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部

當克利斯朵夫把醞釀巴黎藝術的思想背景逐漸看清楚的時候,他有了一個更強烈的印象:就是女人在這國際化的社會上占著最高的,荒謬的,僭越的地位。單是做男子的伴侶已經不能使她厭足。便是和男子平等也不能使她厭足。她非要男子把她的享樂奉為金科玉律不行。而男子竟帖然就範。一個民族衰老了,自會把意志,信仰,一切生存的意義,甘心情願的交給分配歡娛的主宰。男子製造作品;女人製造男子,——(倘使不是象當時的法國女子那樣也來製造作品的話);——而與其說她們製造,還不如說她們破壞更準確。固然,不朽的女性對於優秀的男子素來是一種激勵的力量;但①對於一般普通人和一個衰老的民族,另有一種同樣不朽的女性,老是把他們望泥窪里拖。而這另一種女性便是思想的主人翁,共和國的帝王——

①"不朽的女性"一語,見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不朽的女性帶著我們向上。」

由於高恩的介紹,又靠著他演奏家的才具,克利斯朵夫得以出入於某些沙龍。他在那些地方,很好奇的觀察著巴黎女子。象多數的外國人一樣,他把他對兩三種女性的嚴酷的批判,推而至於全部的法國女子。他所遇到的幾種典型,都是些年輕的婦女,並不高大,沒有多少青春的嬌嫩,身腰很軟,頭髮是染過色的,可愛的頭上戴著一頂大帽子;照身體的比例,頭是太大了一些,臉上的線條很分明,皮膚帶點虛腫;鼻子長得相當端正,但往往很俗氣,永遠談不到什麼個性;眼睛活潑而缺少深刻的生命,只是竭力要裝得有神采,睜得越大越好;秀美的嘴巴表示很能控制自己;下巴豐滿,臉龐的下半部完全顯出這些漂亮人物的唯物主義:一邊鉤心鬥角的談愛情,一邊照舊顧到輿論,顧到夫婦生活。人長得挺美,可不是什麼貴種。這些時髦女人,幾乎都有一種腐化的布爾喬亞氣息,或者憑著她們的謹慎,節儉,冷淡,實際,和自私等等這些階級的傳統性格,極希望成為腐化的布爾喬亞。生活空虛,只求享樂。而享樂的慾望並非由於官能的需要,而是由於好奇。意志堅強,但意志的本質並不高明。她們穿得非常講究,小動作都有一定的功架。用手心或手背輕輕巧巧的整著頭髮,按著木梳,坐的地位老是能夠對鏡自照而同時窺探別人,不管這鏡子是在近處還是在遠處,至於晚餐席上,茶會上,對著閃光的羹匙、刀叉、銀的咖啡壺,把自己的倩影隨便瞅上一眼,她們更覺得其樂無窮。她們吃東西非常嚴格,只喝清水,凡是可能影響她們認為理想的,象麵粉般的白皮膚的菜,一概不吃。

和克利斯朵夫來往的人中,猶太人相當多;他雖然從認識於第斯-曼海姆以後對這個種族已經沒有什麼幻想,仍不免受他們吸引。在高恩介紹的幾個猶太沙龍里,大家很賞識他,因為這個種族一向是很聰明而愛聰明的。在宴會上,克利斯朵夫遇到一般金融家,工程師,報館巨頭,國際掮客,黑奴販子一流的傢伙,——共和國的企業家。他們頭腦清楚,很有毅力,旁若無人,掛著笑臉,貌似豪放,其實非常深藏。克利斯朵夫覺得這些坐在供滿鮮花與人肉的餐桌四周的人物,冷酷的面目之下都隱伏著罪惡的影子,不管是過去的或將來的。幾乎所有的男人全是丑的。女人大體上都很漂亮,只要你不從太近的地方看:臉上的線條與其色缺少細膩。可是她們自有一種光采,顯得物質生活相當充實;美麗的肩膀在眾目睽睽之下象鮮花般傲然開放,還有把她們的姿色,甚至她們的醜惡,變做捕捉男人的陷阱的天才。一個藝術家看到了,一定會發見其中有些古羅馬人的典型,尼羅或哈特里安皇帝時代的女子。此外也有巴瑪島民式的臉蛋,淫蕩的表情,肥胖的下巴埋在頸窩裡,頗有肉感的美。還有些女人頭髮很濃,鬈得厲害,火辣辣而大膽的眼睛,一望而知是精明的,尖利的,無所不為的,比其餘的女子更剛強,但也更女性。在這些女人中,寥寥落落的顯出幾個比較有性靈的。純粹的線條,起來源似乎比羅馬更古遠,直要推溯到《聖經》時代的希伯萊族:你看了感到一種靜默的詩意,荒漠的情趣。但克利斯朵夫走近去聽希伯萊主婦與羅馬皇后談話時,發覺那些古族的後裔也象其餘的女人一樣,不過是巴黎化的猶太女子,而且比巴黎女子更巴黎化,更做作,更虛假,若無其事的說些惡毒的話,把一雙象聖母般美麗的眼睛去揭露別人的身體與靈魂。

克利斯朵夫在東一堆西一堆的客人中間徘徊,到處格格不入。男人們提到狩獵的時候那麼殘忍,談論愛情的口吻那麼粗暴,唯有談到金錢才精當無比,出之以冷靜的,嘻笑的態度。大家在吸煙室里聽取商情。克利斯朵夫聽見一個衣襟上綴有勛飾的小白臉,在太太們中間繞來繞去,殷勤獻媚,用著喉音說道:「怎麼!他竟逍遙法外嗎?」

兩位太太在客廳的一角談著一個青年女伶和一個交際花的戀愛。有時沙龍里還舉行音樂會。人們請克利斯朵夫彈琴。女詩人們氣吁吁的,流著汗,朗誦蘇利-普呂東和奧古斯丁-陶興的詩。一個有名的演員,用風琴伴奏,莊嚴的朗誦一章"神秘之歌"。音樂與詩句之荒唐教克利斯朵夫作惡。但那些女子竟聽得出了神,露著美麗的牙齒笑開了。他們也串演易卜生的戲劇。一個大人物反抗那些社會柱石的苦鬥,結果只給他們作為消遣。

然後,他們以為應當談談藝術了。那才令人作嘔呢。尤起是婦女們,為了調情,為了禮貌,為了無聊,為了愚蠢,要談易卜生,瓦格納,托爾斯泰。一朝談話在這方面開了頭,再也沒法教它停止。那象傳染病一樣。銀行家,掮客,黑人販子,都來發表他們對於藝術的高見。克利斯朵夫竭力避免回答,轉變話題,也是徒然:人家硬要跟他談論音樂與詩歌。有如柏遼茲說的:「他們談到這些問題的時候,那種不慌不忙的態度彷彿談的是醇酒婦人,或是旁的骯髒事兒。"一個神經病科的醫生,在易卜生劇中的女主角身上認出他某個女病人的影子,可是更愚蠢。一個工程師,一口咬定《玩偶之家》中最值得同情的人物是丈夫。一個名演員——知名的喜劇家——吞吞吐吐的發表他對於尼采與卡萊爾①的高見;他告訴克利斯朵夫,說他不能看到一張范拉士葛②——當時最走紅的畫家——的畫而"不是大顆大顆的淚珠直淌下來"。但他又真誠的告訴克利斯朵夫,雖然他把藝術看得極高,但是把人生的藝術——行動,看得更高:要是他能夠挑選一個角色來扮演的話,他一定挑俾斯麥。有時,這種場合也有一個所謂高人雅士。他的談吐可也不見得如何高妙。克利斯朵夫常常把他們自以為說的內容,和實際所說的核對一下。他們往往一言不發,掛著一副莫測高深的笑容:他們是靠自己的聲名過活的,決不拿聲名來冒險。當然也有幾個話特別多的,照例總是南方人。他們無所不談,可是毫無價值觀念,把一切都等量齊觀。某人是莎士比亞,某人是莫里哀,某人是耶穌基督。他們把易卜生和小仲馬相比,把托爾斯泰和喬治-桑並論;而這一切,自然是為表明法國已經無所不備。他們往往不通任何外國語文,但這一點對他們並無妨礙。聽的人完全不問他們說的是否對的,主要是說些有趣的事,盡量迎合民族的自尊心。什麼責任都可以撩在外國人頭上,——除了當時的偶像:因為不論是格里格,是瓦格納,是尼采,是高爾基,是鄧南遮,總有一個當令的,但決不會長久,偶像早晚要被扔入垃圾桶的——

①卡萊爾(1795-1881)為英國著名史學家及論文家。

②范拉士葛為十七世紀西班牙畫家。

眼前的偶像是貝多芬。貝多芬變了時髦人物,誰想得到?至少在上流社會與文人中間是這樣:因為法國的藝術趣味是象天氣秤一樣忽上忽下的,所以音樂家們早已把貝多芬丟開了。法國人要知道自己怎麼想,先得知道鄰人怎麼想,以便採取跟他一樣的或是相反的思想。看到貝多芬變得通俗了,音樂家中最高雅的一派便認為貝多芬已經不夠高雅;他們永遠自命為輿論的先驅而從來不追隨輿論,與其和輿論表示同意,寧願跟它背道而馳。所以他們把貝多芬當做粗聲叫喊的老聾子;有些人還說他或許是個可敬的道德家,但是徒負虛名的音樂家——這類惡俗的笑話絕對不合克利斯朵夫的脾胃。而上流社會的熱心捧場也並不使克利斯朵夫更滿意。倘若貝多芬在這個時候來到巴黎,一定是個紅人,可惜他死了一百年。他的走運倒並不是靠他的音樂,而是靠他的多少帶有傳奇色彩的生活,那是被感傷派的傳記宣揚得婦孺皆知的。粗獷的相貌,獅子般的嘴臉,已經成為小說中人的面目。那些太太對他非常憐愛,意思之間表示,如果她們認識了他,他決不至於那麼痛苦;她們敢這樣慷慨,因為明知貝多芬決不會拿她們的話當真……這老頭兒已經什麼都不需要了——因此,一般演奏家,樂隊指揮,戲院經理,都對他表示十二分虔敬;並且以貝多芬的代表資格領受大家對貝多芬的敬意。評價高昂,規模宏大的紀念音樂會,使上流社會能藉此表現一下他們的善心,——偶然也能使他們發見幾闋貝多芬的交響曲。喜劇演員,上流社會,半上流社會,共和政府特派主持藝術事業的政客,組織著委員會,公告社會說他們就要為貝多芬立一個紀念碑:除了幾個被人當作通行證用的好好先生以外,發起人名單上有的是那些混蛋——倘使貝多芬活著的話一定會把貝多芬踩在腳下的。

克利斯朵夫看著,聽著,咬著牙齒,免得說出難聽的話。整個晚上,他全身緊張,四肢抽搐。他既不能說話,也不能不說話。並非為了興趣或需要,而是為了禮貌,為了非說些什麼不可而說話,使他非常難堪。把真正的思想說出來罷,那是不行的。信口胡謅罷,又辦不到。他甚至在不開口的時候也不會保持禮貌。倘使他望著旁邊的人,就是眼睛直勾勾的瞪著人家,不由自主的研究對方,教人生氣。要是他說話,就嫌語氣太肯定,又使大家——連他自己在內——聽了刺耳。他覺得自己不得其所;而且他既有相當的聰明,能夠感覺到自己把這個環境的和諧給破壞了,當然對自己的態度舉動和主人們一樣氣惱。他恨自己,恨他們。

等到半夜裡獨自一人走到街上的時候,他煩悶到極點,竟沒氣力走回去了;他差不多想躺在街上,好象他兒時在爵府里彈了琴回家的情形。有時,即使那一個星期的全部存款只剩了五六個法郎,他也會花兩法郎雇一輛車。他急急忙忙的撲進車廂,希望趕快溜走;他一路上在車子里呻吟不已。回到寓所,上床睡覺了,他還在呻吟……然後又猛的想起一句滑稽的話而放聲大笑,不知不覺做著手勢,把那句話重說一遍。第二天,甚至過了好幾天,獨自散步的時候,他又突然咆哮起來,象野獸一樣……幹嗎他要去看這些人呢?幹嗎要再上那些地方去看他們呢?幹嗎勉強自己去學別人的模樣,手勢,鬼臉,裝做關心那些並不關心的事?——他是不是真的不關心呢?——一年以前,他絕對不耐煩跟他們來往的。現在他覺得他們又好氣又好笑了。是不是他也多少沾染了巴黎人滿不在乎的脾氣?於是他很不放心的懷疑自己的性格不及從前強了。但實際是相反:他倒是更強了。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他精神比較自由得多。他不由自主的要睜著眼睛看人類的大喜劇。

並且不管他喜歡不喜歡,只要他希望巴黎社會認識他的藝術,就得繼續過這種生活。巴黎人對作品的興趣,要看他們對作者認識的深淺而定。要是克利斯朵夫想在這些市儈中間找些教課的差事來糊口,他尤其需要教人家認識。

何況一個人還有一顆心,而心是無論如何必須有所依戀的;如果一無依傍,它就活不了。

克利斯朵夫的女學生中有一個叫做高蘭德-史丹芬,她的父親是個很有錢的汽車製造商,入了法國籍的比利時人;母親是義大利人。她的祖父是英美的混血種,卜居在安特衛普,祖母是荷蘭人。這是一個十足地道的巴黎家庭。在克利斯朵夫看來,——象別人看來一樣,——高蘭德是個典型的法國少女。

她才十八歲,絲絨般的黑眼睛對年輕的男人特別顯得溫柔,象西班牙姑娘的瞳子,水汪汪的光采把眼眶填滿了,說話的時候,那個古怪而細長的小鼻子老是在翕動,亂蓬蓬的頭髮,一張怪可愛的臉,皮膚很平常,搽著粉,粗糙的線條,有點兒虛腫,神氣象頭瞌睡的小貓。

她個子非常小,衣服很講究,又迷人,又淘氣,舉止態度都帶幾分撒嬌,做作,痴癔;她裝著小女孩子的神氣,幾個鐘點的坐在搖椅里晃來晃去;在飯桌上看到什麼心愛的菜,便拍著手小聲小氣的叫著:「噢!多開心啊!……"在客廳里,她燃著紙煙,在男人面前故意做得跟女友們親熱得不得了,勾著她們的脖子,摩著她們的手,咬著她們的耳朵,說些傻話,或是嬌滴滴的說些兇狠的話,說得很巧妙,偶然也會若無其事的說些挺放肆的話,——而更會逗人家說這種話,——一忽兒她又扮起天真的憨態,眼睛挺亮,眼皮厚厚的,又肉感,又狡猾,從眼梢里看人,留神聽著人家的閑話,很快的把粗野的部分聽在耳里,想法吊幾個男人上鉤。

這些做作,象小狗般在人前賣弄的玩藝,假裝天真的傻話,對克利斯朵夫全不是味兒。他沒有閑功夫來注意一個放蕩的小姑娘耍手段,也不屑用好玩的心情瞧那些手段。他得掙他的麵包,把他的生命與思想從死亡中救出來。他的關心這些客廳里的鸚鵡,只在於她們能夠幫助他達到目的。拿了她們的錢,他教她們彈琴,非常認真,緊蹙著眉頭,全副精神貫注著工作,免得被這種工作的可厭分心,也免得被象高蘭德-史丹芬一類輕佻的女學生的淘氣分心。所以他對於高蘭德,並不比對高蘭德的十二歲的表妹更關切;那是個幽靜而膽怯的孩子,住在史丹芬家和高蘭德一起學琴的。

高蘭德那麼機靈,決不會不發覺她所有的風情對他都是白費,而且她那麼圓滑,很容易隨機應變的迎合克利斯朵夫的作風。那根本不用她費什麼心,而是她天賦的本能。她是女人,好比一道沒有定形的水波。她所遇到的各種心靈,對於她彷彿各式各種的水平,可以由她為了好奇,或是為了需要,而隨意採用它們的形式。她要有什麼格局,就得借用別人的。她的個性便是不保持她的個性。她需要時常更換她的水平。

她的受克利斯朵夫吸引有許多理由。第一是克利斯朵夫的不受她吸引。其次因為他和她所認識的一切青年都不同;形式這樣粗糙的,她還沒有試用過。何況估量各種水平各種人物的價值,她天生的特別內行;所以她明白克利斯朵夫除了缺少風雅以外,人非常厚實,那是巴黎的公子哥兒所沒有的。

跟一切有閑的小姐一樣,她也弄音樂;她為此花的功夫可以說很多,也可以說很少。這是說:她老是在弄音樂,而實際是差不多一無所知。她可以整天的彈琴,為了無聊,為了裝腔,為了求麻醉。有時,她的彈琴象騎自行車一樣。有時她可以彈得很好,有格調,有性靈,——(只要她設身處地的去學一個有性靈的人,她就變得有性靈了)——在認識克利斯朵夫以前,她可以喜歡瑪斯奈,格里格,多瑪。認識克利斯朵夫以後,她就可以不喜歡他們。如今她居然把巴赫和貝多芬彈得很象樣了,——(這倒不是恭維她的話);——但最奇怪的是她居然喜歡他們。其實她並不是愛什麼貝多芬,多瑪,巴赫,格里格,而是愛那些音符,聲響,在鍵盤上賓士的手指,跟別的弦一樣搔著她神經的琴弦的顫動,以及使她身心舒暢的快感。

在她貴族化住宅的客廳里,——憑著淺色的地毯,正中放著一個畫架,供著壯健的史丹芬夫人的肖像,那是個時髦畫家的作品,把她表現得多愁多病,好比一朵沒有水分的花,奄奄一息的眼睛,身子象螺旋般扭做幾段,似乎非如此就不能表現這富家婦珍貴的心靈;——大客廳一面全是玻璃門,可以望見蓋滿白雪的老樹,克利斯朵夫發見高蘭德坐在鋼琴前面,反覆不已的彈著些同樣的樂句,聽著幾個柔靡的不協和弦出神。

「啊!"克利斯朵夫一進門叫道。"貓兒又在打鼾了!」

「你又來缺德了!"她笑著回答……

(說著她向他伸出潮膩膩的手。)

「……你聽呀。難道這不美嗎?」

「美極了,"他口氣很冷淡。

「你根本沒有聽!……你聽一聽行不行?」

「我早聽到了……老是這一套。」

「啊!你不是音樂家,"她有點兒惱了。

「彷彿你搞的這個真是音樂似的!」

「怎麼!……這不是音樂是什麼,請問你?」

「你自己很明白!我可不能告訴你,說出來是不雅的。」

「那更要你說了。」

「要我說嗎?……——那是你活該了!……你知道你坐在鋼琴前面做些什麼?……你是在調情。」

「這象什麼話!」

「一點不錯。你對鋼琴說著:親愛的鋼琴,親愛的鋼琴,跟我說些好話呀,撫摩我呀,給我一個親吻呀!」

「別說了行不行?"高蘭德半笑半惱的說。"你竟一點兒不顧體統。」

「我就是不顧體統。」

「你真是蠻不講理……再說,倘使這真正是音樂的話,我這種方式不就是真正愛好音樂的方式嗎?」

「噢!我求你,別把這種東西和音樂攪在一起。」

「可是這就是音樂啊!一個美妙的和弦等於一個親吻。」

「我沒教你這麼說。」

「難道不是嗎?……幹嗎你聳肩膀?幹嗎你扯鬼臉?」

「因為我討厭這種話。」

「你越說越妙了!」

「我討厭人家用淫蕩的口吻談論音樂……噢!這也不是你的錯,是你的社會的錯。你周圍那些無聊的人把藝術看做一種特準的淫樂……得啦,別說廢話了!把你的奏鳴曲彈給我聽罷。」

「不忙,我們再談一會罷。」

「我不是來談天而是給你上鋼琴課的……來罷,開步走!」

「瞧你多有禮貌!"高蘭德有點兒氣惱了,心裡卻覺得這樣碰一下釘子也痛快。

她非常用心的彈她的曲子;因為靈巧,所以成績很過得去,有時還相當的好。胸中雪亮的克利斯朵夫暗裡笑著這個淘氣的女孩子"居然這樣伶俐,雖然對彈的曲子一無所感,彈得倒象真有所感"。然而他不免因此對她抱著好感。高蘭德竭力找機會跟他說話,覺得談天比上課有趣得多。克利斯朵夫白白的拒絕,表示他不能回答,因為一說出心裡的話就會得罪她;她卻總有方法使他說出來;而且他的話越唐突,她越不覺得唐突:那對她是種遊戲。精靈乖巧的姑娘知道克利斯朵夫最喜歡真誠,所以她大著膽子跟他一味頂撞,很固執的和他爭論。而兩人爭論完了,一點不傷和氣。

可是克利斯朵夫對這種沙龍里的友誼決不會存什麼幻想,他們中間也永遠談不到什麼親密,要不是有一天,高蘭德一半突如其來,一半出於勾引男人的本能而向克利斯朵夫推心置腹的話。

頭天晚上,她父母在家裡招待賓客。她有說有笑,象瘋子一般大大的賣弄了一番風情;但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去上課的時候,她累死了,形容憔悴,臉色蒼白,頭脹得厲害。她無精打採的連話都不願意說,坐在鋼琴前面有氣無力的彈著,逢到快的段落都脫落了,改了幾次也沒彈好,便突然停下來說:

「我彈不下去了……對不起……等一忽兒好不好?」

他問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說不。他心裡想:

「她不大上勁……她有時就是這樣的……雖然可笑,但也不能怪她。」

於是他提議改天再來;但她一定要留著他:

「只要一忽兒……過一下就會好的……我真胡鬧,是不是?」

他覺得她的態度不大正常,可不願意問,故意把話扯開去:

「哦,這是因為你昨天晚上鋒頭太足了啊!你太辛苦了。」

她含譏帶諷的笑了笑:「嗯,對你倒是不能這樣說。」

他老實不客氣笑開了。她又道:「我想你昨天連一句話都沒說。」

「對。」

「可是頗有幾個有意思的人呢。」

「是的,那些多嘴的傢伙,那些才子!在你們這般沒骨頭的法國人中間,我簡直搞糊塗了;他們什麼都懂,什麼都會解釋,什麼都能原諒,可是什麼也沒感覺到。他們幾個鐘點的談著藝術啊,愛情啊,不教人噁心嗎?」

