用手捂著刺痛的心窩急促地喘著氣。
「什麼事?誰說的?我看這兒除了溫特小姐之外沒有人會說。」查爾斯微笑著握住這位姑娘那冰冷的手。
「不許握她的手!她都侮辱了我!她還呵斥我要我住嘴——還在我的房間里。我好心好意地想讓她私下承認,她卻叫我『住嘴』……好啊,如果她更願意讓警察來問的話……」
「我願意!送我去警察局吧!」齊利大叫著。
接下來的一幕情景歷歷在目:鑰匙失而復得。芒特夫人勉勉強強地賠禮道歉,她便也冷淡地接受了她的道歉。雙方都感覺到沒法繼續在一塊兒生活下去了!她已經被傷透了心,生活又要面臨一無所有的困境。在此之前,儘管生活幾經沉浮,顛簸不定,但她的年輕美貌、待人接物的睿智令她信心十足。她從不認為自己是依賴於那些人的,受了他們的恩惠。而如今,她已經是一位二十歲的大姑娘了,然而身無分文,而且還有個滿頭白髮、名譽掃地的父親。他儘管遇到了感情和金錢上的糾葛,但還是輾轉於低檔的海濱度假地之間。對他來說,與其說他幫助她,還不如說她幫助了他。為了他,她曾一直獨身一人。溫特家的堂兄弟們曾為他的輝煌而驕傲十足,而現在卻為他的不光彩而蒙羞受辱。她同芒特夫人的關係破裂后,他們覺得不便插手便敬而遠之。溫特牧師以前的那些教區居民再沒有人支持他了。幾乎與此同時,利齊聽說父親要和一個葡萄牙女歌劇演員結婚並且要被吸收到羅馬教會中,這件十足的醜聞很快便給他的家庭帶來了應有的結果。
情況愈來愈糟糕,應該採取有效措施,對此利齊心裡一清二楚——一后,她便和查爾斯-黑茲爾迪安訂了婚。
後來她常說要不是因為那串鑰匙,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和他結婚。而相反,他笑著強調,要不是由於那串鑰匙,她永遠也不會瞧他一眼。
而當他們倆倉促結婚後,雙方都能互相理解,達成默契,這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如果由一位審慎的參謀權衡雙方的優點,並發現他們十分般配的話,那麼倒很難預知他們彼此之間是否和諧。事實上,如果參謀們能夠審慎地審時度勢的話,那麼可能只會發現他們之間不和諧的因素。查爾斯-黑茲爾迪安天生是個觀察家,是個學生,喜歡琢磨又有強烈的好奇心。而利齊-溫特」(當她想一下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一直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只是一個行動敏捷的匆匆過客。正像她的優雅、敏捷、活潑增添了她幾分魅力那樣,她身上那永久的適應力不斷地激發著她的心智。別人都會這麼評價她的,現在她也這樣自我評價了一番。她認為在至關重要的事情上她仍舊一如既往。然而儘管如此,他對她還是很滿意;無論在平靜的婚後生活中,還是在初遇的羞澀時刻,她都能令他心滿意足,或者更甚一步。在最初的幾個月中,感激之情弄得她頭暈目眩,處處像個崇拜者那樣唯命是從。但當處在相互理解的融洽氣氛中,她的力量有所發展。她認為自己要比他所希望的更具魅力,更加聰慧,更加完美和友好,或者說她自認為有能力成為那樣的人時,天平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偏移,每當他的眼光落在她身上時,便流露出無比的驕傲。
黑茲爾迪安一家被征服了。他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不容否認,一顆耀眼的新星走進了這個家族。唯有芒特夫人心懷不滿,但最終也不再固執己見了,並得到了毫不在乎、慷慨大度的諒解。
啊,那段輝煌耀眼的日子!現在,當她回首往事時,自己給嚇了一跳。一天她還曾是那位聲名狼藉的男人的女兒,一個充滿敵意,孤立無援的姑娘;而又一天,她成了查理-黑茲爾迪安的妻子。他是位成功的青年律師,突出的表現有目共睹,事業家庭前程無量。他的親生父母已經亡故,死時很窮。但那幾位膝下無子的親戚湊錢資助他,同時又有節儉的利齊雙手的精心料理,使他的收入綽綽有餘。
