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22〗5:31—5:43

保羅·賽蒙斯開車回到曼哈頓,將車停在辦公大樓的底樓。他朝電梯走去,但又改變了主意,走到街上,跨進了一家酒吧。酒吧光線暗淡,除了酒吧老闆外,裡面沒有別的人。櫃檯背後的彩電正在播送冒著濃煙的世界大廈。保羅裝著什麼也沒看見,付了酒錢,端著杯子走到一個角落。謝天謝地!酒吧老闆並不多說話。

警察已經把帕特·哈里斯抓起來了。這是開頭,情況不妙,保羅想。如果對他用刑,帕特·哈里斯只會保全自己的腦袋。他不會講他們在遊戲室商定的假話,這狗娘養的哈里斯。

那麼手總是伸在外面的檢查員哈利·威泰克怎樣了?驚慌失措了?最好還是弄確實。保羅溜出酒吧,走進公用電話亭。

「我是賽蒙斯。」

「哦,」哈利說,「天哪!我一直在找你,但他們說——」

「你現在找到我了,」保羅說,語氣冷峻。「你想要什麼?」

長長的沉默。「我想要什麼?」哈利驚奇地反問道。「你想我會要什麼,賽蒙斯先生?我想知道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又是更長的沉默。「我不明白,賽蒙斯先生。」

「我也不明白,」保羅說。他想,再讓這笨蛋想下去,沉默會永無止境。

「聽著,賽蒙斯先生,」哈利終於說道,「你沒有從電視上看到發生的一切嗎?我是說世界大廈,發生了火災,人們被困在眺望廳里,沒有電,他媽的,大樓全都沒電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保羅說。

哈利喘著粗氣,在電話里都能聽見。「聽著,賽蒙斯先生,你給了我錢,你告訴我說不會有事的。你還說事情一旦暴露,誰會知道我們偷工減料?誰會知道?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會發生象這樣的事。那邊已經死了兩個,上去的消防隊員情況好象也不妙,他們一旦不能將眺望廳的人救出來,結果將會怎樣?賽蒙斯先生,那就是謀殺了!我們怎麼辦?」告訴我,我們怎麼辦!」

「我不知道,」保羅回答道。

「聽著,你用錢買我乾的!」

「我什麼也沒給你。我不知道你在胡說些什麼。好了,我與此事無關。」

「你用錢買我乾的!」他的聲音現在失去了控制。「你給了我錢。你說,我他媽的去弗洛里達度假幹什麼?」

「我也正在想這個問題,」保羅說。「以一個監工的薪水來說,是有一點奇怪。」

這次的沉默最長。電話里只有哈利喘粗氣的聲音。他終於問道:「只有這樣了,對嗎?」幾乎是放棄的語氣。「好吧,賽蒙斯先生。驗收單上面全是我的名字。他們要找的是我。你知道我會告訴他們什麼嗎?」

「你願說什麼就說吧。」

他大叫道:「你他媽的算說對了!我會原原本本告訴他們,說你用錢收買了我!」

「但是,」保羅說,「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話,你有證人嗎?有支票複印件嗎?有什麼可以作證明的?他們還要問你,『哈利,你編出這一套假話來只是為了保全你那倒霉的脖子嗎?』哈利,對此你能作出什麼回答呢?」保羅掛斷電話,又回到酒吧,重重地坐下。

他想,除了納特、吉丁斯、齊勃、哈里斯,現在又多了一個哈利,還有帕蒂,她是否倒向了另一派?他究竟處在什麼位置上?

他曾對伯特·麥克勞說過,他沒有懷疑改動許可證便照辦了,因為這些許可證上都有納特的簽名。也就是說後面有本待·考德威爾在撐腰。果真如此?這可真是個好故事。哈里斯和威特克高興說什麼就說好了,誰也拿不出證據。莫非他們拿得出?

樓上辦公室里有他的文件夾。真要是漏出什麼風聲,那就很可能對世界大廈發生的事進行調查,對保羅·賽蒙斯公司的檔案文件肯定也要查的。

他急忙溜出酒吧,又走進公用電話亭。這次他要通過內部線路打他的辦公室。時間已經很晚了,但他的秘書還是接了電話。

「露絲,親愛的,」保羅說,「你好象很緊張。」他頭腦中隱隱響起一陣警鈴聲。「出了什麼事?」他想,她至少會和他站在一起。他們在一起性交了不知多少次,和齊勃好上后,就不再那麼頻繁了。但這有什麼區別?漂亮的少婦,露絲,真是太美了,床上遊戲可在行了。「出什麼事了?」保羅再次問道。

「是這樣,你知道世界大廈發生事了,對嗎?」

「嗯,是的。」

「還有,」露絲又問道,「你知道麥克勞先生心臟病發作了?」

「也知道了。」

「他死了。」

「現在?」保羅開始露出一絲微笑。他對老人並不懷有惡意,但最好、最好是這樣。「對此我深表哀悼。」

「你在哪兒,保羅?你要來辦公室嗎?」

他腦子裡又響起警鈴。「你問這幹嗎?」他停了停。「有我的電話嗎?有沒有人找我?」

「沒有你的電話,」露絲回答說,「也沒有人找你。」她停了停。「只是——我想見見你。」她又頓了頓。「就這些。」

警鈴還在不斷地響著。「辦公室里還有別的人沒有?」

「誰?」露絲的語氣好象感到很迷惑。

「我不知道。我在問你。」

「沒有別人,只有我。」

保羅慢慢地出了一口氣。「好吧,我馬上就來,把世界大廈的文件給我準備好。我想檢查檢查。」

「我會將一切都準備好的。」

「這才是我的小乖乖,」保羅說罷,便朝大門走去。

***

辦公室外面的門衛早就走了。保羅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露絲在那兒等著。辦公桌上放著他要的文件。

「你好,親愛的,」保羅招呼道,隨手將門拉上了。他停住了,獃獃地望著站在門背後的兩個人。

「這是,」露絲鎮靜他說,「賽蒙斯先生。這兩位先生在等你,保羅。」

屋子裡一片寂靜。「約翰·賴特,本地警察廳的,」其中一人自我介紹道。「我們已經沒收了你的世界大廈文件。我們希望你能和我們走一趟,回答幾個問題。」賴特的語氣變了一點,更加嚴厲了。「也許不只幾個問題。」

「如果我拒絕呢?」保羅說道。

賴特臉上沒有任何變化:「你不會的。」

保羅望著秘書露絲。她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他又看著那兩個人。

「我們有搜查證,賽蒙斯先生。」

保羅看著文件夾。「你們什麼都找不到的。」

「你錯了,賽蒙斯先生。我們已經發現了很多問題,比如,我們已經找到了改動許可證的原件。」

保羅張開嘴,又使勁閉上了。他望著露絲。

「原件沒有毀掉,保羅,」露絲說。「我覺得最好還是保存起來。這樣,我就有複印件給吉丁斯先生了。」她的語氣非常鎮靜。「我相信他會感興趣的。」

「你這婊子。」保羅罵道。

露絲笑了笑。那是舒心、得到滿足的笑。「也許吧,」她說。「你知道,我不願受別人利用,保羅。我認為沒有多少女人願意。」

賴特說道:「我們走,賽蒙斯先生。驅車到鬧市區會很愉快的。」

〖23〗5:56—6:09

一個從叫克倫斯基的海岸警衛隊隊員,小心謹慎地爬到貿易中心大樓樓頂邊緣的欄杆邊。他雙手緊緊抓住欄杆,膽戰心驚地探出身子往下看。他很快縮了回來。「天啦,軍士長!下面什麼都看不見。我一生中從來沒有上過這麼高的地方。」

「你總坐過飛機吧,」軍士長說。

克倫斯基往後退了幾步,仔細觀察著世界大廈,觀察著一排砸碎了的玻璃窗。他腳下就是牽引導繩的射彈發射槍。導繩整齊地卷在導管里。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克倫斯基說,「那麼遠,這麼大的風。」

奧立弗心裡也這麼想。比他在地面估計的還要遠——500英尺,也許有600——又刮著大風。還有,他看見了困在大樓里的人們。他能聞到迎面吹來的濃煙味。

「我們開始吧,」他說。

克倫斯基聳了聳肩,拿起槍,小心地裝上藥。他將槍舉到肩上。為了達到最大射程,他瞄得很高。

奧立弗對著步話機說道:「我們現在進行第一次嘗試。」

「開始吧。」納特的聲音。「他們都在眺望廳等著呢。」

「只有他媽的旱鴨子,」克倫斯基說,「才會落到這種地步。」他扣動了扳機。

***

導繩閃著火花,從槍口射出。

導繩輕如飛機飛過後留下的白雲尾流,不斷延伸,在夕陽下閃閃發光。它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朝一排被砸碎的玻璃窗飛去,達到了最大射程,但由於重力的影響,開始下降。導管發出嘶嘶的響聲。

