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節
「見鬼,我要同兇殺偵緝處的頭頭談,這又不是寫自傳!」
電話鈴聲響了三次,接著傳出另一個聲音。
「我是貝尼克。您要找我談?」
「您是兇殺偵緝處嗎?」
「我是這個處的頭頭。」
「昨天兩個俄國人被殺了,我知道這幾個兇手……」
貝尼克的聲音依然平靜。「您是第十四個聲稱知道兇手並打電話來的人。全是錯誤舉報!那麼是誰?」
「14K三合會!」拉特諾夫呼吸困難。他聽到線路上傳來輕輕的嘎吱聲。現在他接上了擴音器——現在有幾個警察在同時聽。「一個頭目和五個兇手。他們判決這兩個俄國人死刑的時候,我在場。」
「您是誰?」貝尼克非常平和地問,不那麼容易激動。15年來領導兇殺偵緝處的人是不會那麼快就失去自控的。
「姓名重要嗎?我對您說的是真情——這就足夠了。」
拉特諾夫放下電話。他感到得到了某種解脫,可是同時他的心裡產生了恐懼。如果閔駒得知他被人告發了,那他立刻就會懷疑到他。三合會的兄弟決不能向警察傳遞信息,閔駒的懷疑會引起一系列暴行:拷問、懲罰、處決。
我的上帝呀,還是不要去猜測閔駒!
PP在13處從頭至尾地看同事貝尼克親手送給他的初步報告:
兩個被殺害的俄國人:35歲的鮑里斯-盧卡諾維奇-斯莫爾采夫和30歲的費多爾-安東諾維契-約爾加諾夫,兩人均無職業。經外國人管理機關確認,這兩個人非法生活在慕尼黑。在本地的活動情況不清楚。上述兩個姓名是從他們的護照上得知的,可是兩本護照可能是偽造的。目前正在對兩本護照進行刑事技術檢驗。
警醫弗蘭茨-克理邁森的初步報告:
兩個受害者的死亡時間將近22點。死因:若干處重傷和嚴重致殘。兇殺工具很可能是斧、刀和射擊武器。初步檢查結果:兩個受難者的耳朵被割掉,舌頭被扯出,腹部被剖開。頭顱遭擊碎。在約爾加諾夫背部,我們找到一粒9毫米手槍的子彈。這一槍並不致命。致命的是顱蓋被完全擊碎。可以相信身上所有傷殘處均出現在死亡之前。
在法醫研究所還查出了更準確的結果。可以相信有好幾個作案者。初步結論:現在懷疑這兩個死者是幫派火併的犧牲品。雖然他們沒有工作,可我們在公寓里找到了15538,35馬克現金。這表明他們是俄國黑手黨的成員,至少也是在地下追逐錢財的非法組織的成員。
「我們要再次合作,」貝尼克非常苦惱地說道,「來偵查該死的犯罪集團的罪犯!PP,你知道在黑手黨徒中瀰漫著某些像戰爭一樣的氣氛嗎?」
「一切都始終處在戰爭狀態——對一些競爭對手,對一些新建的組織,對我們來說都是這樣!你的關於打神秘電話的人的報告使我感興趣。」
「他聲稱,14K躲在背後。」
「此種殺人方式可以使人得出這個結論。但是我不這樣認為!這句話很重要:他們判決這兩個俄國人死的時候,我在場。這句話提醒了我!」
「你是說你知道這個打電話的人!」
「是的,我知道他。」
「好傢夥!PP!」貝尼克像觸電一樣猛地一震。「那我們就能衝破這堵牆了!」
「不。」彼得-普羅布斯特將這個初步筆錄推給貝尼克。
