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闖蕩江湖

第一章 闖蕩江湖

(上)

這個故事確實夠玄乎的,不過說穿了其實是意料之中,也是世人喜聞樂道的。

大概是天湊其緣吧,我與這座府邸的殘年暮景結下了不解之緣,對它的來龍去脈也

了如指掌。而現在還活著的人中只有我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而且我也樂於繪

影繪神、實事求是地把這一切公諸於世。首先,我諳熟這家的大少爺;其次,對大

少爺一生中的許多隱情密蹤我心裡有一本賬;另外,在他最後一次橫穿大西洋的旅

行中我幾乎是他唯一的伴侶,形影不離。那年冬天,我周遊的所見所聞還在國外炒

得沸沸揚揚時,正是大少爺去世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邊。至於我那已故的杜瑞斯迪

爵爺,二十年來我一直伺候他,也很敬重他。對他的為人了解得越深就越是思念他,

總之,我覺得讓這麼好的史料白白地湮沒掉實在是大可惜了,再說把它留傳給後人

也算是還了我欠他的一筆感情債務。這樁心事了結了,我的晚年生活會更安穩,深

夜的枕頭上這顆覆蓋著白髮的頭顱也會睡得更安寧。

杜瑞斯迪府邸的這個杜瑞家族和巴蘭特拉家族從《聖經·舊約》中的以色列國

王大衛一世時期開始就是蘇格蘭東南地區的名門望族。至今鄉下還流傳著一首古老

的民謠:

杜瑞斯迪府,

一家真霸道。

街頭馳駿馬,

路上舞槍矛。

從中可以窺視其歷史之悠遠。此外還有一首古詩中也提到它的名字,一般認為

作者是愛西多恩的托馬斯。不過其真實性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詩中所講的事情我

也不知道與本故事中的人物究竟有多大的聯繫:

杜瑞一家兩兄妹,

一個忙梳妝、一個騎駿馬;

