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從若熱離開算起已經12天了,儘管天氣炎熱,塵土飛揚,露依莎還是打扮停當,到萊奧波爾迪娜家去。要是讓若熱知道了,他肯定不高興,肯定。可是,實在太寂寞了,太煩惱了!上午,還可以整理整理,做做針線,梳妝打扮,看看小說……可下午呢?
到了若熱往常從部里回來的時刻,孤寂的感覺在她四周蔓延。她多麼懷念他特有的按門鈴的聲音,他特有的走在樓道里的腳步聲!……
夕陽西下,一天將過,她莫名其妙地傷心,莫名其妙地感到悵惘:坐到鋼琴前,隨著軟綿綿的胳膊信馬由韁地挪動,隨著庸懶的手指按在琴鍵上,鋼琴呻吟出悲傷的法都曲和充滿激情的短曲。這時候,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晚上,獨自一人躺在寬寬的法國式床上,熱得不能入睡,會突然感到恐怖,不時閃過當寡婦的念頭。
她不習慣,不能單身一人。甚至想過把帕特洛西尼奧叫來,那老太太是她的一個窮親戚,住在貝倫區:至少有個人;但是,高個子老寡婦寡言少語,總是在鷹鉤鼻子上架著很大的玳瑁眼鏡織襪子,她擔心有老太太在身邊也會心煩。
那天上午,她想起了萊奧波爾迪娜。去談談天,笑一笑,說說心裡話,度過這炎熱的時刻,那該有多麼高興!她穿上了背心和白裙子,正在梳頭:袒胸的衣服遮不住柔軟圓潤的白肩膀,遮不住雪白細嫩、隱約能看見細細的藍色筋脈的胸脯。當她抬起手,把金黃色的頭髮梳成辮子,綰在頭頂的時候,那豐滿的、肘子上略顯紅色的胳膊就一覽無餘了。
她皮膚上還留著洗過冷水的潮濕的玫瑰色;卧室里有酸性香皂的氣味;垂下了透明的白色麻紗窗帘,屋裡的光線呈乳白色。
啊,確實該給若熱寫信了,讓他快點回來,說她覺得有趣的是出其不意地到埃武拉去,下午3點,嚇他一跳!若熱滿身塵土、氣喘吁吁,戴著藍色夾鼻眼鏡走進屋裡,她衝過去摟住他的脖子!下午,她還帶著一路上的勞累,就穿上新衣裙,挽著若熱的胳膊去看市容。在狹窄、破舊的街道上,人們對她讚嘆不已。男人們來到商店門口。那是誰呀?從里斯本來的,工程師的妻子。——她站在梳妝台前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的臉,想到剛才的心猿意馬,幾乎笑出了聲。
卧室的門吱扭一聲慢慢打開了。
「什麼事?」
儒莉安娜的口氣裡帶著哭腔:
「太太允許我馬上去看醫生嗎?」
「去吧,不要耽擱。給我往下拉拉這裙子,再拉拉。你怎麼了?」
「噁心,太太。心裡難受。昨天晚上一夜沒有睡著。」
儒莉安娜臉色更黃了,眼圈更黑了,臉也顯蒼老了。她穿件黑色棉布連衣裙,戴上了平日用的舊假髮套。
「好,去吧。」露依莎說,「不過,先把一切都收拾好。不要耽擱,嗯?」
儒莉安娜立刻上樓,到了廚房。廚房在三樓,鋪著磚的陽台有兩扇窗戶,窗戶朝房后開,屋裡挨著陽台壘起了爐灶。
「若安娜太太,她答應了。」她對廚娘說,「說我可以去。我去換衣服。她也準備停當了。家裡就剩你一個人了,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廚娘的臉紅了,開始唱歌,拿起一塊開了線的舊地毯,抖了抖,在陽台上晃起來,眼睛盯著對面一座塗成黃色、有扇寬寬的大門的低矮的房子——木匠若奧·加里奧大叔的店鋪,她的情夫彼得羅就在那裡幹活。可憐的若安娜把她視如珍寶。小夥子臉色蒼白,會唱法都曲;若安娜是米尼奧省亞溫特斯人,出生在一個農民家庭。那乾枯、瘦小、貧血病患者似的里斯本人在她身上燃起了熊熊的慾火。平常日子不能出去,只要剩下她一個人,她就讓小夥子從後門進來,信號是在陽台上搖動那塊退了色的舊地毯,地毯上還能看出一頭鹿的犄角。
這姑娘非常健壯,胸脯高聳,頭髮施著頭油,像墨玉一樣油光鋥亮。她前額窄小,一眼就能看出是那種倔強的平民女子。兩條眼眉挨得很近,使眼珠顯得更黑。
「哎!」儒莉安娜嘆了口氣,「你太聽她使喚了!」
姑娘漲紅了臉。
但是,儒莉安娜馬上又說:
「小心才好!要是我,哼!你做得很對。」
儒莉安娜一向討好廚娘:要依靠她。在身體虛弱的時候,若安娜給她作湯喝;在病得厲害的時候,若安娜背著女主人給她做牛排吃。儒莉安娜特別害怕身體一下子「弱下去」,隨時需要「營養」。當然,作為一個醜陋的老處女,她討厭那「木匠醜事」,但又想方設法保護,因為木匠對她保養身體和解饞太重要了。
「要是我,哼!」她又說,「把鍋里最好的東西給他吃。要是因為主人我們就縮手縮腳,哼!要看看是誰!看見一個人要死了,她還當是條狗呢!」
接著,她苦笑一下:
「說讓我在醫生那裡別耽擱。這好像是說,要麼快點治好,要麼趕快死!」
她到屋角去拿掃帚,發出一聲尖尖的嘆息:
「所有女主人都一樣,一群言生!」
她下了樓梯,開始掃樓道——整整一夜她都病著:房頂下的閣樓門得厲害,充滿熱磚頭的氣味,她喘不過氣來,噁心,從進入夏天以來一直這樣。昨天還嘔吐了!早晨6點鐘起來以後從沒有休息過,擦洗、熨衣服、倒垃圾,太陽穴一陣陣疼痛,胃裡翻騰成一團。她大聲哼哼著打開大門,往欄杆猛地掃了幾掃帚。
「露依莎太太在家嗎?」
她轉過身。台階下面站著一個人,看樣子有點「洋氣」,身材高大,臉呈古銅色,小小的唇髭微微上翹,外衣口袋裡有枝花,皮鞋鋥亮閃光。
「太太要出去了。」她盯著來客,「能告訴我你是誰嗎?」
那人笑了:
「告訴她,是來談件生意的。一件礦業生意。!,
露依莎站在梳妝台前,帽子已經戴好,正在往一個扣眼裡塞兩個玫瑰色扣子。
「生意?」她非常驚訝地說,「大概是給若熱先生帶的什麼口信吧,一定是。讓他進來。是個什麼樣的人?」
「漂亮小夥子。」
露依莎拉下面紗,慢慢戴上虎皮手套,對著鏡子彈了兩下領結,打開了客廳的門。可是,她險些退回去,「啊!」地叫了一聲,臉漲得通紅。她馬上認出來了。原來是巴濟里奧表兄。
一陣長時間的握手。兩雙手都有些顫抖,誰都沒有開口——她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臉上,茫然地笑著;她死死盯著對方,目光驚喜。不過,話匣子很快打開了,問話一句接一句,而且問得急切:——什麼時候到的?已經知道他來到了里斯本嗎?怎麼知道她的住處?