「你是說,你不說出姓名是因為你還需要進一步對他們進行監視!」貝尼克將身子俯向PP。「你不能對我這樣干,彼得!我這裡有兩個兇殺案,作案人可能是三合會會員,而你卻隱蔽起來了!這樣做不正大光明。不講同事友誼!你知道打電話的人的姓名……」
「要是這樣,那就太好了!」PP揚起手,為的是叫激動的貝尼克平靜。「你了解嚴項案件。」
「愚蠢的問題!」貝尼克很不高興。「所有偵查工作等於零!嚴項的案件與這兩個俄國人有什麼關係呢?」
「在肯定是三合會幹的荷花飯館的兇殺案中,我們懷疑有一個歐洲人參與其事。一個德國人。高大、白髮、跛腿。你現在慢慢明白了嗎?」
「你認為……」貝尼克不相信地凝視著PP。「這是一個非常大膽的推測。」
「還從來沒有一個白人與三合會會員一道干過。肯定沒有一個白人充當過殺手。我不是說,頭上有白鬈髮的人參與了這兩個俄國人的事,而是說他知道情況。他給你打電話,正是因為他不是死心塌地的三合會會員。盧茨,現在我可以喝三杯白蘭地,因為我們有了一隻在14K內的『鼴鼠』——一隻自己承擔風險的『鼴鼠』!他為什麼這樣做——我怎麼知道呢?有某些個人原因?樂於冒險?因為如果三合會揭露了他,那他可要倒霉了!那時你的辦公桌上就有了一個誰也不能辨認身份的死者的材料!」
「那麼這就是全部情況?」貝尼克失望地問道。
「你還要知道更多的情況?」
「要知道姓名和地址!」
「你去打電話給阿楚娜太太,讓她將一些卡片給你。我們正在追捕這個白髮人,在某個時候我們也可以將他逮住!如果他還有新情報送來,你可以相信他的情報。我認為,韋斯林的兩人同時遭兇殺可以記在14K的帳上。」
「這就是旗杆的頂……」
「到現在為止——是的!」PP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要去進行大搜捕,我們什麼事實也沒掌握!我們該從哪裡開始大搜捕呢?我們又不知道14K的大本營……否則它就不可能長期存在了。除此之外,即便我們去審問誰,他也只會微笑和沉默。我們還是不要去出醜。我的整個希望是將這個白髮人逮住。他跛腿,或者可能裝著假腿,這會使他暴露。」
「而我只好把韋斯林的兇殺案放到未了結的檔案中。」貝尼克站起身,走到窗邊。馬路上交通一如往常,對面火車站的人流湧進湧出。又是一個炎熱的夏日,男人們穿著短袖襯衣到處亂跑,婦女們穿著超短裙和領口開得很低的上衣。天是淡藍色的。你們在那兒無憂無慮地跑來跑去,猜想不到在慕尼黑的地下在發生著什麼,貝尼克心裡想。你們看報紙,有片刻的震驚。但只是片刻,時間不長。兩個俄國人……怎麼?或許是黑手黨黨徒……據說他們互相殘殺!殺得越多越好。警察在黑暗中摸索……這我們習慣了!對違章的車主筆錄——這事他們會做。可是遇到團伙犯罪時,他們就一籌莫展。據說又是三合會幹的……真是胡鬧!我們經常在華人開的飯店吃飯……店主總是很友好,總是很客氣,總是在微笑……不像許多德國服務員那樣綳著臉,在你喊他們時,他們使你生氣。總是三合會……警察將他們的無能藏在後面了。如果不是三合會,那或許就不好解釋了吧?