新郎騎馬愁滿面,

新娘抹粉樂哈哈。

除此之外的家史資料充斥著杜撰虛構的成分,在我們現代人的眼裡不足為信,

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這個家族和蘇格蘭其他的豪門一樣飽經風雨沉浮,難以盡述。

本故事單從令人難忘的一七四五年說起,因為悲劇就是在這一年種下的禍根。

那時候杜瑞斯迪府邸內的這一家子共四口人,他們倖免於十六世紀宗教改革運

動①的彌天大禍,得以為這個家族傳宗接代。府邸位於聖·白德教堂附近的薩爾威

海岸上。老爺本來排行老八,年紀並不很大,但是患有先天性的老年癱瘓。他穿著

一件有襯裡的長衫,整天就坐在火爐旁邊埋頭讀書。平時見人少言寡語,而且出言

謹慎、惟恐得罪於人:儼然一位退休的老管家。不過他學識淵博、絕頂聰明,在鄉

里享有大智若愚的名聲。第二位就是巴蘭特拉大少爺,他受洗禮時起的教名是詹姆

斯,從小在父親的身邊耳濡目染養成了勤讀的嗜好,大約也學到了一些父親的機智。

不過,父親作為權宜之計的某些策略到了他那裡就成了坑人的虛偽。他長著一張討

人喜歡的臉,喝起酒來定要一醉方休,玩牌的時候更是沒日沒夜,鄉里人都說他是

一隻「沾花惹草的蝴蝶」。一遇上吵嘴鬥毆的事總是往最前面擠,儘管打架的時候

他衝鋒在前,但是從來沒有遇到過什麼大不了的麻煩,後果總是由同伴去承擔。是

運氣好也罷,是他為人機敏也罷,反正有那麼幾個人對他心懷不滿,因而他在鄉里

漸漸有了一點不大光彩的名氣。原本是一個前途無量的後生,就這樣墮落成了碌碌

無為的公子哥兒,雖然事情最後總是不了了之,但他名聲上卻留下了難以洗去的污

點,再經眾人添油加醋,把他搞得臭氣熏夭。我剛到他家裡當管家的那會兒,猶豫

了好久才決定呆下去的。如果關於他的種種傳聞確有其事,年紀輕輕的他就算是完

了;如果只是謠言而已、那麼造謠的人也太惡毒了。我發覺他這個人特喜歡在別人

跟前誇耀自己凡事不甘示弱的倔勁兒,也常常把他的大話信以為真。除了種種惡名

之外,鄰居因此還送給他一個雅號——老虎屁股摸不得。一七四五年,這位貴族公

子年方二十四歲,卻過早地成了全蘇格蘭知名的人物。與他相比,名叫亨利的二兒

子——就是我那位已經去世的主子杜瑞斯迪爵爺——既默默無聞又平庸無能,既不

是劣跡昭彰也沒有過人的才華,僅僅跟左鄰右舍的孩子們一樣誠實而純樸。我說他

默默無聞那還不夠,可以說根本就沒有人提到他。不過他倒是跟河口海邊的漁民混

得比較熟,因為捕魚是他的一大愛好。此外他還擅長醫馬之術,從小就主管家中的

房地產事宜。在那樣一個家庭環境里主管房地產事務的難度有多大恐怕沒有誰比我

更了解了,而且在那樣的崗位上最棘手的就是吃力不討好、兩面不是人:有時候無

緣無故地就背上了霸道或者吝嗇鬼的黑鍋。這個家中的第四個人就是愛麗森·格里

姆小姐,她是寄居在此的表妹,舉目無親,繼承了亡父生前做生意攢下的一大筆遺

產。我的那位大少爺因為缺錢花,一個勁兒地刮她的油水。後來大少爺自家的土地

都抵押出去了,於是就打愛麗森小姐的主意,想娶她做夫人。這門婚事女方當然是

求之不得,至於男方的居心何在,自然是路人皆知的事。愛麗森小姐人長得很漂亮,

在當時的女性中可以算是相當活潑、相當有個性的。老爺膝下沒有姑娘,主母又去

世多年,所以小姐自幼在這個家裡倍受寵愛。

①十六世紀歐洲的宗教改革運動旨在改革當時的羅馬天主教,其結果是新教

的成立。

這一家四口聽到查利王子①率大軍登陸的消息,一下子手忙腳亂起來。老爺還

是他那副火頭軍的派頭,力主妥協求和;愛麗森小姐為人浪漫活潑,欣然主戰;我

的大少爺(聽說他平日里跟小姐經常是針尖對麥芒)這次卻破例跟小姐走到了一股

道上。一想到打仗他心裡就痒痒:這可是藉機會大撈一把的時候,一下子就能把高

築的債台剷平。至於亨利先生嘛,他開始時好像是真人不露相、一副少言寡語的樣

子,後來才真正端出了自個兒的主意。父子三人爭執了一整天,最後才同意採取一

個中庸的辦法:派一個人前去響應詹姆斯國王②的起義軍,老爺和亨利先生呆在家

里繼續拍喬治國王③的馬屁。這顯然是老爺的決定,誰都明白各個地方的世家大族

為了保全自身都是這麼兩面三刀的。可是一波剛平,一波又起:老爺、愛麗森小姐,

還有亨利先生都認為應該由家裡的次子前去迎敵;而大少爺一來本性好動、二來愛

慕虛榮,死活不肯呆在家裡。老爺好言相勸,愛麗森小姐淚流滿面,亨利先生則直

言不諱——但都無濟幹事。

①查利王子(公元1720-1788):詹姆斯國王的兒子,公元一七四五在蘇格蘭

舉行起義,同時自封為詹姆斯八世國王。同年底進攻英格蘭,取得了幾次勝利。但

次年在克盧頓戰役(公元1746年4月27日)中全軍覆沒,逃亡法國。五個月後被法

國政府驅逐出境,隨後流亡其他歐洲國家。

②起義軍的旗號是擁戴查利之父詹姆斯(公元1720-1788)為大不列顛國王,

故有此說。

③喬治國王(公元1683-1760):即喬治二世,大不列顛國王。他派其子肯伯

蘭公爵鎮壓了查利王子的起義。

大少爺據理力爭:「只有杜瑞斯迪家族的直系繼承人才有資格跟國王並駕齊驅。」

亨利先生反駁道:「如果是正人君子之間的爭鬥,你這話興許有一定的道理。

可這是幹什麼?這是去賭博,誰會作弊玩假誰就贏!」

老爺接過話茬說:「我們這可是在挽救杜瑞斯迪家族哇,亨利。」

「你瞧,詹姆斯,」亨利先生說,「如果讓我去,而且如果王子的軍隊佔了上

風,成了詹姆斯八世國王,你再反戈一擊去跟他講和也是很容易的事嘛。要是現在

你自己去,萬一起義失敗,豈不是雞飛蛋打,權勢俱失,那時候我可怎麼辦?」

大少爺說:「那就由你來繼承這個杜瑞斯迪爵爺的稱號唄,今天我可是要孤注

一擲了。」

亨利先生大聲嚷起來:「我可不玩這樣的把戲。哪個有身份、有頭腦的人肯往

那種不是人呆的窟窿里鑽?讓我裡外做不得人。」過了一會兒他大概是有口無心說

了一句更直率的話:「你做大哥理應呆在家裡跟爸爸呆在一起,誰不知道爹媽疼的

還是長子啊。」

大少爺回答說:「是嗎?你倒吃起醋來了。是不是想抓我的小辮子呀,雅可布?」

雅可布是二少爺的教名,大少爺說這個名字的時候聲調之中充滿了惡意。

亨利先生在廳堂的後面來回踱步,一言不發,遇事沉得住氣是他的一大優點。

不一會兒他又走了回來,說:

「我是次子,這是我義不容辭的職責。在這個家裡老爺子說了算,他說讓我去。

大哥你說該怎麼辦?」

大少爺回答說:「我說呀,亨利,牛脾氣的人撞到了一塊兒就沒治了。不是干

起來——我想咱倆誰也不會動真格兒的——就是抓鬮兒碰運氣。我這兒有一枚硬幣,

你來不來碰碰運氣?」

亨利先生說:「我站在這兒看著硬幣往哪邊倒。人頭就是我去,背面就是你去。」

錢幣著地時是背面朝上。大少爺說:「好,這一下給雅可布上了一課。」

亨利先生的氣不打一處來:「咱們走著瞧吧,將來看誰活一天會後悔二十四小

時。」說著一溜煙沖了出去。

愛麗森小姐見狀連忙把這枚決定了她丈夫上戰場的硬幣拾起來,狠狠地扔到窗

外,淚汪汪地說:「要是你心裡還有我的話就會留在家裡,算是我瞎眼愛錯了人。」

大少爺聽了卻唱起了一支老情歌:「我愛你心有千千結,只可惜求功名男兒心

更切。」

她聽后哭了起來。「沒良心的,死了才好呢!」說著抹了一把眼淚回到自己的

閨房裡去了。

大少爺嬉皮笑臉地轉向老爺說:「這媳婦簡直是個妖怪。」

他父親卻厲聲說道:「你這個兒子才是妖怪呢。我什麼事兒都寵著你、護著你,

想不到你這麼不爭氣。從你生下來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有過一個時辰的安穩日子,沒