「你不喜歡討論愛情,那末對藝術總該有興趣呀。」

「這些事用不著討論,要你去做。」

「要是不能做呢?"高蘭德微微撅著嘴。

克利斯朵夫笑著回答:「那末讓別人去做。藝術不是每個人都能搞的。」

「愛情也是這樣嗎?」

「也是這樣。」

「我的天!那我們還有什麼事可做呢?」

「管家。」

「謝謝罷!"高蘭德惱了。

她把手放在琴上再來嘗試,可照舊彈不起來;她便敲著鍵盤呻吟道:

「沒有辦法!……我簡直一無所用。你說得不錯。女人什麼事都做不了。」

「能夠這樣說已經不壞了,"克利斯朵夫老老實實的回答。

她望著他,好似小姑娘挨了罵一樣的垂頭喪氣,接著說:

「別這麼冷酷啊!」

「我並不毀謗賢淑的婦女,"克利斯朵夫高高興興的回答。「一個賢淑的女人是塵世的天堂……可是塵世的天堂……」

「對啦,誰也沒見過塵世的天堂。」

「我並不悲觀到這種程度。我只說:我,我從來沒見過,可是一定有的。只要有,我就決心去尋訪。但是很不容易。世界上一個賢淑的女子和一個有天才的男人同樣難得。」

「除了他們以外,其餘的男男女女都無足輕重了嗎?」

「相反!社會上只看重這一批。」

「可是你呢?」

「對於我,這些人是有等於無。」

「噢,你多冷酷!"高蘭德說。

「不錯,我有點兒冷酷。但只要能對別人有些好處,也應當有幾個冷酷的人!……倘若世界上不是東一處西一處有幾顆石子的話,更要一團糟了。」

「你說得對,你很得意你是強者,"高蘭德悲哀的說。"可是對那些不能成為強者的人,——尤其是女的,你別太嚴厲啊……你不知道我們的懦弱把我們磨得多苦。你看到我們嘻嘻哈哈,調情打趣,弄些可笑的玩藝,便以為我們腦子裡空空如也,瞧不起我們。哪知道一般十五歲到十八歲中間的小女人,儘管在社會上交際,出鋒頭,——可是跳完了舞,說完了廢話,怪論,發完了牢騷(人家看見她們笑也跟著笑),當她們對一班混蛋透露了一些心腹,在每個人眼裡想找些光明而找不到之後,——夜裡回家,關在靜悄悄的卧室里,給孤獨的苦悶煎熬得趴在地下,啊!要是你能看到她們這個模樣!……」

「有這樣的事嗎?"克利斯朵夫驚愕的說。"怎麼!你們竟這樣的痛苦嗎?」

高蘭德一聲不出,可是眼淚湧上來了。她強作笑容,把手伸給克利斯朵夫。他感動的握著:

「可憐的孩子!既然你們痛苦,為什麼不想法擺脫這種生活呢?」

「你要我們怎麼辦?簡直無法可想。你們男人,你們可以擺脫,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是我們,我們永遠被世俗的義務跟浮華享樂束縛著跳不出去。」

「誰限制你們,不許你們跟我們一樣的擺脫一切,干一件你們心愛而又能保障你們獨立的事業,——象保障我們的一樣?」

「象保障你們的一樣?可憐的克拉夫脫先生!你們所謂獨立的保障也不見得怎麼可靠!……可是那至少是你們喜歡的事業。我們可又配做些甚麼呢?沒有一件事情使我們感到興趣——是的,我知道,我們現在什麼都參加,假裝關心著一大堆跟我們不相干的事;我們多麼需要能關心一點兒什麼!我跟旁人一樣參加團體,擔任慈善會的工作,到巴黎大學去上課,聽柏格森和於爾-勒曼脫的講演,聽古代音樂會,古典作品朗誦會,還做著筆記,筆記……我自己也不知道記些什麼!……我騙自己,以為這些是我所熱愛的,或者至少是有用的。啊!我明明知道不是這麼回事,我對什麼都不在乎,對什麼都膩煩!……我這樣把每個人的思想老實告訴了你,你可不能瞧不起我。我並不比別的女人更蠢。可是哲學,歷史,科學,究竟跟我有什麼相干?至於藝術,——你瞧——我亂彈一陣,東塗西抹,塗些莫名片妙的水彩畫;——難道這些就能使一個人的生活不空虛了嗎?我們一生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嫁人。可是嫁給那些我跟你看得一樣明白的傢伙,你想是有趣的嗎?唉,我把他們看透了。我沒有你們德國多情女子的那種運氣,會自己造些幻象……噢,太可怕了!看看周圍的人,看看已經結婚的女子,看看她們所嫁的男人,想到自己也得跟她們一樣,讓身心變質,跟她們一樣的庸俗!……我敢說,沒有艱苦卓絕的精神決計受不了這種生活種種義務。而那種精神就不是每個女子都能有的……光陰如流矢,日月如穿梭,一眨眼青春就完了;可是我們心中究竟藏著些美的,好的東西,——只是永遠不加利用,讓它們一天天的死滅,結果還得拿去送給我們瞧不起,而將來也要瞧不起我們的蠢貨!……並且沒有一個人了解你!人家說我們是一個謎。那些男人覺得我們乏味,古怪,倒也罷了。女人應該是懂得我們的啊!她們是過來人,只要回想一下自己的情形就得了……事實可不是這樣。她們決不給你一點幫助。便是做我們母親的也不了解我們,也不真心想認識我們。她們只打算把我們嫁人。除此以外,死也罷,活也罷,都歸你自己去安排!社會把我們完全丟在一邊。」

「別灰心,"克利斯朵夫說。"每個人的生活經驗都得由自己去體會的。如果你有勇氣,一切都會順利。想法到你的社會以外去找找罷。法國總該有些正派的男人。」

「有的。我也認識。可是他們多麼可厭!……並且,我還得告訴你:我的社會雖然使我討厭,可是我覺得,此刻我已經跳不出這個社會了。我已經習慣了。我需要相當的享受,相當高級的奢侈和交際,那不能單靠金錢得到,可也少不了金錢。這種生活當然談不到什麼光輝,我知道。可是我很有自知之明,我是弱者……請你別因為我告訴了你許多沒勇氣的話而跟我疏遠。請你用慈悲的心腸聽我說罷。跟你談談,我多麼快慰!我覺得你是強者,是個健全的人:我完全信任你。給我一點兒友誼,你願意嗎?」

「當然願意,"克利斯朵夫說。"可是我能幫你什麼呢?」

「只要你聽我說說,給我一些忠告,給我一些勇氣。我常常煩悶得不得了!那時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我對自己說:-奮鬥有什麼用?煩惱有什麼用?這個或那個,有什麼相干?不管是誰,不管是什麼!-那真是一種可怕的境界。我不願意掉進去。你幫助我罷!幫助我罷!……」

她垂頭喪氣,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她用著善良的,順從的,哀求的眼睛,望著克利斯朵夫。他答應了她的要求。於是她又興奮起來,笑了,快活了。

晚上,她照常有說有笑的賣弄風情。

從這天氣,他們之間親密的談話變成有規律的了。他們單獨在一起,她把心裡的願望告訴他:他很費了點心血去了解她,提供意見;她聽著他的勸告,必要時還得聽他埋怨,那副嚴肅與小心的神氣活象一個怪聽話的女孩子:那對她是種消遣,甚至也是一種精神上的依傍;她用感激而風騷的眼神表示謝意——但她的生活一點沒有改變:只是多添了一樁娛樂罷了。

她一天的生活是一組連續不斷的變化。早上起身極晚,總在十二點光景,因為她夜裡失眠,要到天亮才睡熟。她成天的不作事,只渺渺茫茫的,反覆不已的想著一句詩,一個念頭,一個念頭的片段,談話的回憶,一句音樂,一個她喜歡的臉龐。從傍晚四五點鐘起,她才算完全清醒。在此以前,她總是眼皮厚厚的,面孔虛腫,噘著嘴,不勝睏倦的神氣。要是來了一個象她一樣饒舌,一樣愛聽巴黎謠言的知己的女朋友,她便馬上活躍起來。她們絮絮不休的討論著戀愛問題。對於她們,戀愛心理學是和裝束,秘史,誹謗這幾件事同樣談不完的題目。她們也有一群有閑的青年,需要每天在裙邊消磨二三個鐘點:這些男人差不多自己也可以穿上裙子:因為他們的談吐思想簡直跟少女的一模一樣。克利斯朵夫的出現也有一定的時間:那是懺悔師的時間。高蘭德當場會變得嚴肅,深思。真象英國的史學家包特萊所說的那種法國少女,在懺悔室里"把她鎮靜的預備好的題意盡量發揮,眉目清楚,有條有理,凡是要說的話都安排得層次分明"——懺悔過後,她再拚命的尋歡作樂。白天快完了,她可越來越年輕了。晚上她到戲院去;在場子里看到幾張永遠不變的臉便是她永遠不變的樂趣;——因為上戲院去的愉快,並不在於戲劇,而是在於認識的演員,在於已經指摘過多少次而再來指摘一次的他們的老毛病。大家跟那些到包廂里來訪問的熟人講別的包廂里的人壞話,或是議論女戲子,說扮傻姑娘的角色"聲帶象變了味的芥子醬",或者說那個高大的女演員衣服穿得「象燈罩一樣"——再不然是大家去赴晚會;到那兒去的樂趣是炫耀自己,要是自己長得俏的話:——(但要看日子而定;在巴黎,一個人的漂亮是最捉摸不定的);——還有是把對於人物,裝束,體格的缺陷等等的批評修正一番。真正的談話是完全沒有的——回家總是很晚。大家都不容易睡覺(這是一天之中最清醒的時間),繞著桌子徘徊,拿一本書翻翻,想起一句話或一個姿勢就自個兒笑笑。無聊透了。苦悶極了。又是睡不著覺。而半夜裡,忽然之間來了個絕望的高潮。

克利斯朵夫只看到高蘭德幾個鐘點,對於她的變化也只見到有限的幾種,然而他已經莫名片妙了。他私忖她究竟什麼時候是真誠的,——是永遠真誠的呢還是從來不真誠的。這一點連高蘭德自己也說不上來。她和大多數慾望無所寄託而無從發揮的少女一樣,完全在黑暗裡。她不知道自己是哪種人,因為不知道自己要些什麼,因為她沒嘗試以前,根本無法知道自己要些什麼。於是她依著她的方式去嘗試,希望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冒最小限度的危險,同時摹仿周圍的人物,假借他們的精神。而且她也不急於要選定一種。她對一切都敷衍,預備隨時加以利用。

但象克利斯朵夫這樣的一個朋友是不容易對付的。他允許人家不喜歡他,允許人家喜歡他所不敬重甚至瞧不起的人,卻不答應人家把他跟那些人一般看待。各有各的口味,是的;但至少得有一種口味。

克利斯朵夫尤豈不耐煩的,是高蘭德彷彿挺高興的搜羅了一批他最看不上眼的輕薄少年:都是些令人作嘔的時髦人物,大半是有錢的,總之是有閑的,再不然是在什麼部里掛個空名的人,——都是一丘之貉。他們全是作家——自以為是作家。在第三共和治下,寫作變了一種神經病,尤其是一種滿足虛榮的懶惰,——在所有的工作中,文人的工作最難檢討,所以最容易哄騙人。他們對於自己偉大的勞作只說幾句很謹慎但是很莊嚴的話。似乎他們深知使命重大,起有不勝艱巨之慨。最初,克利斯朵夫因為不知道他們的作品和他們的姓名而覺得很窘。他怯生生的打聽了一下,特別想知道大家尊為劇壇重鎮的那一位寫過些什麼。結果,他很詫異的發見,那偉大的劇作家只寫了一幕戲,——還是一部小說的節略,而那部小說又是用一組短篇創作連綴起來的,而且還不能說是短篇,僅僅是他近十年來在同派的雜誌上發表的一些隨筆。至於別的作家,成績也不見得更可觀:只有幾幕戲,幾個短篇,幾首詩。有幾位是靠了一篇雜誌文章成名的。又有幾位是為了"他們想要寫的"一部書成名的。他們公然表示瞧不起長篇大著。他們所重視的彷彿只在於一句之中的字的配合。可是"思想"二字倒又是他們的口頭禪:不過它的意義好似與其通的不一樣:他們的所謂思想是用在風格的細節方面的。他們之中也有些大思想家大幽默家,在行文的時候把深刻微妙的字眼一律寫成斜體字,使讀者絕對不致誤會。

他們都有自我崇拜:這是他們唯一的宗教。他們想教旁人跟著他們崇拜,不幸旁人已經都有了崇拜的目標。他們談話,走路,吸煙,讀報,舉首,-眼,行禮的方式,似乎永遠有群眾看著他們。裝模作樣的做戲原是青年人的天性,尤其在那些毫無價值而一無所事的人。他們花那麼多的精神特別是為了女人:因為他們不但對女人垂涎欲滴,並且還要教女人對他們垂涎欲滴。可是遇到隨便什麼人,他們就得象孔雀開屏一樣:哪怕對一個過路人,對他們的賣弄只莫名片妙的瞪上一眼的,他們還是要賣弄。克利斯朵夫時常遇到這種小孔雀,都是些畫家,演奏家,青年演員,裝著某個名人的模樣:或是梵-狄克,或是倫勃朗,或是范拉士葛,或是貝多芬;或是扮一個角色:大畫家,大音樂家,巧妙的工匠,深刻的思想家,快活的夥伴,多瑙河畔的鄉下人,野蠻人……他們一邊走,一邊眼梢里東張西望,瞧瞧可有人注意。克利斯朵夫看著他們走來,等到走近了,便特意掉過頭去望著別處。可是他們的失望決不會長久:走了幾步,他們又對著後面的行人搔首弄姿了——高蘭德沙龍里的人物可高明得多。他們的做作是在思想方面:拿兩三個人做模型,而模型本身也不是什麼奇人。再不然,他們在舉動態度之間表現某種概念:什麼力啊,歡樂啊,憐憫啊,互助主義啊,社會主義啊,無政府主義啊,信仰啊,自由啊等等;在他們心目中,這些抽象的名詞僅僅是粉墨登場的時候用的面具。他們有本領把最高貴的思想變成舞文弄墨的玩藝兒,把人類最壯烈的熱情減縮到跟時行的領帶的作用一樣。

他們的天地是愛情,愛情是他們專有的。凡是享樂所牽涉的良心問題,他們無不熟悉;他們各顯神通,想出種種新問題來解決。那永遠是遊手好閒的人的勾當:沒有愛情,他們便"玩弄愛情",特別喜歡解釋愛情。他們的正文非常貧弱,註解卻非常豐富。最不雅馴的思想都加以社會學的美名,一切都扯上社會學的旗幟。一個人滿足惡癖的時候,不管多麼愉快,倘使不能同時相信自己是為未來的時代工作,總嫌美中不足。那是純粹巴黎風的社會主義,色情的社會主義。

在此專談戀愛問題的小團體中,討論最熱烈的問題之一,是男女在婚姻方面與愛情的權利方面的平等。從前有一般老實的青年,篤厚的,有些可笑的,崇奉新教的,——斯堪的納維亞人或瑞士人,——主張男女道德平等:要求男子在結婚的時候和女子一樣的童貞。巴黎的宗教道德學家可主張另外一種平等,淫亂的平等,說女子結婚的時候應該和男子一樣的沾滿污點,——這是情人權利的平等。巴黎人在幻想上和實際上把姦淫這件事做得太濫了,已經覺得平淡無味:於是文壇上有人發明一種處女賣淫的新玩藝兒,——有規律的,普遍的,端方的,得體的,家族化的,尤其是社會化的賣淫——最近出版的一部很有才氣的書,便是對這個問題的權威。作者在四百頁的洋洋巨著中,用一種輕佻的學究口吻,依照經驗派的推理方法,研究"處理娛樂的最好的方式"。那真是自由戀愛的最完美的講義:老是提到典雅,體統,高尚,美,真,廉恥,道德,——可以說是求為下賤的少女們的寶典——當時這部著作簡直是《福音書》,為高蘭德和她周圍的人添了不少樂趣,同時成為她引經據典的材料。那些怪論裡頭也有正確的,觀察中肯的,甚至合乎人情的部分;但信徒們的偏偏總喜歡把好處丟在一邊而只記著最壞的。在這個誘人的花壇中,他們所採的老是最有毒性的花,——例如"肉慾的嗜好一定能刺激你工作的嗜好";——"一個處女肉慾沒有得到滿足就做了母親是最殘忍的事";——"佔有一個童貞的男子,對女人是養成一個賢慧的母性最自然的準備";——"母親對於女兒的責任,是應該用著和保護兒子的自由同樣細膩熨帖的精神,培養她們的自由";——"必有一日,少女們和情夫幽會歸來的態度,會象現在上了課或是參加了女朋友的茶會一樣的自然。」

高蘭德笑著說這些教訓都是極合理的。

克利斯朵夫卻痛恨這些論調。他把它們的重要性和害處都誇張了。其實法國人太聰明了,決不會把紙上空談付諸實行的。他們虛張聲勢想學做狄德羅,骨子裡卻是和他一樣,①在日常生活中跟布爾喬亞一樣規矩,也和別人一樣膽小。而且正因為他們在實際行動上那麼膽小,才在思想上把行動推到極端。那是種毫無危險的遊戲——

①百科全書派的領袖狄德羅,在十八世紀倡導新思想最力。

然而克利斯朵夫不是一個附庸風雅的法國人。

高蘭德周圍的年輕人中,有一個她似乎最喜歡,而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不消說是最可厭的。

他是那種暴發戶的兒子,搞些貴族派的文學,自命為第三共和治下的貴族。他叫做呂西安-雷維-葛,兩隻眼睛離得很遠,眼神很尖銳,鼻子是往裡勾的,金黃的須修成尖尖的,象畫家梵-狄克的模樣,頭髮已經未老先衰的禿落,但跟他的尊容很相配,說話很甜,舉止瀟洒,又細又軟的手給人家握在手裡彷彿會化掉的。他永遠裝得彬彬有禮,周到細膩,便是對心裡厭惡而恨不得推下海去的人也是如此。

克利斯朵夫在第一次跟著高恩去參加的文人宴會上已經見過他,雖然沒交談,但一聽他的聲音已經討厭,當時不懂為什麼,到後來才明白。人與人間有霹靂那樣突如其來的愛,也有霹靂那樣突如其來的恨,——或者說(為了不要使那些害怕一切熱情的柔和的心靈害怕偏見,我們且不用這個他們聽了刺耳的"恨"字),是健康的人的本能,因為感覺到遇見了敵人而自衛的本能。

在克利斯朵夫面前,他代表那種譏諷與分化溶解的思想,他文文雅雅的,不動聲色的,分解正在死去的上一個社會裡的一切尊嚴偉大的東西:分解家庭,婚姻,宗教,國家;在藝術方面是分解一切雄壯的,純潔的,健全的,大眾化的成分;此外還搖動大家對思想、情操、偉人的信念,對一般人類的信念。這種思想實際只是以分析為樂,以冷酷的解剖來滿足一種獸性的需要,侵蝕思想的需要,那是蛀蟲一般的本能。同時又有一種女孩子的,特別是女作家的癮:因為到了他的手裡,一切都是文學或變成文學。他的艷遇,他的和朋友們的惡癖,對他都是文學材料。他寫了些小說和劇本,很巧妙的敘述他父母的私生活與秘史,還有朋友們的,他自己的;其中有一樁是他跟一個最知己的朋友的太太的秘史:人物的面目寫得極高明,那朋友,那女的,和別的群眾,都被描寫得很準確。他決不能得到一個女人的青睞或聽了她的心腹話而不在書中披露——照理,這種孟浪的舉動應當使他和"女同志們"不歡。事實可並不如此:她們抗議一下,遮遮面子;骨子裡可並不發窘,還因為給人拿去赤裸裸的展覽而挺高興呢;只要臉上留著一個面具,她們就不覺得羞恥了。在他那方面,這種說短道長的話並不表示他存心報復,也許連播揚醜史的用意都沒有。他不比一般人更壞:以兒子來說不見得是更壞的兒子,以情夫來說不見得是更壞的情夫。在有些篇幅里,他無恥的揭露他父親,母親,和他自己的情婦的隱私;同時又有好些段落,他用著富有詩意的溫情談到他們。實際上他是極有家族觀念的,但象他那等人不需要尊重所愛的人;反之,他們倒更喜歡自己能夠輕視的人;因為他們覺得這樣的對象才跟自己更接近,更近人情。他們對於英勇的精神比誰都不了解,高潔二字尤其無從領會。他們幾乎要把這些德性認作謊言,或者是婆婆媽媽的表現。然而他們又深信自己比誰都更了解藝術上的英雄,並且拿出倚老賣老的親狎的態度批判他們。

他和一般有錢的,遊手好閒的,布爾喬亞的墮落的少女最投機。他是她們的一個伴侶,等於一個腐化的女僕,比她們更放肆更機靈,有許多事能夠教她們艷羨。她們對他毫無顧忌,盡可把這個任所欲為的,裸體的,不男不女的人仔細研究。

克利斯朵夫不明白一個象高蘭德那樣的少女,似乎性情高潔,不願意受生活磨蝕的人,怎麼會樂此不起的跟這種人廝混……克利斯朵夫不懂心理學。呂西安-雷維-葛可深通此道。克利斯朵夫是高蘭德的心腹;高蘭德卻是呂西安-雷維-葛的心腹。這一點就表示他比克利斯朵夫高明。一個女人最得意的是能相信自己在對付一個比她更弱的男子。那時不但她的弱點,便是她的優點——她的母性的本能,也得到了滿足。呂西安-雷維-葛看準了這一點:因為使婦人動心的最可靠的方法之一,就是去撥弄這根神秘的弦。再加高蘭德覺得自己相當懦弱,有些不甚體面但又不願革除的本能,所以一聽這位朋友的自白(那是他很有心計的安排好的),她就相信別人原來跟她一樣的沒出息,對於人類的根性不應當過事誅求,因之她覺得很快慰了。這種快慰有兩方面:第一,她不必再把自己認為挺有趣的幾種傾向加以抑制;第二,她發覺這樣的處置很得當,一個人最聰明的辦法是別跟自己彆扭,應當對於沒法克制的傾向採取寬容的態度。實行這種明哲的辦法才不會使人感到一點兒痛苦。