貝尼克的目光從窗外回到房內。PP知道是什麼在鑽貝尼克的心——這也同樣是他的心情。
「我們在慕尼黑是挨耳光的人,」他說道,「這我習慣了。可是漢堡、斯圖加特、法蘭克福、柏林和杜塞爾多夫的同行們也不會兩樣。在三合會建起他們的『龍城』的各個地方,我們警察都像是盲犬,只是跟在後面聞氣味,卻找不到嫌疑犯。」
貝尼克不禁笑了。「可是現在你必須為追查三合會而操勞!來,把案卷包起來,今天到此為止!我們出去喝一杯。我們開車去奧古斯丁露天啤酒店。」
四天後,拉特諾夫穿上他的黑西服和白襯衫,打上銀色領帶,喝了一杯強身的伏特加加橙汁,然後登上他的車,開進城到黑品官飯店。
前一天閔駒曾給他打來電話。「白鬈髮,」他說道,「明天是你的重大節日!這將非常隆重。你要準備成為一個洪門!你要將這個莫大的光榮永記在心中!」
「照你的吩咐辦,閔駒!」拉特諾夫回答道。他身上一陣痙攣。明天!明天你就不再是漢斯-拉特諾夫了。明天你就死了。麗雲,逃掉是完全不可能的。他們不應該傷害你,他們不應該為了我而殺害你。只是因此我才成了洪門——因為我愛你。
「我什麼也沒吩咐,」他聽到閔駒的聲音,心裡真想將牆上的電話機砸碎。「你不需要來。誰也不會強迫你這樣做。」
「如果我不宜三十六血誓呢?」
「那你就不會成為兄弟。」閔駒的聲音聽起來很悲痛。這聲音使拉特諾夫想起巴西北方原始森林中雅諾馬人①酋長在舉行葬禮時始終不變聲調的低吟。「一份電傳將送到香港高佬和首腦機關那兒,高佬將會說,那麼麗雲將被修剪耳朵……」閔駒深深吸了一口氣。「連我也得為此受苦。高佬將會斷言這個試驗被我弄失敗了,即使他沒有道理——誰也不能否定他的意見。」
①巴西北方和委內瑞拉南方一個好戰的原始民族。
「這就是說,麗雲和我都要死。」
「你已經知道得太多了,白鬈髮。」
「那就是你所說的:誰也不會強迫你這樣做嗎?」
「是的,因為是你自己的決定。」閔駒沉默了一會,然後他說道,「白鬈髮,希望你做個聰明人!不要將短短的生命扔進飼料槽。」
拉特諾夫長時間沉默。然後他說道:
「我來,閔駒,什麼時間?」
「23點在此地,新兄弟?」
現在到了晚上。拉特諾夫走向他的車子之前在鏡子中照了照自己。一張陌生的臉,一個不認識的人在注視著他。一頭金黃的頭髮、一副眼鏡、一套非常合身的黑西服。這漂亮的西服是由慕尼黑最好的縫紉師加工的。
「再見,漢斯-拉特諾夫,」他對鏡中的那個陌生人說道,「歡迎,洪門白鬈髮。你是欽差。你是三合會的奴隸。我恨你,可是你救了麗雲的命。」
在黑品官飯店,服務員客氣地躬下身,極為殷勤地接待他。「你還有半小時的時間,」他輕輕地對拉特諾夫說道,「事前你還可以吃點小吃。」
「謝謝。可現在我一點東西也吃不下去。」
「你必須吃一點。」服務員像往常一樣陪他走到放在壁龕內的一張桌旁。「那後面坐著兩個便衣警察,他們在監視每個人。如果你什麼也不要,那你就會引人懷疑。你吃一碗雞肉粉絲湯。儘管你喉嚨變窄了,這你能吃。另外來杯啤酒,一杯比爾森啤酒。」
飯店裡估計還有40個客人,除兩個亞洲人以外全是德國人,這兩個人顯然來自韓國。拉特諾夫點頭同意,這時他偷偷向兩個便衣警察看過去。他們像其他客人一樣坐在那裡,飯菜已經吃完,現在正在喝熱李子酒。他們已經付了帳,他們吃的是一種便宜飯菜——警察總局分發的就餐費用不足以吃高級飯菜。他們只冷冷地向拉特諾夫瞥了一眼,接著又繼續聊天。
沒有白頭髮,沒有跛腿……真沒意思。
現在也許可以這樣做,拉特諾夫心裡想道。直接走過去,說出自己是誰,然後告訴他們:地下有一個神殿。現在14K三合會所有的大小頭目都在等候家族的一個新成員。神殿後方有一個辦公室和一個大會議室:哎呀,在這裡你們是坐在慕尼黑三合會核心機關上面!它的頭目是閔駒。你們暗中去喊增援部隊並包圍飯店。你們就可突然將慕尼黑的14K消火掉。這將是刑事偵緝史上的最大勝利:摧毀一個三合會。同時我將向你們指出14K造就的最大惡魔:愛新-寧林——這個沒心沒肝的傢伙。
可是——我要沉默。我該犧牲麗雲嗎?犧牲一個永遠不會再來的戀人?