有,一個時辰都沒有。」接著又重複第三遍。不知是大少爺舉止太輕浮,還是違忤

父命,要不就是亨利先生說什麼寵兒之類的話,惹得老爺這麼煩躁。不過我個人認

為還是最後一個原因:因為我注意到打那以後亨利先生在老爺面前說話加倍的小心。

大少爺北上起義惹得全家人提心弔膽的,等他義無返顧地出了門,更是人人悲

傷不已。他連哄帶騙糾集了十來號人馬,大都是佃戶的子弟,從老教堂的旁邊上山,

每人的軍帽上綉著一朵白色的帽徽,高聲喊著口號,唱著軍歌。這麼一支小隊伍在

沒有援軍的情況下跨越偌大一個蘇格蘭去迎敵真是拿著雞蛋往石頭上碰。更有甚者,

就在他們攀山越嶺的同時,前來鎮壓起義的皇家海軍一艘巨大的戰船已經靠岸,在

海風吹拂之下,戰旗獵獵,大有殺雞揮舞宰牛刀之勢。送走了大少爺之後的第二天

下午,亨利先生獨自騎馬帶著父親的親筆信去見喬治國王的軍政大臣,準備加入到

鎮壓起義部隊的行列。兄弟倆離家后愛麗森小姐把自己幽禁在閨房內以淚洗面,無

所事事中給大少爺的軍帽綉帽徽。後來約翰·保爾告訴我說他給大少爺捎那頂軍帽

時,發現帽沿上淚痕斑斑。

在此後的日子裡,亨利先生和老爺恪守自己的職責和諾言。至於他們成就了什

么業績我無從知曉,在國王身邊的權勢如何我難以想象。不過他們忠心耿耿,保持

與總統大人的通信聯繫,在家中深居簡出,戰事未休對大少爺的事也閉口不提。而

大少爺那一邊也音信全無,愛麗森小姐三天兩頭地給他寄信寄包裹,天知道收到了

多少回信呢。有一次她派麥科諾奇去看望大少爺,順便捎去一封信。那傢伙回來說、

他在卡萊爾城前面碰到一群來自蘇格蘭高原的人馬,大少爺騎著馬與王子並駕齊驅、

神氣十足。接到小姐的來信順手扯開,撅著嘴巴像是吹口哨似的,瞥了一眼就一把

塞進褲腰帶里,接著他縱馬馳騁,信不知不覺地掉在地下。麥科諾奇看見了趕忙揀

起來,至今還小心翼翼地保存著,我在他那裡還親眼看見過一次。這個消息不脛而

走,居然從北到南傳到了杜瑞斯迪府邸內。我一直覺得納悶。通過這種小道消息,

家裡人還知道了王子這樣高不可攀——更不用說其野心勃勃——的大人物竟會降尊

紆貴對大少爺另眼相看、委以重託。有謠言說大少爺是屈身於愛爾蘭人才爬上顯赫

權位的,他如雲的勝友中有托馬斯·薩里文爵士、布克上校等愛爾蘭貴族,對同鄉

反而杜門不見。大大小小的陰謀詭計他都染指其間,與喬治國王不共戴天,對合乎

王子口味的主意則不論好壞一概諾諾連聲。他把賭場上的習慣照搬到官場上,凡事

不顧戰場上勝算的把握大小,只求贏得王子的青睞。你說這能打勝仗嗎?不過話說

回來,他在戰場上的表現是有口皆碑的,因為他遠不是什麼貪生怕死之輩。

另外還有關於克盧頓戰役的消息,是一個佃戶的子弟回來後到杜瑞斯迪府邸來

說的。據這個人稱,當時高唱戰歌上山的十幾個人中,他是唯一的倖存者。那天早

上約翰·保爾和麥科諾奇倒霉透頂,在樹叢中發現了那枚萬惡之源的硬幣。杜瑞斯

迪府邸里的僕人們說他們是「踮著腳尖」走進酒店的,那枚硬幣襪他們吃喝花光了,

而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也把他們嚇得魂飛魄散。一家人正在廳堂里吃晚飯時,約翰

·保爾一陣風似的闖進來,高聲嚷叫著:「湯姆·麥克莫蘭剛剛回來了——大事不

好啦,大事不好啦——就他一個人活著回來了!」

這消息把一家人驚呆了;惟有亨利先生一個人用手掌捂著臉,還有愛麗森小姐

雙手把腦袋整個兒地遮住。老爺則面如死灰,說:「我還有一個兒子。亨利,我說

句公道話,活著的比死了的心腸要好一些。」

這句話在這種時候說出來的確有點不三不四。不過老爺對亨利先生上次所謂

「寵兒」的抱怨一直耿耿於懷,多少年來他因為在對待兩個兒子的問題上無法做到

公正不偏,良心上總覺得過不去。但不管怎麼說,這句話是不得體的。愛麗森小姐

聽了更不受用,放聲大哭起來,埋怨老爺出言不遜;埋怨亨利對親哥哥的死無動於

衷;埋怨她自己在丈夫出門時說了不吉利的話,讚揚死者集全家的靈氣於一身。她

一邊揪著自己的手,一邊訴說對死者的深情厚愛,還一個勁兒地哭喊著他的名字—

—僕人們則呆若木雞地肅立一旁。

亨利先生站起身來,手裡拿著椅子,這時他像老爺剛才一樣面如死灰。

「啊!」他冷不丁地嚷道,「我知道你愛他。」

「世人誰不知道,上帝可以作證!」她哭叫著,然後,轉身沖著亨利先生說道,

「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打心眼裡恨他。」

他嘟噥著回答:「上帝有眼,我跟你一樣痛苦。」

從此以後,這個家裡一如往常,只是原來的一家四口變成了三口,讓人難以忘

懷,又悲傷不已,愛麗森小姐的財產對這個府邸簡直是活水源頭,哥哥犧牲了,老

爺又把主意打在弟弟身上。一天又一天,老爺坐在火爐旁,手指上夾著拉丁文的書

本,用老者對年輕人那種慈樣和藹的眼光看著姑娘的臉。碰上她哭泣,老爺就語重

心長地安慰,口氣儼然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超然物外、悲喜不驚。如果她發火,就

很有禮貌地找個借口專心看他的書。若是她一如往常把自己的錢拿出來當著禮物送

給這個家裡,老爺就表示像他這樣的門第不宜收她的禮,並說即使他本人同意收,

亨利先生肯定會反對的,「不沾他人之利」是他的口頭禪。不言而喻,這種精神上

的痛苦漸漸地使她變得優柔寡斷,不言而喻,老爺曾經充當過姑娘的養身父母,對

她潛移默化的影響是巨大的,因此,她的愛家之心是很真誠的,也有那種為了杜瑞

斯迪府邸的榮譽奮不顧身的精神。儘管如此,我琢磨著僅僅為此要她嫁給那位可憐

的二少爺恐怕還是很難的。奇怪的是,正是在二少爺眾叛親離,遭受世人唾罵的時

候小姐才同意這門親事的。

這當然要歸功於湯姆·麥克莫蘭了。湯姆這個人並不壞,但最大的缺點是舌頭

長。參加起義軍出去又活著回來的,全蘇格蘭僅他一人而已,聽信他的自然不乏其

人。我發現,但凡在戰鬥中失利的人總是說自己給叛徒出賣了,據湯姆說,達比戰

役和傅卡科戰役敗北都是由於叛徒出賣,夜行軍是喬治國王部下的誘敵之計,克盧

頓失陷則是麥克唐納茲出賣所致。這個傻帽養成了捏造叛徒充當替罪羊的惡習,最

后居然搞到亨利先生的頭上來了。他四處煽風點火,說是亨利先生出賣了杜瑞斯迪

的隊伍,亨利先生原本答應多帶一些人馬去起義殺敵的,結果卻跟喬治國王一起並

駕齊驅。湯姆理直氣壯地說,「對,就是第二天!俺們的大少爺跟他屁股后一群好

心腸的小夥子一樣一點都不害怕——天啊!——他有他的路嘛:照樣還是俺的主子,

高原的樹林子里橫七豎八躺滿了殭屍!」每每說到這,要是趕上他喝酒,準會傷心

地哭起來。

不管他啰里啰唆地講多久,總有人在旁邊捧場。於是,亨利先生不光彩的行徑

漸漸地在當地傳播開了。了解他的人雖然極力辯解,可又無從說起,只有任憑那些

居心叵測之徒去宣揚,讓那些無知之輩去輕信;開始時世人見了亨利先生只是遠遠

地躲開,沒多久看見他打身邊經過就冷言冷語,一些婦女自持他不敢拿女人怎麼樣,

竟然指著他的鼻子罵。與此同時,死去的大少爺成了人們心目中的聖人。人們回憶

他生前的種種好處,說他從不壓迫佃戶,這倒是確有其事,只是在他有錢花的時候。

還有人說他只是有一點不拘小節,可是一個不拘小節的公子爺比整天把腦袋埋在賬

本里,挖空心思地盤剝老百姓的吝嗇鬼活剝皮相去何止千萬里!有一個騷貨跟大少

爺鬼混生了一個野孩子,據說以前備受大少爺的虐待,可這時卻成了緬懷大少爺的

先鋒帶頭人。有一天她還朝亨利先生扔石頭,厲聲責問道:

「那麼信任你的那位帥少爺哪兒去了?」

亨利先生曾經拿錢救濟過她,見狀勒住馬,看著她,不禁滿臉通紅:「你也跟

著湊熱鬧哇,傑西?是不知道我的為人還是怎麼著?」

那女人又拾起一塊石頭,做出要朝他扔過來的姿勢。二少爺為了自衛,舉起了

手上的鞭子。

「啥,你敢跟俺女人動手,你這個流氓——」她一邊哭喊著一邊跑,好像真的

挨了揍似的。

第二天,有關亨利先生要動手打傑西·布朗的謠言猶如燎原之火在鄉里蔓延開

來。從這一件小事中可以看出事情是怎樣像滾雪球似的由小變大的,也可以知道謠

諑誹謗是如何由此及彼的。到後來二少爺名聲掃地,也跟老爺一樣閉門不出。可是

也真虧他氣量大,在家裡對這一切從來沒有半句怨言。謠言的起因撲朔迷離,令人

捉摸不透,他在沉默之中有一股非凡的傲氣和倔勁兒。老爺肯定也有耳聞,多半是

約翰·保爾透漏的風聲,想必對二少爺舉止反常頗有非議吧,可是他對外頭眾人的

呼聲有多大恐怕就知之甚少了。至於愛麗森小姐,那是兩耳不聞窗外事,有事進門

不開言。

不知是怎麼回事,謠言這玩意兒來得猛也去得快。就在群情激奮到達高潮之時,

聖·白德鎮上舉行了一次公開表決。這個鎮位於斯威夫特湖畔,與杜瑞斯迪府邸是

近鄰。不知道是醞釀著一場什麼糾紛,即使我當時聽說過,現在也忘了。反正大家

七嘴八舌的,說是天黑之前出了打破腦殼的大事,鎮里的司法長官派人到杜瑞斯迪

這邊來借調部隊。老爺提議讓亨利先生去應酬,他說為了家族的榮譽應該有人出去

露露面。「如果咱們家在這地方不帶個頭,馬上就會有人打咱們的小報告。」老爺

說。

「帶這樣的頭也太窩囊了。」亨利回答道,等別人再催促時,他便說,「我跟

你實話實說吧,我沒臉面出去見人。」

愛麗森小姐火了,拉大嗓門說:「咱家裡還就你一個人能說出這樣沒志氣的話。」

「那咱們三個乾脆一塊兒出去得了。」老爺說著便把腳往靴子里鑽。四年來他

這還是第一回穿靴子,約翰·保爾費了老鼻子勁才給他穿上。愛麗森小姐則換上了

一身騎士服,最後三人騎著馬出發了。

大街小巷到處都是鄉下的地痞流氓,他們一看到亨利先生就用輕蔑侮辱的口氣

叫喊著、吹著口哨、發出噓聲,有的喊著:「叛徒!」有的問道:「大少爺哪兒去

了?」有的問道:「跟他一道的小夥子都哪兒去了?」還有的朝他扔石塊。但是也

有不少人看在老爺和愛麗森小姐的面子上出來制止。出門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老爺

就完全知道了二少爺前一陣子深居簡出的原因。他一言不發只是低著頭,讓馬兜圈

子,然後再找機會前進。愛麗森小姐更是緘口沉默,顯然是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作

為杜瑞家族的親戚,看到表哥這樣遭人凌辱她心裡能好受嗎?那天晚上她徹夜未眠,

我素來看不慣這位女主人,可是一想到那天晚上的情形,心頭的怨氣就煙消雲散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到火爐旁來找老爺。

「如果亨利還願意娶我的話,現在就可以了。」她說,不過在二少爺面前她的

話卻變了,「亨利,我給你的不是愛情,上帝可以作證,我對你只是充滿了同情。」

他們倆的婚禮於一六四八年六月一日舉行。同年十二月我才邁進這個家族的門

檻。從那以後發生的事情我可以像法庭上的證人一樣就自己的耳聞目睹述之如下。

(下)