在社會上,表面極端精鍊的文明和隱藏在骨子裡的獸性之間,永遠有個對比,使那些能夠冷眼觀察人生的人覺得有股強烈的味道。一切的交際場中,熙熙攘攘的決不能說是化石與幽靈,它象地層一般,有兩層的談話交錯著:一層是大家聽到的,是理智與理智的談話;另外一層是極少人能夠感到的,是本能與本能,獸性與獸性的談話。大家在精神上交換著一些俗套濫調,肉體卻在那裡說:慾望,怨恨,或者是好奇,煩悶,厭惡。野獸儘管經過了數千年文明的馴化,儘管變得象關在籠里的獅子一般痴獃,心裡可念念不忘的老想著它茹毛飲血的生活。

然而克利斯朵夫的頭腦還沒冷靜到這個程度:那是要年齡大了,熱情消失以後才能辦到的。他把替高蘭德當顧問的角色看得很認真。她求他援助;他卻眼看她嘻嘻哈哈的去冒險。所以克利斯朵夫再也不遮掩他對呂西安-雷維-葛的反感了。呂西安-雷維-葛對他先還保持一種有禮的,含譏帶諷的態度。他也感覺到克利斯朵夫是敵人,但認為是不足懼的:他只是不動聲色的把他變成可笑。其實,只要克利斯朵夫能對他表示欽佩,他就可以表示友好;但他就得不到這種欽佩,他自己也知道,因為克利斯朵夫沒有作假的本領。於是,呂西安-雷維-葛從完全抽象的思想的對立,不知不覺的轉變為實際的,不露形跡的暗鬥,而暗鬥的目的物便是高蘭德。

她對兩位朋友完全一視同仁。她既賞識克利斯朵夫的道德和才具,也賞識呂西安-雷維-葛的極有風趣的不道德和聰明;而且心裡還覺得呂西安使她更愉快。克利斯朵夫老實不客氣的教訓她;她用著可憐巴巴的神氣聽著他,使他軟化。她天性還算好的,但因為懦弱,甚至也因為好心而不夠坦白。她一半是在做戲,假裝和克利斯朵夫一樣思想。她很知道象他這種朋友的價值,但她不肯為了友誼作任何犧牲;不但為了友誼,而且為了無論什麼人什麼事,她都不願意有所犧牲;她只挑最方便最愉快的路走。所以她把和呂西安始終來往不斷的事瞞著克利斯朵夫。她象上流社會的女子一樣憑了從小就學會的本領,若無其事的扯謊;憑了這扯謊的本領,她們才能保持所有的男朋友,使他們個個滿意。她替自己辯護說是為了免得克利斯朵夫傷心而不得不如此;其實是因為她明知克利斯朵夫有理而不敢使他知道,也因為她照舊想做她喜歡的事而不要跟克利斯朵夫鬧翻。有時克利斯朵夫疑心她搗鬼,便粗聲大片的鬧起來。她可繼續裝做痛悔的,誠懇的,傷心的神氣,對他做著媚眼,——女人最後的法寶——她想到可能喪失克利斯朵夫的友誼,的確非常難過,所以竭力裝出嬌媚的和正經的態度,居然把他軟化了一些時候。但那是早晚要爆發的。在克利斯朵夫的氣惱裡頭,不知不覺已經有些嫉妒的成分。高蘭德甘言蜜語的籠絡也已經有了一點兒,很少的一點兒,愛的成分。然而他們決裂的時候,來勢倒反因之更猛烈。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把高蘭德的謊話當場揭穿了,老老實實提出條件來:要她在他跟呂西安之間挑選一個。她先是設法迴避這問題,結果卻聲言她自有權利保留一切她心愛的朋友。不錯,她說得對;克利斯朵夫也覺得自己可笑;但他知道他的苟求並非為了自私,而是為了真心愛護高蘭德,非把她救出來不可,——即使因之而違拗她的意志也是應該的。所以他很笨拙的堅持著。看到她不回答了,他就說:

「高蘭德,你是不是要我們從此絕交?」

「不是的,"她回答。"那我要非常痛苦的。」

「可是你為我們的友誼連一點兒極小的犧牲都不肯作。」

「犧牲!多荒唐的字眼!"她說。"幹麼老是要為了一件東西而犧牲別一件東西?這是基督教的胡鬧思想。你骨子裡是個老教士,你自己不覺得就是了。」

「很可能,"他說。"在我,總得挑定一個。善跟惡之間,絕對沒有中間地位。」

「是的,我知道;就為這一點我才喜歡你。我告訴你,我的確很喜歡你;可是……」

「可是你也很喜歡另外一個。」

她笑了,對他做著最媚人的眼色,用著最柔和的聲音說:「仍舊跟我做朋友罷!」

他差不多又要讓步的時候,呂西安進來了,高蘭德用同樣甜蜜的媚眼同樣柔和的聲音接待他。克利斯朵夫不聲不響的看著高蘭德做戲。然後他走了,打定主意和她決裂了。他心裡有些難過。老是有所依戀,老是上人家的當,真是太蠢了!

回到寓所,他心不在焉的整理書籍,隨便打開《聖經》,看到下面的一段:

「……我主說:因為錫安的女子狂傲,行走挺項,賣弄眼目,俏步徐行,把腳上的銀圈震動得丁當作響,

所以主必使錫安的女子頭長禿瘡,又使她們赤露下體……"①——

①見《舊約-以賽亞書》第三章。

讀到這裡,他想起高蘭德的裝腔作勢,笑了出來,便心情輕快的睡了。接著他又自以為跟巴黎腐敗的風氣已經同流合污到相當程度,才會讀著《聖經》覺得好笑。但他在床上反覆背著這偉大的惡作劇的審判者的判決,想象這種事要是臨到高蘭德頭上的情景,不禁象孩子般哈哈大笑了一會,睡熟了。他已經不再想到他新的鬱悶。多一樁也罷,少一樁也罷……他已經習慣了。

他照常到高蘭德家上課,只避免跟她作親密的談話。她徒然表示難過,生氣,玩種種花樣:他始終固執著;兩人都不高興了;終於她自動想出理由來減少課程;他也找出借口來迴避史丹芬家裡的晚會。

他已經嘗夠巴黎社會的味道,再也受不了那種空虛,閒蕩,萎靡,神經衰弱,以及無理由、無目標、徒然磨蝕自己的、苛酷的批評。他不懂,一個民族怎麼能在這種為藝術而藝術、為享樂而享樂的,死氣沉沉的空氣中過活。可是這民族的確活在那裡,從前有過偉大的日子,此刻在世界上還相當威風;從遠處看,它還能引起人家的幻象。它從哪兒找到它生存的意義的呢?除了尋歡作樂,它又一無信仰……

克利斯朵夫正想著這些念頭的時候,在路上突然撞見一群叫叫嚷嚷的青年男女,拉著一輛車,裡面坐著一個老教士向兩旁祝福。走了一程,他又看到一些兵拿著刀斧捶打一所教堂的大門,門內是一批掛有國家勳章的先生揮舞著桌椅迎接他們。這時他才覺得法國究竟還有所信仰,——雖然他不知道是什麼信仰。人家告訴他說,政府與教會共同生活了一百年之後,現在要分離了,可是因為宗教不甘心脫離,政府便憑著它的權利與武力把宗教攆出門外。克利斯朵夫覺得這種辦法未免有傷和氣;但是巴黎藝術家的那種混亂的作風使他膩煩透了,所以遇到幾個人為了什麼公案——即使是極無聊的——而打得頭破血流也覺得痛快。

他不久又發見這種人在法國為數不少。政見不同的報紙互相廝殺得象荷馬史詩中的英雄一般,天天發表鼓吹內戰的文字。固然這不過是叫喊一陣,難得有人真會動手。但也並非沒有天真的人把別人所寫的原則付諸實行。於是就有奇奇怪怪的景象可以看到:什麼某幾個州府自稱為脫離法國啦,幾個聯隊鬧兵變啦,州長公署被焚啦,徵收員收稅要大隊的憲兵保護啦,鄉下人燒了開水保衛教堂啦,自由思想者以自由的名義去攻擊教堂啦,普渡眾生的教主們爬在樹上煽動葡萄酒省份去攻擊酒精省份啦。東一處,西一處,幾百萬人摩拳擦掌,嚷得滿面通紅,結果真的動武了。共和政府先是巴結民眾,然後又拔出刀來對付他們。民眾卻是把自己的孩子——軍官與士兵——砍破腦袋。這樣,各人都對別人證明自己理由充足,拳頭結實。你在遠處看,從報紙上看的時候,彷彿又回到了幾個世紀以前去了。克利斯朵夫發見這法蘭西——事事懷疑的法蘭西——竟然是一個偏激若狂的民族。但他不知道究竟在哪方面偏激。為了擁護宗教呢還是反對宗教?為了擁護理性呢還是反對理性?為了擁護國家呢還是反對國家?——簡直各方面都是。他們是為了喜歡偏激而顯得偏激的。

一天晚上,他偶然和一個有時在史丹芬家碰到的社會黨議員交談。雖然不是初次談話,他可絕對想不到這位先生的身分,因為他們一向只談音樂。這一回他才不勝詫異的發覺這位交際家竟是一個激烈政黨的領袖。

亞希-羅孫是個美男子,留著金黃的鬍子,說話帶著喉音,皮色很嫩,態度很誠懇,外表相當風雅,骨子裡可是粗俗的,有時會不知不覺的流露出村野的舉止:——譬如當眾修指甲,跟人說話的時候象平民一樣喜歡扯著別人的衣角,搖著別人的胳膊;——他能吃能喝,愛笑愛玩,胃口和興緻完全表示他是民間出身,只想掌握權勢;人很靈活,能隨著環境與對手隨時改變態度,說話雖多,可是經過思索的;他懂得聽人家的話,把聽來的當場吸收;既有同情心,資質又聰明,對什麼都感興趣,——由於天性,由於社會的薰陶,也由於虛榮心;在某種限度以內他為人規矩誠實,就是說為他的利益用不著不誠實,或是不誠實有危險的時候,他是誠實的。

他有個相當好看的妻子,高大,勻稱,非常壯健,身腰很美,艷麗的裝束似乎太窄了些,把她肥胖的身體表露得過於明顯;臉龐四周圍著烏黑的鬈髮;又黑又濃的大眼睛;下巴微微往上抄起;胖胖的臉蛋很動人,可惜被-個不停的近視眼和闊大的嘴巴破壞了。她走路的姿態不大自然,顛顛聳聳,象某幾種鳥;說話很做作,但非常殷勤,親熱。她出身是個有錢的經商人家;思想自由,是那種所謂賢淑的女子:凡是上流社會的數不清的責任,她都象奉教一般的信守,另外還履行她自己找來的,藝術的與社會的義務:家裡有個沙龍,在平民大學①里宣揚藝術,參加慈善團體或研究兒童心理的機構,——可並不怎麼熱心,也沒有濃厚的興趣,——只是由於天生的慈悲心,由於充時髦,由於知識婦女的那種天真的學究氣,彷彿永遠背著一項功課,非記得爛熟就有失尊嚴似的。她需要干點兒事,卻不需要對所乾的事發生興趣。這種緊張忙碌的活動,有如那些婦女手裡老拿著毛線活兒,一刻不停的搬動著針,似乎救世大業就在這一件毫無用處的工作上。並且她也象編織毛線的女人一樣,有那種良家婦女的小小的虛榮心,喜歡拿自己的榜樣去教訓別的女子——

①平民大學於一八九八年創於巴黎,爾後遍及全國:由各界名流教授夜課。該時因德萊弗斯事件發生,一部分知識分子創此機構,意欲借思想的交流而與其民及工人階級接近。此項運動至一九○四年以後漸趨衰落,不久即告終止。

那位當議員的丈夫心裡瞧她不起,可是對她很親熱。他是為了自己的享樂與安寧而挑上她的;在這一點上說,他的確挑得很好。她長得很美,他為之挺得意:這就夠了,他再沒別的要求;她對他也沒別的要求。他愛她,同時也欺騙她。她只要他愛著她就算了,也許對於他的私情還覺得相當快慰。因為她生性安靜,淫蕩,完全是後宮中的婦女性格。

他們有兩個美麗的孩子,一個五歲,一個四歲,她以賢妻良母的身分照顧他們,那種專心致志所表示的親切與冷靜,恰好跟她注意丈夫的政治與活動,注意最新的時裝與藝術表現一樣。在這個環境里,她把前進的理論,頹廢的藝術,社交界的忙亂,和布爾喬亞的感情,一古腦兒放在一起,成為最古怪的炒什錦。

他們請克利斯朵夫上他們家去。羅孫太太是個優秀的音樂家,彈得一手好鋼琴:手指輕巧而紮實,小小的頭對準著鍵盤,兩隻手在上面跳來跳去,活象母雞啄食的神氣。她很有天分,比一般法國女子也更有音樂修養,但對於音樂的深刻的意義是象笨蛋一樣完全不關心的。那只是她聽著的,或是背得一點不錯的一組音符,一些節奏,一些微妙的調子罷了;她決不探求其中的心靈,因為她本身就不需要這個。這位可愛的,聰明的,其實的,很願意幫助人的太太,對克利斯朵夫象對別人一樣很殷勤。可是克利斯朵夫並不感激,對她也沒多大好感,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也許他還不知不覺的責備她,不該明知丈夫胡鬧而甘心情願的和那些情婦平分秋色。在所有的缺點中,俯首帖耳的聽任擺布是克利斯朵夫最不能原諒的。

他和亞希-羅孫比較親密。羅孫之愛音樂,正如愛別的藝術一樣,方式雖然鄙俗,但很真誠。他愛好一闋交響曲的時候,彷彿恨不得和它睡在一起。他只有一些很淺薄的修養,但運用得很高明;在這一點上,他的妻子對他不無幫助。他對克利斯朵夫發生興趣,是因為看到克利斯朵夫和他一樣是個剛強的平民。並且他很想仔細觀察一下這種怪物,——(觀察人這件事,他永遠不會厭倦的),——打聽一下他對於巴黎的印象。克利斯朵夫直率嚴厲的批評,使他覺得好玩。他看事情也取著相當的懷疑態度,所以能承認對方的批評是準確的。他不因為克利斯朵夫是德國人而有所顧慮,反而以超越成見自豪。總而言之,他是極富於人情的——(這是他主要的優點);——凡是合乎人情的,他都表示好感。然而這也不能使他不抱另外一種深切的信念,以為法國人——古老的民族,古老的文明——總是優於德國人,所以他不能不嘲笑這個德國人。

在亞希-羅孫家裡,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些別的政客,過去的或未來的閣員。要是這些名人肯屈尊,他倒很高興和他們個別的談談。和流行的見解相反,他覺得跟這批人來往比他熟悉的文藝界更有意思。他們頭腦比較活潑,對於人類的熱情和公眾的利益更關切。他們能言善辯,大半是南方人,非常愛風雅;個別而論,他們差不多和文人一樣風雅。當然,他們欠缺藝術方面的知識,尤其是關於外國藝術的;但他們自命為多少懂一些,而且往往是真的愛好。有些內閣頗象那些辦小雜誌的文會。閣員中有的寫劇本,有的拉提琴,同時是瓦格納迷,有的塗幾筆畫。他們都搜集印象派的畫,看頹廢派的書,有心驚世駭俗,對於跟他們的思想不兩立的,同時是極端貴族派的藝術非常欣賞。這些社會黨或急進社會黨的閣員,代表饑寒階級的使徒,居然對高級的享受自稱為內行,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不順眼。當然這是他們的權利,但他覺得這種作風不大光明。

最奇怪的是,這些人物在私人談話中是懷疑主義者,肉慾主義者,虛無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而一朝有所行動的時候立刻會變成偏激狂。最風雅的人,才上了台就一變而為東方式的小魔王;他們染上了指揮一切干涉一切的癮:精神上是懷疑派,天生的氣質卻是極端的專制。拿到了強有力的中央集權的機構,——那是當年最偉大的專制君主①一手建立的,——他們就忍不住要加以濫用了。結果是產生了一種共和政體的帝國主義,近年來又接種似的加上一種無神論的舊教主義——

①指路易十四。

在某一個時期內,一般政客只想統治物質——財產,——他們差不多不干涉精神方面的事,因為那是不能變成貨幣的。而那些優秀的人也不理會政治;不是政治高攀不上他們,就是他們高攀不上政治;在法國,政治被認為工商業的一支,生利的,可是不大正當的;所以知識分子瞧不起政客,政客也瞧不起知識分子——可是近來政客和一般腐敗的知識階級始而接近,終於勾結了。一個簇新的勢力登了台,自稱為對思想界有絕對的支配權:那便是些自由思想家。他們和另一批統治者勾結起來,而這另一批統治者也認為他們是專制政治的完美的工具。他們主要的目的不在於打倒教會,而在於代替教會,事實上他們已經組成一個自由思想的教會,和舊有的教會一樣有經典,有儀式,有洗禮,有初領聖餐,有宗教婚禮,有地方主教會議,有全國主教會議,甚至也有羅馬的總主教會議。這些成千累萬的可憐蟲非成群結隊就不能"自由的思想",豈非可笑之尤!而他們所謂的思想自由,其實是假理智之名禁止別人的思想自由:因為他們的信仰理智,有如舊教徒的信仰聖處女,全沒想到理智本身並不比聖處女更有意義,而理智真正的根源是在別處。舊教教會有無數的僧侶與會社,潛伏在民族的血管里散布毒素,把一切跟它競爭的生機都加以殺害。現在這反舊教的教會也有它的死黨,有虔誠的告密者,每天從法國各地繕成秘密報告送到巴黎總會,由總會詳細登記。共和政府暗中鼓勵這些自由思想的信徒做間諜工作,使軍隊,大學,所有的政府機關都充滿著恐怖;政府可不覺得他們表面上似乎為它出力,暗地裡卻在慢慢的篡奪它的地位,而政府也漸漸走上"無神論的神權政治"這條路,不比巴拉圭的那些耶穌會政權更值得羨慕。①——

①巴拉圭於一六○七至一七六七年間曾受基督舊教中的耶穌會派統治。

克利斯朵夫在羅孫家見過這一派的教會中人。他們都是一個比一個瘋狂的拜物教徒。目前,他們因為把基督從神座上摔了下來而大為高興。打爛了幾個木偶,他們便以為已經摧毀了宗教。還有一般人,把聖女貞德和她童貞女的旗幟從舊教手裡奪過來,把聖女貞德獨佔了。新教會中一個教士,和舊教會的信徒作戰的將軍,發表了一篇反教會的,頌揚古高盧民族領袖范爾生依多利克斯的演說,同時一般自由思想的人給這位平民英雄立了一座像,認為他是法蘭西對抗羅馬(羅馬教會)的第一人。海軍部長為了整肅艦隊,欺騙舊教②徒,把一條巡洋艦命名為"歐納斯德-勒南"。另外一批自③由思想家則努力於凈化藝術的工作。他們把十七世紀的古典文學加以消毒,不許有上帝這個名詞褻瀆拉封丹的《寓言》。便是在古代音樂里,他們也不許有神的名字存在。克利斯朵夫聽見一個老年的急進黨員——(歌德說過:老年人而做急進黨員是瘋癲之尤。)——因為人家膽敢在一個通俗音樂會裡排入貝多芬頌揚宗教的歌而大為憤慨,一定要人家把辭句更改過——

②范爾生依多利克斯(公元前72年-公元46年)為高盧族反抗凱撒大帝的領袖。此處言"法蘭西對抗羅馬(羅馬教會)",乃作者有意諷刺當時的反教會派牽強附會。文中所言立像,乃指一九○三年立於法國南方格萊蒙-法朗城之范爾生依多利克斯塑像。

③勒南早年為誠信的舊教徒,后研究哲學而不信宗教,著有《耶穌傳》,認為耶穌只是一個非常的人。

還有一般更急進的分子,要求把一切宗教音樂和教授宗教音樂的學校加以取締。一個在當時那群不懂藝術的人中被認為鑒賞力極高的美術司長,竭力解釋說,對於音樂家至少得教以音樂,因為"你派一個兵到軍營里去的時候,你總得逐步逐步教他如何用槍,如何放射。年輕的作曲家的情形也是一樣,腦子裡裝滿了思想,可是沒法安排"。然而這種解釋是白費的:他對於自己的勇氣也有點吃驚,所以每一句都得附帶聲明:「我是一個老自由思想家","我是一個老共和黨人",才敢接下去宣稱:「我不問班爾葛蘭西的作品是歌劇是彌撒祭樂;只問是不是人類藝術的產物。"——但對方用著專斷的邏輯回答這個"老自由思想家","老共和黨人"說:「音樂有兩種:一種是在教堂里唱的,一種是在教堂以外唱的。」前者是理智與國家的仇敵;為了國家的利益,非取締不可。

要是這些混蛋後面沒有一般真有價值而和他們一樣——或許更甚——狂熱的理智信徒做後盾,那麼他們還不過是可笑而不致有多大危險。托爾斯泰曾經提到控制宗教、哲學、藝術和科學的"傳染病一般的影響",這種"荒謬的影響,人們只有在擺脫之後才會發見它的瘋狂,在受它控制的時期內始終認為千真萬確,簡直毋庸討論"。例如對於鬱金香的風魔,①相信巫祝,誤入歧途的文學風平等等——理智的宗教也是這種瘋狂之一。而且從愚蠢的到有知識的,從眾議院的獸醫到大學里最優秀的思想家,全染上了這種瘋狂。而大學教授的入迷比愚夫愚婦的入迷更危險:因為這種風魔在沒有知識的人還容易和一種愚妄的樂天氣息相混,從而減少風魔的力量;知識分子的生命力可是被瘋狂束縛住了,同時,偏激的悲觀主義又使他們明白天性和理智是根本抵觸的東西,所以更熱烈的支持抽象的"自由",抽象的"正義",抽象的"真理",跟惡劣的天性鬥爭。這種態度骨子裡就是加爾文派,揚山尼派,雅各賓黨的理想主義,就是那個古老的信念,以為②人類的邪惡是不可救藥的,只能夠、也應當由受到理智感應的,——就是得到神靈啟示的——選民,憑著他們的高傲來消滅那種邪惡。那真是地道的法國人中的一種,代表聰明而不近人情的法國人。他象塊石子,象鐵一般硬,什麼都鑽不進去;而他碰到什麼就砸破什麼——