頭一天乘郵船從波爾多來的。到部里去打聽,說若熱到阿連特茹省去了,告訴了他地址……
「我的天,你變化太大了!」
「老了?」
「變得漂亮了!」
「哎呀!」
他呢?一直在幹什麼?停留很長時間嗎?
她走過去打開一扇窗戶,陽光照進來,屋裡更亮了。兩個人坐下來:他有些漫不經心地坐在沙發上;她呢,神情緊張,輕輕坐在他身旁一把椅子邊上。
離開了流放地——他說。回來呼吸呼吸歐洲大陸的空氣。去過君士坦丁堡、聖城和羅馬。最後一年是在巴黎度過的。這次就是從那裡返回的——從巴黎那個小村莊回來的。——他說得慢條斯理。露依莎說起母親的死,死在靠背椅上,非常安詳,甚至沒有呻吟一聲……
「葬在什麼地方?」巴濟里奧問道,聲音莊重,隨後扯了扯麻紗襯衣的袖口,加上一句:「在我們家的墓地嗎?」
「對。」
「我一定去弔唁。可憐的若若姑媽!」
一陣沉默。
「可是,剛才你要出門呀!」巴濟里奧突然說,想站起身來。
「不!」露依莎提高了聲音。「不,剛才我心裡煩躁,無事可做,要出去喘口氣。不去了。」
他還補上了一句:
「不要耽誤你……」
「盡說傻話!要到一個女友家呆一會兒。」
她馬上摘下帽子,這時,抬起胳膊拉緊了緊身上衣,兩個乳房的線條輕輕顯露出來。
巴濟里奧捻著唇髭,看著她摘手套:
「從前是我給你戴手套和摘手套……還記得嗎?……我還有這個專有的特權。我想……」
她笑了:
「當然不行……」
於是,巴濟里奧望著地板,慢騰騰地說:
「啊!過去的事了!」
接著,他談起了科拉雷斯莊園:回到這裡,頭一個念頭就是雇輛馬車到那兒去一趟,想看看它的花園。栗子樹下的鞦韆還在嗎?那個滿是白玫瑰的涼亭還有嗎?它旁邊有個石膏塑的愛神,斷了一個翅膀……
露依莎聽說花園現在歸一個巴西人所有:路上有一個觀景台,中國式的頂蓋,飾有許多玻璃球;正房按法國樣式重建了,擺上了新傢具。
「還有我們那可憐的撞球室,空心草色的,放著好幾個玫瑰花環!」巴濟里奧死死盯著她,「還記得我們在那兒玩撞球嗎?」
露依莎臉色微紅,雙手擰著手套,抬起眼睛望著他笑了笑說:
「那時候我們還是兩個孩子!」
巴濟里奧悲哀地聳了聳肩膀,望著地毯上的枝狀圖案,似乎沉醉在對遙遠的往事的回憶之中。隨後,語氣里滿懷深情:
「多好的時光!那是我最好的時光!」
露依莎看到,他沉醉在往日幸福的憂傷之中,頭微微低下,頭髮分開處是一條細細的白線,長時間的離別使他有了幾根銀絲。斜靠在沙發背上,兩隻鋥亮的皮鞋舒適地伸到地毯上,一副親密無間的神態。
露依莎看著他,發現他更增添了幾分男性美,臉色曬得黑紅,烏黑的頭髮有了幾根銀絲,但小小的唇髭依然那麼年輕、高傲,內中透著原有的剛毅;眼睛呢,啟齒一笑的時候,仍舊流露出溫柔和甜蜜。她還看到他緞子領帶的領帶夾上鑲著珍珠,綢料襪子綉著小小的白色星星。巴西巴伊亞州沒有把巴濟里奧變得俗里俗氣。恰恰相反,他顯得更可愛了!