同年十二月底我進行了一生中最後的一次長途跋涉。那是一個寒冷乾燥的日子,

給我帶路的當然是湯姆的弟弟佩提·麥克莫蘭了。他當時才十歲,蓬頭裸足,我長

那麼大還沒遇到過誰的肚子里有他那麼多的餿故事。大概是經常喝他哥哥杯子里的

酒,學會了胡編亂造吧。其實當時我的年齡也不是很大,自尊心和好奇心兼而有之。

在那樣一個寒意料峭的早晨,要是換了別人,不論其年齡大小,也會有興緻聽一聽

鄉下古老的戰鬥故事,看一看沿途充滿傳奇色彩的舊址的。穿越草地的時候他講的

是克拉夫府邸的歷史;翻山的時候又轉到鬼怪故事上來了;經過修道院時我耳朵里

則裝滿了年高德劭的老僧侶、發跡變態的私梟等傳說。那些為富不仁的私梟把廢墟

用作堆放貨物的倉庫,這裡離杜瑞斯迪府邸的距離在火炮的射程之內。但是一路走

來如雷貫耳的卻是杜瑞家族和亨利先生可憐的名字了。於是,先入之見使我對這個

即將投靠,但從未謀面的家族產生了強烈的反感。等我親眼看到美麗的杜瑞斯迪府

邸矗立在修道院山下的海濱時,還真有點兒吃驚呢。這個府邸屋宇軒朗,法國式的

建築風格,要不就是義大利式的,反正我對建築這一行是一竅不通。至於門前屋后

的花園、草坪、林木,其精美別緻實在是我平生之所僅見。如果把無謂的花費在這

些地方的開銷減免掉,足可以使家庭的經濟景氣起來,可實際上每年都要從收入中

拿出相當大一部分出來維持現狀。

到門口來迎接我的是亨利先生,他身材高大、膚色黝黑(杜瑞家族的人皮膚都

很黑),一張不美不醜的面孔上毫無笑容,身體結實而缺少活潑的氣質。他不卑不

亢地跟我握手,友善而不加文飾的言辭立刻給我一種賓至如歸之感,沒等我脫下靴

子他就領著我去拜見老爺,這時天還沒有黑,我看到上了油漆的窗戶上鑲嵌著一塊

擋風板,中央一塊透明的玻璃折射出菱形的光柱,令人感到這間漂亮的房子無形之

中塗上了一個污點。牆上掛著一幀全家福照片,雪白的天花板上垂掉著些許裝飾物。

在雕金鏤銀的壁爐一角,老爺端坐著閱讀古羅馬歷史學家李維的名著。亨利先生的

長相很像他,父子倆可以說都是其貌不揚,只是做父親的城府更深、更老於世故、

言談更是千倍的娓娓動聽。聽說我剛從愛丁堡學院獲得藝術碩士學位,他便詢問了

許多這方面的情況,談到該學院的知名教授他如數家珍。因為話題都是我所諳熟的,

我說起話來竟毫無拘束之感。

談話中間亨利太太進來了,第一眼看上去貌不驚人,因為再過六個禮拜她就要

生下千金——凱瑟琳小姐,所以她這時面容顯得很憔悴,跟我說話時那種降尊纖貴

的口氣分外露骨,所以在對這一家人的尊敬程度上我把她排在第三位。

沒過多久佩提·麥克莫蘭的故事在我腦海中留下的壞印象就冰解凍釋了,從此

我成了杜瑞斯迪府邸內忠誠的僕人,亨利先生更令我崇拜得五體投地。首先我的工

作由他直接負責,在正經事上他是一個很嚴厲的主人;其次,在空閑時候對下人倍

加關愛;他對我這個管家攤派了干不完的活並實施明察秋毫的監督。有一天他從明

細賬目簿上抬起頭來,聲音靦腆地說:「麥科拉先生,可以坦白地告訴你,我對你

的工作非常滿意。」這是我聽到的第一陣表揚之聲。從那一天起,我的優秀表現改

變了他吹毛求疵的態度。於是,全家人,乃至整個杜瑞斯迪府邸內,也都左一個麥

科拉先生右一個麥科拉先生地叫開了,我總是在工作時間之內按照自己的方針處理

完分內的各項事務,就算是他催促的時候也從不馬虎了事。漸漸地我對他心儀起來,

原因之一是出於對他的同情。他是一個把憂愁和不幸寫在臉上的人:有時候會看著

賬目或者望著窗外凝神沉思;臉上那憂鬱的神情以及嘴上的長吁短嘆是那樣容易讓

人產生好奇和惻隱之心。記得有一天我們主僕倆在管家賬房裡清賬。賬房在頂層,

可以憑眺海灘的風光和岬角上的林木。我們休息的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了,兩人來

到陽台上看到那些私梟人多馬壯在海灘上來回巡邏。亨利先生眼睛直瞪瞪地望著西

邊,我心裡納悶他的眼睛怎麼不怕給陽光刺瞎了。突然,見他皺起雙眉,用手揉著

眉頭,笑著朝我轉過身來,說:

「我在想什麼你肯定猜不著。我在想啊,要是我跟這些無法無天的傢伙為伍,

冒著生命危險去闖蕩江湖,生活一定會比現在快活得多。」

我告訴他我也發覺他的情緒不佳,然後像剛出校門的書生那樣,引用古羅馬詩

人賀拉斯的話寬慰他說:羨慕他人是人之常情,常換環境益於身心。

「是啊,這話言之有理。現在我們應該回去繼續算賬了。」

時間不長,我就聽說了他神情沮喪的原委。就算是瞎子到了這個府邸,很快也

會發現裡面那一團黑暗的陰影的。這個陰影就是巴蘭特拉大少爺。當時人們都以為

他死了,是死也好,是活也好,反正他是弟弟的競爭對手,一個出門在外的潛在對

手。周圍的人說起亨利先生來是千夫所指,提及大少爺則是有口皆碑,人人嘆息。

亨利先生在家裡又有對手,從父親、妻子,一直到僕人都跟他過不去。

老僕人中也有對立的兩派:忠於大少爺的那一派以約翰·保爾為首。這傢伙個

子矮小,板著一副面孔,腆著大肚子,頭上已經謝了頂,那派頭儼然一位神學大教

授。整個府邸內誰也沒有他那麼大的膽,居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中輕慢亨利先生,通

常是用奚落的口吻把他與大少爺相提並論。老爺和二少爺也會訓斥他,但事到臨頭

總要大打折扣:因為他每到這種時候會哭喪著臉,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自稱大少爺

是他的「好主子」。這樣,再大的罪過也能得到主人的寬恕。至於亨利先生嘛,遇

到這種場合只是緘口不語,得過且過,最多也不過怒目而視,然後了事。他深知活

人不跟死人斗,一個老僕人出於對已故主人的忠心犯了一點小錯,他怎麼忍心去重

責呢?像他那樣軟心腸的人又能找到什麼借口去訓斥下人呢?

麥科諾奇則是另一派的頭頭。一大把年紀了,名聲很臭,經常喝得醉醺醺的,

滿口胡言亂語,無故高聲叫罵。我常常納悶人類與生俱有的天性怎麼在這兩個水火

不相容的人身上得到如此形象的表現。對手崇拜的主子一有缺點便肆意誇大,有目

共睹的美德便極力淡化。麥科諾奇在我沒來多久便嗅出了我的好惡,不時地向我傾

訴款曲,動不動就說大少爺的壞話,搞得我手頭的活也沒法幹下去。比如,他會大

聲嚷嚷:「那些傢伙都是蠢豬,讓他們死了才自在呢!大少爺——哼,只有妖魔鬼

怪才會喊他大少爺呢。現在亨利先生才是真正的主子。我敢跟您這麼說,大少爺在

世的時候他們可從來不喜歡他。現在聽到他的名字就傷心,哼!他在世的時候我就

從來沒有聽到他嘴裡說過一句中聽的話,在別人跟前也一樣。不是耍貧嘴就是吵架,

再不就是褻瀆神靈的詛咒——他是上等人?見他的鬼去吧。誰不知道他作惡多端!

麥科拉先生,您沒聽說過沃利·懷特嗎?他是一個織布的。沒有?好吧,我來告訴

你。沃利是個怪人,在上帝面前祈禱可誠心啦。一副皮包骨頭的可憐樣兒,跟俺沒

法比。俺看了就噁心,不過他干本行還真不賴。那一次他來責備大少爺的什麼過失,

堂堂的巴蘭特拉大少爺跟一個織布的大老粗翻臉不是太丟面子了嗎?」麥科諾奇講

到這兒會譏笑不己,的確他嘴上一提到大少爺的全名就充滿仇恨地打哼哼:「可他

還是跟那個人幹起來了!好傢夥,搞到人家的屋子裡來了,嘴上還一個勁兒的不幹

不凈。往人家火爐里扔濕柴鬧得滿屋子烏煙瘴氣,在人家的窗口放鞭炮。那傢伙還

以為是給鬼怪纏上了呢。長話短說,沃利給抓起來了。他跪在地上不肯起來,一個

勁兒地嚷嚷、一個勁兒祈禱,一個勁兒地求饒,磨蹭到最後還是把他放了。有人說

他這是正當的謀殺,不信問問約翰·保爾好了,一提起這事兒他就渾身冒火,還是

個虔誠的基督徒呢!巴蘭特拉少爺可真行啊!」我問他大少爺自己對這事兒是怎麼

想的,他回答道:「我咋知道?他從沒說起過這事兒。」接著他一如往常滿口噴糞,

罵罵咧咧的,不時地用輕蔑之極的口吻從鼻腔里哼出一兩個「巴蘭特拉大少爺」來。

就在這幾次推心置腹的交談時他把卡萊爾的精給我看了,信紙上的馬蹄印記還依稀

可辨。其實這成了我們倆之間最後一次密談,因為他說起亨利夫人的時候出言不遜,

我嚴詞駁斥,從此再也不敢跟他過於親近。

老爺對亨利先生的關心始終不渝,有時甚至用特有的方式向兒子表達賞識之情,

拍拍他的肩膀像是跟大伙兒說話似的:「我這孩子真孝順。」作為一個聰明、正直

的人,他對兒子的賞識是真誠的。但是,除了賞識別的就說不上了,亨利先生自己

肯定也是這麼想的。至於真正的父愛那是專門留給死去的兒子一個人的。他自己也

經常透露出這個意思,在我跟前就說起過一次。有一天老爺問我跟亨利先生的關係

如何,我一五一十地都跟他說了。

他聽了把眼光移到爐火上,說:「好,亨利是個好孩子,他人很好。你聽說了

嗎,麥科拉先生?我還有一個兒子。可惜啊,那個兒子為人不像亨利那麼厚道。可

是,他死了。活著的時候,他可是我們家的門面啊,我們都為他感到自豪。我這做

父親的心裡裝的只有他呀,少說也給他佔去了一大半。家裡人哪個不喜歡他?」說

到這兒,老爺面帶喜色地看著爐火,彷彿年輕了好幾歲:「你跟亨利相處得這麼好,

我就放心了。日子長了你會發現他是一個好少爺。」然後,他就打開了書本,這是

老爺結束談話的慣用信號。不過他這時讀書只是做做樣子、真正讀進去的大概微乎

其微,他心裡還在惦記著克盧頓戰役和死去的大少爺。這時候我心裡很不自在,不

由自主地為亨利先生吃起醋來。

我把亨利太太放到最後來講,這樣我個人的情感是不是顯得過於露骨了?最好

還是由讀者看完故事後自己去評判。不過我得先從另外一件事講起,因為這件事使

我知道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內情。我進杜瑞斯迪府邸不到半年就趕上約翰·保爾病倒