①鬱金香自十六世紀末流入歐洲后,種植鬱金香成為民間極普遍的一種癖好。

②揚山尼派為十七世紀舊教中的一個小宗派,盛行於法國,根據荷蘭揚山尼主教人性本惡之學說,倡為一種極嚴格的道德及神學宗派。

克利斯朵夫在亞希-羅孫家和這一類瘋狂的理論家一談之下,完全給攪糊塗了。他對於法國的觀念也動搖了。他依著流行的見解,以為法國人是個冷靜的,容易相處的,寬容的,愛自由的民族。不料他發見了一批狂人,沒頭沒腦的死抓著抽象的觀念和邏輯,為了自己的任何一套三段論法,老是預備把別人作犧牲品。他們嘴裡一刻不停的說著自由,可是沒有人比他們更不懂自由,更受不了自由的。無論哪裡,你找不到比他們更冷酷更殘暴的專制脾氣,而這種專制純粹是為了理智方面的風魔,或者是為了要表示自己永遠是對的。

一個黨派如此,所有的黨派無不如此。只要越出了他們政治的或宗教的欽定程式,越出了他們的國家或省分,越出了他們的團體和他們狹隘的頭腦,那就不管是在這方面的還是在那方面的,他們便一律不願意看見。有一般反對猶太人的,痛恨一切有錢人的人,因為恨猶太人,就把自己所恨的人都叫做猶太人。有些國家主義者恨——(逢到他們心地慈悲的時候是瞧不起)——一切別的國家,便在本國之內把跟他們意見不合的人統稱為外國人,叛徒,賣國賊。有些反對新教的人,相信所有的新教徒都是英國人或德國人,恨不得把他們一起逐出法國。有些西方人,對於萊茵河以東的,無論什麼都要排斥;有些北方人,對於盧瓦爾河以南的,無論什麼都表示唾棄;有些南方人,認為盧瓦爾河以北的都是野蠻的;還有以屬於日耳曼族為榮的,以屬於高盧族為榮的;而一切的瘋子中最瘋的,還有那些"羅馬人",以他們祖先的敗北為榮;還有布勒塔尼人,洛林人,……總而言之,各人只承認自己的一套,"自己"簡直是個貴族的頭銜,絕對不答應別人跟自己不一樣。對於這種民族是無法可想的:你跟他們講什麼理,他們都不理會;他們天生是要燒死別人,或是被別人燒死的。

克利斯朵夫心裡想,這樣一個民族幸虧採用了共和政體,使那些小型的暴君可以你消滅我,我消滅你。可是其中要有一個做了王的話,恐怕誰也沒有多少空氣可以呼吸了。

他不知道凡是多議論的民族自有一種德性來救他們,——就是矛盾。

法國的政客就是這樣。他們的專制主義被無政府主義沖淡了;他們永遠在兩個極端之間搖擺。要是他們在左邊靠思想界的偏激狂作依傍,那末在右邊一定靠思想界的無政府主義者作依傍。因此我們可以看到一大批玩票式的社會主義者,獵取權位的小政客,他們在仗沒有打勝以前決不參加作戰,可是追隨在"自由思想"的隊伍後面,每逢它打了一次勝仗,便一起騎在打敗的人的遺骸上面。擁護理智的人並非為了理智而努力……"理智啊,這不是為了你"……乃是為那些國際化的漁利主義者;而他們興高采烈的踐踏本國的傳統,摧毀一種信仰,也並非為了要代以另一種信仰,而是要把他們自己填補上去。

在此,克利斯朵夫又碰到了呂西安-雷維-葛。他得悉呂西安是社會黨員的時候並不怎麼驚奇,只想到社會主義一定是有了成功的希望,呂西安才會加入社會黨。他可不知道呂西安神通廣大,在敵黨中同樣受到優待,並且跟反自由色彩、甚至反猶太色彩最濃的政客與藝術家結為朋友。

「你怎麼能容留這等人物在團體里的?"克利斯朵夫問亞希-羅孫。

羅孫回答說:「噢!他多有才幹!而且他為我們工作,他毀壞舊世界。」

「不錯,他是在毀壞,"克利斯朵夫說。"他毀壞得那麼厲害,我不知道你們將來用什麼來建設。你有把握留下的梁木足夠建造你們的新屋子嗎?蛀蟲已經鑽進你們的建築工場了。」

然而社會主義的蛀蟲不止呂西安一個。社會黨的報紙上充滿著這些小文人,這些"為藝術而藝術"的傢伙,裝點門面的無政府主義者,把所有的進身之階都霸佔了。他們攔著別人的路,在號稱民眾喉舌的報紙上,長篇累牘的宣傳他們那套頹廢的風雅論調,以及"為生存的鬥爭"。他們有了位置還不夠,還得有榮譽。急急忙忙趕造起來的雕像,頌讚石膏天才的演說,其數量之多超過任何一個時代。一般以捧場為業的人,按其舉行公宴來祝賀自己黨派中的偉人,不是祝賀他們的工作,乃是祝賀他們的受勛:因為這才是他們最感動的。美學家,超人,外僑,社會黨的閣員,都一致同意,受到拿破崙創立的勛位是應該慶賀的。①——

①法國一般的勛位均稱榮譽團勛位,創始於拿破崙。

羅孫看到克利斯朵夫的詫異不由得笑開了。他並不以為這個德國人把他黨里的人批評得過於苛刻。他自己和他們單獨相處時也毫不客氣。他們的胡鬧與狡猾,他比誰都明白;但他照舊支持他們,因為要他們支持自己。他私下固然會用著輕蔑的辭句談論民眾,一登講壇卻立刻變了一個人。他提高了嗓子,逼尖著聲音,帶點兒鼻音,每個字都咬得清楚有力,很莊嚴的,一忽兒用顫音,一忽兒——的象羊叫,做著大開大闔,有點抖動的手勢,象翅膀一樣:活脫是個第一流的戲子。

克利斯朵夫想弄個明白,羅孫對他的社會主義究竟相信到什麼程度,顯而易見,骨子裡他是完全不信,他懷疑主義的氣息太重了。但他有一部分的思想是相信的;雖然他明知不過是一部分——(並且還不是頂重要的一部分),——他可把自己的生活與行為都根據了這一點來安排,因為這樣對他更方便,這信仰不但跟他的實際利益有關,並且牽涉到他生存的興趣,生存與行動的意義。他的相信社會主義是把它當作一種國教的——大多數的人都是過的這種生活。他們的生命不是放在宗教信仰上,就是放在道德信仰上,或是社會信仰上,或是純粹實際的信仰上,——(信仰他們的行業,工作,在人生中扮演的角色),——其實他們都不相信。可是他們不願意知道自己不相信:為了生活,他們需要有這種表面上的信仰,需要有這種每個人都是教士的公認的宗教。

羅孫還不是頂要不得的一個。黨裡頭拿社會主義或急進主義作工具的人不知有多少!——簡直說不上是為了野心,因為他們的野心也是目光太短,只限於立刻撈錢和重行當選。那些人彷彿真相信有個新社會似的。也許他們從前是相信的;但事實上他們只扒在垂死的社會身上,靠它來養活自己。短視的機會主義替享樂的虛無主義當差。未來的社會福利,為了眼前的自私而被犧牲了。因為要博取選民的歡心,人們把軍隊肢解了,還恨不得把國家都瓜分了。他們所缺少的決不是聰明:大家很知道應該怎麼做,可是因為太費力而不去做。人人都想以事半功倍的方式安排自己的生活。上上下下的道德信條都是一樣:花最少限度的氣力博取最大限度的快樂。這種不道德的道德,便是政治混亂的社會中唯一的綱領。政府的領袖們做出無政府的榜樣,政策是亂七八糟的,同時追求著十幾隻兔子,結果是一隻一隻的放棄了:外交部在主戰,陸軍部在高唱和起,還為了肅軍而破壞軍隊,海軍部長挑撥兵工廠工人,軍事教官宣傳非戰論,此外是一般業餘性質的軍官,業餘性質的推事,業餘性質的革命黨員,業餘性質的愛國分子。政治風紀是普遍的解體了。人人希望國家給他們職位,養老金,勛位;國家也的確不忘記敷衍它的顧客,把大家眼紅的榮譽和差事贈送當權的人的兒子們,侄子們,侄孫們,奴僕們。議員投票表決增加自己的俸給。國庫,職位,頭銜,國家所有的資源都被揮霍濫用了——上面既然有了這種榜樣,下面就象凄厲的回聲一般發生許多怠工的現象:小學教員教人反叛國家,郵局職員焚燒電信,工人把砂土和金剛砂放在機器的齒輪里,造船所工人搗毀造船所,焚燒船舶,工人大規模的破壞自己工作的成績,——不是損害有錢的人,而根本是損害社會的財富。

最後,一般優秀的知識階級認為一個民族這樣的自殺於法於理均無不合,因為人類愛怎樣追求幸福就可怎樣追求,那是他神聖的權利。一種病態的人道主義把善與惡的區別給取消了,認為罪犯是"不負責任的,並且是神聖的",應該加以憐憫;它對罪惡完全表示妥協,把社會交給它擺布。

克利斯朵夫心裡想:

「法國是被自由灌醉了。它發了一陣酒瘋之後,不省人事的昏了過去。將來醒過來的時候,恐怕它已經給關在牢里了。」

對於這種籠絡群眾的政治,克利斯朵夫最氣惱的是,那些最可惡的強暴的手段,竟是一般胸無定見的人很冷靜的干出來的。他們那種游移不定的性格,和他們所做的或允許人家做的粗暴的行為,實在太不相稱了。他們身上似乎有兩種矛盾的原素:一方面是惶惑無主的性格,對什麼都不信;一方面是喜歡推敲的理智,什麼話都不願意聽而把人生攪得天翻地覆。克利斯朵夫不懂那些心平氣和的布爾喬亞,那些舊教徒,那些軍官,怎麼受盡了政客的欺侮而不把他們摔出窗外。既然克利斯朵夫什麼都不能藏在肚裡,羅孫便很容易猜到他的思想。他笑著說:

「當然,要是碰到了你跟我,他們的確是要被摔出去的。可是跟他們,決沒有這個危險。那都是些可憐蟲,沒有勇氣下什麼決心,唯一的本領只有回罵幾句。那些智力衰退的貴族,在俱樂部里混得糊裡糊塗了,只會向美國人或猶太人賣俏,並且為了表示時髦,對於人家在小說和戲劇中給他們扮的那種可恥的角色,覺得挺有意思,還要把侮辱他們的人請去做上賓。至於容易生氣的布爾喬亞,他們什麼書都不讀,什麼都不懂,不願意懂,只會起白地把一切批評得一文不值,話說得很尖刻,實際上一點兒效果都沒有,——他們只有一宗熱情:就是躺在錢袋上睡覺,痛恨擾亂他們好夢的人,甚至也痛恨那些作工的人;因為呼呼睡熟的時候有人動作,當然是打攪他們的!……如果你認得了這一般人,你就會覺得我們是值得同情的了……」

然而克利斯朵夫對這些人那些人同樣的不勝厭惡;他不承認因為被虐待的人卑鄙,所以虐待人家的人的卑鄙就可以得到原諒。他在史丹芬家時常遇到那種有錢的,無精打採的,正如羅孫所形容的布爾喬亞:

……愁容慘淡的靈魂,

沒有毀謗,也沒有讚揚……

羅孫和他的朋友們不但十拿九穩的知道自己能支配這些人,並且十拿九穩的覺得自己盡有權利對他們為所欲為:這理由克利斯朵夫是太明白了。羅孫他們並不缺少統治的工具。成千成萬沒有意志的公務員,閉著眼睛由著他們指揮。諂媚逢迎的風氣;徒有其名的共和國;社會黨的報紙看到別國的君主來訪問就大為得意;奴才的精神,一見頭銜、金線、勳章,就五體投地:要籠絡他們,只消丟一根骨頭給他們咬咬,或是給他們幾個勳章掛掛就得了。要是有個王肯答應把法國人全部封為貴族,法國所有的公民都會變成保王黨的。

政客們的機會很好。一七八九年以來的三個政體:第一個被消滅了;第二個被廢黜了,或被認為可疑;第三個志得意滿的睡熟了。至於此刻方在興起的第四個政府,帶著又①②嫉妒又威脅的神氣,也不難加以利用。衰微的共和政府對付它,就跟衰微的羅馬帝國對付它無力驅逐的野蠻部落一樣,用著招撫改編的方法,而不久他們也變了現政府最好的看家狗。自稱為社會主義者的布爾喬亞閣員,很狡猾的把工人階級中最優秀的分子勾引過來,加以并吞,把無產階級黨派弄成群龍無首,沒有領袖的局面,自己則吸取平民的新血液,再把布爾喬亞的意識灌輸給平民算做回敬——

①一七八九年以後的三個政體,指第一共和(即大革命以後的,1792-1804年),第二共和(即路易-菲力氣下台以後,1848-1852年),及第三共和(普法戰爭以後,1870年9月起直至二次大戰被德國侵入為止)。

②此所謂第四個政權,暗指工人及平民階級的抬頭。

在布爾喬亞并吞平民的許多方式中,最妙的一種是那些平民大學。那是"無所不通"的知識雜貨鋪。據課程綱要所載,平民大學所教的"包括各部門的知識,物理方面的,生物方面的,社會學方面的:天文學,宇宙學,人類學,人種學,生理學,心理學,精神分析學,地理學,語言學,美學,論理學,……"花樣之多,便是畢克-特-拉-彌朗台爾那樣的頭腦也裝不下。①——

①義大利的畢克-特-拉-彌朗台爾(1463-1494)為歷史上有名的百科全書式的大博學家。

當然,平民大學初辦的時候的確有一種真誠的理想,有個偉大的願望,想把真、美、善普及大眾;現在某些平民大學也還存著這個理想。工人們作了一天工之後,跑來擠在悶塞的講堂里,表示他們求知的渴望勝過了疲勞:這是何等動人的景象。但人們又怎樣的利用他們!除了少數聰明而有人性的真正的使徒,用意極好而不善於應付的善良的心以外,多多少少全是一般愚妄的,饒舌的,玩手段的傢伙,沒有讀者的作家,沒有聽眾的演說家,教授,牧師,鋼琴家,批評家,拿自己的出品把民眾淹沒了。各人都在推銷自己的貨物。最能叫座的自然是那些賣膏藥的,那些玄學大師,搬出許許多多老生常談,末了再歸結到一個社會的天堂。

極端貴族的唯美主義,例如頹廢派的版畫,詩歌,音樂,也在平民大學里找到了出路。大家希望平民對思想界發生一些返老還童的作用,促成民族的新生。可是人們一開頭先把布爾喬亞所有雕琢纖巧的玩藝兒,象疫苗似的種在平民的血里!而平民也不勝貪饞的吸收進去,並非為了喜歡,而是因為那些都是布爾喬亞的東西。克利斯朵夫有一次跟著羅孫太太到一所平民大學去,在迦勃里哀-福萊的美妙的歌和貝多芬晚期的一闋四重奏之間,聽她對著平民彈奏德彪西。他自己對貝多芬晚年的作品還是經過了許多年,趣味與思想起了許多變化方始了解的;這時他不禁懷著憐憫的心問一個鄰座的人:「你懂得這個嗎?」

那位鄰人立刻把脖子一挺,象一隻發怒的公雞似的,回答說:「當然!幹嗎我就不能象你一樣的了解?」

為了證明他的了解,他更用著挑戰的神氣望著克利斯朵夫,哼著一段賦格曲。

克利斯朵夫吃了一驚,趕緊溜了,心裡想這些畜牲竟把民族的生機都毒害了;哪裡還有什麼平民!

「你才是平民!"一個工人對一個想創辦平民戲院的熱心人說。"我嗎,我可是跟你一樣的布爾喬亞!」

一個幽美的黃昏,軟綿綿的天空罩在黑洞洞的都城上面,象一張強烈的色彩已經黯淡的東方地毯。克利斯朵夫沿著河濱大道從聖母院望安伐里特宮走去。夜色蒼茫中,大寺上面的兩座鐘樓彷彿摩西在戰爭中高舉的手臂。小聖堂頂上的金箭,帶著神聖的荊棘,高聳在萬家屋舍之上。對岸,盧佛宮①的窗子在夕照中閃出最後的微光,還顯得有點兒生氣。安伐里特廣場的盡頭,在威嚴的壕溝與圍牆後面,在氣概非凡的空地上,陰沉的金色穹窿高懸在那裡,彷彿一闋交響曲,紀念那些年代久遠的勝利。高崗上的凱旋門,象英雄進行曲似的,替帝國軍團的行列開路。

克利斯朵夫忽然覺得這些很象一個已經死了的巨人,在平原上伸展著巨大的四肢。他心驚肉跳,停了下來,悵然望著這些奇大無比的化石,想起那個已經絕跡的,地球上曾經聽見過它腳聲的傳奇式的種族,——安伐里特的穹窿好比它的冠冕,盧佛的宮殿好比它的腰帶,大寺頂上無數的手臂似乎想抓握青天,拿破崙凱旋門的兩隻威武的腳踏著世界,而如今只有一些侏儒在它的腳跟底下熙熙攘攘——

①哥特式建築的教堂,正面鐘樓上往往有下粗上細的極長的八角形柱作結頂,末梢則為箭形。而八角形的長柱四周飾有樹葉與枝條等作為裝飾,此處稱神聖的荊棘,乃言此種樹葉枝條之裝飾象徵基督荊冠上之荊棘。小聖堂在今巴黎法院側,建於十三世紀,與巴黎聖母院相距不遠。

克利斯朵夫雖然自己不求名,卻也在高恩和古耶帶他去的巴黎交際場中有了點小名片。他的奇特的相貌,——老是跟他兩位朋友之中的一個在新戲初演的晚上和音樂會中出現,——極有個性的那種醜陋,人品與服裝的可笑,舉止的粗魯,笨拙,無意中流露出來的怪論,琢磨得不夠的,可是方面很廣很結實的聰明,再加高恩把他和警察衝突而亡命法國的經過到處宣傳,說得象小說一樣,使他在這個國際旅館的大客廳中,在這一堆巴黎名流中,成為那般無事忙的人注目的對象。只要他沉默寡言,冷眼旁觀,聽著人家,在沒有弄清楚以前不表示意見,只要他的作品和他真正的思想不給人知道,他是可以得到人家相當的好感的。他沒法待在德國是法國人挺高興的事。特別是克利斯朵夫對於德國音樂的過激的批評,使法國音樂家大為感動,彷彿那是對他們法國音樂家表示敬意——(其實他的批判是幾年以前的,多半的意見現在已經改變了:那是他從前在一份德國雜誌上發表的幾篇文章,被高恩把其中的怪論加意渲染而逢人便說的。)——大家覺得克利斯朵夫很有意思,並不妨礙別人,又不搶誰的位置。只要他願意,他馬上可以成為文藝小圈子裡的大人物。他只要不寫作品,或是盡量少寫,尤豈不要讓人聽到他的作品,而只吸收一些古耶和古耶一流的人的思想。他們都信守著一句有名的箴言,當然是略微修正了一下:

「我的杯子並不大;……可是我……在別人的杯子里喝。」

一個堅強的性格,它的光芒特別能吸引青年,因為青年是只斤斤於感覺而不喜歡行動的。克利斯朵夫周圍就不少這等人:普通都是些有閑的青年,沒有意志,沒有目的,沒有生存的意義,怕工作,怕孤獨,永遠埋在安樂椅里,出了咖啡館,就得上戲院,想盡方法不要回家,免得面對面看到自己。他們跑來,坐定了,幾個鐘點的瞎扯,盡說些無聊的話,結果把自己攪得胃脹,噁心,又象飽悶,又象飢餓,對那些談話覺得討厭極了,同時又需要繼續下去。他們包圍著克利斯朵夫,有如歌德身邊的哈叭狗,也有如"等待機會的幼蟲",想抓住一顆靈魂,使自己不至於跟生命完全脫節。

換了一個愛虛榮的糊塗蛋,受到這些寄生蟲式的小嘍羅捧場也許會很喜歡。可是克利斯朵夫不願意做人家的偶像。並且這些崇拜的的人自作聰明,把他的行為看做含有古怪的用意,什麼勒南派,尼采派,神秘派,兩性派等等,使克利斯朵夫聽了大為氣憤。他把他們一起攆走了。他的性格不是做被動的角色的。他一切都以行動為目標:為了了解而觀察,為了行動而了解。他擺脫了成見,什麼都想知道,在音樂方面研究別的國家別的時代的一切思想的形式和表情的方法。只要他認為是真實的,他都拿下來。他所研究的法國藝術家都是心思靈巧的發明新形式的人,殫精竭慮,繼續不斷的做著發明工作,卻把自己的發明丟在半路上。克利斯朵夫的作風可大不相同:他的努力並不在於創造新的音樂語言,而在於把音樂語言說得更有力量。他不求新奇,只求自己堅強。這種富於熱情的剛毅的精神,和法國人細膩而講中庸之道的天才恰好相反。他瞧不起為風格而求風格。法國最優秀的藝術家,在他眼裡不過是高等的巧匠。在巴黎最完美的詩人中間,有一個曾經立過一張"當代法國詩壇的工作表,詳列各人的貨物,出起或薪餉";上面寫的有"水晶燭台,東方綢帛,金質紀念章,古銅紀念章,有錢的寡婦用的花邊,上色的塑像,印花的琺琅……",同時指出哪一件是哪一個同業的出品。他替自己的寫照是"蹲在廣大的文藝工場的一隅,綴補著古代的地毯,或擦著久無用處的古槍"——把藝術家看作只求技術完滿的良工巧匠的觀念,不能說不美,但不能使克利斯朵夫滿足。他一方面承認他職業的尊嚴,但對於這種尊嚴所掩飾的貧弱的生活非常瞧不起。他不能想象一個人能為寫作而寫作。他不能徒託空言而要言之有物。