他們目測著導繩的射程和降落,繩頭還沒有落到窗下,他們便知道第一次嘗試失敗了。

「他媽的,」克倫斯基罵道。

***

州長站在眺望廳里,摟著貝特。他們都看見閃閃發光的導繩升起,頓時覺得有了希望。

本·考德威爾那雙藝術家的慧眼首先預見了失敗。「我們還是另想辦法吧,納特。」他說話聲音很低,可還是讓參議員聽見了。

「沒指望了?」參議員靜靜地問。

「也許吧,」本回答說。

格羅弗·弗雷澤手中端著酒杯,象著迷似的望著。繩子急劇下降,消失在窗子下面。他的嘴唇顫動著,但沒有聲音,眼神也不太正常。「好吧,我不能等了。」他說。

蘭賽市長站在過道里,勸道:「坐下吧,夥計!」

他搖了搖頭,朝門道走去。「別攔我。」他沖著州長說道。

「你要上哪兒去?」州長看著他走出去。

辦公室里一片寂靜。貝特張開嘴,什麼都沒有說又閉上了。消防局長不安地踱著步。市長開口了:「我們應當攔住他,本特。」

「一切都有定數。」州長說,「我負一切責任。」

消防隊隊員霍華德說:「他無論如何都下不去的,州長。」

「我知道。」州長的臉色綳得很緊。

外面大廳里的搖滾樂節拍更清晰了。一個女人突然狂笑、尖叫起來,帶著醉意和歇斯底里。有人叫道:「啊,瞧!他要出去!」

「他們受了弗雷澤的影響,」市長說。

彼得斯參議員溫和地對大家說道:「這狗娘養的冷血動物,不是嗎?」

沒有回答。

電話叮鈴鈴地響著。州長撥了一下揚聲器開關,好讓大家都能聽見。

納特說道:「第二次嘗試和第一次一樣,不盡滿意,州長。從一開始我們就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不過,我們已儘力而為了。」

「知道了,」州長說。「我們非常感謝你們作出的努力。」

「布朗問他的兩個手下是否安全到了你們那裡。」

「到了。他們現在就坐在這兒。」州長頓了頓。「另外兩人下去了嗎?」

沉默。聽筒里傳來布朗的聲音:「非常遺憾,還沒有,州長。他們大概在第五十層樓上。他們下面的樓梯井燃著大火。」

「那麼叫他們上來,夥計。如果他們還能走,就這樣。」

「他們上面也有火,州長。」

州長雙眼緊閉。

有人尖叫著。叫聲很有鼓動性。

「別掛斷,」州長說完后從椅子上跳起來,衝到門口,往外一看。「天啊!」他叫道,「天哪!」

有人聽見消防門被砸的砰砰聲,便把門打開。格羅弗·弗雷澤象雕像站在門道里。身上的衣服幾乎全被燒光了。頭上、身上的毛髮全燒光了,身子燒得烏黑,一雙眼睛只是兩個黑窟窿。扭曲的臉只有牙齒還是白的。上身掛著幾片破布。皮鞋的殘存部分冒著煙。他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一步,手臂微微向前伸出,喉嚨里咕噥著什麼。他突然臉朝下,癱了下去,烏黑的一團,冒著煙。

整個屋子一片寂靜。大家都驚呆了。

州長平靜地說道:「蓋上。」他的臉色毫無表情。真是天網恢恢,他想,隨即閉上了眼睛。

〖24〗6:09—6:19

納特走到拖車式辦公室門口,然後走下階梯,站在廣場上。他抬頭望著高聳人云的大樓。要是帕蒂不說話,他還不知道她一直跟著自己。他看著路障後面黑壓壓的人群,說:「多象時代廣場的除夕之夜,」聲音里含著憤怒,「他媽的!我們真應該用火刑柱來燒人,要看就買票,賺它個幾百萬。」

帕蒂沉默不語。納特又急忙返回拖車式辦公室。

辦公室里,一個消防隊長正拿著步話機說話。室內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你知道上面樓梯井的火有多大嗎?」

回答的聲音嘶啞,疲憊不堪。「我告訴你了,不知道!」

消防隊長几乎是氣憤地問道:「那你下邊呢?」

沉默。

「泰德!」隊長叫道。「說話呀,你下邊呢?」

泰德終於說話了,但幾乎是歇斯底里的。「你他媽的同我們搞智力競賽嗎?我們現在準備下來。如果我們能活著出來,我就會告訴你火有多大!」

消防局副局長布朗將步話機拿過來。「我是蒂姆·布朗,」他說道,「下來吧,祝你們走運。」

「謝謝。」

兩個當官的獃獃地站著,感到茫然。帕蒂看見蒂姆·布朗的嘴唇微微顫動著,在禱告?吉丁斯愁眉苦臉,藍眼睛射出憤怒的寒光。吉丁斯看著納特,然後慢慢地,幾乎不為人注意地搖了搖頭。納特微微點了點頭,也許表示贊同。帕蒂閉上了眼睛。

突然,布朗手中的步話機響了起來,但沒有說話的聲音。裡面傳來一聲尖叫,又是一聲,接著是催人淚下的沉默。拖車式辦公室一片寂靜。

布朗第一個走動。他走到繪圖板前,輕輕放下步話機,然後將它關掉。

〖25〗6:19—6:38

州長從那扇關著的消防門旁經過,看見格羅弗·弗雷澤的屍體上蓋著一塊桌布。聯合國秘書長站在那裡,埋頭看著一動不動的屍體,慢慢地、嚴肅地在胸前划十字。看到州長,他近乎抱歉似地微笑起來。

他們相互微笑著。

秘書長說:「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祈禱,」州長一本正經他說。

「我已經祈禱過了,我還會祈禱的。如果還有什麼事——」

「我會叫你的,」州長說。他走到屋子中間,四下張望。

酒吧里擠滿了人;角落裡,一台晶體管收音機正在播放搖滾樂,有一些年輕人在抽筋似地跳舞。

從空調管道里漏出些煙來,但還不令人窒息,空氣里懸浮著刺鼻的氣味。

蘭賽市長說:「我的天哪,瞧!」

一個正在跳舞的年輕姑娘瘋了。她一下把連衣裙撩到頭上,脫下來,扔在地上。她只穿了條三角褲,沒戴乳罩。每跳一步,那豐滿的乳房就不停地顫動。

「我在大學念書時,這種舉動會贏得滿堂喝彩,」州長說道。

彼得斯參議員走過來:「我也會的。」

本·考德威爾毫無表情地說:「煙越來越濃了,玻璃窗砸碎前,這間屋子多少還象一個封閉的系統。現在,——」他搖了搖頭,淡淡地笑了笑,表明自己也清楚別無選擇了。」

這時州長發現面前聚集了一大群人。他們都警覺地望著他,有的似乎懷有敵意。

「我們一直在聽你的,」卡雷說,他的聲音惡狠狠的。「我們象一些小女士,小先生,照你的話去做。」

州長冷笑著望著他。

卡雷沉默了,喘著粗氣。

州長厲聲說:「我們正在討論打破窗戶的事。如果你不聽我的,你可以跳下去。」

卡雷身後有人議論:「可總得想個辦法呀,他媽的!我們不能象耗子似的困在這兒等死!」

「還有,」卡雷吼道,「那條從貿易中心大樓上打過來的導繩,完全是騙人的把戲!大家都知道那不頂事!」

一片贊同的嗡嗡聲。州長等著聲音喊弱。他想,這些人再不會彬彬有禮或文雅謙卑了。他們就象那些準備向警察扔石塊的暴徒,恐懼和無望使他們喪失了理智。

「我歡迎提建議,」州長說。「我們都歡迎。你們認為我喜歡這種情形嗎?」

正在播放的搖滾樂突然停了下來。除了那個幾乎全裸的姑娘還在瘋狂地旋轉外,其他跳舞的人全都轉過頭來看著這場衝突。

州長提高聲音:「我不想作演講,沒有必要。我們一起共患難,我們大家——」

「是誰的責任?」卡雷大叫道。「這是我想知道的。」

「我不知道,」州長也叫道,「也許下面的人知道,可我不知道!」

卡雷又叫起來:「廢話!」

州長微微點了一下頭,現在他已經不再憤怒。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輕蔑的平靜。「隨你的便吧,卡雷。」他說,「我不想與你爭辯。」

一個陌生的聲音低聲問道:「那麼你是怎樣看的,州長?」

「非常嚴峻,」州長看著他們。「我不想欺騙你們。我們仍與地面保持電話聯繫。他們知道我們的情況。你們可以往下看看廣場,看看那些滅火裝置。水龍帶象麵條似的接到大樓。能採取的措施都在採取。」他攤開手。「非常嚴峻,但並不是沒有希望。」他環視著整個大廳,等著大家的反應。

***

奧立弗軍士長在海岸警衛隊里幹了二十年。他曾到過熱帶海洋,也曾去過北極的冰川。他曾把漁民從燃燒著大火的海水裡救出來,也曾從沉船的甲板上救出過水手。不過,有時他救出來的人已經死了。

現在,當他絕望地站在貿易中心大樓樓頂,仰望眺望廳那一排破碎的窗戶,覺得自己都快垮了。

克倫斯基疲憊他說道:「再試一次吧?」他停了停。「還記得那首詩嗎?『我向空中射出一支箭/它掉在地上/我不知在何方?』我敢打賭那傢伙一定有許多支箭沒射中。我再試一次,怎麼樣?」

「不,」軍士長最後說。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獃獃地望著大樓。他拿起步話機:「我是奧立弗,請辦公室聽話。」