了,卧床不起。我這個人有點死心眼兒,總以為他是酗酒咎由自取。可他仍然得到

了精心的照料,在病床上把自己裝扮成聖人受厄的樣子,連來看望他的牧師臨走時

也說他從病人身上受到了良多的啟發和教誨。就在他生病的第三天,亨利先生垂頭

喪氣、可憐巴巴地來求我一件事。他說:

「麥科拉,我有一件小事想麻煩你一下。眼下要一個人去發送養老金。本來呢,

是約翰·保爾分內的事,他病了我又不知道找誰去,就來找你。這件事有點兒棘手,

我又沒有什麼理由親自去跑,麥科諾奇嘛,那一副貧嘴,我不敢派他去。你瞧,我

又——我又不想讓這事兒傳到太太的耳朵里去。」說到這兒,他的脖子根都紅了。

說真格兒的,我心裡琢磨著,去給名聲不佳的傑西·布朗送錢本是亨利先生本

人的差事,為了遮人耳目才找我越俎代庖的。後來事情敗露之後越發證明了我當時

判斷的正確。

我順著一條小街走,再拐進一個狹窄的衚衕就到了傑西的住處,裡面髒亂不堪。

附近住的大都是小販私梟。衚衕口住著的那個傢伙不知給誰打破了腦殼,再前面一

點有一個小酒館。雖然才上午九點,裡面的喧嘩聲、唱歌聲此起彼伏,就是在愛丁

堡這樣的大城市裡也沒見過如此糟糕的居住環境,我簡直想半路退回去。傑西的房

間和周圍沒有什麼兩樣,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亨利先生是個古板的人,臨行前

一再囑咐我記住向對方索要收據,可現在她死活不肯寫。等她叫人買回酒,等我為

她的健康幹了杯之後勉強屈從。我坐在她屋子裡,她時而輕佻地假裝貴夫人的高雅,

時而不合時宜地嬉笑不止,時而又向我打情賣悄,簡直把我嚇得快要趴到地上了。

說起錢的事來她是聲淚俱下:

「這是血淋淋的錢啊!我拿在手上還在滴血呀。死者給人出賣了,就給這幾個

可憐的錢!瞧我現在這樣子多慘!啊,要是那個帥少爺活著該有多好,現在可是今

非昔比了。他死了,他在蘇格蘭高原的崇山峻岭中睡著了。帥哥兒啊,帥哥兒啊!」

哭起她的帥哥兒們,這個女人如醉如痴,緊握雙拳,仰望著天空,這一套肯定

是從街頭賣唱的藝人那兒學來的,外表的悲傷大半是惺惺作態。跟大少爺的風流韻

事如今事過境遷,不僅沒有了羞恥之感,甚至成了向人誇耀的本錢。對她的表演我

雖然不能說無動於衷,但最多也是嫌惡的憐憫。而這一點憐憫也由於她情緒的突變

而煙消雲散。她大概對我這個唯一的觀眾有點膩味了,就在收據上籤了字,說:

「拿去!」然後信口雌黃高聲叫罵,簡直沒有一點女人味了。她叫我快滾,快回去

向我那叛徒的主子交差。我這是第一次親耳聽到別人罵亨利先生是叛徒。她這突如

其來的敵意和狂風暴雨般的辱罵搞得我矇頭轉向,像喪家之狗一樣跌跌撞撞地逃了

出來。可是這個母老虎還沒有過足癮,我在小衚衕里走時,她還從窗口探出頭來繼

續叫罵。小酒店裡的小販私梟聞訊也到門口來湊熱鬧,還有一個沒人性的傢伙竟然

放出一條小狗來,在我的踝骨上咬了一口。這是與惡人為伍的報應,我將來教育后

人的時候有了再好不過的事例。就這樣,我忍著腳上的劇痛和心頭的怒火回到了家

里。

亨利先生在賬房裡佯裝忙碌,我知道如果照直說他會很不高興的。

果然我一進門他打了一聲招呼:「哦?」我講完了事情的經過,隨便發了一通

議論,說跟傑西這樣的人交往有失身份,何況這女人沒有良心呢。他聽了之後說:

「我跟她沒有任何瓜葛,不過,麥科拉,其實我這個人一輩子也沒交上幾個好朋友。

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咱們家裡有人做了對不起她的事。」雖然話說得拐彎抹角的,

但他議論大少爺,我這還是第一次聽到。話一出口他自己也覺得有點言不由衷。過

了一會兒接著說:「所以我對這件事閉口不提。不然我太太和老爺聽到了會很傷心

的。」這時我發現他的臉又紅了。

我說:「亨利先生,要是讓我來處理這件事,我就根本不理睬她。把錢給這種

人究竟圖的什麼?這個女人不會過日子不說,還一個勁兒地揮霍浪費。要她感激你,

那是從磨刀石上擠牛奶。就算您不在乎那幾個錢,可總得心疼心疼下人的踝骨吧。」

亨利笑了,「你的踝骨受傷,我很過意不去。」可是,到了第二天他又面容嚴

峻起來。

我央告說:「您瞧,我的建議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過剛開始的時候我也很同

情這個女人。」

「這就對了,是不是?你可知道從前我就跟她很熟。那時候她可是個很體面的

小妞兒。再說,咱們這個家我不敢誇耀;但維護家風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談話就到此為止了,但跟主人這樣坦誠相見還是前所未有的事。當天下午我得