噢,那最初的幾年!那段好光景還幾乎不到六年。可是即使是現在,回想起那段日子,她的心裡還時不時地充滿了甜蜜——還不到六年;可後來黑茲爾迪安和他的醫生都認為已經完全治癒了的先天性心臟衰竭又突然劇烈地複發了。以前曾有一回,由於同樣的原因,他被送到了遙遠的地方,在那溫和的氣候,美麗的景色中旅行了一年。他第一次回來時恰逢利齊不想在芒特夫人那兒呆下去。這個小夥子對未來的婚姻以及重操舊業信心十足。在接下來的六年中,他未遇波折,律師工作忙碌而成功。可後來,第二次打擊突如其來地降臨到他的身上,並且還帶有可怕的凶兆。「黑茲爾迪安的心臟」成了全家人的口頭禪。黑茲爾迪安一家私下認為他的心臟病要比西勒頓-傑克遜的痛風病高貴得多,比韋森的肝病文雅得多。只要自己輕輕鬆鬆,長年多病的人大都可以活下來,一直到老。那時,會因為其它方面的機體紊亂而死。然而黑茲爾迪安對此不以為然。
一個個希望化為泡影,一個個計劃都落了空。黑茲爾迪安一家去南方過冬了。他躺在佛羅里達花園的長椅上,一邊讀書,一邊沉思默想。有利齊相伴自然快活無比。幾個月就這樣匆匆而過,轉眼又是第二年的秋天。身體有了好轉,回到紐約后,他又開始工作了。病痛周期性地發作,但卻頑固難治,他繼續與之抗爭了兩年多,然而在此之前,丈夫和妻子心裡都明白,好景不長了。
他上班之間的間斷時間越來越長了,漸漸地他的病久治不愈,但他卻從未屈服過。隨之,收入每況愈下。他對自己漠然不顧,但一想到要讓利齊桔據地生活,他心裡便湧出說不盡的愁苦。
從內心說,她倒不在乎那些,可她卻說服不了丈夫。他成長在舊時的紐約,耳儒目染舊式的傳統。作為男人,無論怎麼花費,都必須讓妻子做她「習慣做的事情」。他曾為她的美貌、優雅的風度,時髦得體的著裝以及她安排的豐盛飯菜使朋友們讚不絕口而深感驕傲,但並不是讓她習慣於做可能增添此類魅力的一切事情。芒特夫人的竊喜令他內心十分痛苦。她送給他巴爾的摩泥龜、拿手的蛤湯和一打黑茲爾迪安家的陳釀。當提起利齊的名字時便對她的密友們說:「我早給你們說過了。」他知道了,大罵不止。
「我不會被她折騰窮。」他大聲宣布。然而利齊的笑容驅散了他的怒氣,她勸他嘗一口龜肉,咂一口送來的美酒。
一想起他和芒特夫人的最後一次談話,她的臉上便露出淡淡的笑容。這時,卧室房門的把手突然一轉動,令她吃驚不已。她一下子跳起來,而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血液一下子沖向她的額頭,他的表情讓她害怕。她好像注視敵人一樣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慢慢地,她發現他臉上只有無盡的痛苦和惘然失落的神情。
她趕緊走到他的身邊,雙手扶住他,攙著他走到最近的扶手椅上坐下,給他披了條圍巾。她跪在他的身旁,而他那雙叫人不可捉摸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厭惡。
「查爾斯……查爾斯,」她央求道。
他好一陣子都說不出話來。她暗暗地問自己,他是否由於發病而找她。或者是在他進屋準備質問、責備或者揭露那天下午的所見所聞時又突然發病了。
他突然抬起手,捧起她的臉,整個面龐完完全全地任憑他定睛凝視。
「我的心肝,我的心肝,你感覺幸福嗎?」
「幸福?」這個字眼一下子噎住了她。她緊緊地抱住他,臉埋在他的雙膝間。他用手輕輕地撫弄著她的頭髮。她的全身湧起一股力量,又一次,她抬起了頭,注視著他的雙眼說:「你呢?」
他深情地望了她一眼,眼神中飽含了他們從最初到最後所有的生活情感。他又一次撫摸著她,像是祈神賜福一樣,手慢慢地滑落了下來,那一刻,他們共有的日子結束了。接著,她便翻騰找葯,搖鈴叫僕人,又打發人去請醫生。她的丈夫,她最為敬畏、最為愛戴的人又一次被病魔弄得成了一個孤立無助的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