「我說的是事實,你說的是空話……」

克利斯朵夫有個時期只管把新天地中的一切盡量吸收,然後精神突然活躍起來,覺得需要創作了。他和巴黎的格格不入,對他的個性有種刺激的作用,使他的力量加增了好幾倍。在胸中泛濫的熱情非表現出來不可,各式各種的熱情都同樣迫切的要求發泄。他得鍛煉一些作品,把充塞心頭的愛與恨一起灌注在內;還有意志,還有捨棄,一切在他內心相擊相撞而具有同等生存權利的妖魔,都得給它們一條出路。他寫好一件作品把某一股熱情蘇解,——(有時他竟沒有耐性完成作品),——又立刻被另外一股相反的熱情卷了去。但這矛盾不過是表面的:雖然他時時刻刻在變化,精神是始終如一。他所有的作品都是走向同一個目標的不同的路。他的靈魂好比一座山:他取著所有的山道爬上去;有的是濃蔭掩蔽,迂迴曲折的;有的是烈日當空,陡峭險峻的;結果都走向那高踞山巔的神明。愛,憎,意志,捨棄,人類一切的力興奮到了極點之後,就和"永恆"接近了,交融了。所謂"永恆"是每個人心中都有的:不論是教徒,是無神論者,是無處不見生命的人,是處處否定生命的人,是懷疑一切,懷疑生亦懷疑死的人,——或者同時具有這些矛盾象克利斯朵夫一般的人。所有的矛盾都在永恆的"力"中間融和了。克利斯朵夫所認為重要的,是在自己心中和別人心中喚醒這個力,是抱薪投火,燃起"永恆"的烈焰。在這妖艷的巴黎的黑夜中,一朵巨大的火花已經在他心頭吐放。他自以為超出了一切的信仰,不知他整個兒就是一個信仰的火把。

然而這是最容易受法國人嘲笑的資料。一個風雅的社會最難寬恕的莫過於信仰;因為它自己已經喪失信仰。大半的人對青年的夢想暗中抱著敵視或訕笑的心思,其實大部分是懊喪的表現,因為他們也有過這種雄心而沒有能實現。凡是否認自己的靈魂,凡是心中孕育過一件作品而沒有能完成的人,總是想:

「既然我不能實現我的理想,為什麼他們就能夠呢?不行,我不願意他們成功。」

象埃達-迦勃勒①一流的,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他們暗中抱著何等的惡意,想消滅新興的自由的力量;用的是何等巧妙的手段,或是不理不睬,或是冷嘲熱諷,或是使人疲勞,或是使人灰心,——或是在適當的時間來一套勾引誘惑的玩藝……——

①易卜生戲劇《埃達-迦勃勒》中的主角,懷有高遠的理想而終流於庸俗淺薄。

這種角色是不分國界的。克利斯朵夫因為在德國碰到過,所以早已認識了。對付這一類的人,他是準備有素的。防禦的方法很簡單,就是先下手為強;只要他們來親近他,他就宣戰,把這些危險的朋友逼成仇敵。這種坦白的手段,為保衛他的人格固然很見效,但對於他藝術家的前程決不能有什麼幫助。克利斯朵夫又拿出他在德國時候的那套老辦法。他簡直不由自主的要這麼做。只有一點跟從前不同:他的心情已經變得滿不在乎,非常輕鬆。

只要有人肯聽他說話,他就肆無忌憚的發表他對法國藝術界的激烈的批評,因之得罪了許多人。他根本不想留個退步,象一般有心人那樣去籠絡一批徒黨做自己的依傍。他可以毫不費力的得到別的藝術家的欽佩,只消他也欽佩他們。有些竟可以先來欽佩他,唯一的條件是大家有來有往。他們把恭維這回事看做放債一樣,到了必要的時候可以向他們的債務人,受過他們恭維的人,要求償還。那是很安全的投資——但放給克利斯朵夫的款子可變了倒賬。他非但分文不還,還沒皮沒臉的把恭維過他作品的人的作品認為平庸譾陋。這樣,他們嘴裡不說,心裡卻懷著怨恨,決意一有機會便如法炮製,回敬他一下。

在克利斯朵夫做的許多冒失事中間,有一樁是跟呂西安-雷維-葛作戰。他到處遇到他,而對於這個性情柔和的,有禮的,表面上完全與人無損,反顯得比他更善良,至少比他更有分寸的傢伙,克利斯朵夫沒法藏其他過於誇張的反感。他逗呂西安討論,不管題目如何平淡,克利斯朵夫老是會把談鋒突然之間變得尖銳起來,使旁聽的人大吃一驚。似乎克利斯朵夫想出種種借口要跟呂西安拚個你死我活;但他始終傷不到他的敵人。呂西安機靈之極,即使在必敗無疑的時候,也會扮一個佔上風的角色;他對付得那麼客氣,格外顯出克利斯朵夫的有失體統。克利斯朵夫的法語說得很壞,夾著俗話,甚至還有相當粗野的字眼,象所有的外國人一樣早就學會而用得不恰當的,自然攻不破呂西安的戰術了。他只是憤怒非凡的跟這個冷嘲熱諷的軟綿綿的性格對抗。大家都派他理屈:因為他們並看不出克利斯朵夫所隱隱約約感覺到的情形:就是說呂西安那種和善的面目是虛偽的,因為遇到了一股壓不倒的力量而想無聲無息的使它窒息。呂西安並不急,跟克利斯朵夫一樣等著機會:不過他是等機會破壞,克利斯朵夫是等機會建設。他毫不費力的使高恩和古耶對克利斯朵夫疏遠了,好似前此使克利斯朵夫慢慢的跟史丹芬家疏遠一樣。他使他完全孤立。

其實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在努力往孤立的路上走。他教誰都對他不滿意,因為他不屬於任何黨派,並且還進一步反對所有的人。他不喜歡猶太人,但更不喜歡反猶太的人。這般懦怯的多數民族反對強有力的少數民族,並非因為這少數民族惡劣,而是因為它強有力;這種妒忌與仇恨的卑鄙的本能使克利斯朵夫深惡痛絕。結果是猶太人把他當做反猶太的;而反猶太的把他當做猶太人。藝術家則又認為他是個敵人。克利斯朵夫在藝術方面不知不覺把自己的德國曲譜表現得特別過火。和某種只求感官的效果而絕不動心的巴黎樂派相反,他所加意鋪張的是強烈的意志,是一種陽剛的,健全的悲觀氣息。表現歡樂的時候又不講究格調的雅俗,只顯出平民的狂亂與衝動,使提倡平民藝術的貴族老闆大片反感。他所用的形式是粗糙的,同時也是繁重的。他甚至矯枉過正,有意在表面上忽視風格,不求外形的獨創,而那是法國音樂家特別敏感的。所以他拿作品送給某些音樂家看的時候,他們也不細讀,就認為它是德國最後一批的瓦格納派而表示瞧不起,因為他們是一向討厭瓦格納派的。克利斯朵夫卻毫不介意,只是暗中好笑,仿著法國文藝復興期某個很有風趣的音樂家的詩句,反覆念道:

……

得了罷,你不必慌,如果有人說:

這克利斯朵夫沒有某宗某派的對位,

沒有同樣的和聲。

須知我有些別人沒有的東西。

可是等到他想把作品在音樂會中演奏的時候,就發見大門緊閉了。人們為了演奏——或不演奏——法國青年音樂家的作品已經夠忙了,哪還有位置來安插一個無名的德國人?

克利斯朵夫絕對不去鑽營。他關起門來繼續工作。巴黎人聽不聽他的作品,他覺得無關重要。他是為了自己的樂趣而寫作,並非為求名而寫作。真正的藝術家決不顧慮作品的前途。他象文藝復興期的那些畫家,高高興興的在屋子外面的牆上作畫,雖然明知道十年之後就會蕩然無存。所以克利斯朵夫是安安靜靜的工作著,等著時機好轉;不料人家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幫助。

那時克利斯朵夫正躍躍欲試的想寫戲劇音樂。他不敢讓內心的抒情成分自由奔放,而需要把它限制在一些確切的題材中間。一個年輕的天才,還不能控制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真面目的人,能夠定下界限,把那個隨時會溜掉的靈魂關在裡頭當然是好的。這是控制思潮必不可少的水閘——不幸克利斯朵夫沒有一個詩人幫忙;他只能從歷史或傳說中間去找題材來親自調度。

幾個月以來在他腦中飄浮的都是些《聖經》里的形象。母親給他作為逃亡伴侶的《聖經》,是他的幻夢之源。雖然他並不用宗教精神去讀,但這部希伯萊民族的史詩自有一股精神的力,更恰當的說是有股生命力,好比一道清泉,可以在薄暮時分把他被巴黎煙薰塵污的靈魂洗滌一番。他雖不關心書中神聖的意義,但因為他呼吸到獷野的大自然氣息和原始人格的氣息,這部書對他還是神聖的。誠惶誠恐的大地,中心顫動的山嶽,喜氣洋溢的天空,猛獅般的人類,齊聲唱著頌歌,把克利斯朵夫聽得出神了。

在《聖經》中他最嚮往的人物之一是少年時代的大衛。但他心目中的大衛並非露著幽默的微笑的佛羅倫薩少年,或神情緊張的悲壯的勇士,象范洛幾沃與彌蓋朗琪羅表現在他們的傑作上的:他並不認識這些雕塑。他把大衛想象做一個富有詩意的牧人,童貞的心中蘊藏著英雄的氣息,可以說是種族更清秀,身心更調和的,南方的西格弗里德——因為克利斯朵夫雖然竭力抵抗拉丁精神,其實已經被拉丁精神滲透了。這不但是藝術影響藝術,思想影響藝術,而是我們周圍的一切——人與物,姿勢與動作,線條與光——的影響。巴黎的精神氣氛是很有力量的,最倔強的性格也會受它感化,而德國人更抵抗不了:他徒然拿民族的傲氣來驕人,實際上是全歐洲最容易喪失本性的民族。克利斯朵夫已經不知不覺感染到拉丁藝術的中庸之道,明朗的心境,甚至也相當的懂得了造型美。他所作的《大衛》就有這些影響。

他想描寫大衛和掃羅王的相遇,用交響詩的形式表現兩個人物。在一片荒涼的高原上,周圍是開花的灌木林,年輕①的牧童躺在地下對著太陽出神。清明的光輝,大地的威力,萬物的嗡嗡聲,野草的顫動,羊群的鈴聲,使這個還沒知道負有神聖使命的孩子引起許多幻想。他在和諧恬靜的氣氛中懶洋洋的唱著歌,吹著笛子。歌聲所表現的歡樂是那麼安靜,那麼清明,令人聽了哀樂俱忘,只覺得是應該這樣的,不可能不這樣的……可是突然之間,荒原上給巨大的陰影籠罩了,空氣沉默了;生命的氣息似乎退隱到地下去了。唯有安閑的笛聲依舊在那裡吹著。精神錯亂的掃羅王在旁邊走過。他失魂落魄,受著虛無的侵蝕,象一朵被狂風怒卷的,自己煎熬自己的火焰。他覺得周圍是一平空虛,自己心裡也是一平空虛:他對著它哀求,咒罵,挑戰。等到他喘不過氣來倒在地下的時候,始終沒有間斷的牧童的歌聲又那麼笑盈盈的響起來了。掃羅抑捺著騷動不已的心緒,悄悄的走近躺在地下的孩子,悄悄的望著他,坐在他身邊,把滾熱的手放在牧童頭上。大衛若無其事的掉過身子,望著掃羅王,把頭枕在掃羅膝上,繼續唱他的歌。黃昏來了,大衛唱著睡熟了;掃羅哭著。繁星滿天的夜裡又響起那個頌讚自然界復活的聖歌,和心靈痊癒以後的感謝曲——

①大衛為以色列的第二個王,年代約在公元前一○五五至一○一四年,少年時為父牧羊,先知撒母耳為之行油膏禮,預定其繼承掃羅王位。因以色列王掃羅為神厭氣,為惡魔所擾,致精神失常,乃從臣僕之言,訪求耶西之子大衛侍側彈琴。掃羅一聞琴聲,即覺精神安定。見《舊約-撒母耳記》上卷第十六章。此處將故事略加改動,彈琴易為吹笛,訪求改為偶遇。

克利斯朵夫寫作這一幕音樂,只顧表現自己的歡樂,既沒想到怎麼演奏,更沒想到可以搬上舞台。他原意是想等到樂隊肯接受他的作品的時候在音樂會中演奏。

一天晚上,他和亞希-羅孫提起,又依著羅孫的要求,在鋼琴上彈了一遍,讓他有個概念。克利斯朵夫很詫異的發覺,羅孫對這件作品竟非常熱心,說應該拿到一家戲院去上演,並且自告奮勇要促成這件事。過了幾天,羅孫居然很認真的幹起來,使克利斯朵夫更覺得奇怪;而一知道高恩,古耶,甚至呂西安-雷維-葛都表示很熱心,他不但是詫異,簡直給攪糊塗了。他只能承認他們為了愛藝術而把私人的嫌隙丟開了:這當然是他意想不到的。在所有的人中,最不急急於表現這件作品的倒是他自己。那原來不是為舞台寫的,拿去交給戲院未免荒唐。但羅孫那麼懇切,高恩那麼苦勸,古耶又說得那麼肯定,克利斯朵夫居然動心了。他沒有勇氣拒絕。他太想聽聽自己作的曲子了!

為羅孫,什麼事都輕而易舉。經理和演員都爭先恐後的巴結他。碰巧有家報館為一個慈善團體募捐想辦個遊藝大會。他們決定在遊藝會裡表演《大衛》。一個很好的管弦樂隊給組織起來了。至於唱歌的,羅孫說已經找到了一個理想的人物來表現大衛。

大家便開始練習。樂隊雖然脫不了法國習氣,紀律差一些,可是第一次試奏的成績還算滿意。唱掃羅王的角色嗓子有點貧弱,卻還過得去,技術是有根底的。表演大衛的是個高大肥胖,體格壯健的美婦人;但她聲音惡俗,肉麻,帶著唱通俗歌劇的顫音,和咖啡館音樂會的作風。克利斯朵夫皺著眉頭。她才唱了幾節,他已經斷定她不能勝任了。樂隊第一次休息的時候,他去找負責音樂會事務的經理,那是和高恩一同在場旁聽的。他看見克利斯朵夫向他走過來,便得意揚揚的問:「那末你是滿意的了?」

「是的,"克利斯朵夫說,"大概不至於有什麼問題。只有一件事不行,就是那個女歌唱家。非換一個不可。請你客客氣氣的通知她;你們是搞慣這一套的……你總不難替我另外找一個罷?」

那位經理不由得愣住了,望著克利斯朵夫,似乎疑心他是開玩笑。

「噢!你這話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克利斯朵夫問。

經理跟高恩倆-了-眼睛,神氣很狡猾:「她多有天分!」

「一點兒天分都沒有,"克利斯朵夫說。

「怎麼沒有!……這樣好的嗓子!」

「談不到嗓子。」

「人又多漂亮!」

「那跟我不相干。」

「可是也不妨事啊,"高恩笑著說。

「我需要一個大衛,一個懂得唱的大衛;不需要美麗的海倫,"克利斯朵夫說。

經理好不為難的搔搔鼻子:「那很麻煩,很麻煩……可是她的確是個出色的藝術家:——我敢向你擔保。也許她今天不大得勁。你再試一下看看。」

「好罷,"克利斯朵夫回答;"可是這不過是白費時間罷了。」

他重新開始練習。情形可是更糟。他幾乎不能敷衍到曲子終了:他煩躁不堪,指點女歌手的口氣先是還冷冷的不至於失禮,慢慢的竟直截了當,不留餘地了;她花了很大的勁想使他滿意,對他裝著媚眼皮憐,只是沒用。看到事情快要鬧僵,經理就很小心的出來把練習會中止了。為了沖淡一下克利斯朵夫給人的壞印象,他趕緊去和女歌手周旋,大獻殷勤;克利斯朵夫看了很不耐煩,神氣專橫的向他示意叫他過來,說道:

「沒有什麼可商量的了。我不要這個人。我知道人家心裡會不舒服;可是當初不是我挑的。你們去想辦法罷。」

經理神氣很窘,彎了彎腰,滿不在乎的回答:「我沒有辦法。請你跟羅孫先生去說罷。」

「那跟羅孫先生有什麼相干?我不願意為這些事去麻煩他。」

「他不會覺得麻煩的,"高恩帶著俏皮的口氣說。

接著他指了指剛在門外進來的羅孫。

克利斯朵夫迎上前去。羅孫一團高興的嚷著:「怎麼?已經完啦?我還想來聽聽呢。那末,親愛的大師,怎麼樣?滿意不滿意?」

「一切都很好,"克利斯朵夫回答。"我不知道向你怎麼道謝才好……」

「哪裡!哪裡!」

「只有一件事不行。」

「你說罷,說罷。咱們來想辦法。我非要使你滿意不可。」

「就是那個女歌唱家。咱們自己人,不妨說句老實話,她簡直糟透了。」

滿面笑容的羅孫一下子變得冷若冰霜。他沉著臉說:「朋友,你這個話真怪了。」

「她太不行了,太不行了,"克利斯朵夫接著說。"沒有嗓子,唱歌沒有氣,沒有技巧,一點兒才氣都沒有。幸虧你剛才沒聽到!……」

羅孫的態度越來越冷了,他截住了克利斯朵夫的話,聲音很難聽的說:「我對特-聖德-伊格蘭小姐知道得很清楚。她是個極有天分的歌唱家,我非常佩服的。巴黎所有風雅的人都是跟我一樣的見解。」

說罷,他轉過背去,攙著女演員的手臂出去了。正當克利斯朵夫站在那兒發獃的時候,在旁看得挺高興的高恩,過來拉著他的胳膊,一邊下樓一邊笑著和他說:「難道你不知道她是他的情婦嗎?」

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明白了。他們想表演這個作品原來是為了她,不是為了克利斯朵夫,怪不得羅孫這樣熱心這樣肯花錢,他的嘍-們又這樣上勁。他聽高恩講著那個聖德-伊格蘭的故事:歌舞團出身,在小戲院里紅了一些時候,就象所有她那一流的人一樣,忽然雄心勃勃,想爬到跟她的身分更相當的舞台上去唱戲。她指望羅孫介紹她進歌劇院或喜歌劇院;羅孫也巴不得她能成功,覺得《大衛》的表演倒是一個挺好的機會,可以教巴黎的群眾領教一下這位新悲劇人材的抒情天才,反正這角色用不到什麼戲劇的動作,不至於使她出醜,反而能盡量顯出她身段的美。

克利斯朵夫聽完了故事,掙脫了高恩的手臂,哈哈大笑,直笑了好一會。最後他說:

「你們真教我受不了。你們這些人都教我受不了。你們根本不把藝術放在心上。念念不忘的老是女人,女人。你們排一出歌劇是為了一個跳舞的,為了一個唱歌的,為了某先生或某太太的情人。你們只想著你們的醜事。我也不怪你們:你們原來是這樣的東西,那末就這樣混下去罷,擠在你們的馬槽里去搶水喝罷,只要你們喜歡。可是咱們還是分手為妙:咱們天生是合不攏來的。再見了。」

他別了高恩,回到寓所,寫了封信給羅孫,聲明撤回他的作品,同時也不隱瞞他撤回的動機。

這是跟羅孫和他所有的徒黨決裂了。後果是立刻感覺得到的。報紙對於這計劃中的表演早已大事宣傳,這一回作曲家和表演者的不歡而散又給他們添了許多嚼舌的資料。某個樂隊的指揮,為了好奇心,在一個星期日下午的音樂會中把這個作品排了進去。這幸運對於克利斯朵夫簡直是個大大的厄運。作品是演奏了,可是被人大喝倒彩。女歌唱家所有的朋友都約齊了要把這個傲慢的音樂家教訓一頓;至於聽著這闋交響詩覺得沉悶的群眾,也樂於附和那些行家的批判。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想顯顯演奏家的本領,冒冒失失的在同一音樂會裡出場奏一闋鋼琴與樂隊合奏的幻想曲。群眾的惡意,在演奏《大衛》的時候為了替演奏的人著想而留些餘地的,此刻當面看到了作家就盡量發泄了,——何況他的演技也不盡合乎規矩。克利斯朵夫被場中的喧鬧惹得心頭火起,在曲子的半中間突然停住,用著挖苦的神氣望著突然靜下來的群眾,彈了一段瑪勃洛打仗去了,——然後傲慢的說道:①「這才配你們的胃口。"說完,他站起身來走了——

①《瑪勃洛》為通俗的兒童歌曲,其中的復唱句是:「瑪勃洛打仗去了,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會場里登時亂鬨哄的鬧了起來。有人嚷著說這是對於聽眾的侮辱,作者應該向大家道歉。第二天,各報一致把高雅的巴黎趣味所貶斥的粗野的德國人罵了一頓。

然後是一平空虛,完全的,絕對的空虛。克利斯朵夫在多少次的孤獨以後再來一次孤獨,在這個外國的,對他仇視的大城裡,比什麼時候都更孤獨了。可是他不再象從前一樣的耿耿於懷。他慢慢的有點兒覺得這是他的命運如此,終身如此的了。

他可不知道一顆偉大的心靈是永遠不會孤獨的,即使命運把他的朋友統統給剝奪了,他也永遠會創造朋友;他不知道自己滿腔的熱愛在四周放出光芒,而便是在這個時候,他自以為永遠孤獨的時候,他所得到的愛比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還要豐富。

在史丹芬家和高蘭德同時學鋼琴的,還有一個年紀不滿十四歲的女孩子。她是高蘭德的表妹,叫做葛拉齊亞-蒲翁旦比,皮膚黃澄澄的,顴骨帶點粉紅,臉蛋很飽滿,象鄉下人一樣的健康,小小的鼻子有點往上翅,闊大的嘴巴線條很分明,老是半開半闔的,下巴很圓,很白,神色安詳的眼睛透著溫柔的笑意,鼓得圓圓的腦門,四周是一大堆又長又軟的頭髮,並不打鬈,只象平靜的水波一般沿著腮幫掛下來。寬大的臉盤,沉靜而美麗的目光,活象安特萊-台爾-薩多畫上的聖處女。