拉特諾夫坐著不動,舀他的雞湯,飲比爾森啤酒。同時他急於想知道,下面會出現什麼事。閔駒露面嗎?你怎樣才能悄悄地下到地下室去呢?去盥洗室,對——可是為了不惹人注意,過一段時間他還得再回到餐桌旁。
問題自行解決了。由於飯店沒有可懷疑的人,兩個便衣警察起身離開黑品官飯店。拉特諾夫目送他們離去,他又將啤酒喝光。你們這兩個便衣警察一無所知!三合會,即巴伐利亞最難尋找的犯罪組織就在你們的屁股底下。勝利與失敗只是一步之遙。
服務員來到他的桌旁。「你可以下去了。」他敲敲拉特諾夫的肩。「我們表示歡迎,兄弟。我真的很高興。但願你長壽。」
閔駒迎接他。他抓住拉特諾夫的手。
神殿內所有的蠟燭和油燈都亮著,它們閃爍的光芒映照在大金佛的身上,使得大金佛就像真身一樣。大金佛的兩邊肩並肩站著兩排大小頭目;在閔駒將拉特諾夫領入聖殿時,他們都默默地注視著拉特諾夫。線香刺鼻的、令人感到不舒服的香味瀰漫在這個大房間內,輕柔的煙霧裊裊地飄到雕花木質天花板上。天花板由若干薄板拼成,上面描有龍、鳳、蓮花和金符。一條血紅的長地毯從大門一直鋪到聖壇。聖壇上的一些金盤裡擺著水果、鮮花和一些彩色小紙條。小紙條上寫著求神給予實現的願望。幾面牆上都蒙有黃綢。靠牆的一些竹竿上懸著的白色綢帶上寫有古代詩人或聖人李白、老子、孔子、韓愈、唐寅、王安石的名句和格言。這些白色綢帶在藏於木雕內的空調吹出的微風下飄動。
從某處響起一種弦樂和兩支笛子的演奏聲。這是數千年來絲綢之路上牧羊人所奏的那種漸強和漸弱的曲調。此曲調雖然是單調的輕輕迴旋,卻能使人內心激蕩。拉特諾夫走了三步后停下不動,他注視著真身一樣的金佛,然後又注視全都穿著黑西服、神情嚴肅而緊張的三合會的大小頭目。他們都像一動不動的、毫無表情的、簡直是無生命的木偶一樣盯著他。
閔駒抓著拉特諾夫的手,握住它。
「朝前走!」他輕聲耳語,「朝前走。在神的面前跪下。」
「我只在我的上帝面前跪下!」拉特諾夫輕聲回答道,「二十多年來都沒有再跪過。」
「你聽著——這是向你唱的表示敬意的一首歌!你聽著!」
響亮的聲音響徹整個神殿。它是從何處發出的,拉特諾夫看不到。這聲音好像是從佛伸出的雙手中迸發出的。它像少女的聲音那樣響亮、清純,但唱歌的卻是個男人:
在你七弦柔和的沙沙聲中,
我聽到穿過松林的寒風。
我喜歡這遠古的歌謠,
我們今天的人對它幾乎不懂……
閔駒又握住拉特諾夫的手。「它在歌唱什麼,你聽懂了嗎?」
「我認為,這是在歌唱永生。一首永不消散的歌:風沙沙穿過森林。」
笛子和弦樂突然無聲。閔駒和拉特諾夫緩慢地穿過身著黑衣的三合會會員的隊列,一直走到聖壇前。聖壇上擺著一些供品、極薄的瓷燭台和線香台。拉特諾夫極力將頭後仰,死盯著金佛親切微笑的臉,目不轉睛地看著金佛陶醉在極樂中微閉著的雙眼。內在的反抗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消失,他決不被神秘主義俘獲,他心想這一切全都很可笑:這是一出多麼蹩腳的戲。這齣戲是他們為我上演的,目的是要用東方的鬼花招將我麻痹……面對著這種神聖的金燦燦的佛面,他的整個反抗情緒都消除了。他沒有跪下,可是他雙手合十置於胸前,掛在佛的嘴角上的微笑已將他緊緊扣住了。