「可是,你呢,應該說說你啦。」他微微一笑,把身子朝她那邊傾了傾,「生活很幸福,有了個孩子……」
「沒有!」露依莎笑著,提高了聲音,「沒有。誰告訴你的?」
「有人對我這麼說。那麼,你丈夫呢,要在外邊停留很長時間嗎?」
「我想大概三、四個星期吧。」
四個星期!這簡直是守活寡!他馬上提出多來看她幾次,談一談,上午來……
「太好了!你是我唯一的親戚,現在……」
當然!……話越說越親密,還帶著些許傷感:他們說起了露依莎的母親,巴濟里奧稱呼她若若姑媽。這時候,她也感到一陣惆悵湧上心頭:站起身,把另一扇窗打開,彷彿要讓強烈的陽光碟機散兩個人心中的慌亂。於是,她問起他旅途上的情況,巴黎、君士坦丁堡……
她說她一直想旅行,到東方去看看。騎著駱駝,不停地顛簸;她既不怕沙漠,也不怕猛獸……
「你變得很勇敢了!」巴濟里奧說,「原來你膽子小得很,什麼都怕……在阿爾馬達你父親家裡的時候,連進酒窖都不敢。」
她漲紅了臉。還清楚地記得,地下酒窖里凍的人打冷戰。掛在牆上的油燈冒著煙,用紅色的光亮照著滿是蜘蛛網的房梁,一排排鼓著肚子的大酒桶讓人心涼。有幾次兩個人在角落裡偷偷親吻……
她問起他在耶路撒冷過得怎麼樣,那城市是不是很漂亮。
那地方不同尋常。上午到聖子墓去看看,午飯後騎上馬……酒店還不錯,漂亮的英國女人……還有幾位顯赫的至交……
他雙腿交叉,一個個談起來:耶路撒冷的教長是他的朋友,奧爾格城堡的公主是他的故交!「可是,」他說,「一天當中最好的時刻莫過於在橄欖樹花園度過的下午了。對面可以看到所羅門廟的圍牆,就在馬大曾跪在耶穌腳下的貝當村旁邊。往遠處望,是太陽照耀下一動不動的死海。我坐在一個凳子上,悠閑地抽著煙斗。」
「是不是遇到過危險?」
當然。佩特拉沙漠的沙暴!可怕極了!可是,旅途太美了:駱駝隊,帳篷!還把他的裝束描繪了一番:身披紅黑條相間的駱駝皮斗篷,馬格達皮帶上別著一把大馬士革匕首,還有阿拉伯牧民長長的標槍。
「大概你過得很高興!」
「非常高興。我有許多照片。」
他答應送給她一張,又補充了一句:
「知道嗎?我給你帶來幾件禮品。」
「帶來了?」她眼裡發出興奮的光芒。
最好的是一串念珠……
「念珠?」
「還是件寶貴文物呢?耶路撒冷教長在耶穌墓上為它視過福,後來教皇為它……」
啊!因為教皇曾去過那裡,一個溫文爾雅的老頭兒,穿一身白衣服,白白的麵皮,非常和善。
「你從前並不十分虔誠。」他說。
「不,現在我也不篤信那些事。」她笑著回答。
「你還記得我們在阿爾馬達家裡那座小教堂嗎?」
他們在小教堂里度過多少美好的下午,教堂前頭是個小曠場,長滿了高高的野草,鮮花常開——微風吹過,阿芙蓉輕輕晃動,像無數蜻蜓落在上面,扇動紅色翅膀……
「還有那棵菩提樹,記得嗎?我在樹下做體操。」
「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
那麼,能讓他說什麼呢?那是他的青年時代,是他一生最美好的年華呀……
她微微一笑,問道:
「你在巴西過得怎麼樣?」
太可怕了!竟然喜歡上了個黑白混血姑娘。
「那麼,為什麼沒有跟她結婚呢?」
「簡直是在開玩笑!她是個混血兒!」
「況且,」他口氣中帶著悲傷的懊悔,「既然在應當結婚的時候沒有結婚,」接著凄楚地聳了聳肩膀,「錯過了機會……一切全完了。我要過一輩子獨身生活。」
露依莎的臉刷地紅了。一陣沉默。
「除了念珠,另一件禮物是什麼?」
「啊!手套。夏天戴的手套,仿鹿皮的,有八個鈕扣,那才算得上體面呢。你們這裡戴兩個鈕扣的那種不像樣子的手套,能看得見手腕,太不像話!」
除此之外,在他看來里斯本女人們的穿著越發不成體統了!野蠻!這倒不是指的她,她那套衣服雖然簡樸了些,但很整齊利落。但是,一般人都不像樣子。在巴黎!夏天的裝束多麼優雅,多麼清新!啊,巴黎!……巴黎一切都是上等的!比方說,自從回到這裡,至今還吃不下飯。真的,沒法下咽!
「要吃飯,只能在巴黎。」他一言以蔽之。
露依莎手裡擺弄著用一根黑色法蘭絨繩系在脖子上的黃金飾墜。
「這麼說,你在巴黎住了整整一年?」
「了不起的一年。有一套原屬於法爾穆斯勛爵的房子,在聖·弗洛倫亭大街,漂亮極了。有三匹馬……」
他斜靠在沙發上,兩隻手插在口袋裡:
「總之,生活再舒適不過了!……告訴我,這個飾墜上有相片嗎?」
「我丈夫的相片。」
「啊!讓我看看!」
露依莎打開了飾墜。他伏下身子,臉幾乎碰到她的胸脯上。露依莎聞到他頭髮上有一股高雅的香味。
「很好,很好!」巴濟里奧說。
兩個人都沉默不語。
「天氣太熱了!」露依莎說,「悶得很,嗯?」
她站起身,把玻璃窗打開一條縫。太陽已經照不到陽台,一陣輕風,厚窗帘的褶皺鼓脹起來。
「巴西就這樣熱。」他說,「你知道你又長大了嗎?」
露依莎還沒有坐下。巴濟里奧的目光掃過她全身的線條;他胳膊肘支在膝蓋上,抬著頭,以非常親昵的口氣說:
「你坦率地告訴我,想到過我會來看你嗎?」
「說哪裡話!要是你不來,我要生氣的。你是我唯一的親戚……可惜我丈夫不在……」
「我,」巴濟里奧插嘴說:「正因為他不在……」
露依莎滿臉通紅。巴濟里奧的臉也有點兒紅,趕緊改口說:
「我是說……也許他知道我們之間從前有……」
她打斷了他的話:
「瞎說!」當時我們倆還是孩子。那是什麼時候?」
「當時我27歲。」他低下頭。
兩個人都沒有吱聲,兩個人都有點尷尬。巴濟里奧捋著唇髭,茫然地望著四周。
「你這個家很好嘛。」他說。
「還不錯……雖然小了點兒,但還算舒適。是他們自己的房子。」
「啊!說得對!那個戴夾鼻眼鏡的太太是誰呀?」
他指著沙發上面的相片問道。
「我丈夫的母親。」
「啊,還活著?」
「已經去世了。」
「一個婆母能做的最大善事莫過於此……」
他輕輕打個哈欠,朝腳上的尖頭皮鞋看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拿起帽子。
「你現在就走?住在哪裡?」
「中央酒店。什麼時候再見?」
「你什麼時候來都行。你不是說明天帶念珠來嗎?」
他拉住露依莎的手,俯下身子:
「已經不可以吻吻表妹的手了嗎?」
「怎麼會不可以呢?」
他吻著她的手,長時間不肯離開,而且吻得那麼甜蜜。
「再見!」他說。
走到門口,門帘已經撩開了一半,他又轉過身來,
「你知道嗎?上樓梯的時候我還問自己:事情會怎麼樣?」
「什麼事情?指的我們這次重逢?當然可以。你想什麼啦?」
他猶豫了一下,笑著說:
「我已經想象到你還是這麼好的姑娘。再見,明天見,嗯?」
走下台階,慢慢點上一支雪茄,心裡想:
「她長得太美了!」
他用力把火柴扔掉:
「我是個傻瓜!當初險些決定不來看她!比原來美多了!並且孤零零一個人在家,也許煩悶得很呢!……」
在門口叫住了一輛空著的四輪馬車;兩匹疲憊不堪的馬吃力地走著,他朝後一仰,把帽子放在膝蓋上:
「看樣子還挺文雅,難得!兩隻手保養得非常好,腳也非常漂亮。」
他又看到了那雙嬌小的腳,心裡開始勾畫她的其他漂亮的部位,想象著她脫個精光該是個什麼樣子……丟在巴黎的情婦個子太高,有著癆病患者的高雅;一穿上袒胸的衣服,就露出頭幾根肋骨。露依莎圓圓的線條讓他下定了決心:
「要抓住她!」他幾乎貪婪地喊出聲,「抓住她,就像聖地亞哥抓摩爾人一樣!」
感到下邊街上的門關了,露依莎走進屋裡,把帽子扔到雙人沙發上,立刻又來到鏡子前頭。太巧了,她當時已經打扮停當!要是讓他看見穿著便袍,或者披頭散髮!……她覺得臉上發燒,趕緊塗了點撲粉。隨後,來到窗前,望望街上。太陽還照著附近的房舍。她覺得累了。萊奧波爾迪娜大概已經在吃晚飯,肯定……想給若熱寫封信,以「消磨時間」,可又感到一陣庸懶,並且天氣這樣熱!再者,也沒有什麼話對他說!於是開始對著鏡子慢慢脫衣服,滿懷得意地望著白皙的身子,撫摸著嬌嫩的皮膚,懶洋洋地打了個疲倦而又幸福的哈欠——整整7年沒有見巴濟里奧表兄了!他的臉晒黑了,但顯得更英俊!
晚飯之後,露依莎靠在窗戶旁邊的高背椅上,懷裡抱著一本書卻沒有心思看。風已經停了,天空湛藍,』空氣一動不動;塵土落盡,下午的光線清澈、寧靜;白色的無花果樹上鳥兒啼囀;附近鎖匠鋪里傳來響亮的、有節奏的敲打鐵皮的聲音。天空的藍色漸漸退去,一抹桔黃色的餘輝像有人隨便用巨大的畫筆塗了幾下。後來,一切都蒙上了混飩、靜默和溫馨的陰影,只有一顆活潑的小星星在天上顫動。露依莎靠在椅子上陷入沉思默想,忘記了身在何處,甚至沒有打發人點燈。
「巴濟里奧表兄的生活太有意思了!」她想。見多識廣,要是她也能打上行李,離開家,去開開眼界,看看山上的積雪,耀眼的瀑布,那該有多好!她多麼希望遊覽從小說里知道的國度啊——蘇格蘭和它那些深邃不語的湖泊,威尼斯和它無數帶有悲劇色彩的宮殿;在海灣棄舟登岸,看看熠熠閃光的大海,在褐色的沙灘停止腳步,還有格拉濟埃拉居住的漁民們的平頂茅屋;放眼望去,蔚藍色的大海和名字響亮的島嶼連成一片!還要去巴黎一游!尤其是巴黎!哎,白日作夢!永遠不能旅行;他們是貧寒人家,若熱是典型的里斯本人,只想死守在家裡。
耶路撒冷教長該是個什麼樣子?她想象中是個蓄著長長的白鬍須的長者,身穿金線刺繡的衣服,周圍是肅穆的聖器和一把把燃著的神香。奧維格城堡的公主呢,大概長得漂亮,一派王家風度,身邊侍者成群,啊,公主曾和巴濟里奧談情說愛。——天黑下來,又有一些星星在天上閃爍。——可是,旅遊有什麼用呢?在郵船上嘔吐不止;在車廂里一個接一個打著哈欠;四輪馬車在山區顛簸,清晨冷氣襲人,困得不住地點頭。在安靜的小家裡舒舒服服地過日子,身邊有溫柔的丈夫,床上有柔軟的被褥,晚上偶爾去一趟劇場,陽光明媚的上午聽著金雀鳥的歌聲吃午飯,這不更好嗎?這一切她都有,過得非常幸福。這時候,她開始思念若熱了,希望他在身邊,希望擁抱他,希望像往日一樣到他書房裡,看見他穿著那件天鵝絨外衣,叼著煙斗。若熱具有讓妻子幸福和驕傲的一切:英俊、溫柔、忠誠,還有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誠然,她不喜歡整日里呆在家裡、性情死板的丈夫,可是,若熱的職業很令人嚮往;他鑽進陰暗的礦井,有一天還開槍向滋事的暴民射擊。他勇敢並且有才華。然而,她不由自主地看見巴濟里奧表兄那白色的城堡在聖地的原野上浮動;要麼就是在巴黎,他端坐在車於的軟墊上,鎮定自若地趕著四匹精神抖擻的駿馬——這使她想到了另一種生活,一種更有詩情畫意的生活,一種更富於感情色彩的生活。