她是義大利人。父母差不多成年住在鄉下,在義大利北部的一所大莊子里:那邊有的是平原,草場,跟小河。從屋頂的平台上眺望,底下是一片金黃的葡萄藤,中間疏疏落落的矗立著一些圓錐形的杉樹。遠處是無窮盡的田野。四下里靜極了。只聽到耕田的牛鳴,和把犁的鄉下人尖銳的叫喊:

「吁嘻!……走呀!」

蟬在樹上唱,青蛙沿著水邊叫。夜裡,銀波蕩漾的月光底下,萬籟俱寂。遠遠的,不時有些看守莊稼的農人蹲在茅屋裡放幾槍,警告竊賊表示他們醒在那裡。對於——半睡的人們,這種聲音跟在遠處報時報刻的和平的鐘聲並沒什麼分別。過後,又是一平靜寂包著你的心靈,好似一件衣褶寬博的軟綿綿的大氅。

在小葛拉齊亞周圍,生命似乎睡著了。人家不大理會她。她是在恬靜的空氣中自由自在的長大的。那麼平靜,那麼從容。她性子懶懶的,喜歡東遛遛,西逛逛,沒頭沒腦的盡睡。她會在園子里幾小時的躺下去。她在靜默中飄飄蕩蕩,好似一隻蒼蠅在夏日的溪水上輕輕拂弄。有時,她無緣無故的突然奔起來,奔著,奔著,象一頭小動物,腦袋與胸脯微微向右邊側著,非常輕靈,自然。她簡直是頭小山羊,就為了喜歡蹦跳而在石子堆里溜滑打滾。她和小狗,青蛙,野草,樹木,種田的人,院子里的雞鴨,嘮嘮叨叨的說話。她疼愛周圍的一切小生物,也很喜歡大人,可是不象對小東西那麼毫無顧忌。她不大見到外界的人。莊子離城很遠,完全是孤零零的。塵土飛揚的大路上,難得有個滿面正經,拖著沉重的腳步的農夫,或是一個眼睛發亮,臉孔紫銅色的,美麗的鄉下女人,昂著頭,挺著胸,搖搖擺擺的走過去。葛拉齊亞在靜悄悄的大花園裡獨自消磨日子:一個人也不看見,後來不厭煩,對什麼也不怕。

有一次,一個流浪的漢子闖入冷落的田莊里想偷只雞。他看見女孩子躺在草地上,一邊哼著一支歌一邊咬著一塊長長的烤麵包,不由得呆了一呆。她安閑的望著他,問他來做什麼。他說:「給我一些東西,要不然我就嚇你了。」

她把手裡的麵包遞給了他,眼睛笑眯眯的說:「你別嚇人啊。」

於是那浪人走了。

媽媽去世了。老爸爸心腸很好,很懦弱,是個世家出身的義大利人;他身子結實,性情快活,人很和善,就是有些孩子氣,完全沒能力管女孩子的教育。老蒲翁旦比的妹子,史丹芬太太,回來參加嫂子的葬禮,看見孩子那麼孤單不由得很揪心,決意帶她到巴黎去住些時候,讓她忘記一下喪母的悲痛。葛拉齊亞哭了,老爸爸也哭了。可是史丹芬太太決定了什麼事,大家只有服從的分兒,沒有人能反抗的。她是一家之中最有決斷的人;她在巴黎自己家裡掌管一切:她的丈夫,她的女兒,她的情夫;——因為她對於責任和快樂能兼籌並顧,為人又實際又富於熱情,——並且極喜歡交際,在外邊非常活動。

移植到巴黎之後,幽靜的葛拉齊亞對著美麗的高蘭德表姊深深的鍾情起來,使高蘭德看了好玩。人們把這個野生的和順的小姑娘帶到交際場和戲院去。大家繼續拿她當孩子看待,她也自認為孩子,其實早已不是了。她頗有些自己藏得很緊而覺得害怕的感情,對於一個人一件東西常常會熱情衝動。她暗中戀著高蘭德,偷她一條絲帶或一塊手帕什麼的;當著表姊的面,她往往一句話都說不出;而在等待的時候,知道就要看到表姊的時候,她又焦急又快活,簡直會渾身顫抖。在戲院里,要是她先到了而後看見美麗的表姊穿著袒露的晚禮服走進包廂,受到眾人注目的話,葛拉齊亞就滿心歡喜的笑了,笑得那麼謙卑,親切,抱著一腔熱愛;而高蘭德和她一說話,她連心都為之化開了。穿著白色的長袍,美麗的黑髮蓬蓬鬆鬆的散披在皮膚暗黃的肩上,把長手套放在嘴裡輕輕咬著,又閑著沒事把手指望手套里伸進一點,——她一邊看戲一邊時時刻刻回頭看著高蘭德,希望她對自己友好的瞧一眼,也希望把自己感到的樂趣分點兒給她,用褐色的明凈的眼睛表示:「我真愛你。」

在巴黎近郊的森林中散步時,她形影不離的跟著高蘭德,坐就坐在她腳下,走就走在她前面,替她撥開伸在路中間的樹枝,在沒法插足的污泥中放幾塊石頭。有天晚上,高蘭德在花園裡覺得冷了,問她借用圍巾,她竟快活得叫起來,——(過後卻又難為情,覺得不應該叫的),——因為那等於她的愛人和她擁抱了一下,而圍巾還給她的時候又留下了愛人身上的香味。

也有些她偷偷看著的書,有些詩,——(因為人家還只給她看兒童讀物)——使她感到一種慌亂的甜美的境界。還有某些音樂,雖然人家說她還不能領會而她也自以為不能領會,——她可感動得臉色發白,身上出汗。她那時的心情是誰都不知道的。

除此以外,她只是一個性情柔和的小姑娘:糊裡糊塗的,懶洋洋的,相當貪嘴,動不動就臉紅;有時幾小時的不出聲,有時咭咭呱呱的說個不休;容易哭,容易笑,會突然之間的嚎慟,也會象小孩子般縱聲狂笑。一點兒毫無意思的小事就能使她樂,使她高興。她從來不想裝做大人,始終保存著兒童的面目。她尤其是心地好,絕對不忍心教人家難過,也絕對受不了別人對她有半句生氣的話。她非常謙虛,老躲在一邊;只要是她認為美與善的,她無有不愛,無有不欽佩;她往往一相情願的以為別人有如何如何的優點。

史丹芬家負責管她的教育,那是已經很落後的了。她跟克利斯朵夫學琴就是這樣開始的。

她第一次看見他是在姑母家某次賓客眾多的夜會上。跟無論哪種客人合不來的克利斯朵夫,盡彈著一闋沒有完的柔板,把大家聽得打呵欠:似乎快完了,又接了下去,使聽的人以為是無窮無盡的了。史丹芬太太非常不耐煩,只是不便發作。高蘭德卻樂死了,覺得這可笑的局面挺有意思,也不怪克利斯朵夫感覺遲鈍到這個地步;她只覺得他是一股力,而那股力使她很有好感,同時也認為很滑稽,但決不願意為他辯護。唯有小葛拉齊亞被這音樂感動得眼淚都上來了。她躲在客廳的一角。最後她溜走了,因為不願意讓人家發見她的騷動,也因為受不了大家背後拿克利斯朵夫取笑。

幾天之後,史丹芬太太在飯桌上說要請克利斯朵夫教她學琴。葛拉齊亞聽了心裡一慌,羹匙掉在湯盆里,把湯水濺在她自己跟表姊身上。高蘭德便說她還得先學一學吃飯的規矩。史丹芬太太馬上補充說,那可不能請教克利斯朵夫了。葛拉齊亞因為和克利斯朵夫一同受到埋怨,非常高興。

克利斯朵夫開始上課了。她身子又僵又冷,手臂膠在身上沒法搬動;克利斯朵夫拿著她的小手校正手指的姿勢,把它們一隻一隻放在鍵盤上時,她竟要軟癱了。她戰戰兢兢,唯恐在他面前彈不好。但儘管練琴練到幾乎害病,使表姊煩躁得叫起來,她當了克利斯朵夫的面總彈得不成樣子:她喘不過氣來,手指不是僵似木塊,就是軟如棉花;她把音彈糊塗了,重音也顛倒了;克利斯朵夫把她埋怨了一頓,生著氣走了。那時她竟恨不得死掉才好。

他完全沒注意她,只關心高蘭德。葛拉齊亞看了表姊和克利斯朵夫的親密很羨慕;雖然有些痛苦,但她那顆善良的小心畢竟替高蘭德和克利斯朵夫歡喜。她認為高蘭德遠勝自己,所以大家的敬意歸她一個人獨佔也是挺自然的——直到後來她必須在表姊與克利斯朵夫兩者之間挑選一個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的心已經不向著表姊了。她憑著小婦人的直覺咂摸出來,克利斯朵夫看了高蘭德的賣弄風情和雷維-葛的拚命追求非常難過。她本能的不喜歡雷維-葛;而自從她知道克利斯朵夫厭惡他之後,她也厭惡他了。她不懂高蘭德怎麼能把雷維-葛放在和克利斯朵夫競爭的地位而引以為樂。她暗中開始用嚴厲的目光批判高蘭德,一發覺她某些小小的謊話,便對錶姊突然改變了態度。高蘭德雖然覺得,可不明白為什麼,以為那是小姑娘的使性。可是葛拉齊亞對她已經失掉信心是毫無疑問的了:高蘭德從一樁小事情上可以感覺到。有天晚上,兩人在園中散步,忽然來了一陣驟雨,高蘭德有心表示親熱,想把葛拉齊亞裹在自己的大衣裡面,免得她淋雨;要是在幾星期以前,葛拉齊亞一定因為能夠偎貼在親愛的表姊懷裡而感到說不出的歡喜,這一回她卻冷冷的閃開了。並且高蘭德說葛拉齊亞所彈的某支樂曲難聽的時候,她還是照舊的彈,照舊的愛好。

從此她只關心克利斯朵夫。她的柔情使她有種直覺,能體會到他苦悶的原因。而以她那種孩子氣的,多操心的關切,她也把他的痛苦大大的誇張了。她以為克利斯朵夫愛著高蘭德,其實他對高蘭德的關係僅僅是種苛求的友誼。她以為他很痛苦,所以她也為他而痛苦了。可憐她好心竟沒得到好報:表姊把克利斯朵夫惹得冒火了,她就得代表姊受過;他心緒惡劣,借小學生出氣,在琴上改她錯誤的時候極不耐煩。有天早上,克利斯朵夫被高蘭德惹得格外氣惱,在鋼琴旁邊坐下來的態度那麼暴躁,把葛拉齊亞僅有的一些小本領都嚇得無影無蹤:她手足無措;他怒氣沖沖的責備她彈錯音符,更把她駭昏了;他又生了氣,拿著她的手亂搖,嚷著說她永遠沒希望把一個曲子彈得象個樣,還是弄她的烹飪或女紅去罷,她愛做什麼都可以,可是天哪!切勿再弄什麼音樂,彈些錯誤的音教人聽了受罪!一說完,他掉轉身子就走,課也沒上完。可憐的葛拉齊亞把眼淚都哭盡了,那些難堪的話固然使她傷心,但更傷心的是她一心一意要使克利斯朵夫滿意,結果非但沒做到,反而搞出些糊塗事教自己心愛的人品惱。

後來克利斯朵夫不再上史丹芬家,葛拉齊亞就更痛苦了。她想回家鄉去。這個連幻想都是那麼純潔的孩子,始終保存著其實清明的心地,住在大都市裡跟騷動狂亂的巴黎女子混在一豈非常不慣。雖然不敢說出來,她已經把周圍的人批判得相當準確。但她象父親一樣因為心好,因為謙虛,因為不敢信任自己而很膽小,懦弱。她讓霸道的姑母和慣於支配一切的表姊擺布。雖然按期給父親寫著親切的信,她可不敢告訴他說:「啊!爸爸,把我接回去罷!」

老爸爸雖然心裡極願意,卻也不敢接她回去。因為他怯生生的露出一些口風,史丹芬太太立刻回答他說,葛拉齊亞在巴黎很好,比跟他一起好多了,並且為她的教育,也應當留在巴黎。

可是終於有一天,這顆南國的小靈魂再也受不了放逐的痛苦,必須向著光明飛回去了——那是在克利斯朵夫的音樂會之後。那天她和史丹芬一家一同在場,眼看那些群眾以侮辱一個藝術家為樂,她心都碎了。……在葛拉齊亞眼裡,藝術家就是藝術的化身,是生命中一切神聖的東西的化身。她想哭,想逃。但她非聽完那些喧鬧,噓斥與叫囂不可;回到姑母家還得聽那些刻薄的議論,聽高蘭德一邊鬨笑,一邊和呂西安交換些可憐克利斯朵夫的話。她逃到房裡,倒在床上痛哭了半夜:她自言自語的和克利斯朵夫說著話,安慰他,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他,因為毫無辦法使他幸福而難過死了。從此,她不能再待在巴黎,求父親接她回去。她說:

「我在這兒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要是你讓我再多留一些時候,我要死了。」

父親馬上趕了來;雖然抗拒剛強的姑母在父女兩人都是極不容易的事,這一回他們也拿出最後一點兒意志,鼓足勇氣把她頂住了。

葛拉齊亞回到酣睡如故的大花園裡,不勝欣慰的跟她喜愛的自然界和生靈重新相聚。在她受過創痛而才安靜下來的心中,她帶來了一些北國的哀愁,彷彿一層薄霧,此刻給陽光照著,慢慢的融化了。她偶然想起苦惱的克利斯朵夫。躺在草坪上聽著熟悉的蛙聲跟蟬聲,或是坐在她比以前接觸更多的鋼琴前面,她悠然想著自己看中的朋友;她和他幾小時的低聲談著話,覺得有朝一日他可能推開門走進來的。她寫了一封不署名的信,遲疑了好久以後,終於在一個早晨,瞞著人,心兒亂跳,走到三里以外,在農田的那一邊,丟入本村的信箱——那是一封親切動人的信,告訴他說他不是孤獨的,勸他不要灰心,有人在想念他,愛他,在上帝面前為他祈禱,——可憐的信,糊裡糊塗的中途遺失了,他始終沒收到。

隨後,這個遠方的女友仍然過著她單純而寧靜的歲月。義大利那種和氣、恬靜、安樂、默想的精神,又回到那顆貞潔沉默的心中,——可是關於克利斯朵夫的印象繼續在她的心靈深處燃燒,象一朵靜止不動的火焰。

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知道有股天真的溫情遠遠的在關切他,將來還要在他的生命中佔據極重要的地位。他也不知道就在他受辱的音樂會中,有一個將來成為他的朋友,成為他親愛的伴侶,和他並肩攜手,向前邁進的人。

他是孤獨的。他自以為孤獨的。可是志氣一點兒不消沉。他再沒有從前在德國時那種悲苦鬱悶的心境。他更強了,更成熟了;他知道是應該這樣的。他對巴黎的幻想已經沒有了:人到處都是一樣的;應當忍受,不該一味固執,跟社會作無謂的鬥爭;只要心安理得,我行我素就行了。象貝多芬所說的:「要是我們把自己的生命力在人生中消耗了,還有什麼可以奉獻給最高尚最完善的東西?"他清清楚楚的體驗到了自己的性格,也體驗到了他從前批判得那麼嚴厲的自己的種族。越受到巴黎氣氛的壓迫,他越覺得需要回到祖國,回到國魂所在的那些詩人與音樂家的懷抱中去。他一打開他們的書,彷彿滿屋子都是陽光燦爛的萊茵的波濤,和那些被他遺棄的故人的親切的微笑。

他曾經對他們多麼無情無義!他們那種其實的慈愛的寶藏,他怎麼不早點兒發見的呢?他不勝羞愧的想起自己從前在德國對他們說過多少偏激與侮辱的話。那時他只看見他們的缺點,笨拙而多禮的舉動,感傷的理想主義,小小的謊言,小小的懦怯。啊!這些缺點跟他們偉大的德性相比,真是太不足道了!可是他當初怎麼對他們的弱點會那樣苛刻的呢?此刻他反因之而覺得他們更動人,更近人情了。在這個情形之下,他現在最受吸引的人便是以前被他用最蠻橫的態度貶斥的人。對於舒伯特和巴赫,他有什麼不客氣的話沒說過呢!如今他倒覺得跟他們非常接近。那些偉大的心靈,受過他的挑剔與訕笑的,對他這個亡命異國,舉目無親的人,笑容可掬的說著:

「朋友啊,我們在這裡。你勇敢些罷!我們也受過非分的苦難!……可是臨了我們還是達到了目的……」

於是他聽見約翰-賽巴斯蒂安-巴赫的心靈象海洋一般的呼嘯著:風狂雨驟,掩蓋生命的烏雲都給掃蕩了,——有極樂的,痛苦的,如醉如狂的民眾,有慈悲與和氣的基督在他們上空翱翔,——多少城市被守夜的人叫醒了,居民歡欣鼓舞的迎著神明走去,他的腳聲把世界都震撼了,——無①數的思想,熱情,樂體,英雄生活,莎士比亞式的幻想,薩伏那洛式的預言,牧歌式的,史詩式的,《啟示錄》式的幻②象,蘊藏在這個歌唱教師身上!克利斯朵夫好象親眼看到他這個人:雙疊下巴,眼睛很小很亮,多褶的眼皮,往上吊的眉毛,性格陰沉而又快樂,有點可笑,腦子裡充滿著諷喻和象徵,人是老派的,易怒,固執,心情高遠,對人生抱著熱情,同時又渴念著死……——在學校里,他是一個天才的學究,而那些學生是又臟又粗野,生著瘡癤,象乞丐一般,唱歌的嗓子是嗄的,他常常跟他們吵架,有時和他們扭毆……——在家裡他有二十一個孩子,十三個都比他死得早,③其中一個是白痴;其餘都是優秀的音樂家,替他來些小小的家庭音樂會,……疾病,喪葬,爭吵,貧困,-傺不遇;——同時,他有他的音樂,他的信仰,解脫與光明,還有預感到的,一意追求而終於抓握到的歡樂,——神明的氣息鍛煉著他的筋骨,聳動著他的毛髮,在他嘴裡放出霹靂般的聲音……噢!力!力!象雷震一般的歡樂的刀!……——

①巴赫作有《約翰福音所記的耶穌受難》與《馬太福音所記的耶穌受難》兩部聖樂,為音樂史上鉅制。此段均系暗指兩大聖樂中抒情的及戲劇化的境界。又巴赫曾任來比錫聖-托馬斯學校歌唱教師二十餘年,故下文稱其為"歌唱教師"。

②薩伏那洛為義大利十五世紀時狂熱的宗教家,曾於短時期內操縱佛羅倫薩的政局。

③按所有巴赫的傳記均稱巴赫子女共二十人(前平生氣個,后平生十三個),巴赫故世時(1750)尚生存者共有子女九人。作者言起子女共二十一人,有十三個比巴赫早故,不知何所據。

克利斯朵夫把這股力盡量吞下。他覺得在德國人心靈中象泉水般流著的這種音樂的力對他很有好處。這力往往是平庸的,甚至是粗俗的,可是有什麼關係?主要的是有這股力,而且能浩浩蕩蕩的奔流。在法國,音樂是用濾水器一點一滴的注在瓶口緊塞的水瓶里的。這些喝慣無味的淡水的人,一看到長江大河式的德國音樂,就要吹毛求疵,挑德國天才的錯誤了。

「這些可憐的孩子!"克利斯朵夫這麼想著,可忘了自己從前也一樣的可笑過來。「他們居然找出了瓦格納和貝多芬的缺點!他們需要沒有缺陷的天才。彷彿狂風暴雨在吹打的時候會特別小心,一點都不擾亂世界上完整的秩序!……」

他在巴黎街上走著,對自己心中的力非常高興。無人了解倒是更好!他可以更自由。天才的使命是創造,而要依著內心的法則創造一個簇新的有機體的世界,自己必須整個兒生活在裡頭。一個藝術家決不嫌太孤獨。可怕的是,自己的思想反映到鏡子里的時候被鏡子把原來的形狀改變了,縮小了。一件作品沒有完成之前,不能告訴別人;否則你會沒有勇氣把作品寫完;因為那時你在自己心中看到的已經不是你的,而是別人的可憐的思想。

如今他的夢想既不受任何外物的擾亂,就象泉水一樣從他心靈的每一個角落,從他路上碰到的每一顆石子里飛湧出來。他所生活的境界象一個能見到異象的人的境界。他所見所聞的一切,在心中喚引起來的生靈與事物,跟實際的見聞完全不同。他只要聽其自然,就能發覺他幻想中的人物都在周圍活動。那些感覺會自動來找到他的。路人的目光,風中傳來的語聲,照在草坪上的陽光,停在盧森堡公園樹上歌唱的小鳥,遠處修道院里的鐘聲,卧室中瞧見的一角蒼白的天空,一日之間時時變化的聲音與風光:這些他都不用自己的而用著幻想人物的心靈去體會——他覺得非常幸福。

可是他的情形比什麼時候都更艱難。唯一的收入是靠幾處的鋼琴課,而那些差事都丟了。時方九月,巴黎人正在外省避暑,不容易找到新學生。他獨一無二的學生是個又聰明又糊塗的工程師,在四十歲上忽發奇想,要做個提琴大家。克利斯朵夫的小提琴拉得不十分好,但總比他的學生高明;所以在某個時期內,他以每小時兩法郎的代價每周給他上三小時的提琴課。過了一個半月,工程師厭倦了,突然發見他主要的天賦還是在繪畫方面——他把這個發見告訴克利斯朵夫的那一天,克利斯朵夫不禁哈哈大笑;笑完了,他把存款點了點數,原來只剩那個學生剛才付給他的十二法郎了。他可並不急,只想到此刻非另謀生路不可,又得上出版商那兒去奔走了。那當然不是有趣的事……管他!……何必事先煩惱呢?今天天氣很好,還不如上墨屯①去玩兒——

①墨屯系巴黎近郊村鎮,風景秀麗,為巴黎人常往游散之地。

他忽然想到要走路了。走路可以促成音樂的收穫。他心中裝滿了音樂,好似蜂房中裝滿了蜜一樣;他對著在心頭嗡嗡作響的金黃的蜜蜂笑著。往往那是一種轉調極多的音樂。節奏是蹦蹦跳跳的,反覆不已的,能夠使你白日做夢……喝!關在屋裡迷迷忽忽的時候,你以為能創造節奏嗎?那隻能象巴黎人一樣雜湊一些微妙而靜止的和聲!