當閔駒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時,他又嚇了一跳,隨即意識到他在什麼地方。這時閔駒說道:
「兄弟們,我們聚到一起是為了吸收一個新洪門加入我們的家族。我長期思索,這是不是一條正確道路。我祈求神的點化和求助於香港高佬的智慧。首腦機關對此已作出決定,事情就得這樣辦。白鬈髮,你轉過身來對著我和你未來的兄弟們。在你家族的面前我問你:你願意成為一個洪門嗎?你願意將你的生命交到我們手中,就像你的眾位兄弟已許諾將他們的生命交給家族一樣?你願意宣誓永遠忠於天、地、人三者合一的三合會,這個永生的幫會嗎?你慎重考慮!」
「這根本不用再考慮!」拉特諾夫說道。聲音聽起來就像刮銹鐵。
「那麼伸出你的宣誓指①。」
①指宣誓時伸出的右手三個手指,即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
從後面走出一個披著和尚袈裟的人,可是袈裟不是黃色或橙色的,而是黑色的。他帶來一隻小瓷碗、一把鋒利的窄刀和一個棉球。
「你拿刀,」閔駒說著,同時他將盤子端到拉特諾夫宣誓指下方。「刺手指第一節,吮吸湧出的血。你以此來確認你的忠誠宣誓算數;如果你忘了它,那隻能用你的血來償還。你拿刀!」
拉特諾夫咬住牙。他內心又產生了一股反抗性,他再也看不見佛的面孔。這一切只不過是演戲而已,他對自己說。這就像卡爾-邁②的冒險故事《溫內托》中的祭血結拜兄弟一樣。這很可笑。
②卡爾-邁(1842-1912),德國作家,專寫供青年閱讀的遊記和冒險故事,描寫沙漠中的阿拉伯人和美國西部的印第安人。他一生創作60餘部作品,《溫內托》為其代表作之一。
拉特諾夫劃開自己的指尖,將指尖放入口中吮吸它的血。然後他讓幾滴血滴入瓷碗中,再用棉球壓住這個指節。和尚拿著瓷碗離去。
第二個人從三合會會員的行列中走出,再將一個紙夾打開。他將它遞給閔駒,又退回到隊列中。
閔駒長時間地注視著拉特諾夫,然後又開口說道:「一百五十多年來所有的三合會會員都宣血誓,他們用自己的血來確認這種誓言。但用外語來進行這種神聖的宣誓,今天是頭一次。你的這種光榮還沒有任何人得到過。你注意聽這三十六血誓,跟著我一條條說。你舉起宣誓指,宣每一條誓時你都要問自己,你所發的誓你是否能遵守。」閔駒將紙夾舉到離眼睛更近的地方。一種為宣誓伴奏的很輕的弦樂聲又在背後響起。這時應該特別莊嚴,可是拉特諾夫卻想道:多麼庸俗的音樂。一種最糟糕的配樂詩朗誦。從前好萊塢拍過一些影片就是這樣的。觀眾坐在沙發椅上著了迷似地鼓掌。你們想要我宣誓的內容我全宣誓,閔駒。對我來說這是一出蹩腳戲,我只是在戲中扮演配角。
雖然你們三合會會員宣誓已有了一百五十多年的歷史——可是它對我不會有約束。它是針對你們的,針對你們自己的精神狀態。我與它毫不相干。我現在跟著你宣的誓言就像是風,就像是隨風吹走的話。