納特的聲音馬上響起來。「我是辦公室。」

「毫無進展,」軍士長語氣沉重。「距離太遠,風又太大。」

「我知道了。」納特盡量使自己的聲音不帶情緒。」

「也許我們得停下來了,」軍士長說。

納特一隻手拿著步話機,另一隻手輕輕敲著桌面。「請等一下,軍士長。讓我想想。」

整個辦公室靜悄悄的。布朗、消防隊隊長、吉丁斯和帕蒂都靜靜地望著他。

又一個主意完蛋了,他突然想。這就是關鍵:又一個主意——把這兩個主意加在一起會怎樣?他對步話機說:「剛才我們頭上有架直升飛機,軍士長。」他盡量說得很慢。邊說邊想:「因為找不到著陸的地方,所以他們什麼忙也幫不上。」他停了一下。「我想現在叫直升飛機飛回來,讓它把你和槍帶到大樓近處,近到你能把導繩打進眺望廳。然後把導繩接回到貿易中心大廈,再開始營救。」他又停了一下。「行嗎?有這個可能嗎?」

長長的沉默。然後軍士長說:「真他媽的。」現在他笑了,語氣中再沒有絕望。「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可能的。把你的飛機叫回來吧。」

***

他們把州長從安靜的角落叫到了辦公室。州長在電話上聽著納特的報告。「行嗎?」州長問。

「我們想能行。」納特盡量剋制住自己內心的激動。「直升飛機可以停在空中,這樣海岸警衛隊就能近距離射擊,將導繩打到眺望廳里。請你叫大家散開,以免被擊中。」他停了一下。「也許要試一、兩次,但不會太費事的。」

「我們會把大廳那邊全騰空的,」州長說。「我們還會叫人來接繩子。還有什麼嗎?」

「把繩子拴在建築物上,要拴牢,」納特說。「他們把繩子帶回貿易中心樓頂時會把繩子拉緊的,我用步話機與海岸警衛隊軍土長奧立弗聯繫,同時用電話與你保持聯繫。這樣我們會及時傳遞信號。」他停了一下。「他們把導繩拴在貿易中心樓頂后,會在上面繫上空繩。然後你們就開始往回拉。」

「明白,」州長的聲音有點哽咽。「又是你出的主意,年輕入?」

「我們答應想辦法,」納特掛斷電話。

***

直升飛機機長說:「我們試一試。」他聳了聳肩。「至於能靠多近,我不知道。你如果離這該死的大樓太近,大風——」他搖了搖頭。「這風四面八方都在吹。你明白我的意?」

軍土長的臉上毫無表情。

「聽著,」機長說,「我不想小題大作,可我們如果撞著了建築物,對誰都不會有好處,是不是?」

軍士長微微點了點頭,臉上仍舊毫無表情。

「好,」軍士長說。「克倫斯基,準備好。」

〖26〗6:24—6:41

由於窗戶玻璃被砸碎了,眺望廳裡面明顯涼爽了許多。可是有人注意到,從空調管道里冒出的煙卻越來越濃。那個幾乎全裸的姑娘仍然不停地扭動著,她雙眼緊閉,動作充滿性感,似乎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

在另一個角落裡,有一群人在唱歌。

州長走出辦公室,表情神秘莫測。他找到一把椅子然後站了上去。「我曾發誓,一有消息就告訴你們。現在我要請你們注意。」

歌聲消失了。有人把晶體管收音機音量關小了。屋子裡頓時靜下來。

「我們將再次把繩子牽進來,」州長說。「這次——」

「又是廢話!」卡雷·威考夫憤怒地尖叫著,聲音充滿了恐懼。「又一顆用糖衣裹著的藥丸寬我們的心!」

「這次,」州長的聲音很大,「他們要從直升飛機上把繩子打進來。」他停了停。「房間的這一面要騰出來,以免傷著人。」他示意消防局長過來。「叫兩個人站在這裡抓繩子。如果繩子地窗口射進來,就抓住它。然後——」

「什麼時候?」卡雷叫道。「你說的是如果!你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越說越快。「你一直是在欺騙我們,你把消息封鎖起來,自作主張,為自己打小算盤——」他吸了口氣。「我們被困在這兒!從一開始就他媽的騙人!整個市政府全爛透了!」

「冷靜點,卡雷,」鮑勃·蘭賽說。他穿過人群走到威考夫面前。「冷靜點,我說。能做到的我們都做了,現在這是——」

「住嘴!把這廢話說給選民們聽吧。別對我們叫嚷。我們在這兒等死,夥計!誰對這事負責?這才是我們關心的,誰!」

「恐怕我們都是殺害奶奶的兇手,」彼得斯參議員的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走過來,面對威考夫。「自從我認識你,卡雷,你的問題就比屋子裡的耗子還要多。你尿褲子沒有?你的一舉一動象三歲小孩。」

卡雷深深吸了一口氣:「你沒權對我這樣說話。」

參議員笑了。「按你的標準,我是個老頭了。可是如果你想動武,我也不會讓你失望的。」

卡雷沉默了,不知說什麼好。

「你們所有的人,」參議員說,「都冷靜下來。這位先生要告訴你們做什麼。現在,他媽的都聽著!」

州長突然笑了:「我已經說完了,」他指著外面:「瞧!」

他們全都轉過身去。一架直升飛機正朝砸碎的玻璃窗方向飛來,發動機聲音越來越大。

***

直升飛機里,克倫斯基的胃在上下翻滾。他一口一口強咽酸水,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他可以看見眺望廳里的人了。他們全都盯著直升飛機,象看電視似的。

機長看著克倫斯基,用眼光徵求他的意見。

「再近點!」克倫斯基大聲叫道。「近一點,他媽的!」他巴不得一槍就能打進去,然後趕快回到堅實的大地。

大樓離他們越來越近。裡面的人的面孔看得更清晰了。飛機晃動得更加厲害。

「不能再靠近了!」機長說。「從這兒打吧!」

房間里人群飛快向一旁閃去。個頭高大的消防局局長正揮著手,叫大家趕快離開。

克倫斯基舉槍瞄準。他一會兒對準大樓頂上亮光閃閃的天線塔,一會兒又是眺望廳下面的一排完好無損的窗子。

這是他參與的最糟糕的事了。他大聲叫道:「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讓這玩意兒進去吧!」

***

大廳里,人們可以看到克倫斯基那張繃緊的臉和那支舉著的槍。瞄準——射擊!飛機發動機的隆隆轟鳴聲蓋住了槍聲。但大家都看見了導繩。繩子飛進大廳,撞在對面牆上,最後彈到地板上。

消防隊隊長和三個招待急忙撲上去抓住繩子。緊緊地抓住。

直升飛機很快離開了,邊飛邊放繩子。

有人大哭起來。

〖27〗6:41—7:02

電話掛在納特的肩上,步話機放在他的面前。「目前,一切都很好。」他對辦公室里的人說道:「他們已經在眺望廳將導繩固定好了。直升飛機正朝貿易中心大樓樓頂開去。」

帕蒂靜靜地坐在凳子上,默默地看著納特。他朝電話話筒說道:「有什麼事,州長?」

州長說:「這些人從來沒有坐過褲形救生器,我對此也一無所知。上面有風,還不小。婦女單獨坐安全嗎?」

「你們將腳從兩個洞里伸進去,」納特說。「你們會覺得象坐在口袋裡似的。大家閉上雙眼,吊著就行了。重要的問題是依什麼順序——」

「女士先走,我們早就定了。」

「州長,從貿易中心大樓到眺望廳一個來回,要花一分鐘時間。上面有一百多人,一半是婦女。將婦女吊過去就要花一個小時,男人又要一個小時。要等很久。你最好叫他們排隊——」電話里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他停下了。

州長說:「謝謝你,傑克。」然後對納特說,「彼得斯參議員搶在你的前面了。我看他正在剪紙娃娃,準備抓鬮。」

納特點點頭。「好。誰來維持秩序?」

「正在商量。」州長停了停。「你估計要兩小時?」

「也許會少一點,」納特說。「必須注意安全,唯一的——」

步話機叫了起來。「奧立弗要辦公室。我們已將主繩系好。他們一拉,我們就放。告訴他們要穩住。主繩放完后很重,夠他們拉的。還有大風。」

「我會告訴他們的,」納特說。他又對著電話機話筒說道,「一切就緒,州長。告訴你的人拉繩子。思想上要有準備,因為主繩很重。祝一切順利!」

「謝謝,年輕人。」州長的話音里還帶著擔心。「你會守在電話機旁吧?」

「會的,先生。還要守在步話機旁。」

「上帝保佑你,」州長說道。

納特將電話機放在記錄簿上,背靠在椅子上。他看見帕蒂正望著自己。她笑了。

蒂姆·布朗問道:「大樓經受得住嗎?如果大樓開始倒塌,我們將會遇到本市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事件。」

「我本人認為大樓經受得住,」納特說。「如果大火完全失去控制——」

「夥計,」一個消防隊長打斷他的話,「大火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我們全在徒勞,還為此損兵折將。」

「那麼,還有更多的窗戶要垮。」納特繼續說。「鋁合金窗架經受不了。但大樓本身不會倒塌的。」

「你敢肯定?」布朗問道。

納特搖了搖頭。「這是我的最佳猜測,」他說。「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時間就是一切,帕蒂想。時間是衡量一切的標準,是衡量眺望廳里的人們是死是活的尺度。站在大樓外面無法幫忙,她又想起了醫院心臟病房的守門人。