走得疲倦了,他便在林間躺下。樹木微禿,天色象雁來紅一樣的藍。克利斯朵夫恍恍惚惚在那裡出神,他的夢也漸漸染上從初秋的白雲里漏出來的柔和的光彩。他的血在奔騰。他聽到自己的思潮在胸中湍瀉。它們從四面八方湧來:彼此衝突的新世界與舊世界,已往的心靈的片段,象一個城裡的居民一般在他心頭逗留過的、昔日的旅客。高脫弗烈特在曼希沃墓前說的話又給想起來了:他等於一座活的墳墓,多少亡人和多少不相識的人在其中蠢動。他聽著這無量數的生命,很高興讓這個幾百年的森林象管風琴般的奏鳴,其中有的是妖魔鬼怪,宛如但丁筆下的森林。他不再象少年時代那樣的怕它們了,因為他有了能夠控制它們的意志。他最快樂的莫過於揮著鞭子使野獸們咆哮,讓自己清清楚楚的感覺到內心的動物園比以前更豐富了。他不是孤獨的,也永遠不會再孤獨。他一個人等於整個的軍隊,幾百年來那些快樂而健全的克拉夫脫都在他身上。跟仇視他的巴黎,跟一個種族對壘的時候,他也拿得出整個的種族,雙方是勢均力敵了。

他住的那個寒傖的旅館,如今也嫌租金太貴而放棄了。他在蒙羅越區租了一間閣樓,雖然一無可取,空氣倒很流通,穿堂風是不斷的。好罷,他本來就需要暢快的呼吸。從窗里他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巴黎煙突。搬家的事一下子就辦完了:一輛手推的小車已經足夠;克利斯朵夫自己推著走。最貴重的傢具,除了他的舊箱子以外,便是一個從那時期非常流行的貝多芬面像。他把它包得非常仔細,彷彿是件極有價值的藝術品。他和它是老在一起的。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這是他棲身的島嶼,也是測驗他精神的氣壓表。他心靈的溫度,在那個面像上比在他自己的意識上標顯得更清楚:一忽兒是烏雲密布的天空,一忽兒是熱情激蕩的狂風,一忽兒又是莊嚴的寧靜。

他不得不減少食糧,一天只在下午一點鐘吃一頓。他買了一條粗大的香腸掛在窗上:每頓切著那麼厚厚的一片,加上一大塊麵包,一杯自己發明的咖啡,就算是盛宴了。他還很想把那個量分做兩頓吃。他恨自己胃口那麼好,惡狠狠的罵自己象餓鬼似的,只想著肚子。其實他的肚子也不成其為肚子了,他比一條瘦狗還要瘦。至於身體上旁的部分倒很結實,骨骼象鐵打的,頭腦也始終很清楚。

他不大擔憂什麼明天的問題。只要有著當日的開支,他就不願意操心。等到有一天不名一文了,他才決意再到出版商那裡去轉一轉。可是到處都找不到工作。他兩手空空的回來,路上走過高恩介紹過他的哀區脫的音樂曲子,他進去了,根本沒記起以前在很不愉快的情形中來過這兒。他一進門便遇到哀區脫,來不及退出來,已經被哀區脫瞧見了。克利斯朵夫也不願意露出退縮的神氣,竟自向哀區脫走過去,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只預備必要的時候狠狠的頂他一下,因為他相信哀區脫對他一定還是傲慢的。事實可並不如此。哀區脫冷冷的伸出手來,說了幾句普通的客套問他身體怎麼樣,並且不等克利斯朵夫要求,便指著辦公室的門,自己閃在一旁讓他進去。他對於這個意料之中而已經不再期待的訪問,暗暗覺得歡喜。他表面上做得若無其事,實際上老在注意克利斯朵夫的行動;只要有機會聽到他的音樂,他總去聽。那次演奏《大衛》的音樂會,他也在場;對於群眾的惡意,他一點兒不表驚奇,因為他素來瞧不起群眾,而且他的確能感到作品的美。在巴黎,恐怕沒有一個人比哀區脫更能賞識克利斯朵夫藝術的特色的了。可是他決不和克利斯朵夫說,不但為了克利斯朵夫得罪過他,並且也因為要他和藹可親根本不可能:那是他天生的缺陷。他真心預備幫克利斯朵夫的忙,卻絕對不肯自動表示:他等著克利斯朵夫上門來請求。現在克利斯朵夫既然來了,照理他很可以寬宏大量的藉此機會消除他們以前的誤會,不必教克利斯朵夫再那麼委屈的向他開口;但他更喜歡讓克利斯朵夫把請求的話從頭至尾說一遍,並且還決意要把克利斯朵夫拒絕過的工作交給他做,哪怕只做一次也是好的。他給他五十頁樂譜,要他改編為曼陀林跟吉他的譜。這樣以後,哀區脫看他已經屈服,也就滿足了,便再給他一些比較愉快的工作,態度可始終那麼傲慢,令人沒法感激。而克利斯朵夫也真要被生活壓迫得無路可走了,才會再來找他。話雖如此,他寧願靠這些工作糊口,——不管是多麼氣人的工作,——而不願受哀區脫周濟。那是哀區脫試過一次的,而且也是出於誠意。克利斯朵夫早已感覺到哀區脫先要屈辱他然後幫助他的用意,所以即使不得不接受哀區脫的條件,至少可以拒絕他的施捨。他很願意為他工作:有來有往,清清楚楚,可決不肯欠他一絲一毫的情。不象為了藝術而到處求人的瓦格納,他絕對不把自己的藝術看得比靈魂更重;不是自己掙來的麵包,他是咽不下去的——有一回他把頭天晚上做夜工趕起來的活兒送去的時候,哀區脫正在吃飯。哀區脫留意到他蒼白的臉色和不由自主投向菜盤的目光,斷定他還沒吃東西,便邀他一起吃。用意是很好;但哀區脫那麼明顯的令人感到他是看出了人家的窘況,以致他的邀請也象是布施了:那是克利斯朵夫寧可餓死也不接受的。他不得不坐在飯桌前面,——(因為哀區脫有話跟他說);——但對於盤裡的菜絲毫不動,推說才吃過飯。其實他正是餓火中燒呢。

克利斯朵夫很想不去找哀區脫;可是別的出版商比哀區脫更要不得——另外有一般有錢的音樂玩賞家,想出一句半句的音樂而不會寫下來。便把克利斯朵夫叫去,對他哼著自己嘔盡心血的結晶,說道:「你聽,這多美啊!」

他們把這一句半句交給克利斯朵夫,要他拿去"發展",——(就是說把它寫完起);——結果他們用自己的名字在一家大書鋪出版。隨後他們認為這件作品的確是自己寫的了。克利斯朵夫就認得一個這樣的人,舊家出身,手腳忙個不停的高個子,稱他"親愛的朋友",抓著他的手臂,做出非常熱心的表情,湊著他的耳朵嘻嘻哈哈,嘟嘟囔囔的說些胡話,不時還大驚小怪的叫幾聲:什麼貝多芬啊,范爾侖啊,奧芬巴赫啊,伊凡德-祈爾貝啊……他要克利斯朵夫工作,①可不想給酬報:只請他吃幾頓飯,拉幾下手就算了。最後他遞給克利斯朵夫二十法郎,克利斯朵夫居然還那麼傻,為了交情而不肯收。而那天他袋裡的錢連一法郎都不到,同時還得買一張二十五生丁的郵票寄母親的信。那是魯意莎的命名①伊凡德-祈爾貝為法國近代著名歌女,以善唱雜曲小調紅極一時。節,克利斯朵夫無論如何要去封信的:可憐的婦人把兒子的信看得太重了,怎麼也少不了。雖然寫信對她是樁苦事,最近幾個星期她來信也比往常多了些。她受不了孤獨的痛苦,又下不了決心到巴黎來住在兒子一起:她膽子太小,又捨不得她的小城,她的教堂,她的家;她怕出門。況且即使她願意來,克利斯朵夫也沒有路費給她;他自己過日子的錢也不是天天有呢。

使他非常高興的是有一次洛金寄東西給他:克利斯朵夫為了她而跟普魯士兵打架的那個鄉下姑娘,寫信來說她已經結婚了,附帶報告他媽媽的消息,寄給他一籃蘋果和一方喜糕。這些禮物來得正好。那天晚上他正守著餓齋,又是四季齋,又是封齋:掛在窗口釘子上的臘腸只剩一根繩子了。一①收到這些禮物,克利斯朵夫自比為由烏鴉把食物送到岩上來的隱士。但那烏鴉大概忙著要給所有的隱士送糧,以後竟不再光顧了——

①基督舊教教會規定,每季之初的星期三、五、六應當守齋,謂之四季齋。復活節前的星期三至復活節(星期日)之間的守齋,稱為封齋。

雖然情形這樣苦,克利斯朵夫依舊不減其樂。他在面盆里洗衣服時,蹲在地下擦皮鞋時,嘴裡老打著唿哨。他用柏遼茲的話安慰自己:「我們應當超臨人生的苦難,用輕快的聲音唱那句歡樂的禱詞:震怒的日子……"——他有時把這句唱到一半,停下來哈哈大笑,使鄰人聽了大為驚愕。

他過著非常嚴格的禁慾生活。正如柏遼茲說的:「情人生涯是有閑和有錢的人的生涯。"克利斯朵夫的窮,謀生的艱苦,飲食極度的儉省,創造的然情,使他沒有時間也沒有心緒去想到尋歡作樂。他不但表示冷淡,而且為了厭惡巴黎的風氣,竟變了極端的禁欲主義者。他拚命要求貞潔,痛恨一切淫穢的事。那並非說他沒有情慾。在別的時候,他也放縱過來。但他那時的情慾還是貞潔的:因為他所追求的不是肉體的快樂,而是絕對的捨身忘我與豐滿的生命。而當他一發見不是那麼回事的時候,就不勝氣憤的排斥情慾。他認為淫慾不是普通的罪惡,乃是毒害生命的大罪惡。凡是心中還有些古老的基督教道德而不曾被外來的沙土完全湮沒的人,凡是今日還能感到自己是強健的種族(就是憑著英勇的紀律而締造西方文明的)的後裔的人,都不難了解克利斯朵夫。他瞧不起那個國際化的社會把享樂當作獨一無二的目標,獨一無二的信條——當然,我們應當求幸福,希望人類幸福,應當把野蠻的基督教義二千年來堆積在人類心頭的悲觀主義一掃而空。但我們必須存著造福人群的豪俠的信念。否則所謂求幸福是為的什麼?不是極可憐的自私自利嗎?少數的享樂主義者竭力想冒最少的危險去換最大的快樂,不管別人死活——是的,他們這種沙龍里的社會主義,我們領教過了!……他們的享樂主義只宜於「肥頭胖耳"的民眾,只宜於安富尊榮的"特殊階級",對於窮人卻是一味致命的毒藥:這些道理在提倡享樂主義的人不是比誰都明白嗎?……「享樂的生活是有錢人的生活。」

克利斯朵夫不是個有錢的人,而且天生他是不會有錢的。他掙了一些錢就花在音樂上面,省下飯食去買音樂會門票。他買著最便宜的座位,在夏德萊戲院最高的一層樓上。他心中充滿了音樂,音樂代替了他的消夜餐跟情婦。他那麼渴望幸福,又那麼容易滿足,對於樂隊的不夠標準簡直不以為意。他在兩三個鐘點以內快樂得迷迷忽忽,演奏的格調不高,音符的錯誤,只能使他泛起一點兒寬容的笑意:他踏進會場已經把批評精神丟開了;他這是為了愛而非為了批判來的。在他周圍,群眾也象他一樣的一動不動,半闔著眼睛,在無邊的夢境中載沉載浮。克利斯朵夫彷彿看見一群人掩在黑影裡頭,蜷做一堆,象一頭巨大的貓,津津有味的體驗著、培養著他們的幻覺。半明半暗的黃澄澄的光線中,很神秘的顯出幾張臉,那種無可形容的風度,悄然出神的姿態,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與同情:他留戀它們,聽著它們,終於和它們身心融成一片。有時那些心靈中也有一個會覺察到,雙方在音樂會的時間內隱隱然起一種共鳴的作用,互相參透生命中最隱秘的部分,直到音樂會終了,溝通心靈的洪流才會中斷。這種境界,是一般愛好音樂的人,尤其是年輕而盡情耽溺的人所熟知的:音樂的精華主要是由愛構成的,所以一定要在別人心中體驗才能體驗得完滿;唯譬如此,音樂會中常常有人不知不覺的四處窺探,希望能在人堆里找到一個朋友,來分享他自個兒擔受不了的喜悅。

在克利斯朵夫為了要充分領略音樂的甜美而挑選的這批臨時朋友中間,有一張在每次音樂會上都遇見的臉,特別吸引他。那是個風騷的女工,不懂音樂而極喜歡音樂的。她的側影好象一頭小野獸,一個筆直的小鼻子比她微微撅起的嘴和細巧的下巴只突出一點,往上吊的眉毛很細,眼睛很亮:完全是無愁無慮的女孩子,在她那個淡漠的恬靜的外表之下,有的是愛笑愛快活的心情。這些輕佻的姑娘,年輕的女工,也許最能映出久已絕跡的清明之氣,象古希臘雕像和拉斐爾畫上所表現的。當然這境界在她們的生命中不過是一剎那,歡情覺醒的一剎那,很快就萎謝的。但她們至少有過一忽兒美妙的光陰。

克利斯朵夫望著她非常高興:一張可愛的臉永遠使他心裡很舒服;他能夠欣賞而不動慾念,只從中汲取歡樂,力,安慰,——甚至於德性。不必說,她很快就注意到他在看她;而他們之間也不知不覺有了那種磁性的交流。並且因為差不多在每次音樂會中都坐著老位置,兩人不久便熟悉了彼此的口味。聽到某些段落,他們互相會心的瞧一眼;她要是特別喜歡某一句,就微微吐著舌頭,好似要舔嘴唇的樣子;要是她覺得某一句不對勁,就不勝輕蔑的撅著嘴。這些小小的表情有點兒無心的做作,那是一個人知道自己被人注意的時候免不了的。有時聽到嚴肅的作品,她頗想做出莊嚴的神氣:側著腦袋,集中精神,臉上掛著點笑意,眼梢里覷著他是否注意她。他們倆已經成為很好的朋友,雖然從來沒說過一句話,甚至也不想——(至少在克利斯朵夫方面)——在音樂會散場的時候見見面。

碰巧他們在某次晚上的音樂會中坐在一起。笑容可掬的遲疑了一會,兩人終於友好的攀談起來。她聲音很好聽,關於音樂說了許多傻話,因為她完全不懂而要裝懂;但她的確非常喜歡。最壞的跟最好的,馬斯涅與瓦格納,她都愛好,只有那些平庸的東西她才厭煩。音樂對她是一種刺激感官的享樂,她全身的毛孔都在吸收,好似達娜哀的吸收黃金雨。①《特里斯坦》的序曲使她渾身發抖;《英雄交響曲》使她如臨戰陣,非常痛快。她告訴克利斯朵夫說貝多芬聾而且啞,但雖然這樣,雖然他生得奇醜,要是她認識他,她一定會愛他。克利斯朵夫分辯說貝多芬並不怎麼丑;於是他們討論到美醜問題;她承認這是看各人口味而定的,這一個人認為美的,另一個人可以認為不美:「人不是金洋錢,沒法討每個人歡喜。"——克利斯朵夫寧可她不開口,那時倒更能聽到她的內心。音樂會中奏到《伊索爾德之死》的那一段,她把汗濕的手遞給他;他把它握著,直到樂曲終了;他們在勾連在一起的手指上感覺到交響樂的波流——

①希臘神話載:阿爾哥王阿克利西奧西斯因神示將被平生女達娜哀所殺,乃將達娜哀幽禁塔中。達娜哀為宙斯所戀,化身為黃金雨潛入塔中。

他們一同出場;快到半夜了。兩人一邊談一邊向拉丁區走去;她攙著他的胳膊,由他送回家;到了門口,她正想替他帶路,他卻告辭了,全沒注意到她鼓勵他留下的眼色。她當場不禁為之愕然,繼而又大為氣惱;過了一忽兒,她想到他這麼蠢又笑彎了腰,回到房裡脫衣服的時候,她又生起氣來,終於悄悄的哭了。她在下次音樂會中碰到他,很想裝出氣惱,冷淡,使性的神氣。但他那麼天真其實,使她的心軟了下來。他們又談著話,只是她的態度比較矜持了些。他很誠懇的,同時極有禮貌的和她談著正經,談著美妙的事,談著他們所聽的音樂和他的感想。她留神聽著,竭力要跟他一般思想。她往往捉摸不到他說話的意義,可照舊相信他。她對克利斯朵夫暗暗抱著一種感激的敬意,面上卻差不多不露出來。由於一種不約而同的心理,他們只在音樂會場上談天。有一回他看見她跟許多大學生在一起。他們倆很莊嚴的行了個禮。她對誰都不提其他。她心靈深處有一個神聖的區域,藏著些美妙的,純潔的,令人安慰的東西。

這樣,克利斯朵夫用不著有所行動,光是有他這樣一個人,就能給人一種心神安定的影響。他走到哪兒都不知不覺的留下一點兒內心的光。他自己可絕對想不到。在他身旁,就在他一座屋子裡面,有些他從未見過的人,也在無意中慢慢的感受到他的嘉惠於人的光輝。

幾星期以來,克利斯朵夫便是守齋也沒有錢上音樂會去了;寒冬已屆,在他那間最高層的屋子裡,他凍僵了,不能再一動不動的坐在桌子前面。於是他下樓到巴黎街上亂跑,想靠走路來取暖。他常常會忘了周圍熙熙攘攘的人,遁入無窮無極的時間中去。只要看到喧鬧的街道之上,凄冷的明月掛在天空,或是白茫茫的霧裡透出一輪紅日,他就會覺得煩囂的市聲登時消滅,整個的巴黎沉入了無垠的空虛,那些生活景象彷彿是久已過去的幾百年以前的生活的影子,……文明的外衣沒有能完全遮蓋了的,自然界中的獷野的生活;只要有點兒極細微的,平常人無從感知的徵象,就能使克利斯朵夫窺到那生活的全豹。在街面的石板縫中長出來的青草,在荒瘠的大街上,在沒有空氣沒有泥土的鐵欄中抽芽的樹木,跑過的一條狗,飛過的一頭鳥,充塞於原始天地而被人類毀滅了的野獸的最後一批遺迹,一群飛舞的蚊蚋,侵蝕一個市區的無形的疫癘:光是這些現象,已經能夠使大地的浩然之氣衝出閉塞的人類暖室,吹在克利斯朵夫的臉上,鞭策他的生命力把它鼓動起來。

在這種長時間的散步中,——往往餓著肚子,幾天的不跟任何人交談,他可以無窮無盡的作著夢。飢餓與沉默更刺激了這種病態的傾向。夜裡他睡眠不安,做著累人的夢,時時刻刻看到他的老家,看到兒時的卧室;音樂老是和他糾纏不清。白天,他又跟那些躲在他心中的人,親愛的人,離別的與亡故的人談著話。

十二月里一個潮濕的下午,堅硬的草地上蓋著冰花,灰色的屋頂與穹窿在大霧中變得一片迷糊,枝幹裸露的樹,瘦長的,畸形的,浴著水氣,好似海洋底下的植物,——克利斯朵夫從上一天氣就老打著寒噤,無論如何不能使自己溫暖,便走進了他不大熟識的盧佛宮。

至此為止,繪畫沒有使他怎麼感動過。他太耽溺於內心的天地了,來不及再去把握色與形的世界。它們對他的影響僅限於它們跟音樂共鳴的部分,而那隻能給他一種變了樣的影子。當然,他也本能的隱隱約約的感覺到,眼睛看的形式與耳朵聽的形式,它們的和諧都受著同樣的規則支配;他也感覺到心靈深處的水波便是色彩與聲音兩條巨川的發源地,只是在人生的分水嶺上望兩個相反的方向分了路,灌溉著兩個不同的山坡。但他只認得兩個山其中的一個,到了要應用眼睛的王國內就迷路了。所以那眼神清朗,號稱為光明世界的王后的法蘭西,它最動人而也許最自然的魅力的秘密,克利斯朵夫始終沒有發見。

即使克利斯朵夫對繪畫感到興趣,以他十足地道的德國人品息,也不容易接受一種這樣不同的視覺的境界。有些風雅的德國人唾棄德國人的感覺而醉心於印象派,或是十八世紀的法國畫,——有時還自命為比法國人了解得更深刻:克利斯朵夫可不是這樣。跟他們比較,他也許是個野蠻人;但他老老實實做著野蠻人。蒲舍畫上的粉紅色的臀部;華多的下巴肥胖、多愁多病的才子,肌肉豐滿的美人,胸衣高聳而精神完全是浮華空虛的人物;葛萊士的一本正經的眼風;弗拉高那的撩得很高的襯衣:所有這些富有詩意的裸體的玩藝兒①給他的印象不過跟一份專講色情的時髦報紙相仿。他完全沒感覺到畫上富麗堂皇的和諧。歐洲最精練的古文明的,那種綺麗的而有時也帶點凄涼的夢境,對他是更生疏了。對於十七世紀的法國畫,他也不見得更能賞識繁文縟節的虔誠,講究氣派的肖像;幾個最嚴肅的大師的冷淡與矜持的態度,尼古拉-波生嚴峻的作品,和斐列伯-特-香班涅色彩不鮮明的人像上所表現的灰色的靈魂,正是教克利斯朵夫和法國②古藝術無從接近的。此外,他根本不認識新派藝術;而即使認識了,恐怕也不免於認識錯誤。在德國的時候他受到相當誘惑的現代畫家只有一個鮑格林,但這位作家也不會使克③利斯朵夫了解拉丁藝術。克利斯朵夫所領會的是這個粗暴的天才的原始與粗野的氣息。他的眼睛看慣了生硬的顏色,看慣了那個如醉如狂的野蠻人的大刀闊斧的東西,當然不容易接受法國藝術的半明半暗的色調,與柔和纖巧的和諧——