到確證,老爺對這件事早就瞭然於胸。這樣亨利先生瞞著的實際上就是太太一個人。

老爺對我說:「今天這趟差事讓你吃苦了,而且是跟你毫不相干的事,我更要

謝謝你。不過,我提醒你一句(亨利這孩子沒準兒會忘了),千萬別把這事讓我那

位姑娘知道了。麥科拉先生,你是明白人,勾起對死者的回憶是十分痛苦的事情。」

這時我怒火中燒,真恨不得當著老爺的面數落他千不該萬不該在亨利太太的心

目中樹立死者高大的形象,真想說服他盡最大的努力摧毀掉太太心中那個虛假的偶

像。因為我清楚地注意到我的主人與主母之間已經產生了莫大的隔閡。

如果只是陳述一個簡單的故事,我這支筆是足以勝任的,但是,要把恆河沙數

的小事、小得無法敘述的細枝末節有聲有色地寫出來,要把無關宏旨的音容笑貌、

表情動作描摹下來,要把一年半時間裡發生的事件提煉、濃縮到半頁紙的空間,我

自忖力不從心。話說白了,這要怪亨利太太。她把這門婚事當作是崇高的自我犧牲,

並企圖從中體現自己的美德,老爺又有意無意地極力慫恿。她體現自我美德的另一

種方式是對死者的情意始終不渝。憑良心說,這在某種意義上是對活著的丈夫不忠

不義,但老爺反而嘖嘖稱羨。也許對大少爺的死他當著亨利先生的面羞於啟齒,但

在其他人跟前卻是津津樂道的。就在這個三口之家裡,他還要另立宗派,把自己現

在唯一的兒子棄之一旁。也許只有杜瑞斯迪府邸內才有這麼一個特殊的老傳統:老

爺把酒端到火爐旁邊,當年的愛麗森小姐非但不迴避,反而帶著凳子坐在他的膝下,

促膝談心。跟我的主人結婚以後,這個習慣仍然延續了下來。在其他人的眼裡這位

年高德肋的者者如此溺愛養女兼媳婦應該是值得稱道的事,可是我跟亨利先生的關

系太密切了,對別人孤立他的舉動自然看不慣。有好幾次我看見他鼓足勇氣,離開

餐桌來到妻子和者爺中間。公公和媳婦從不扭頭來歡迎他,只是把他當作一個冒失

地闖進別人隱秘之地的淘氣鬼,勉強朝他笑笑,勉強地把話題轉向他。而他自然感

到彆扭,很快又知趣地回到餐桌上,與我為伴。杜瑞斯迪府邸里的廳堂很大,坐在

餐桌上只能聽到火爐旁邊傳來的喁喁私語。這時,我們主僕兩人總是獃獃地看著他

們倆。有時候老爺傷心地搖晃著腦袋,或者用手撫摩著亨利太太的頭髮,再不就是

她把手擱在老人的膝蓋上以示撫恤,也有時兩人淚眼汪汪,四目相對而視,不難想

見他們的話題又轉到老路子上了,於是偌大一個廳堂似乎全罩上了死亡的陰影。

有時候一連幾個小時我不住地埋怨亨利先生太沒骨氣了。不過,我們倆心裡都

明白,人家同意嫁給他完全是出於憐憫,記得有那麼一次,他告訴大家,他找了一

個人來要把窗戶擋風板上那塊透明玻璃換掉。這樣一點小事由他獨自做主完全是合

情合理的。但是殊不知大少爺生前曾把這塊玻璃當作珍貴文物格外珍惜。亨利太太

一聽到要換掉,臉上立刻漲得通紅,厲聲責問:「我不明白你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我也不明白。」以前亨利先生說話時聲音里從來沒有像這樣充滿敵意。

這時,老爺走上前來和風細雨地調解。不到一頓飯的動夫一切都成了如煙往事。

飯後,公公和媳婦仍舊來到火爐旁邊;我們倆看到太太把腦袋枕在老爺的膝蓋上哭

泣。亨利先生一個勁兒地跟我談房地產的事兒。除了事務方面的話題,別的他什麼

都談不來,跟誰也沒有多少話可講。可那一天他說起來滔滔不絕,眼睛不時地斜向

火爐那個方向,說話的聲音也踉往常大不相同,但談話的內容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換窗玻璃的事終於告吹,大概他把這看成是自己的一次失敗吧。

不論是不是陽剛不足,反正他心地善良是人所共知的。亨利太太在他跟前頗有

幾分降格相就的態度,要是換了別人,自尊心準會受到莫大的傷害,可他還受寵若

驚。妻子把丈夫當作玩物,忘了則棄之千里之外,冷若冰霜,記起時又如漆似膠,

屈身相就,跟普通人家裡哄孩子差不多。有時冷語施恩,有時又咬著嘴唇、怒容滿

面、橫加訓斥,彷彿為丈夫的遭人唾罵感到羞愧。她不順心的時候對丈夫頤指氣使,

高興起來又楚楚可憐地乞求丈夫的愛撫,那情形彷彿初戀的少女期待人生的第一次

案情蜜意。而他對這一切安之若素,百依百順,就像人們常說的,連她腳下的土地

也愛之不盡,用那燦若明燈的眼睛深情地凝視許久。快生凱瑟琳小姐的那陣子,他

說什麼也要守在產房的床腳。據說,他當時臉色煞白,眉頭上汗滴如雨,手上一塊

手絹被他捏得跟火槍的彈子一般大。孩子出生后好多天他都不忍正眼相看。我真懷

疑他對待小姐是不是有某種病態的扭曲心理。因為他對孩子的態度冷漠,還常常遭

到夫人的大聲呵斥。

以上就是這個家族在一七四九年四月七日以前的大致情況。而此後一連串催人

淚下,牽涉到好多條人命的事件就在這一天拉開了序幕。

這一天,離吃中飯還有那麼一小會兒,我正坐在自己的房子里,約翰·保爾連

門都不敲就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一邊告訴我說下面有個人要跟管家說話,一邊還

鄙夷地奚落我這間名叫賬房的小屋子。

我問他是一個什麼人,叫什麼名字。話一出口才明白他進門時為什麼要擺出那

副酸樣兒。估計來人非要當我的面才肯道出自己的真名實姓,這樣一來自然就礙了

他這個總管的大面子。

我笑了笑,說:「好吧,我去瞧瞧,看他有何公幹。」

在廳堂里我看到一個大個子,衣著簡樸,外面披著一件航海的斗篷,像是剛上

岸不久的樣子。後來才知道他也確是漂洋過海來的。離陌生人不遠的地方站著麥科

諾奇,舌頭伸得老長,用手托著下巴,一副痴獃呆的傻樣兒。陌生人用斗篷遮著臉,

一看見我出來了馬上就熱情洋溢地迎上前來,說:

「哎呀,我的好哥兒們,一千個對不起,打攪打攪了。我是有苦難言啦。這不,

剛才碰上個頭兒模樣的人,太狂了,我認識他,他認識我那就更甭說了。您是這個

家裡的人,在這裡又有面子,所以我才冒昧地讓人把您請來的。不用說,您是靠得

住的嘍。」

我說:「這你就放心,杜瑞斯迪府邸里的人個個都靠得住。」

他說:「好哥兒們,我也是這麼琢磨的。你瞧,剛剛上岸的,派我來的就是一

個忠誠可靠的人,名字我忘了。他冒著生命危險在海邊等我,要等到明天天亮。說

實話,我還真有點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呢。我經常是死裡逃生啊,先生——敢問您

的尊姓大名?我忘了——我這條命還真捨不得輕易地丟了呢。對,想起來了,剛才

我說的那個頭兒,記得是在離卡萊爾不遠的地方見過。」

我說:「是嗎,先生,您今天完全可以信賴麥科諾奇。」

陌生人回答道:「哦,這樣就好。坦白地說,我的名字在蘇格蘭這個國家不便

公開。不過在您這樣的正人君子跟前用不著躲躲閃閃的,請允許我在您的耳朵里嘀

咕得了。別人都叫我法朗西斯·布克——法朗西斯·布克上校。我是冒著天大的風

險到這裡來求見您的主人的。不知您能不能給他們通報一聲我的名字。單從您的外

表我看不出來這兒的情況如何。麻煩您把我的姓名告訴他們,就說我是給他們送信

來的。帶來了很重要的信。」

法朗西斯·布克是查利王子手下那一幫愛爾蘭籍將士中的一員。這些傢伙給王

子的事業造成了無法彌補的損失,在起義期間為蘇格蘭人深惡痛絕。我立刻想到巴

蘭特大少爺跟這樣一幫人狼狽為奸怎能不令世人驚訝!與此同時,我強烈地頂感到

意想不到的事情來臨了。

我打開一扇房門,對他說:「請進來吧,我這就去向老爺通報。」

上校說:「如此甚好,什麼來著——先生。」

我慢吞吞地走進大廳。全家三口都在這兒——老爺還是在他的老地方,亨利太

太靠著窗口做針線活,亨利先生一如往常,在大廳的一側踱步,大廳的中央是準備

開飯的餐桌。我簡明地向他們說明了來意。老爺聽了仰靠在躺椅上,亨利太太呼地

跳了起來,舉止獃滯,遠遠地跟丈夫四目對視。這是他們夫妻倆有生以來第一次交

換這麼奇怪、這麼富干擾逗性的目光,兩人的臉色慘白。亨利先生一言不發地轉向

我,用手指做了一個手勢,我立馬領會了他的意思,折身出來請上校。

我帶著上校進來的時候,三個主人原地未動,估計也沒有說什麼話。

上校彎腰行禮,說:「這位想必就是杜瑞斯迪者爺了?」老爺也躬身還禮。上

校又說:「這位就是巴蘭特拉少爺嗎?」

亨利先生回答道:「我還沒有用那個稱號,我叫亨利·杜瑞,願為您效勞。」

接著上校轉身面對著亨利太太,把禮帽放在胸前,深深鞠了一躬:「這麼秀氣、

這麼迷人的女士當然就是如雷貫耳的愛麗森小姐嘍!」

丈夫和妻子再次相對面視。

只聽她回答道:「我就是亨利·杜瑞太太;結婚前叫愛麗森·格里姆。」

然後老爺打開了話匣子:「布克上校,我人老不中用了,您路途迢迢的到這兒

來是看得起我們這家人啦。是不是給我們帶來了——」說到這兒,他猶豫起來,打

住了話頭,接著聲調為之一變,說:「——我兒子的什麼消息?」

「老爺,我以軍人的直爽回答您的問題:『是的。』」

老爺顫巍巍地揮著手,像是打手勢,究竟是讓上校等一等還是請他說下去就不

得而知了。最後,他的嘴裡蹦出兩個字來:「好嗎?」

上校激動地說:「好極了!我那位好朋友、尊敬的同志現在正在巴黎呢。誰知

道呢,按照他的習慣此時此刻大概正在搬椅子準備吃晚飯吧。——哎喲,夫人昏倒

了。」

亨利太太面如死灰,歪倒在窗台上。亨利先生正準備衝過去,她顫抖著站直了

身子,煞白的嘴唇輕聲他說:「我沒事兒。」

亨利先生見狀停下腳步,臉上的肌肉憤怒地抽搐著。然後,他轉身對上校說:

「您不必為杜瑞太太的驚訝過意不去。這是十分自然的事,因為我們小時候都像親

兄妹,一起長大的。」

亨利太太用一種如釋重負,抑或是感激的目光看了丈夫一眼。我琢磨著,他這

是平生第一次為妻子挽回了面子。

上校還是充滿歉意地說:「杜瑞夫人,請您原諒,我是一個粗野的愛爾蘭漢子,

這樣直率地把事情向一位女士和盤托出,真是罪該萬死。我帶來了大少爺的親筆信,

你們三個一人一封。我知道這位朋友的文才,他在信里一定是繪聲繪色他講述了自

己的故事。」

說著話,他拿出信來,按信封上面收信人名字的字母順序排列,第一封是給老

爺的。只見他老人家像見了寶貝似的一把接了過去。然後上校朝亨利太太走過去,

把另一封信遞給她。

可是夫人揮手謝絕,聲音哽咽地說:「給我丈夫吧。」

上校本是個頭腦敏捷的人,這時也茫然不知所措,嘴裡囁嚅著說:「真是的!

我怎麼這麼笨!真是的!」可手上還攥著那封信。

最後亨利先生伸過手來,上校別無選擇只有遞給他。亨利先生把妻子的一封和

自己的一封接過來,看了看信封,眉頭緊鎖著,彷彿在沉思。他處事的泰然自若一

向令我嘆服,這時的表現更是非同往常。

他對妻子說:「我扶你回卧室去吧。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了。再說你也需要到安

靜的地方去看信呀。」

她又一次惶惑地看著丈夫。可亨利先生急急忙忙地來到她跟前,說:「最好還

是回卧室去,真的,布克上校為人豪爽不會見怪的。」說著就捏著她的手指,牽著

她離開了大廳。

當天晚上亨利太太沒有露面,很久以後我才間接地聽說亨利先生第二天一早就

去看望她,而她把那封信原封未動地還給了丈夫。

他大聲地說:「看一看就燒掉嘛!」

「別逼我了。」

據我的觀察,這一番話破壞了夫妻倆以前良好的關係。不過,信嘛,到了我的

手上,我把這封沒有拆開的信燒了。

克盧頓戰役之後,大少爺的遭遇我頗有語焉不詳之處,不久前還為這事兒給布

克上校寫了一封信,請求他為我的寫作提供一點第一手資料,因為時間隔得太久;

單憑記憶難免有訛謬之處。他現在被授予聖路易斯國王騎士爵位,坦白地說吧,收

到他的回信我很難為情,因為他把自己一生的回憶錄傾囊相贈,比我的整個故事還

要長得多,其中的某些內容在我看來很不適合以感化育人為己任的文學作品,而且

有關大少爺的事迹也只有零星瑣碎的幾點。回信是從艾騰海姆寄出的,他在信中叫

我用完了資料以後找一家出版商把這些東西都付印成書。我打算先滿足自己的需要,

然後再考慮給他出版一部分。這樣我的讀者對一些關鍵性的環節就有了詳盡而真實

可信的材料。再者,如果哪一家出版商對騎士的故事有興趣就可以按圖索驥,直接

而方便地找他本人商談。現在我就把從他的日記中摘錄下來的第一部分敘述如下。

這實際上就是那一天在杜瑞斯迪府邸大廳的酒席上騎士講的故事,不過這遠不是什

么赤裸裸的事實,他本人添油加醋、討好我家老爺的成分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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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拉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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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闖蕩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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