昏暗的光線從滿天星斗的空中徐徐流下;遠處,向悶熱的夜晚敞開的窗戶上明亮的燈光映入眼帘,蝙蝠擦著玻璃窗一閃而過。
「太太,不要點燈嗎?」儒莉安娜那疲倦的聲音在門口問道。
「把屋裡的燈點著。」
她走進屋裡,不停地打哈欠,渾身像是散了架。
「彈一曲茶花女吧!」她想。
她走進客廳,坐到鋼琴前面,隨便彈了曲「盧西婭」和「奏鳴曲」的片斷,又彈起了「法都」;彈完以後,手指輕輕放在琴鍵上,開始想巴濟里奧表兄第二天大概還會來:穿上那件栗子色的薄綢子新便袍,又開始彈「法都」,但兩隻眼睛輕輕合上了。
她走到卧室。
儒莉安娜端著燈,拿著賬單進來了,拖著涼鞋,肩上披著短外套,縮著身子,表情沮喪。這副護士般的模樣把露依莎惹惱了:
「我的天!你這個女人活像是死神一樣!」
儒莉安娜沒有回答,把燈放好,把硬幣一枚一枚放到衣櫥上,這是買東西剩下的錢;隨後,垂著眼睛說:
「太大不需要我做什麼了吧?」
「你這個女人,滾,給我滾!」
儒莉安娜取來煤油燈,爬上樓去,走進卧室。她住在閣樓上,女廚娘的屋子旁邊。
「她看我像死神!」她氣憤地嘟囔著。
卧室低矮、狹窄,木頭屋頂傾斜。太陽曬了一整天,裡邊熱得像個火爐;到了晚上,總是有一股烘烤磚頭的氣味。她睡在一張鐵床上,鋪一個軟草墊,草墊上是個麻布褥單;床頭上搭著她的披肩,還有一個皺皺巴巴的吊床;床邊放著漆成藍色的木箱,木箱的鎖又粗又笨。松木桌上擺著一面鏡子,一把掉了毛的黑乎乎的發刷、一把骨制梳子、幾個藥瓶、一個黃綢子插針墊,用舊報紙包著的是星期日戴的絲線假髮。骯髒的牆上滿是划火柴的痕迹,唯一的裝飾品是平版印刷的聖母像,上面一張銀版相片已經模糊不清,通過反光的玻璃只能隱約看出一撮濃密的唇髭和上士肩章。
「儒莉安娜太太,女主人睡了嗎?」廚娘從隔壁房間問道,從她屋裡射出的一縷明亮的燈光切開了黑洞洞的走廊。
「睡了,已經睡了,若安娜太太。她今天心裡煩躁,男人不在嘛!」
若安娜翻過來覆過去,弄得舊床板吱吱地響。睡不著!快要憋死了!嚯!
「哎呀,這地方呀!」儒莉安娜感嘆了一聲。
她打開小天窗透透氣;穿上拖鞋,朝若安娜屋裡走去,但沒有進門,停在了門口。她是「內佣」,應當避免過分親密。假髮已經摘下來,頭上裹著塊黑黃條紋的頭巾,那張臉顯得更加清瘦,兩隻耳朵更像是離開了頭顱;袒胸汗衫露出突出的鎖骨,短裙把雪白的大腿展示出來,乾巴巴的;肩上搭著的短外套輕輕碰著兩個尖尖的胳膊肘:
「若安娜太太,告訴我,」她壓低聲音,「你注意了嗎?那傢伙呆了很長時間?」
「你進來的時候他剛剛走。嚯!」
若安娜憋悶已極,幾乎赤裸身體,兩腿叉開,把手伸到米尼奧省那種鑲著皺花邊、袒露出胸脯的粗布汗衫下面使輕地抓。臭蟲太多,不能不抓!這該死的屋子有臭蟲窩!她甚至感到胃裡也難受。
「咳!這簡直是地獄!」儒莉安娜嘆息一聲,「我只能在白天打個盹。不過,我剛剛發現……你床頭上掛著聖·彼得羅像。你信仰聖·彼得羅神?」
「那是我那位小夥子信的神。」對方從床上坐起來,「嚯!今天晚上還沒有喝水,渴死了……」
說完,跳到地上,大步走過去,踩得地板微微顫動,綽起水罐,送到嘴邊,咕咚咕咚喝了幾口。用一小塊布做的汗衫緊緊箍在身上,更顯出她強悍、潑辣的線條。
「我去看醫生了。」儒莉安娜深深嘆了口氣,「哎!我說若安娜太太,我只能靠上帝,只能靠上帝!」
可是,儒莉安娜太太,為什麼不去找貞女呢?她准能讓你恢復健康。她住在黑人巷,咒語和油膏包治百病。帶上半塊錢就行……
「我說儒莉安娜太太,病嘛,都是體液問題,你的病是體液調理不周。」
儒莉安娜又朝卧室走了兩步。一說起病和葯,她馬上跟對方親近了。
「我也想到過……想到過去找貞女。可是,要花半塊錢!」
她停住嘴,一邊望著對方一邊思索,表情凄楚:
「我攢下的錢是留著買皮面靴子的。」
靴子是她的嗜好,錢都花在買靴子上:羊毛織面帶一塊塊皮革飾物的、馬革皮有鞋帶的、倒縫羊羔皮的……用紙包好,放在木箱里,鎖得嚴嚴實實——留著星期日穿。
若安娜責怪她說:
「哎呀!我只關心身體。什麼化妝品不化妝品的,讓它們見鬼去!」
她也怨嘆生活太艱難,已經請求女主人提前支一個月的工錢。沒有汗衫穿了,那兩件成了破布片。喜歡穿它們,怎能穿不壞!