她不知道母親是怎樣堅持下來的。她知道瑪麗·麥克勞現在也許在教堂里,雙膝跪下為伯特蘭·麥克勞的靈魂禱告。她堅信她的禱告能被聽見。信念能移山倒海?也許是,也許不是。但信念卻至少有安慰人的力量。

她突然發現納特正在關切地望著自己。他那雙打量著她的眼睛似乎在問一個問題。她從凳子上溜下來,走過去坐在桌角上。「我沒事兒,」她說。「真的。媽媽說她要回去喝一杯熱茶,然後好好大哭一場。將來我也要大哭一場的。」

電話鈴響了。納特拿起話筒。「喂,什麼事,州長?」

「我們已經有一人心臟病發作了,」州長說。「這提醒了我。我正在叫人把這兒的人的姓名、地址準備好。等準備好了,我會叫人給你們念,讓你們記下來。」他頓了頓。「以防萬一。」

「好,先生。」納特用手捂住話筒,「找個速記員來記名字,」他對布朗說道。

帕蒂站在桌旁。「我來吧。」

納特對著話筒說道:「我們隨時準備記錄你們的名單,州長。」他又倚著椅子,朝帕蒂笑笑。

「是你想出來的,」帕蒂小聲說道,「你曾保證會想出新方案的。你確實想出來了。我為你自豪。」

「救援工作還沒完,不是一根導繩就能結束的。」

「我還是為你自豪。不管能救出多少人——」

步話機又傳來聲音。「奧立弗要辦公室。他們把繩子送過來了。我想弄確實他們知不知道怎樣拴繩子,我想用單套結。如果人正吊在兩個建築物中間,那頭的繩結鬆了——」他沒再往下說。

納特說:「那邊有兩個消防隊員,也許還有人參加過童子軍。」他拿起話筒和州長講話。他想,一位管理八千萬人的堂堂州長卻被一根繩子上的一個小小繩結給難住了。「州長,情你找人用單套結拴住繩子。要快!」

「我聽你的,年輕人。我再次謝謝你。」

***

大樓的核心已變成一條煙道,溫度上升到熔焊炬的溫度。一股股新鮮空氣從底下吸了進來,象消防隊長先前說的那樣,以颶風般的速度上升,近乎爆炸一般地增多,形成吹焰燈效應。

鋼筋開始發紅。有的東西被燒化,變成蒸汽。一層層樓上,超熱的空氣衝進了走廊,馬上便引起一團團大火。高強度的窗戶只需幾分鐘就報銷了。玻璃碎片象雨點般落在廣場上。

鋁合金板彎曲、融化了。大樓的表層掉了,肌肉和骨骼暴露在外面。

大樓象一隻備受痛苦的巨大野獸,翻滾、顫動著。它的痛苦顯而易見。

地面上,那些視力好的人能看出來,兩幢大樓間盪著的繩子象蜘蛛網似的精細。褲形救生器第一次載著一位婦女從眺望廳朝貿易中心大樓盪過去,帆布救生器就象自己懸在空中似的,不受重力的影響,完全由信念支撐,逃離溫度不斷上升的吹焰燈效應。真是奇迹。

***

第一個下來的女人名叫希爾達·庫克,是百老匯歌劇《歡呼雀躍》的主角。

她現年二十九歲,穿著鞋、超小三角褲,短衣系在腰部以上。她那勻稱的大腿在褲形救生器里吊著。她歇斯底里地緊緊抓住褲形救生器的邊緣。

當她拿著一張從一個空的大酒缽里抽出的小方紙片時,驚訝地發出長長的尖叫。然後,她說道:「不可能!」她尖叫道:「我是第一個!」

她被吊著滑過窗子,沒有了大樓的保護。大風吹打著褲形救生器,主繩開始搖蕩起來。擔心掉下去是不可避免的。

希爾達尖叫一聲,緊緊地閉上了眼,又尖叫了一聲。

「就在那時,親愛的,」她後來說道,「我流尿了。真的流尿了。我說這話一點不感到害臊。」

大風吹著她的腿,冰冷冰冷的。她頭上的滑輪呼嘯著。

晃蕩還在繼續著。快到中間時,搖擺得更厲害了。

「我以為自己就要死了。我真的這樣想。我又怕不會!我尖叫著要那玩意兒停下來!你知道,讓地球停下來,我想下去!但是沒有辦法。毫無辦法!我還是小女孩時就不喜歡滑行鐵道!」

她也許暈過去了,但她不知道。

「我記得,接下來就是我進了天堂!我是說搖擺停止了,呼嘯的大風也停止了。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高大、最壯實的男人把我從褲形救生器里抓了出來,好象我是他雜貨口袋裡的什麼東西。他把我放下,扶著我站直,要不然我會臉朝下癱在地上的。」她停了停。「我哭沒哭?親愛的,我象小孩似地大哭,同時又在嘲笑一切!」她又停了停。「那大個子只說,『好了,好了,小姐,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他萬萬不會知道,我現在還經常夢見那一幕。醒來真想大叫一聲!」

***

納特站在拖車式活動房的門道里看著褲形救生器回到眺望廳,又一次裝上人出現了。「我猜只用了一分鐘,」他說。「照這樣的速度——」他默默地搖了搖頭,轉身走回去抓起步話機。「辦公室要奧立弗,」他說。

「我是奧立弗。」

「幹得不錯,軍士長。」

「謝謝。有事嗎?」

「把他們全部吊過去要花很多時間,」他說。「再架一根繩子怎樣?兩個褲形救生器同時干。」

軍土長很果斷。「沒有用。從我們發射的角度,我們無法使兩根繩子保持足夠的距離。在這麼大的風裡,兩根繩子肯定會在半空中纏在一起,一切都會報銷的。」

納特慢慢地點著頭。「我知道你們儘力了。謝謝,軍士長。」他放下步話機。

不一定每個問題都得有答案——正確還是錯誤。我們需要一小時四十分鐘,他思忖著。

帕蒂坐在桌子旁,手中拿著鉛筆和速記本。她用肩夾著電話。「A-b-e-l,阿貝爾,」她重複著。「希維利小庄,北菲塔路,327號。下一個,州長……?」

帕蒂將名字記下,然後重複了一遍,納特在一旁聽著。

「奧立弗·布魯克爵士——伊頓廣場93號。倫敦西部一區。」

這是今天上午剛從華盛頓飛來的英國大使。

「亨利·提姆斯——康涅狄格州,俱樂部路。」

這是一家重要電視網的頭兒。

「霍華德,美國鋼鐵……馬柳爾·羅波·加歇亞,墨西哥駐美大使……赫伯特·馮·唐克,阿姆斯特丹石油公司……奧爾特·戈爾丁,美國商業部部長……利奧波德·克隆斯基,蘇聯駐美大使……。」

大概每隔十五秒一個名字。用這個速度,記下所有人的名字得花半個小時。納特拿起步話機。「軍士長,你們那邊接到人就告訴我一下。我們想知道還有哪些人——沒過來。」他走到門道里,望著廣場。

消防隊員、警察、閑人,目瞠口呆地望著天上。消防車和抽水機發出「嘭嘭」聲,偶爾能聽到手提式喇叭的叫聲。整個廣場濕淋淋的,成了一個骯髒的人工湖。大樓還掙扎著聳立在那裡,但到處都在冒濃煙。昔日閃閃發亮的鋁合金披疊板被濃煙淹沒了。

〖28〗7:02—7:23

吉姆·波特探長和警長、檢察長坐在寬大、靜寂的辦公室里。波特把筆記本放在膝蓋上。他有意使自己的聲音不帶情緒。

「約翰·康諾斯,」他說,「白人,男性,三十四歲。」他頓了頓。「鰥夫,無嗣。職業:不久前是鋼筋工人。」他停了停。「從三年前起有精神病史。」

警長說:「以後呢?」

「他妻子死了。」波特的臉色象下了重賭的賭棍,毫無表情。「她死在監獄里了。死在酒鬼號子里。」

「她是個醉鬼?」

「她不喝酒。」

「吸毒?」

「不。」波特慢慢說道。「胰島素休克。她是個糖尿病患者。她躺在路上。他們還以為她喝醉了,就把她抬起來。」他小心地合上筆記本。「他們把她扔進酒鬼牢房裡,由於沒得到治療,死了。」

沉默中,警長說:「她身上有沒有帶什麼可以證明她患有糖尿病的東西?」

「也許有。」波特的語氣稍稍帶著悲痛。「也許沒有人勞神去看。事後進行的調查也不徹底。只有康諾斯對此事非常關心。可他已經瘋了。」

寬大的辦公室里靜悄悄的。檢察長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好吧,」他說。「這麼說,他確實懷有深仇大恨,不是鬧著玩。但他為什麼要選擇這幢大樓呢?」

「我不知道,」波特說。「但是,世界大廈是他得到的最後一份工作。他被解僱了。這裡邊是有聯繫的。」

這種猜測在某種程度上說是有道理的。三個人都感受到了這一點。社會殺害了康諾斯的妻子,而世界大廈正是社會光輝燦爛的新標誌,不是嗎?