可是拉特諾夫弄錯了。他跟閔駒說得越多,他心上的壓力越大,就像別人將重物緊壓在他胸口似的。宣血誓結束時,拉特諾夫心潮翻騰,人直搖晃,不得不由閔駒扶了一把。我在這裡宣什麼誓?這個問題向他襲來。我的天哪,我都幹了些什麼?現在我是三合會會員,我是個洪門,可是作為人我卻一錢不值。
閔駒開始念,拉特諾夫將宣誓指向上舉,跟著他一句句地說。小傷口的血還在向外滲出,這幾滴血順著他的手腕一直流到了襯衣的硬領上。
我,白鬈髮跪在神前向我的不可分離的兄弟會宣血誓。
1.跨入洪門后,我要像對待我的親骨肉一樣對待我的拜把兄弟的父母和親屬。
2.在我有拜把兄弟的父母和兄弟安葬時,我要在經濟上和物質上對他們進行支持。
3.洪門兄弟在我家做客時,我要為他們提供食宿。
4.在我的洪門兄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時,我要隨時照顧他們。
5.我要保守洪門家族的各種秘密,連向我的父母、兄弟和我的妻子也不泄露。我決不為換取金錢而去揭露這些秘密。
6.我決不出賣我的拜把兄弟。如果由於我的誤會而使一個兄弟被捕,我要立即將他救出。
7.我要用錢幫助陷入困境的拜把兄弟出境。
8.我決不給我的拜把兄弟或儀式主持人帶來損害或煩擾。
9.我決不無恥地去接觸我拜把兄弟的妻子、姊妹或女兒。
10.我決不侵吞我拜把兄弟的錢財。
11.我要以可信賴的態度去關心我拜把兄弟的妻子和兒女。
12.如果我為了加入洪門家族而提出有關自己情況的偽造證明,我應被殺。
13.如果我改變我的意向和否認自己是洪門家族成員,我應被殺。
14.如果我搶劫我的拜把兄弟或幫助外人進行搶劫,我應被殺。
15.如果我詐取拜把兄弟或強迫他去干違犯幫規的事,我應被殺。
16.如果我暗中佔有我拜把兄弟的錢財,我應被殺。
17.如果在搶劫中我不合法地奪取拜把兄弟的金錢或掠奪物品,我要將它們退還。
18.如果我在犯罪后被捕,我要自己承擔法律制裁,不將罪過推給拜把兄弟。
19.如果我的拜把兄弟被殺、被捕或必須更換地方,我要資助他的妻子和兒女。
20.如果我的某個拜把兄弟受到威脅或指控,他有道理的時候我要幫助他,他沒有道理的時候我要建議他退讓。
21.當我得知有關當局在搜捕我的某個從海外或其他省來的拜把兄弟時,我要立即告訴他,好讓他能逃跑。
22.我不與外人密謀,在賭博中欺騙我的拜把兄弟。
23.我不以錯誤言論在我的拜把兄弟中製造不和。
24.未經批准,我不能使自己成為儀式主持人。加入洪門后三年中表現忠誠可靠的人,通過師傅的培養和在眾兄弟的幫助下可以得到提升。
25.當我的嫡親兄弟與我的拜把兄弟發生爭鬥時,我要不幫助任何一方,而要儘力加以調和。
26.進入洪門后,我要忘掉從前對我的拜把兄弟所懷有的各種怨恨。
27.未經許可,我不踏進我拜把兄弟的領域。
28.我要既不渴求我拜把兄弟的財產或金錢,又不試圖對之加以分享。
29.我要既不泄露我拜把兄弟所擁有的財產在何處,又不將我知道的情況作不正當的利用。
30.在事情涉及到我的某個拜把兄弟的利益時,我不支持外人。
31.我不濫用兄弟會的名義粗暴地和愚蠢地去詐取其他利益。我要謙虛、誠實。
32.如果我在我拜把兄弟的家庭里對小孩行為不端,我應被殺。