「是啊!」她嘆了一口氣,「我那小夥子需要用點錢……」
「若安娜太太,你也任憑男人敲詐?」
若安娜笑了:
「我說儒莉安娜太太,就是我不得不去啃骨頭,也要把最後一塊麵包留給他吃。」
儒莉安娜乾巴巴地一笑,拖著長聲說:
「何苦呢!」
然而,心裡卻很是羨慕廚娘有那份愛情,羨慕那份愜意。她滿心不快地重複了一句:
「何苦呢!要說挑不出毛病的小夥子嘛,」她接著說,「要數今天來看女主人的那位了,比你那男人強。」
她稍稍停頓了一下,又說:
「這麼說,他在這兒呆了兩個多小時?」
「你進來的時候他剛剛走。」
油燈滅了,冒出一縷黑煙,伴著一股焦糊味。
「晚安,若安娜太太。我還要祈禱呢。」
「喂,儒莉安娜太太,」對方的聲音是從頭巾里發出來的,「要是你肯為我的小夥子的健康祈禱三次『禱告聖母答唱』——他最近身體不好——,我在這兒也為你的胸口痛祈禱三次。」
「好吧,若安娜太太。」
不過,她盤算了一下,改口說:
「喂,我的胸口好多了。你為減輕我的頭痛祈禱吧。我的天!」
「隨你的便,儒莉安娜太太。」
「麻煩你了。晚安。這氣味太難聞了,我的天!」
她走進卧室,祈禱以後熄了燈。讓人渾身癱軟的熱氣從牆紙上不斷向下彌散,她感到喘不過氣來,打開天窗,但從屋頂上壓下來的悶熱讓她噁心。從夏季開始以來,天天晚上如此。並且,老朽的木頭成了蛆蟲為所欲為的安樂窩!她在那麼多家干過,從來沒有住過這麼糟糕的房子,從來沒有。
隔壁傳來廚娘的鼾聲。儒莉安娜輾轉反側,橫豎睡不著,心裡更加煩躁,更加苦澀,生活沉重地壓在身上。
她生在里斯本,全名叫儒莉安娜·科塞羅·塔維拉,母親是個漿衣婦。她從小就在家裡認識了鄰居們稱為「公子」的人,母親稱呼他「奧古斯托博士先生」。博士每天必定來到她母親漿衣服的小廳——夏天下午來,冬天上午來——,一連幾小時坐在朝一個小後院開的窗戶邊一個小台上,抽著煙斗,默默捋著黑色的大鬍子。小台是石頭的,上面巧妙地放了一個充氣軟墊,他每次來了都自己吹氣。他謝了頂,通常穿一件栗子色天鵝絨外衣,戴一頂高高的白帽子。6點鐘,他站起身,把軟墊的氣放掉,把褲子稍稍往上拉一拉,腑下夾著那根粗粗的印度術手杖搖搖擺擺地走了。這時候,她母親到廚房吃晚飯,松木桌子上方是個天窗,不論冬夏,一棵老樹的枯枝都在天窗上搖晃。
晚上,奧古斯托博士先生又來了,總是帶著一張報紙;她母親泡茶、烤面干請他吃,顯得很是快活。儒莉安娜不止一次看見母親難過地哭泣。
一天,母親不願意幫助一個鄰居女人洗衣服,那潑婦氣急敗壞,站在台階上破口大罵,說母親是個不要臉的蕩婦,說父親因為行為不軌被放逐到非洲。
不久,她也開始幹活了。幾個月後,母親死了,死於子宮病。此後,儒莉安娜只見過奧古斯托博士先生一次——在一個下午的帕索斯聖像遊行時,他穿一件神職人員的絳紫色無袖長袍,表情悲哀。
二十年來,她一直當女佣人。正如她本人所說,主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命運卻永遠相同。二十年來,她睡在木箱上,清早就起床,吃殘羹剩飯,穿破衣爛衫,受慣了孩子們的推推操揉,聽夠了女主人的惡言惡語,病了去醫院,好了繼續操勞……這太過分了!現在,只要看見桶里的髒水和熨斗就反胃。她一直不習慣於侍候別人。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她的雄心壯志就是開一爿煙草店或雜貨店,店是自己的,自己是老闆,自己說了算!可是,儘管精打細算,事事節省,年終也不過攢下7塊錢:她病了。對醫院望而生畏,就到一個親戚家調養。哎,錢早就花了個精光!把最後一塊錢換成零錢那天,她用衣服蒙著頭哭了幾個小時。
從此,她一直疾病纏身,徹底失去了建立家業的希望,只能永遠侍奉一個又一個主人,直到成了老太婆!這種信念使她總是憤憤不平,變得越來越刁悍。
並且,她不會做人,不會跟任何一家人融洽相處:當女主人們去劇院、打開門向愛慕者展示自己的容貌或者在房間里飲酒的時候,她只是看著女伴們玩樂、互相探望、在窗口閑談;星期日她看著她們到菜園或者什麼隱秘的地點。她絕不這樣。她整日里愁眉苦臉,干她不得不幹的活計,吃飯,然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星期天如果不出去,就戴上首飾和其他飾物倚在窗前,把頭巾鋪在窗台上以免把袖子弄皺,一動不動地望著!女伴們都跟女主人處得親親熱熱,對她們畢恭畢敬,竭力奉承,把在街上聽來的故事講給她們聽,替她們傳遞信件或者口信,成為她們的心腹——當然也得到不少禮品,她做不到。她左一個「尊敬的夫人」,右一個「尊敬的夫人」,每個人都干她該乾的事嘛,這就是秉性。
自從開始當傭人那天起,剛一走進主人家裡,立刻就感到仇恨和惡意:女主人站得遠遠地跟她說話,而且口氣乾乾巴巴;孩子們討厭她;只要她那乾瘦的形象一出現,正在閑談的其他女傭便立刻停住口;女傭們給她起外號——「乾魚餌」、「烤燕麥」、「軟木塞」,模仿她神經質的怪動作,私下裡嘲笑她,議論她。在她看來,只有那幾個思鄉心切、沉默寡言、每天早晨屋裡還沒有亮光的時候就邁著大步來灌水缸和擦皮靴的高喬人才有點順眼。
她慢慢變得疑神疑鬼,說話像東北部的人一樣尖酸刻薄,跟女伴們無端頂撞,矛盾重重。無論對什麼人,絕不逆來順受。
就像獵槍使豺狼瘋狂一樣,周圍的人對她的厭惡使她越來越動輒怒火衝天。她變得心地歹毒,把孩子們抓得血痕累累;要是有人膽敢指責幾句,她便大發雷霆。於是,開始被主人辭退,僅在一年當中就換了三家,每次離開時都大吵大鬧,把門狠狠一摔,嚇得女主人臉色蒼白,戰戰兢兢……
她的老朋友和推薦者維托利婭太太說:
「這樣下去,你再也找不到活計,連口麵包也掙不到了!」