他們靜靜地坐著,思考著這一切。

檢察長終於慢吞吞地說:「有時,我想整個世界都他媽的發瘋了。」

「阿門,」警長說道。

***

搶救工作緩慢、幾乎是斷斷續續地進行著,彷彿永無止竟。婦女們被裝在帆布口袋裡,雙腳在兩個洞里吊著。幾乎無一例外,她們全都嚇得眼睛大睜著。有的哭喊著,有的祈禱著。

寶娜·蘭賽是第二十二號。「我不想走,」她對市長說。「我想在這兒和你呆在一起。」

市長淡淡地一笑,搖搖頭。這微笑已不再是他參加競選時人們所熟知的微笑。這微笑真實地反映出他本人。

「我要你走,我知道這很自私。」

「你,自私?」

「我之所以要你走,」市長說,「是因為你的安全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重要。」微笑在擴展,甚至是自嘲。「我們女兒吉爾需要你。」

「吉爾是大姑娘了。」寶娜四下看了看。「貝特在哪兒?」

「在辦公室里和本特在一起。他們在分別前可憐的一點時間內……」

「我還以為,」寶娜說,「她排在我前面。」

秘書長叫道:「二十一號,請準備好。」沒有人口答。他又叫了一遍。

「晦,」有人說,「在叫你呢。這是你的簽。」

那個穿比基尼短褲、在屋角跳舞的姑娘突然停了下來。她搖搖腦袋,彷彿要讓它清醒似的。「我還以為我是四十九號呢。」她傻笑著。「真好玩。」她在空中揮著手,歪歪斜斜地往前衝擊,裸露的雙乳一顫一顫。她來到窗前。「我來了,準備好了嗎?」

「上帝,」市長說:「她走到前面去了,為什麼?」

「鮑勃,你一向心眼很好。」寶娜溫柔地笑著。「這姑娘喝醉了,嚇傻了。」她笑容可掬。「我和她之間的差別就在於我沒醉。」

「或者說沒脫光衣服。」

「現在這個要緊嗎?」

市長做了個有些憤怒的手勢。「我仍然相信有些美德——」他突然停住了。「不,」他有些吃驚地說,「不要緊,是嗎?我們得實際點兒。」

「我最實際的願望是留下,而不是離開——我要和你在一起。」

「你得走,」市長帶著命令的口吻說。

他們望著那個半裸體的姑娘被套在救生袋裡。有人把她的連衣裙扔到她的膝蓋上。她迷惑不解地望了望,然後,好象這才意識到自己幾乎什麼也沒穿。她雙臂交叉遮住乳房,大哭了起來。「我在幹嘛?」她尖叫著。「我不能——」

「往下放!」負責救援工作的消防局長說。「抓緊,小姐,等你明白過來,已經到家了。」

呼嘯的風聲淹沒了姑娘的尖叫。

市長挽著妻子的手,朝窗口走去。他們靜靜地站著,手拉著手,看著褲形救生器接近貿易中心屋頂,然後到達。他們看見海岸警衛隊軍士長把那姑娘從褲形救生器里抱出來,好象她沒重量似的。她的連衣裙掉到地上,軍上長一手將她扶直,一手撿起裙子,然後朝大廈做了個手勢。救生器便徐徐往回返。

市長的妻子看著救生器接近:「鮑勃。」

「什麼?」

寶娜轉過身,凝視著丈夫的臉。她慢慢地搖搖頭。「你是對的,沒什麼可說的。三十五年不是用言語能表達的,是嗎?」她閉上眼睛。救生器已在窗前停下來,輕輕搖晃著。

「二十二號,請吧。」秘書長叫道。

寶娜睜開眼睛。「再見了,鮑勃。」

「再見,」市長說。他眼含淚水。「記住要對吉爾說的話。告訴她,我愛她。」

***

參議員敲敲門,然後走進辦公室。州長坐在椅子上。貝特坐在桌子角上,纖細的雙腿輕輕搖晃著。

「請進,傑克,」州長說。

「我不想打擾您。」

「你胡說些什麼,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對不對?」

參議員坐下,疲憊地伸直雙腿。「漫長、孤獨的路,」他說著,笑了。「老了,不靈活了。」他指指電話機。「有什麼新情況嗎?」

「我打電話將名單告訴了下邊,」州長說。「然後——我擅自給在丹佛的女兒珍妮打了個電話。」他笑開了。「我將帳記在州長官郵電話費上。你想給誰通話嗎,傑克?」

參議員搖搖頭。「沒有。」他說罷,突然站了起來。「本特,你是否懷疑過自己?你是否想過自己對別人究竟有什麼用?」

州長笑笑:「經常。」

「我說的是真話,」參議員說。「當你初出茅廬,你茫然四顧,看見的都是些大人物,總統、內閣官員,見到你自打懂事起在報紙上、雜誌上、書本上才能看到的人——」他停了停,一下子坐在椅子上,手比劃著。「你研究他們的言談舉止,因為他們就是你想成為的那種人。」他苦澀地笑了笑。「現在才來談尋求個性。這說明了你的存在以及你要做的一切就是成為你自己。」他搖搖頭。「現在你實實在在做的事,就是尋求在你的餘生中你所要扮演的角色的性格,完全不同的性格。」

貝特吃驚地望著參議員。

「因此,」參議員說,「你找到了自己的角色,把你的台詞背得滾瓜爛熟。」他停了停。「這下奏效了,令人信服。起初,你是個聰明伶俐的年輕人。之後,四十多歲,你初有政績。然後是五十歲、六十歲,你走了漫長的一生,可你還沒有走到頭。本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州長的笑很凄涼。「人永遠不會走到頭,」他說。「前面山頭上總有新的目標。當你到達時,它已經變了。」他攤開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遠處看是光彩照人的東西,到近處一看不過是海市蜃樓罷了。」

「因此你想什麼時候你才能邁出最後一步。這一步使你找到了你的歸宿。你因此可以放鬆,享受。你知道自己打了一場惡仗,賺你的錢,撈個一官半職,願說什麼廢話都可以。」他搖搖頭。「答案——沒有。這就是華盛頓和別的地方的老頭總不退休的原因。他們總在盼望著把一切都做完的那天到來。這樣就可以死而無憾。可那一天總是不來。直到你面對象這樣的情形,你才認識到這一點,這時,你突然意識到自己為什麼要在這短暫的一生里如此疲於奔命,去尋找那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成了堂·吉訶德,象加拉哈德一樣尋找耶穌在最後的晚餐上所用的杯盤——結果只是徒勞無益。」

「可是很好玩,」州長說。

「也許沒有時間了。這是再愚蠢不過的事實。」

州長靠在椅背上大笑起來。

「幹嘛這麼好笑?」

「你的傷感象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

參議員站起來。他看看州長,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做了個手勢。「順便說一句,二十一號剛才走了,」他對貝特說。「就是那個一絲不掛的小東西,她認為——」

「我是四十九號。」貝特強裝笑臉,說道。

參議員猶豫了一下,然後意思含混地揮揮手,走了出去。

〖29〗7:23—7:53

西邊,天色已經黑下來,烏雲翻滾。

奧立弗軍士長將安全過去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告訴了下邊。帕蒂從名單上找到他們的從字,然後劃掉。

「這一位,」軍士長對著步話機說,「不知道自己是誰。我也不知道。」

納特問:「她錢包裹有身份證嗎?」

「錢包?」軍上長咆哮道,「她連衣服都沒穿!」然後他和氣地朝旁邊說道:「不要緊的,姑娘,現在好了。你和這些警察一起走。他們會照顧你的。」然後又對辦公室說道:「我們會讓你們知道她的名字的。」步話機關了。

帕蒂說:「不管她是誰,她是第二十一號。」她朝納特笑笑:「謝謝你。」

納特突然從桌旁站起來,大步走到門道里,抬頭望著大樓。他眯縫著眼睛,隱約可以看見褲形救生器又載著人,向貿易中心樓頂滑去。

他知道眺望廳里有三、四個人小心地放著導繩,以防帆布袋瘋狂地往下滑,嚇壞裝在裡面的人,也許誰會從上面尖叫著掉到廣場上去。「我們還有多少時間?」他問,「我們還能救出多少人?」

「也許全部,」帕蒂回答道。

納特默默地搖搖頭。

***

大廈里有些人在等待,有的唱,有的祈禱。有人還在喝酒、跳舞。可每天都有人唱歌、喝酒、跳舞,每個星期天都有人祈禱。人們無法看到馬上就要發生的災難。

格羅弗·弗雷澤的屍體已被遺忘在白色桌布下面。保羅·諾里斯的死也象傳聞似的。兩個消防隊員燒焦了的眉毛已經不能說明真正的災難迫在眉睫。

褲形救生器不斷地運行著。婦女們一個接一個地被送到安全地帶。問題是:大廈眺望廳里,只有少數人明白並接受這個事實——災難不僅正在向他們逼近,而且災難是不可避免的。

本·考德威爾明白並接受這個事實。他不需要複雜的演算來使自己相信;簡單的算術運算就足夠了。

一百零三人抽了簽。

褲形救生器約一分鐘一個來回。

一小時四十二分鐘可以把眺望廳里的人撤完。

既然大廈中心的熱度足以扭曲鋼製的電梯軌道,眺望廳能在一小時四十二分鐘里安然無恙么?