23.如果我的某個拜把兄弟犯了重罪,我不能為了領取獎賞去舉報他。
34.我既不將我拜把兄弟的妻子和情婦霸佔到手,又不與她們通姦。
55.在與外人談話中,我決不疏忽大意地將洪門的各種秘密或手勢加以泄露。
36.進入洪門后,我要忠誠、可靠,要極盡全力地滅清復明。為達此目的,我要與我的兄弟們共同奮鬥,儘管大家的職業各不相同。
宣誓后隨之而來的是冷冰冰的、令人窒息的寂靜。這些看來像死的黑色木偶一樣的三合會會員以其咄咄逼人的緘默確認了這個新兄弟在這次宣誓后屬於他們。他的心屬於三合會,他的身屬於三合會,他的血為三合會而流,他的思想為三合會而想,他的心靈與所有的兄弟的心靈相通。儘管到此刻為止拉特諾夫還在反抗,但他對上面這些是明白的。他將宣誓指放下時,閔駒擁抱他,並吻他的面頰。他的心情就像此刻躺在一口敞開的棺材中。他將被抬出送上地獄之路,在穿過黑官吏隊列時千百雙眼睛像匕首一樣盯著他。他們全都在喊:你說謊!你的每句誓言說的都不是真話!你欺騙我們!你沒有宣誓——你是在迷惑我們!
拉特諾夫抬起頭,身子靠著閔駒,就像靠著一根柱子一樣。
「我得喝點什麼,」他結結巴巴地說道。這聲音就像死人臨終時喉中的喘息聲。「給我拿點喝的!」
一個三合會會員從隊列中出來跑開了。我要始終幫助我的拜把兄弟……現在付諸行動了。兒秒鐘后這個三合會會員跑回來遞給閔駒一大杯水,閔駒將水放到拉特諾夫的手中。拉特諾夫在內心火辣辣時,他一下子就將水灌進了肚裡。這使他擺脫了昏眩,使他又更清楚地識別了他周圍的環境。現在只要給我心愛的伏特加,哪怕只一杯,我就能戰勝這種虛弱。這是我自己的一條新經驗:我現在再也不能承受了。從前,我對這種演戲般的儀式或許還會內心感到好笑而表面泰然自若,我在參加這種儀式時或許還會顯得嚴肅而莊重,就好似誓詞將我抓住了一樣。今天一切都變了。你站在這個金佛面前,你好像感到你踏進了另一個世界,你的這個我在開始起變化。你為何不與之對抗?你的力量在何處?到目前為止一直伴隨你和幫助你的這種生存意志呢?你還剩下什麼?為什麼你宣誓時這樣認真?究竟是什麼變了?你是漢斯-拉特諾夫博士——你仍然是他,儘管他們給你披了一件外衣,外衣上綉有天、地、人……你在耍把戲,儘管可能會以死告終,因此你必須保存你的實力!將誓詞當假面具拿著,再把它戴在面上。假面具后的面孔是你的真面孔,它還留在你那裡;你不是他們看到的你,而是本來的你。
拉特諾夫將杯子還給那個三合會會員,繼而轉向閔駒。他尷尬地微笑:「儀式結束了,」他說道,並試圖使他的語調聽起來有力。「請原諒,閔駒兄弟。」
「你感到好些了嗎?」
「好多了。」
「我很理解。」閔駒用手摟著拉特諾夫的腰。「我親眼看見過一些新加入的洪門兄弟在宣誓后昏倒,或者抽搐,並像癲癇病人一樣在地上打滾。還要一點水嗎,白鬈髮?」
「謝謝,我現在想要伏特加。」
「我們這裡沒有伏特加。」閔駒鬆開了他。「伏特加來自俄國。14K三合會會員任何時候都不喝伏特加。即使一個渴得要命的人的面前有這種飲料,他也決不喝它,而寧可飲自己的血。我知道,你喜歡伏特加。捨棄它,因為你現在是一個洪門,你已跨進了通向你的家族的大門。我們可以繼續進行嗎?」