麵包,這個詞是窮人的夢想,是窮人的困難所在,讓窮人膽戰心驚。她害怕了。儒莉安娜畢竟不是粗俗之輩,能控制自己,她開始裝出一副「可憐女人」的樣子,整日里低頭望著地面,惟命是聽。然而,這種做法噬咬著她的五臟六腑,神經質的不安從面部肌肉上表現出來,時而抽抽鼻子,臉上像塗了一層青綠的膽汁。
必須自我約束使她養成了仇恨的習慣:尤其仇恨女主人們,這是一種幼稚的、無法以理性解釋的仇恨。她侍奉過的女主人當中既有居住在大廈里的富人,也有職員妻子這樣的窮人,既有老太婆也有姑娘,有的動輒怒氣衝天,有的心平氣和——無論哪一種,她都恨之入骨,毫無區別。只要她是女主人,這就足夠了。任何簡單的話語,任何普通的行為,都是仇恨的理由。看見她們坐著:「好啊,你歇著吧,我這個摩爾女人替你幹活!」看見她們出去:「你出去吧,我這個黑奴留在這黑洞洞的家裡!」她們每個微笑都是對她病態憂傷的污辱;每件新衣服都是對她那件舊花布外衣的欺凌。她討厭子女們興高采烈,討厭主人家興旺發達,乞求上天讓他們橫遭飛來之禍。如果有一天主人們心情苦悶或者看到女主人面帶凄涼,她就會整天低聲哼著《多妙的信兒》那首小曲。她拿來某個脾氣急躁的債主的賬單,預感到主人尷尬的表情,心裡是多麼快活呀!「賬單」!她高聲叫著,「那人說得不到回答就不走!」每樁喪事都讓她滿心歡喜——披著主人給她買的黑披肩,快活得心跳都加速了。她看到嬰兒死去,母親的悲愴感動不了她;她聳聳肩膀:「死吧,你們這群母羊,再生一個嘛!」
即便是好話,中她意的話,遇到她也像滴在火上的水珠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用一個詞把所有女主人都囊括了:母驢。因為她嫉恨壞的也就討厭好的。對她來說,女主人就是仇敵,是暴君。她親眼看到兩位女主人死去——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她都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輕鬆,彷彿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重物的一部分掉了下來,化成了裊裊煙氣。
她嫉妒成性,隨著年齡增長,這種感情越發厲害。她嫉妒家裡的一切:主人們吃的飯後點心、他們穿的雪白的便服晚間聚會和觀看話劇,讓她火冒三丈。主人打算郊遊卻突然下起雨來,太好了!女主人已經打扮停當,戴上帽子,不耐煩地朝玻璃窗外張望,那副倒霉的樣子讓她高興得話也多了!
「哎呀,我的夫人!這叫暴風雨呀,瓢潑大雨,非下一整天不可。你看天空,黑得像鐵。」
她好奇心極強:很容易發現她突然貼在門后,手裡的掃帚戳在地上,瞪著眼睛看什麼。送來的任何信件她都翻來覆去地看,一次又一次地聞……她偷偷翻所有開著的抽屜,查看每一張扔掉的紙片。她腳步輕捷得讓人吃驚。對每位來訪的客人都仔細打量。整日里尋覓什麼秘密,特別是「不為人知的秘密」!但願都落到她的手裡。
她非常嘴饞。好吃的,甜點心,她總也吃不夠。在她幹活的家裡,每逢吃晚飯的時候她就瞪著紅紅的眼睛貪婪地望著桌子上切開的點心,不論哪個人胃口好,再吃一塊,她都生氣,似乎她的那份減少了。經常吃殘羹剩飯使她形成了一種貪嘴的神情。頭髮又於又黃,與老鼠毛相似。她不僅愛吃,而且好喝:喜歡喝葡萄酒,有時候花50個瑞斯買一瓶,就關上門,半躺在床上獨自一個人喝,嘴裡不斷嘖嘖作響,把外衣擺微微挑起,久久望著自己的腳。
她從來不曾有過男人,還是個處女。長得醜陋,沒有人問津。而她呢,出於虛榮心,出於憤恨,也出於擔心受到玩弄——這種事她見得多了——也不主動向任何男人獻殷勤。懷著某種慾望看過她的唯一男人是馬廄里的傭人,此人又矮又胖而且骯髒,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她那消瘦的身材、她的假髮和星期天的打扮激起了這條粗魯的漢子的慾火。他像條老狗似地盯著儒莉安娜,這使她擔驚受怕,同時又沾沾自喜。讓她動心的頭一個男人是個一頭金髮的英俊傭人,這個人嘲笑她,給她起了「乾魚餌」的綽號。從此她再也不指望任何男人,一方面是出干憎惡,一方面是由於缺乏自信。對於本能的要求,她只好強壓下去,那些小小的火苗和陶醉就自行消失了,這又使她變得更加空虛。缺少這種極為重要的慰藉,她的生活就越發可悲了。
一天,她終於產生了巨大的希望。她去侍奉維爾仁尼娜·萊莫斯太太,這位腰纏萬貫的寡婦是若熱的姑媽,得了哮喘病,已經奄奄一息。推薦人維托利婭大嬸提醒她說:
「你好好照顧那老太太,盡量體貼她,她要的就是個受她的氣的護士。她很富有,一點兒也不在乎錢,說不定給你留下一筆財產,讓你成家立業呢!」
整整一年的時間,儒莉安娜充當老太太的護士,忍受著野心的煎熬。她幹得多麼熱心,照顧得多麼無微不至。
維爾仁尼婭非常挑剔,行將死去的念頭使她怒火中燒;她越是用那含混不清的聲音喝斥,儒莉安娜就越發殷勤周到。老人終於動了心,當著前去看望的人對儒莉安娜讚不絕口,稱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一再向若熱提起她。
「誰都比不上她!誰都比不上她!」老太太大聲說。
「你算揀到便宜了,」維托利婭大嬸對她說,「至少給你留下一個康托。」
一個康托!晚上,老太太躺在那張古老的愈瘡木床上呻吟的時候,儒莉安娜借著昏暗的燈光分明看見了一個康托,分明看見了摞在一起的一塊塊奇妙的、使不盡用不完的黃金在閃閃發光。用這些錢幹什麼呢?她坐在病人床前,肩上披著一條毛毯子,瞪著眼睛死死盯著什麼地方,心裡盤算著:開個雜貨店!別的幸福的新念頭立刻湧上腦海:一個康托作嫁妝,她可以結婚,可以有男人了!