不可能。

那麼順其自然吧。

州長的技術知識雖然少得可憐,但他明白並接受了這個事實。「現在需要抓緊時間。」他對貝特說。「可我們快不了。」

蘭賽市長出現在門口。「寶娜已經走了,」他說:「我看見她安全到達的——她回頭揮了揮手,感謝上帝!」

「她運氣不錯,」州長說。「我為你感到高興,鮑勃。」

貝特微笑著:「我也很高興。」

州長說:「你是第幾號,鮑勃?」

「八十三,」市長毫無表情地說。

州長微笑道:「我是八十六號。」

「這不公平!」貝特突然說。「屋子裡的人連你的一個手指頭都比不上!都比不上你們!彼得斯參議員排在第幾?我敢打賭一定也在後頭!」

「別激動,」州長說,「別激動。」他站起來,脫下外衣,鬆開領帶。他重新坐下來,捲起袖子。他朝貝特笑笑:「外邊大廳也許要涼快些,」他說。「可現在,我情願呆在這兒。」他停了停。「除非你不同意?」

貝特猶豫著,然後慢慢搖了搖頭。

「到目前為止,他們一直表現不錯,本特。」鮑勃·蘭賽說:「我一直看著卡雷·威考夫。目前他還規矩。我認為沒有別的人煽動鬧事。」

州長說:「但是你不覺得設一下路障保險些嗎?」他用手指指右邊。「用一些大桌子,把上人的地方圍住,只留一個一次只能讓一個人進去的口子,你看怎麼樣?」

市長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點點頭。「口子叫人把守,不準任何人衝進去。」他又點點頭。「我要來檢查。」

「現在一切井然。」州長說,「可是一緊張起來,人們開始明白也許不是每個人都有獲救的希望——」他立刻對著話筒向納特說了自己的想法。

納特說:「一旦出現麻煩的徵兆,我們就停止營救工作。這是對肇事者的警告。因為救生器必須穩妥,一個小差錯就會影響全局。」

州長點點頭。「由你們發出最後通牒,怎麼樣?」

「如果不得不這樣做的話,」納特說,「我們會的。」

州長第三次點點頭。「上帝保佑你,」他說。又一次往椅背上一靠,然後閉上限睛。

***

卡雷·威考夫手裡端著一杯蘇打水,他一邊慢慢呷著,一邊看著桌子被搬到褲形救生器從窗口進來的地方。

搬桌子的目的非常明顯。頑固的特權者設置路障,以防暴徒,或者說防他本人。他為此怒火衝天,卻又無能為力。

他口袋裡的那張紙條上寫著六十二號。這就是說,在他前面,有十二個男人先到達安全地帶。本特·阿米塔,鮑勃·蘭賽和傑克·彼得斯,他敢打賭,他們就在這十五個人中間。當然,他們不會是前三個;他們很聰明,不會這麼乾的。可他們一定排在前面。這樣,他們既可以得救,又不至於讓人戳背脊骨。

卡雷對婦女們先走也很不滿。從純粹客觀的角度來看,卡雷·威考夫比聚在眺望廳里的任何一個女人都要值錢得多。因此他就應該在她們的前面盪到貿易中心樓頂去,平安脫險。

可是就算他得到允許先走一步,在這個用肚皮思考的愚蠢世界里,特別是在那些愚蠢的選民們的眼裡,他的形象會受到損害;這些選民給他帶來了在華盛頓的舒適悠閑的生活。那麼,順其自然,讓女人們先走吧。

可男人就不同了。他不會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十五個人——十五個,比他先走。

本特·阿米塔和傑克·彼得斯,尤其是這兩個人,一直沒把他放在眼裡;這毋需置疑。想到這兒,卡雷又呷了一口蘇打水。「我要讓你們這兩個雜種瞧瞧,」他輕聲說。「這次,你們休想逃脫。」

***

納特和州長通完話后,放下電話。他清楚帕蒂正皺著眉,看著自己。「你聽到我說的了?」他問。

帕蒂點點頭。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你會這麼做嗎?把所有——營救工作都停下來作為恐嚇?」

納特只說道:「這要看海岸警衛隊軍士長怎麼說。」他抓起步話機,「要貿易中心樓頂。」

「這是樓頂,」隊長的聲音,「那個一絲不掛的小東西叫巴伯,約瑟芬·巴伯。在她之後是羅伯特·蘭賽夫人。」

納特看著帕蒂拿起鉛筆,開始在名單上查找起來。「找到了,」他說。然後,「進展怎樣,軍士長?」

「很慢,很穩妥。象我們所預料的一樣。二十三分鐘,救出二十二人。」

「我懷疑在救出婦女之前就會發生不測,如果發生——」

「你是指麻煩?」軍士長的聲音很平靜。「我看這麼辦,」軍士長慢吞吞地說,仍然很平靜,只是在陳述事實。「你掌握著主動權。人們要麼遵從,要麼反抗。如果反抗,你就馬上停止,否則就無法收拾。一旦出現麻煩的兆頭,就告訴我。我們讓褲形救生器停在這兒,直到他們重新排好隊。這樣我們也許不能把他們都救出來,可總要救出一些。如果他們爭吵起來,那麼全都別想活著出來。」

納特點點頭:「挺棒的演說,軍士長。」

「我們繼續干吧,」軍士長說。「只要有麻煩,就告訴我。」

納特把步話機放在桌上,一句話也沒有說。

帕蒂張開嘴,又悄悄閉上了。

納特又離開桌子走到門口,向大廣場望去。

這是一幅昏暗、令人壓抑的畫面。西邊的暴雨雲層遮住了太陽;廣場顯得灰暗、混沌。空氣充滿了油煙味,有點辣人。

消防隊員們擠在廣場上——就象一群在慢慢行動的螞蟻。消防器具比比皆是,機器聲、抽水聲響成一片。整個廣場成了一個湖。瀑布似的大水從大樓上直往下潑,往大廳的樓梯傾瀉而下。

路障後面,人們秩序井然,出奇的安靜,彷彿大難已經臨頭。人群中,有一人舉起手來,指著天空。其他人的手臂也跟著舉起來。不用轉身看,納特便猜到是褲形救生器又在做另一次運行,又有一人得救了。

他聽到辦公室里的電話鈴響了,他等著,讓別人去接。帕蒂的聲音說道:「對,他在。」然後,毫無表情地喊:「納特!」

她把話筒遞給他,「是齊勃,」她沒再說什麼。

齊勃在下班時間離開雜誌社,坐計程車回了家,急忙去洗澡。泡在溫暖的香皂水裡,隨著一身疲勞的消除,她對自己說,一切都會好的。

她已經和保羅·賽蒙斯一刀兩斷了。納特從她的電話中一定知道保羅不會再上他們家來了。這是她對藕斷絲連的斷然決裂。

她閉上眼睛,用手輕輕撫摸著光滑的肩膀和手臂。她想,納特回家時,一定累了。可她總能激起他的性慾。齊勃在這方面是完美無缺的——她自己知道得很清楚。在她與男人進行的性爭鬥中,任何男人都會不戰而降。

她從浴缸里爬出來,擦乾身子,往脖子、乳房、腹部上灑了些香水,然後穿上納特最喜歡的紗質拖地白色睡袍,走進起居室,給辦公室打電話。

電話里,「喂,」納特說。

「你好。我回來了。」

納特說:「你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我回家了,我——」她停下了,聲音猶豫不決。「你快回家了嗎?」

納特覺得帕蒂正盯著自己。他想不理她,卻不能。

「親愛的,我在問你呢。」

「我不知道。」納特掛上了電話。

齊勃慢慢掛上電話。這時,眼淚流了下來。

***

桌上的電話鈴響了。納特快步走過去,拿起聽筒,報了姓名。

州長的聲音說:「只剩下兩位婦女了。然後就該男人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可還是聽得出一絲警告的意味。

「好吧,」納特說,「我已經跟海岸警衛隊軍士長談過了。他說在掌握著主動權時,有兩種可能。要麼服從,要麼反抗。如果反抗——不會有誰能活著出來。我很抱歉,州長,我只能表示同意。」

「不用抱歉,年輕人。我也同意。」

「如果電話斷了,」納特說,「你就不能和我們聯繫了。一旦出現麻煩,請在窗口揮舞一下手帕,軍士長就會告訴我的,行嗎?」

短暫的沉默。「行。」州長說。又是沉默。「年輕人,幹得不賴。我們大家都感謝你。我現在向你致謝,是擔心沒機會當面對你說了。」

「我們會儘力把大家都救出來的。」納特說。

「我知道你們會的。謝謝!「他仰面朝天,熱淚盈眶。

〖30〗7:53—8:09

下面四十層樓現在模糊不清。沙龍巡警向上望著濃煙,不相信地搖搖頭。「你看沒看見,弗蘭克?上邊燒著了!」

是的,是燒著了。由於高溫,多數窗戶都破碎了,濃煙通過破窗洞湧出來。但是,在濃煙之中,大樓隱隱閃著光。在那由於放射而形成的歪扭的氣流中,整個建築物彷彿在翻滾,扭動。