「還沒有結束嗎?」拉特諾夫問道,「究竟還有什麼?」
閔駒示意。那個黑衣和尚又從後面走出來。他雙手拿著一隻扑打著翅膀的白公雞,將它高舉到金佛的面前。一個三合會會員從左列走出。他雙手捧著一把飾有黃金和寶石的劍,像是在獻祭品一樣。他站在和尚身旁,臉上毫無表情地盯著拉特諾夫。弦樂無聲,代替它的是笛子吹出的悲切、憂傷的旋律。這曲調如泣如訴地穿過神殿,它像是來自外星。拉特諾夫感到,它能將人引入神志迷糊的狀態;他從精神上防止意識模糊。我在進行抵抗,頭暈的時刻已過去。我又能清醒地思考。然而在他又聽到閔駒的聲音時,他仍嚇了一大跳。
「你要將這隻公雞的身首分開,」他說道,聲音聽起來又很鄭重。「你要拿起這把明朝皇帝的寶劍,一下子將公雞的頭斬掉。這是你在發誓:如果你因不忠或背叛而被家族清除時,你將會與這公雞完全一樣。公雞的頭也就是你的頭。你準備好了嗎?」
拉特諾夫默默點頭。這個三合會會員將劍遞給他。他拿過劍,緊握鑲有寶石的柄,讓劍下垂。這把劍比他想象的要輕,可是他也知道劍對像剃刀一樣鋒利,可以懸空斬碎宣紙。
閔駒碰碰他。「你一定斬過公雞的頭,是嗎?」他輕輕地問道。
「沒有!我從不需要。」
「那麼我來告訴你。你抓住公雞的兩個翅膀,讓它頭朝下,用劍一下將頭斬下來。農民是將它放在木板上,而我們是懸空斬它的頭。你要將它用力抓緊,否則它會從你手中撲翅飛掉,掉了頭在你面前亂跑。」
「這我知道。」拉特諾夫深深吸了口氣。現在是儀式的最後一道程序,還是後面又有其他程序?他們會要求我再殺一個人嗎?如果他們硬強迫我殺人,那我該怎麼辦?他對此找不到答案。他突然顫抖起來。
「你的手不能抖,」他聽到閔駒在說,「戰士只看他的敵人,而不看自己的傷口。」
「我不是戰士,只是個欽差。」
「即使是特派員,也必須能自衛。即使在特派員身上也要始終保持品官的傳統,要通過其權力和實力獲得人們的敬畏。」閔駒的語氣像在下命令。「你拿起皇帝的劍,斬下頭!」
黑衣和尚將扑打著翅膀、尖聲喊叫的公雞遞給拉特諾夫,拉特諾夫用左手抓住它,將兩個翅膀緊緊夾住。他讓雞頭向下懸著;在他看到雞的發亮的、睜得大大的兩眼時,他將牙齒咬得緊緊的。從雞的眼中顯露出極大的恐懼。
看不見的笛子吹出哭訴般的哀樂。三合會會員的眼睛都朝著他。和尚後退了三步,血或許會從斬斷的雞頸子里噴出來,他不想讓血濺到他身上。
拉特諾夫克制了噁心,他舉起劍。蠟燭和油燈的光在光潔的、像在白銀中浸過一樣的劍刃上閃爍。他眯著眼估量了一下,然後將劍在空中一閃,先斬斷了幾個精細的燭柱,然後斬斷了在叫喊中的公雞的脖子。與身子分開的頭落在他的腳前;他拚命握住翅膀,將手伸直,讓血猛衝到紅地毯上。他沒有注意到和尚如何從他手中將劍拿過去,帶著劍退回,再將劍撐在自己面前的地上。
沒有多大一會兒,公雞就停止了抽搐。血流逐漸減少,閔駒從拉特諾夫手中拿過雞身,將它放到聖壇上,和其他貢品放在一塊,然後回到拉特諾夫的身旁。
「兄弟們,」他在他的身旁說道,「我們家族又多了一個兒子。你們要按他的身份歡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