終日勞累就要永遠結束。她去吃晚餐,終於去吃「自己的」晚餐。她要支使女傭們,終於能支使「自己的」女傭!「自己的」女傭!她彷彿在喊女傭,居高臨下地說:「去幹活吧!好,走吧!」——她高興得胃抽搐起來。一定要當個像樣的女主人,不過,她們必須好好乾,偷懶、頂嘴,她決不容許女傭們干這等事,她想象著,想象著,身不由己地穿著拖鞋在屋裡輕輕邁了幾步,嘴裡自言自語地說著——偷懶,她們想偷懶,我絕不容許!讓她們規規矩矩,一定要規規矩矩,因為既然來幹活,就得踏踏實實地干!必須用盡她們全部力氣。嗯!對!她們得給我規規矩矩……——這時,老太太發出一聲更痛苦的呻吟。
「到時候了!」她想,「要死了!」
她那焦急的目光馬上轉向柜子的抽屜,錢肯定放在裡邊,還有那些文書。可惜,錯了!老太太要喝水,或者想翻翻身……
「感覺怎麼樣?」儒莉安娜問道,聲音里透著殷勤。
「好些了,儒莉安娜,好些了。」老人嘟嘟囔囔地說。
她總是覺得比原來好些了。
「可是,夫人,你一直睡不安穩。」聽到「好些了」這句話,儒莉安娜滿心不快。
「不!」老人嘆了口氣,「我睡得挺好。」
「你沒有睡著……我聽著你一直在呻吟!呻吟了一整夜!」
她還想與老太太爭辯,讓她相信病情加重了,也讓自己相信病狀緩解轉瞬即逝,她很快就要死掉!每天上午,她都跟平托醫生走到門口,雙臂交叉,面帶悲凄地問:
「博士先生,這麼說,沒有希望了?」
「幾天內的事!」
「她想知道究竟幾天:兩天?五天?」
「對,儒莉安娜太太,」老醫生一邊戴黑色手套一邊說,「幾天內的事。七八天吧。」
「八天。」
因為幸福之神正在走來,她已經看中了擺在馬努埃爾·洛林索商店櫥窗里的3雙皮靴!
老太太總算死了。遺囑里對她儒莉安娜隻字未提!
儒莉安娜發起了高燒。若熱為感謝她對維爾仁尼婭姑媽的照顧,為她付了住院費,並且答應讓她到家裡去當貼身女傭。原來的女傭叫埃米麗娘,長得很漂亮,就要結婚了。
出院以後就來到若熱家。不久,她就開始說心臟疼得厲害。她對一切都感到大失所望,有時候甚至想到死。在家裡,整天都能聽到她長吁短嘆。露依莎覺得她太晦氣。
兩個星期過後,露依莎想辭退她。若熱不同意,說欠著她的情分。可是,露依莎無法掩飾心中的厭惡——並且儒莉安娜開始憎恨女主人,馬上給她起了個外號:「小潑婦」!幾個星期以後,她看到傢具商來了:要更換客廳里的陳設。維爾仁尼婭姑媽給若熱留下了3個康托——而她,整整一年的時間服侍老東西,像條狗一樣唯命是聽,像影子一樣不離左右,到頭來兩手空空,只落得因為日夜勞累發燒住院。她模模糊糊覺得上了當,開始痛恨這個家。
她有許多理由這樣想:睡在一間憋悶的小屋裡;晚飯既不給她葡萄酒也沒有飯後點心;漿洗衣服的活兒太重;若熱和露依莎天天洗澡,每天早上往大洋鐵皮盆里灌水,然後又要倒掉,真能累死人;她覺得,上帝讓人們一天天活在世上,人們每天都泡在水裡滾上一通太荒唐,她侍候過20個主人,可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荒唐癖好。唯一的好處——她對維托利婭大嬸說——是沒有孩子。她最厭惡孩子!還有,她覺得這個街區條件還好,並且廚娘在她的「掌握之中」,對吧?特別給她做美味湯,有時單為她做一盤好菜。所以她才留下了。否則,她才不幹呢。
她照樣於她的活,誰也不搭理她。你看,她總是睜大眼睛看著,豎起耳朵聽著。既然失去了建立家業的希望,就用不著再過分節省:偶爾喝幾口澆澆愁;還有,滿足她的嗜好:精心修飾那雙腳。腳是她的驕傲,她的怪癖,她花錢的所在。那雙腳又小又漂亮。
「非常少見。」她說,「到帕塞約遊玩的人當中沒有第二雙。」
她捏自己的腳,壓自己的腳,穿短外衣,盡量把它露在外面。她的樂趣就是星期天到帕塞約遊玩,坐在那裡,撩起裙邊,打一把綢子小陽傘遮住面部,不顧塵土,不顧炎熱,整個下午一動不動,心滿意足——展示她的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