在他們頭頂的上方,褲形救生器又一次從眺望廳里出來,沙龍在胸前划著十字。

「火葬,」巴恩斯說。「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到了這點。」

***

在貿易中心樓頂,克倫斯基說:「你覺得那邊會有麻煩嗎,軍士長?」

「可能。」軍士長仍然非常鎮定。他和克倫斯基一起抓住褲形救生器,軍士長把那位婦女扶了出來。

她哭著,一是害怕,二是傷心。「我丈夫——」

「請問您的姓名,夫人,我們要作記載。」

「布秋茨!可我丈夫!你們下一次就去救他!他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他會給你們錢的!他——」

「好了,夫人,」軍士長說,「警察會照顧你的。我們正在設法把大家都救出來。」他對扶著這位夫人的警察做了個手勢。

***

州長走回辦公室,癱倒在椅子上。他突然感到自己老了,疲倦極了。貝特陪伴他的幾個愉快的小時里,他重新感受到了年輕時的活力與歡樂。他知道這種時光不會長久,但又自信會繼續下去。現在貝特走了,最後一位婦女安全地出去了。在最後那一刻里,州長卻不敢看她一眼。

他為自己難過。下麵廠場上有上千人,也許上萬的人,演出結束后,他們就會回到家裡。睡覺前,做他們喜歡做的事兒,知道第二天清晨會照樣醒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用盧梭的話說,他們在絕望的平靜之中生活,卻至少有選擇的自由。可現在他什麼也沒有。

他撥開話筒開關。「我是阿米塔,」他說。他拍拍按鈕,又拍了拍。沒有聲音。電話已經斷了。

***

支撐褲形救生器的那根從眺望廳到貿易中心樓頂的主繩是紮實、柔軟、無裂縫的尼龍繩。它牢牢地拴在眺望廳的橫樑上,固定這根尼龍繩的單套結是在兩名消防隊員嚴密注視下打的。

單套結,結中之王,容易出現鬆動。所以,消防隊員們又在著力處打了兩個半套結。半套結沒有打滑的徵兆。如果打滑,單套結可就吃力了。

可是拴尼龍繩的橫樑是鋼的,是整個建築物的一部分。是仍在夕照下閃閃發光的通訊塔的主要支柱。

鋼製品傳熱性能很好。

尼龍繩會融化。

***

辦公室桌上的電話鈴響了。納特抓起話筒,報了姓名。可話筒里傳來的聲音亂了套:全是他自己的回聲。象州長一樣,他拍拍按鈕,又拍了拍,又拍了拍,他的耳朵里突然傳來了撥號音。

他撥了眺望廳辦公室號碼,又撥了一下,然後掛上了。

他給市廣播電台去了電話,立即有人答話。「我是世界大廈廣場,」他說。「他們的電話線斷了。我們只能通過你們向他們通話。」

「我們會全力相助。只要你需要,你可以立即通過無線電講話。」

「有一件事,」納特說。「你們有自動延緩播送設備嗎?可以剪去下流話之類的?」

「你直接講就是了,不去延緩播出。」

「好,」納特說。「謝謝。我們會守在電話機旁。」他把電話放在桌上,拿起步話機。他又對在貿易中心屋頂的軍士長說:「電話斷了。一旦你得到信號,請叫我。我會用廣播同他們聯繫。」他四下看了看。蒂姆·布朗在那兒,還有一位消防隊長,吉丁斯和帕蒂。「你們都聽見了?」納特問。他舉起雙手,又放下了。「還有什麼可說的?」他說。

「我覺得,」消防隊長說,「要出事。」

吉丁斯寬厚的肩膀不停地抽動。他看著帕蒂,說:「賽蒙斯是你丈夫,對此我感到抱歉。如果我有機會,我一定要親手宰了這狗娘養的。」

波特探長從門口進來了。他望著大家:「哦能幫什麼忙嗎?」

沒人說話。

「這正是我所想的,」波特說。他靠著牆。「如果你們不介意,我就呆在這兒。」他停了停,「上帝知道我為什麼要自找麻煩。」

帕蒂開口問道:「你查到有關約翰·康諾斯的情況了嗎?」

「比我需要的還要多,」波特說。他把剛才對警長和檢察長說的話重複了一遍。

辦公室里的人沉默著。帕蒂小聲說道:「可憐的人。」

「我也這麼想,」波特說。他的聲音里沒有痛苦,只有傷感。接著他慢悠悠地說:「我是個不中用的警察。我的工作就是找出誰犯錯誤。」他搖搖頭。「有時這很容易。可有時,象現在,卻很難。」他向上指了指,提高嗓門,「上面的人——有人是要負責任的,是嗎?」他望著布朗。

「我怎麼知道?」布朗幾乎是吼叫起來。然後,平靜了一點,「你遇到的是一個由於別人害死了他妻子就鋌而走險的人。」布朗指指帕蒂。「她有一個不幹正經事的丈夫。」

吉丁斯說,「電路工頭和大樓檢查員應該拴住——,」他停了一下,看看帕蒂。「拴住大拇指,把他們吊起來。」

納特說:「在事情的發展過程中,我們本來可以發現錯誤,結果越來越收不了場。」他停了一會兒。「還有一件事,也許比所有其他的事情加在一起還要重要。」他語氣非常嚴肅。「我們到底認為自己是什麼人,設計這麼大的一幢樓,那麼複雜,那麼不堪一擊?」

這時步話機響了。「辦公室,我是樓頂。」

突然一片靜寂。納特抓起步話機,「這是辦公室。」

軍士長的聲音說,「有個白色的東西在揮舞。請你馬上用廣播同大樓通話,褲形救生器在我手裡,我正抓著它。」

納特深深地吸了口氣,立刻抓起電話。

〖31〗8:00—8:41

情況是這樣的:

晶體管收音機的千赫調到了本市電台的位置。電台正在播放抒情音樂。婦女們都走了,再沒有人跳舞了。

在眺望大廳的一角,斯坦恩博士,奧杜爾先生和阿瑟··威廉斯教長在一起小聲說話。至於說什麼,無人知曉。

在用桌子圍成的柵欄後邊的載人圈裡,本市交響樂團指揮哈里森·保爾被抬進了褲形救生器,盪出了窗戶。他是出來的第一個男人,也差點成了最後一個。

那個養了三個孩子的招待坐在地板上,在喝烈性威士忌。他口袋裡的那張殘酷的命運之簽上寫著九十九號。他認定生還的希望渺茫。他並不特別喜愛這種威士忌酒,他只是下決心不讓自己感到恐慌。他想:我如果死了,也許就不再介意自己無法阻止的事了。

兩個消防隊員,兩個招待,消防局局長和秘書長坐在桌子柵欄後面。有一位招待後來證實當時房間里很安靜,你可以感到不斷加劇的緊張,特別是當婦女們都走了以後。可是一切都有條不紊,「直到,」他加了一句,「發生騷亂。」

卡雷·威考夫正和十來個人說話,其中只有一位招待,叫比爾·塞繆爾森。他曾幾次當過碼頭裝卸工,當過半職業性足球隊員,小有名氣的職業拳擊手。

州長則獨自坐在辦公室里,以斷了線的電話機為伴。他在沉思。晶體管收音機里的音樂隱隱約約地傳來。外面的大廳里很安靜,可州長的心卻平靜不下來。

他為什麼不利用自己的權利把自己排在前頭乘救生器脫險呢?

表面上找不到任何合乎邏輯的答案。

「這麼嚴肅,本特。」門道里傳來貝特的聲音。她靜靜地站在那兒,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等待著他的判決。

州長睜大了眼睛,吃驚地望著她。「褲形救生器出事了?」

她仍舊笑著,搖搖頭。

州長舉起手,又垂了下去。真是不敢相信。他半喜半憂地想。「你沒走?」

貝特走到桌旁,她象先前那樣坐在桌子角上,長長的雙腿慢悠悠地晃著。她伸出手去,讓州長緊緊地握住。

辦公室里靜悄悄的。遠處仍隱約傳來音樂聲。頭頂上的空調管道里冒出一縷黑煙,擴散開來,慢慢地停了下來。他們都沒有注意到。

「我該怎麼說呢?」州長說道,「我一直坐在這兒,為自己感到惋惜——」他停了一下。「見鬼,你不該呆在這兒,你——」

「我該呆在哪兒?」貝特慢慢搖搖頭。她又笑了,用她的雙唇、她的眼睛、她的一切。「親愛的本特——」她開始說。

就在這時,大廳里突然傳來一陣打鬥聲、人們的叫罵聲和傢具被碰倒的聲音。

州長把椅子猛地往後一推,站了起來。「呆在這兒,」他說著跑了出去。

這是一幅在濃煙瀰漫下的瘋人院里的打鬥場面。有一張桌子已被推翻,人們象野獸似地把它推到一邊,打開一條通道,狂亂地廝打著。

州長看到消防局局長抓住一個人的衣領,使勁把他拉到面前,在他嘴角猛地一擊,然後放了他,又去抓另外一個人。

那個穿白色上衣的招待,比爾·塞繆爾森——從人群中擠出來,朝消防局長的臉部猛擊兩拳,把他打翻在地。

卡雷·威考夫站在那張掀翻的桌子旁,尖叫著。當州長走進大廳時,彼得斯參議員右手拿著一個蠟燭台,照著卡雷就是一下,又是一下。他接著又用燭台朝大個子招待的頭部猛擊,大個子象一頭被砍死的閹牛一樣倒了下去。

這裡已沒有了理智,沒有了秩序,唯有瘋狂和混亂。有人在擂州長的肩膀。州長回過頭來,看見電視網總裁扭歪了臉,這臉象一隻嚇瘋了的羊。

越來越多的濃煙從空調管道里冒出來,令人窒息流淚。在黑色的濃煙中,打鬥已到了瘋狂的程度。

有人在喊叫,卻被一片嘈雜聲淹沒了。

州長提高聲音叫道:「住手!他媽的,住手!」可沒人理會他。他埋下頭,朝前衝去。

有隻胳膊猛地掄到了他的臉上。他繼續朝前擠去。他抓住從窗口伸進來的主繩。他靠近窗子了。他一手抓住繩子,盡量將身子探出去,另一隻手拚命揮舞著手帕。然後,他縮回身子,想從人群中擠出去。

收音機仍在播放音樂。州長朝收音機的方向奔過去。

他看見收音機放在附近的一張桌子上。他伸手去抓時,桌子被掀翻了。收音機摔在地上,仍舊在響。

有人沖著州長的腰部塞了一拳,州長倒在地上。他手腳並用,拚命向前爬去,把收音機抱在懷裡。他掙扎著逃出混亂的人群,然後將收音機音量調到最大。

音樂立刻響徹整個房間。突然,音樂中止了,收音機里傳來一個巨人的聲音。那是納特·威爾遜的聲音衝破了大廳里的混亂:「現在,請注意!眺望廳的人請注意!」

停了一下。打鬥的聲音開始靜下來。

「眺望廳里的人請注意!」聲音又響了起來:「我是廣場辦公室。我不知道上面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如果你們不停止,褲形救生器就會停在貿易中心樓頂。聽清了嗎?我再說一遍:除非秩序並然,褲形救生器是不會再回到眺望廳來的。如果聽見了,請在窗口揮動一件白色的東西。」

大廳一片靜寂,死一般的靜寂。大家的眼睛都看著。州長將收音機遞給參議員,從附近一張桌子上抓起一塊桌布,象剛才那樣探出身子,朝貿易中心大樓揮舞著。

仍是寂靜。

「好的,」納特的聲音又突然響起來。「好!現在排好隊。明白嗎?排好隊!否則就中斷整個營救工作。我們正千方百計將你們全部救出來。如果你們肯合作,我們也許會成功。如果你們不合作,誰也別想生還。懂了嗎?誰也別想出來!」

州長環視著在場的人。有的臉被打腫了,有的在流血。大個子招待比爾·塞繆爾森跪在地上直搖頭。他象一頭野獸,望著州長。

「有什麼話要說?」州長問。

沒有回答。

「明白嗎?」納特的聲音吼叫著。

州長又探出身子,揮動桌布。貿易中心樓頂向辦公室彙報需要一些時間。

然後,「好。」納特的聲音說:「排好隊。繼續進行營救工作。」聲音停了停。「但是,只要一發生騷亂,我們就停止。我再重複一遍:只要一發生騷亂,我們就停止營救工作。」聲音消失了。

秘書長鎮定地說:「五十二號,請吧。五十二號。」

沒有參與騷動的一個招待向前走去。他的雙手緊緊地抓住那張生死攸關的紙條。

***

辦公室里,納特放下電話,長長地舒了口氣。他對著步話機說:「好了嗎,軍士長?你認為——」

「目前看來,你已經制服了他們。如果有變化,我會告訴你的。」

納特放下步話機,環視了一下辦公室。

蒂姆·布朗說:「這會鬧得滿城風雨的。不知有多少人聽到了——恫嚇、最後通牒。」

「但是起作用了,」吉丁斯說。

***

「五十三號,」秘書長說,「請吧。」

消防隊員霍華德問:「你是幾號?」

秘書長笑笑:「六十號。我前頭還有七位。」

「其中就有我,」霍華德說,「五十八號。」

秘書長又微微一笑,「祝賀你。」他停了停。「同你一起共事真愉快。」

「也許,」霍華德說,「等一切都結束以後,我們可以為我們愉快合作喝一杯。」

「我盼望著這一天。」

參議員向卡雷·威考夫走去,他手裡仍拿著蠟燭台。「下次,卡雷,」他小聲說,「我會砸掉你的腦袋。」他停了停。「我不是說著玩的。」

***

貝特仍舊坐在桌子一角上,兩條纖細的腿悠閑地晃著,美麗的藍眼睛似乎在微笑。

「你現在該走了,」州長說道。他看見貝特不情願,就立即說道,「是的,」他說,「你得離開。因為,親愛的,」他說,「這是我的心愿,我的請求。如果這聽起來有些不自然,我也只能這樣說。在這種時候,人們就顧不上形式了。」

「本特——」她停了停。她的眼睛似乎再也沒了笑意。

「我不能以自私的行為來結束我這漫長的一生,」州長說。「這事本身就是自私的,我得承認。我不知不覺就裝腔作勢。」他朝她走去,伸出手。「來吧。」

他們手拉著手走出辦公室。大廳現在已經安靜下來,變得死氣沉沉。晶體管收音機小聲地播放著音樂。可誰也沒有聽。

「第四十九號被漏掉了,奧爾特。」州長對秘書長說,「她回來了。」

秘書長對消防隊員霍華德笑了笑。「我弄錯了,」他說,「我前頭還有八位。」

貝特說:「噢,本特。」

「再見,親愛的。」州長猶豫了一下,笑了笑。然後,他轉過身,走回空蕩蕩的辦公室。

***

「六十一號!」消防局長說。

「六十二號!」

卡雷·威考夫往前走去。參議員一步跨到他面前。「我是六十五號,」卡雷說道,舉起手中的紙條。

參議員瞥了一下紙條,點點頭,退了回去。「會輪到你的,」他說。

龐大的建築物里,溫度在不斷升高。高溫隨著暮色一樓接一樓地往上爬。

廣場上,天色幾乎全黑了。照明燈已經架設好了。燈光下,移動著的人和機器在大樓上投下扭曲了的影子。

在警察組成的人牆後面,人們靜靜地站著,沒有人動,沒有人唱歌,沒有人說話。

沙龍巡警說:「這真象是一幅地獄圖,弗蘭克。」

「是的。」弗蘭克·巴恩斯的聲音很平靜,很嚴肅。「只有他媽的靈魂還藏著。」

一縷餘暉還殘留在高天。褲形救生器正朝著貿易中心樓頂滑去。

「你認為能把他們全救出來嗎?」沙龍問道。

巴恩斯聳聳肩。「即使能,這在記憶中也是悲痛的一天。」

***

「七十六號!」消防局長叫道,由於煙霧和緊張,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他不斷地乾咳著。

參議員從西窗轉過身來。呼吸已經很困難。他四下看了看巨大的眺望廳。

消防門邊,白色的桌布下躺著格羅弗·弗雷澤的屍體。

在附近的一張椅子旁邊,躺著參議員不認識的一位老人,嘴和眼都睜著。參議員看得出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本·考德威爾躺在大廳中央,他是在那兒倒下的。他的身體象胎兒在母體中一樣蜷曲著。

地板上的那個招待舉起酒瓶,請參議員喝酒,臉上帶著一絲傻笑。

「謝謝了,」參議員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很有力。他挺直身子,朝辦公室走去。

州長坐在椅子里。他抬起頭,說:「坐吧,傑克。我們談點什麼?」

***

海岸警衛隊軍土長和克倫斯基一起把那人從救生器里抱出來。「抱住。」軍士長說,然後提高聲音:「氧氣!,他朝眺望廳揮渾手,救生器開始慢慢往回滑去。

「七十七號,」軍士長說。他對步話機說道:「布秋茨。他需要急救。」

然後,他站在那裡等著,眼睛望著眺望廳的窗戶。

貿易中心樓頂從一開始就很冷。現在,在最後一抹夕照下,大家都感到寒氣刺骨。

軍上長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適。「想想那些呆在上面的可憐蟲吧!」他說。「熱得夠嗆。」接著:「瞧!」他的聲音第一次出奇的大。「瞧!褲形救生器空著回來了!」

褲形救生器盪過窗戶。沒有人接過去。靠著自身的重量,褲形救生器開始往下滑,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旋轉著,晃蕩著,象瘋了一樣——

「噢,天啊!」軍士長叫道:「完了!」

沉重的主繩象蛇一樣滑出窗口。高溫已經把繩子融化,繩子掉了下去。

「閃開!」軍士長叫著,自己也跳向一邊。沉重的主繩狠狠地打在屋頂的拴柱上。

軍士長拚命朝眺望廳的窗戶望去。他伸出手:「拿望遠鏡來。」他舉起望遠鏡默默地看著,然後把望遠鏡吊在脖子上。

他慢慢拿起步話機。「樓頂要辦公室。」

「我是辦公室。」納特的聲音。

軍士長的聲音毫無感情。「繩子斷了。你們在下面可能會找到褲形救生器。救生器沒有載人。」

納特輕輕他說了句:「天啊!」

現在的時間是8:41。從爆炸到現在已過去四小時十八分鐘。

聖殿夷為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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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火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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