①蒲舍四人均法國十八世紀畫家。繪畫採用婦女作題材,以法國十八世紀為最盛。

②波生與特-香班涅均十七世紀法國畫家。兩人均為法國古典畫派之宗師。

③鮑格林為十九世紀瑞士畫家,以色彩強烈著稱,兼有寫實主義與浪漫義的作風。作品側重於表現思想,時或失之晦澀費解。

但一個人生活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決不能無所沾染。環境多少要留些痕迹在你身上。儘管深閉固拒,你早晚會發覺自己有些變化的。

那天傍晚在盧佛宮一間間的大廳上溜-的時候,他就有些變化了。他又累,又冷,又餓;廳上只有他一個人。在他周圍,荒涼的畫廊罩著陰影,那些睡著的形象開始活動了。克利斯朵夫渾身冰凍,悄悄的在埃及的斯芬克斯,亞述的怪物,班爾賽巴里的公牛,巴利西的巨蛇中間走過。他覺得自己進①了神話世界,心頭有些神秘的激動。人類的幻夢,——心靈的各種奇異的花,——把他包裹著……——

①按此系指盧佛宮底層的古代雕刻陳列室。

走進連塵埃都是黃澄澄的書廊,色彩燦爛的果園,沒有空氣的圖畫之林,象發燒一般而快要病倒的克利斯朵夫,精神上突然受到一個極大的震動——他被飢餓,室內的溫度,和五光十色的圖畫攪得昏昏沉沉,視而不見的走著:他頭暈了。走到靠著塞納河的畫廊盡頭的地方,他站在倫勃朗的《善心的撒瑪利亞人》前面,怕自己倒下,雙手抓著畫前的鐵欄杆,把眼睛閉了一會。等到重新睜開眼來,看著那幅跟他的臉非常貼近的畫的時候,他給迷住了……

日光將盡。它已經遠去,已經死了。看不見的太陽往黑暗中沉沒了。這個奇妙的時間,心靈經過了一天的工作,睏倦交加,入於麻痹狀態,正好是精神的幻覺起來活動的時候。一切都寂靜無聲,只聽見血在脈管里流動。無力動彈,氣息僅屬,心裡頭一片凄愴,沒法自主了……只希望能投入一個朋友的懷裡……只希望有奇迹出現,覺得它就要出現了……是的,它來了!昏暗的暮色中閃出一道金光射在壁上,射在背著垂死者的人的肩上,浸潤著那些平凡的東西與卑微的人物,於是一切都顯得和氣甘美,有了神明的光輝。上帝親自用他那雙有力而仁愛的手臂緊緊摟著那些受難的、病弱的、醜陋的、貧窮的、骯髒的人,摟著那個襪子掉在腳跟上的僕人,那些蜂擁在窗下的畸形的臉,那些一言不發、心懷恐怖的麻木的生靈,——緊抓著倫勃朗畫上所有的可憐的人,那群除了等待、哆嗦、哭泣、祈求以外一無辦法的,受著束縛的,微不足道的靈魂。①——可是上帝就在這兒。我們並不看到他的本相,只看到他的光輪,和他照在眾人身上的光影——

①此節所述的景象,均以倫勃朗原作《善心的撒瑪利亞人》畫上的實景為主。據《新約-路加福音》第十章載,有一男子中途被盜,受傷垂死。一教士及一利未族祭司行經其旁,均不顧而去。素為猶太人痛恨之撒瑪利亞人過而憐之,為之療傷,以馬載之而去。此乃耶穌為詮釋"愛鄰如愛己"一語所說之故事。後世文人畫家多以此為題材,倫勃朗此作尤為知名。

克利斯朵夫搖搖晃晃的走出盧佛宮,頭痛欲裂,什麼都看不見了。在街上,他竟不大注意到石板之間的水窪和在鞋子里直淌的雨水。天快黑了,塞納河的上空一片昏黃,一朵內心的火焰卻象一盞燈似的在那裡照著。克利斯朵夫的眼睛始終還在著魔的狀態。他覺得什麼都不存在:車輛並沒震動街道;行人濕透的雨傘並沒撞著他的身體;他並沒在街上走,也許是坐在家裡,做著夢;也許他已經不存在了……突然之間——(他身子虛極了!)——他一陣頭暈,覺得自己要象石塊似的向前倒下去了……但那不過是一剎那的事:他緊了緊拳頭,挺了挺腿,馬上把身體撐住了。

正在那個時候,正當他的意識從深淵裡浮起來的一剎那,他的目光冷不防跟街道對面一道他很熟識而似乎在呼喚他的目光碰在了一處。他停下來,愣了一愣,心裡想在哪兒見過的。過了一會他才認出這雙凄涼而溫柔的眼睛,原來就是那個被他在德國無意中砸了差事,他竭力想向她道歉而沒有能找到的法國女教員。她也在喧鬧的人群中站住了,望著他。他忽然看見她想排開眾人,走下人行道,向他這邊過來。他趕緊迎上前去;可是無數的車輛擁塞在一起,把他們隔離著;他還看見她在人牆那一邊掙扎;他想不顧一切的衝過去,不料被一騎馬撞了一下,在泥濘的柏油路上滑跌了,差點兒給壓死;等到他渾身泥污的爬起來,好容易到了對面階沿上,她已經不見了。

他想追著去找她。可是又來了一陣頭暈,只得罷了。病已經發作,他明明覺得而不肯承認,還固執著不肯就回去,反而繞著遠路走。但這不過是自討苦吃:臨了他非認輸不可;他手癱腳軟,好容易才回到家裡。在樓梯上,他又透不過起來,只能坐在踏級上歇一歇。進了冰冷的卧室,他還硬撐著不睡,坐在椅子上,渾身浸透了雨水,腦袋重甸甸的,呼吸急促,昏昏然聽著那些跟他一樣困憊的音樂。《未完成交響曲》的句子在他耳邊掠過。可憐的舒伯特!他寫這個曲子的時候也是孤獨的,發著高熱,神思恍惚,處於大夢以前的半麻痹狀態:他坐在火邊沉思遐想,懶洋洋的音樂在四面飄浮,好比不大流暢的水;他耽溺在那個境界里,彷彿一個半睡半醒的兒童對著自己編造的故事出神,翻來覆去的念著其中的一段;然後是睡眠來了……死神降臨了……——而克利斯朵夫也聽見另外一段音樂在耳邊飄過,那境界象一個人雙手滾熱,眼睛緊閉,堆著一副憔悴的笑容,心裡充滿著嘆息,正在想象那個解脫一切的死;那音樂便是巴赫的《大合唱》中第一段合唱:親愛的上帝,我何時死?……多舒服!沉浸在這些波折柔緩的,剛健婀娜的樂句中,象朦朧一片的遠鍾……死,跟大地的和氣恬靜合而為一!……"然後連自己也化為塵土……」

克利斯朵夫振作了一下,排斥這些病態的思想,不讓那個想把病弱的靈魂吞噬的女妖的笑影誘惑。他站起身子想在房裡走走,可是支持不住。他發冷發熱,打著哆嗦,不得不躺上床去。他覺得這一回情形真是嚴重了,但他精神決不屈服,決不象一般害了病就讓病魔擺布的人。他竭力掙扎,不願意害病,尤其是打定主意不願意死。他還有在家鄉等著他的可憐的媽媽,他還有他的事業要干:他決不讓疾病來致他死命。他咬緊著打戰的牙齒,迸足著正在消失的意志;好似一個善於泅水的人和驚濤險浪搏鬥。他時時刻刻往下沉:一片囈語,一堆雜亂的形象,或是故鄉的或是巴黎沙龍的回憶;還有節奏與樂句的糾纏,無窮無盡的在那裡打轉,象馬戲班中的馬;還有《善心的撒瑪利亞人》突然放出來的那道金光;黑影里的可怖的面貌;然後是深淵,是黑暗。過了一會,他重新浮起,撕破那些妖形怪相的雲霧,拳頭與牙床都在抽搐。他拚命抓著他現在和過去的一切所愛的人,抓著剛才瞧見的女友的臉影,抓著他疼愛的媽媽,抓著他永遠不滅的本體,覺得那是大海之中的岩石:「死神吞噬不了的"……——可是岩石又被海水湮沒了,一個巨浪把靈魂沖開了。克利斯朵夫重新在昏迷中掙扎,說著荒唐的囈語,他在指揮,在演奏,一個幻想的樂隊:長號,圓號,鈸,定音鼓,巴松管,低音提琴……他發狂般的亂拉,亂吹,亂打,做出演奏各種樂器的動作。可憐他鬱積著的音樂在胸中翻騰。幾星期以來既不能聽,又不能演奏,他象一口受著高壓力的氣鍋,差不多要爆裂了。某些糾纏不已的樂句象螺旋般鑽進他的腦子,刺著耳膜,使他痛得直嚷。高潮過去以後,他倒在枕上,累得要死,渾身是汗,軟癱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快窒息了。他在床前放著水瓶,常常喝幾口。隔壁屋子的聲響,頂樓上關門的聲音,都把他嚇得直跳。他在昏懵中痛恨那些四周的人物。但他的意志始終在奮鬥,它吹起英勇的軍號和魔鬼宣戰……"即使世界上都是妖魔,即使它們要吞噬我們,我們也不怕……」

而在他翻滾不已的,火辣辣的,黑暗的海面上,忽然展開一片平靜的境界,透出一些光明,小提琴與其弦琴靜靜的在那裡低吟,小號與圓號莊嚴肅穆的吹出勝利的曲調,同時病人心頭又奏起一闋不屈不撓的歌,好似抵禦狂濤的一堵巨牆,好似約翰-賽巴斯蒂安-巴赫的聖歌。

正當他發著高熱和幽靈掙扎,胸部快要悶塞而竭力撐拒的時候,他迷迷忽忽的覺得房門打開了,有個女人拿著一枝蠟燭走進來。他以為又是一個幻象。他想說話而不能,又暈過去了。每隔一些時候,他神志清醒一些,覺得有人把他的枕頭墊高了,腳上添了一條被,背後又有些熱騰騰的東西;或是睜開眼來,看見床跟前坐著一個臉並不完全陌生的女子。隨後他又看到另外一張臉,原來是個醫生在替他看病。克利斯朵夫聽不清他們的話,但猜到是說要把他送醫院。他想跟他們爭,想大聲的嚷著說不願意去,寧可孤零零的死在這兒;可是他嘴裡只發出一些莫名片妙的聲音。那女的居然懂得他的意思,代他拒絕了,回過來安慰他。他竭力想知道她是誰。等到他好容易能迸出一句有頭有尾的話的時候,他就提出這個問句。她回答說她是他頂樓上的鄰居,因為聽到他哼唧,就冒昧的進來了,以為他需要什麼幫助。她恭恭敬敬的請他不要耗費精神說話。他聽從了。並且剛才費了一點勁已經筋疲力盡,他只能躺著不動,一聲不出,可是頭腦繼續在工作,拚命要把一些散亂的回憶歸在一起。他在哪兒見過她的呢?……終於想起來了:不錯,他是在頂樓的走廊里見過的;他是個幫傭的,叫做西杜妮。

他半闔著眼睛望著她,她可沒有發覺。她個子很小,表情嚴肅,腦門鼓著,望后梳的頭髮把蒼白的腮幫的上部和太陽穴都露在外邊,骨頭很顯著,短鼻子,淡藍眼睛,眼神又溫和又固執,厚嘴唇抿得很緊,皮膚帶點兒貧血,神氣很謙卑,深藏,有點發僵。她非常熱心的照顧著克利斯朵夫,可是不聲不響,不表示親密,從來不忘了她女僕的身份和階級的區別。

等到他病勢減輕而能聊天的時候,她的忠厚誠懇使西杜妮說話比較隨便了些,但她始終提防著,有些事(他看得出來)她是不說的。她一方面很謙虛,一方面很高傲。克利斯朵夫只知道她是布列塔尼人,本鄉還有個父親,她提到的時候說話很小心;可是克利斯朵夫不難猜到他是個遊手好閒的酒鬼,只管尋歡作樂而剝削女兒;她的傲迫使她一聲不出的讓他剝削,經常把一部分工資寄給他;她肚裡可完全明白。另外她還有個妹子正在預備受小學教師的檢定試驗,那是她覺得挺得意的。妹子的教育費差不多全部歸她負擔。她做活非常賣力。

「你現在的位置不壞嗎?"克利斯朵夫問她。

「是的,可是我想離開。」

「為什麼?是不是不滿意主人?」

「噢!不是的;他們對我很好。」

「那末是工錢太少了?」

「也不是的……」

他不大明白,想要了解她,逗她說話。但她講來講去不過是她單調的生活,謀生的艱難,而她也不在乎這些:她不怕工作,那是她的一種需要,幾乎是種樂趣。她不說自己最感壓迫的是無聊。他只是猜到。慢慢的,由於深切的同情所引起的直覺,而這直覺是因為疾病的刺激而變得更敏銳,因為想起親愛的老母在同樣生活中所受的苦難而變得更深刻的,他居然能看透西杜妮的心事。他彷彿身歷其境的看到這種悶人的,不健康的,反自然的生活,——在布爾喬亞社會中,這是當票人的最普通的生活;——他看到那些並不兇惡可是漠不關心的主人,有時除了差遣之外幾天不跟她們說一句話。她整天坐在沒法喘氣的廚房裡,一扇天窗也是被柜子擋著,望出去只看見一堵骯髒的白牆。所有的快樂就是主人們漫不經意的說一聲沙司做得不錯或是烤肉烤得恰到好處。幽禁的生活,沒有空氣,沒有前途,沒有一點慾念與希望的光,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最苦悶的時間是主人們到鄉下過假期的時候。他們為了經濟關係不帶她一塊兒去,付了她工錢,可不給她回家的路費,讓她自己有錢自己去。她既沒有這個慾望,也沒這個能力。於是她孤零零的呆在差不多空無一人的屋子裡,不想出門,甚至也不跟別的僕役搭訕;她瞧不起她們,因為她們粗俗,不規矩。她不出去玩兒,生性很嚴肅,儉省,又怕路上碰到壞人。她在廚房或卧室里坐著:從卧室望出去,除了煙突之外,可以看見一所醫院的花園裡一株樹的樹頂。她不看書,勉強做些活兒,迷迷忽忽的,百無聊賴,煩悶得哭了;她能無窮無盡的凈哭,哭簡直是她的一種樂趣。但是她煩惱到極點的時候,連哭都哭不出來,心象凍了冰一樣。隨後她竭力振作品來,或是自然而然的又有了生意。她想著妹子,聽著遠處的手搖風琴聲,胡思亂想,老是計算要多少天做完某件工作,要多少天才能掙多少錢;她常常算錯,便重新再算,終於睡著了。日子過去了。

除了這種特別消沉的情形,她也有象兒童般愛取笑的快活勁兒。她笑別人,笑自己。她對於主人們的行為並非見不到,心裡也並非不加批判:例如他們因為無所事事而來的煩惱,太太的郁怒和發愁,所謂優秀階級的所謂正經事兒,對一幅畫,一曲音樂,一本詩集的興趣。她只有健全而粗疏的判斷力,既不象十足巴黎化的女僕那末充時髦,也不象內地老媽子那樣只崇拜她們不了解的東西;她對於彈琴,談天,一切文雅的玩藝兒,不但沒用而且可厭的,在自欺其人的生活中占著偌大位置的事,都抱著敬而遠之的輕蔑態度。她不免把自己過的現實生活,和這種奢侈生活的虛幻的苦樂,似乎一切都由煩悶封造出來的苦樂,暗中比較一番。但她並不因此而憤憤不平。世界就是這麼回事。她忍受一切,惡人,傻子,一律忍受。她說:「本來嗎,各種人合起來才成其為世界。」

克利斯朵夫以為她有宗教信仰作支持;但有一天,她提起那些更有錢更快樂的人的時候,說:「歸根結蒂,所有的人將來都是一樣的。」

「將來?什麼時候?"克利斯朵夫問。"社會革命以後嗎?」

「革命!嘿!還遠得很呢!我才不信那些傻話。反正將來大家都是一樣的。」

「什麼時候呢?」

「當然是死了以後嘍!那時不是誰都完了嗎?」

他對著這種心平氣和的唯物主義的看法非常詫異,心裡想:「要是沒有來世,那末一個人過著象你這種生活而眼看別人比你更幸福,不是太可怕了嗎?」

雖然他不說,她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她很冷靜的用著一種聽天由命而遊戲人生的態度繼續說:「一個人總得認命。怎麼能每個人都中頭獎呢?我們運氣不好:話不是說完了嗎?」

她甚至不想到外國(有人找她上美洲)去找一個多掙點兒錢的位置。她從來沒有離開本國的念頭。她說:「天下的石子都是一樣硬的。」

她骨子裡有一種懷疑的玩世不恭的宿命觀。她完全是那種法國鄉下人,很少信仰,或竟全無信仰;不需要什麼生活的意義,生命力卻非常的強;——人很勤謹,對什麼都很冷淡,對一切都不滿意,可是很服從;不怎麼愛人生,卻又抓得很緊,也用不著空空洞洞的鼓勵來保持他們的勇氣。

從來沒見識過這等人的克利斯朵夫,看到這個誠樸的少女一無信仰,好不奇怪;他佩服她會留戀沒有樂趣沒有目標的人生,尤其佩服她不需要依傍而很堅強的道德意識。至此為止,他所認識的法國平民只是從自然主義派的小說和當代小名士的理論中看到的;這批人剛和十八世紀與大革命時代的風氣相反,喜歡把沒有教育的人描寫成無惡不作的野獸,以便遮掩他們自身的罪惡……現在他才不勝驚異的發見了西杜妮這種不稍假借的誠實。那不是道德問題,而是本能與骨氣的問題。她也有她貴族式的驕傲。我們倘若相信平民就是粗俗的同義字,那就大錯特錯了。平民之中有貴族,正如布爾喬亞中有下等階級。所謂貴族,是指那些具有比別人更純潔的本能,也許還有更純潔的血統的人;他們也知道這一點,知道自己的身分而有不甘自暴自棄的傲骨的。這種人當然為數不多;但即使處於孤立的地位,大家仍然知道他們是第一流人物;只要有他們在場,別人就會有所顧忌,不得不拿他們做榜樣,或者裝做這樣。每個省,每個村子,每個集團,它的面目多少是它的貴族的面目;這裡的輿論嚴,那裡的輿論寬,都看各該地方的貴族而定。雖然今日"多數人"的力量這樣過分的膨脹,這批默默無聲的少數分子的固有的權威還是沒改變。比較危險的倒是他們離開本鄉,散到遙遠的大都市中去。但即使如此,即使他們孤零零的迷失在陌生的社會裡,優秀種族的個性始終存在,沒有被周圍的環境同化。克利斯朵夫所看到的巴黎的一切,西杜妮幾乎一點兒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報紙上肉麻而猥褻的文學,和國家大事同樣對她不生關係。她甚至不知道有所謂平民大學;即使知道,她也不見得會比對宣道會更感興趣。她做著自己的工作,想著自己的念頭,沒有意思借用別人的。克利斯朵夫為此贊了她幾句。

「這有什麼希奇呢?"她說。"我就跟大家一樣。難道您沒見過法國人嗎?」

「我在法國人中間混了一年了;除了玩兒以外,或者學著別人玩兒以外還能想到別的事的,我連一個都沒見過。」

「不錯,"西杜妮說。"您只看到有錢的人。有錢的人是到處一樣的。其實您還什麼都沒看見。」

「好罷,"克利斯朵夫回答;"那末讓我來從頭看起。」

他這才第一次見到法蘭西民族,見到那使人覺得不朽,跟他的土地合而為一,象土地一樣眼看多少征服它的民族、多少一世之雄煙消雲散而它始終無恙的法國民族。

他慢慢的恢復健康,開始起床了。

他第一件操心的事是要償還西杜妮在他病中墊付的款子。既然還不能出門去找工作,他便寫信給哀區脫,要求預支一筆錢。哀區脫逞著那種又冷淡又慷慨的古怪脾氣,過了十五天才有迴音,——在這十五天之內,克利斯朵夫拚命的折磨自己,對西杜妮端來的食物差不多動都不動,直要被逼不過,才吃一些牛奶跟麵包,而過後又責備自己,因為那不是自己掙來的;然後他從哀區脫那兒接到了款子,並沒附什麼信;在克利斯朵夫害病的幾個月里,哀區脫從來不想來打聽一下他的病狀。他有種天賦,能夠幫了人家的忙而教人家不喜歡他。因為他自己在幫忙的時候心裡就沒有什麼愛。

西杜妮每天下午跟晚上來一下。她替克利斯朵夫預備晚餐:毫無聲響的,很體貼的招呼他的事;看到他衣服破爛,她便一聲不出的拿去補了。他們之間不知不覺增加了多少親切的情分。克利斯朵夫嘮嘮叨叨的講到他年老的母親,把西杜妮聽得感動了;她設身處地自比為孤苦伶仃的留在本鄉的魯意莎,對克利斯朵夫抱著慈母般的溫情。他跟她說話的時候也努力想解解他天倫的渴望,那是一個病弱的人感覺得格外迫切的。和西杜妮在一起,他覺得精神上特別能夠接近自己的母親。他有時向她吐露一部分藝術家的苦悶。她很溫柔的為他抱怨,同時看他為了思想問題而悲哀不免認為多此一舉。這一點也使他想其他的母親,覺得很快慰。

他想逗她說些知心話;但她不象他那樣肯隨便發表。他說笑似的問她將來要不要嫁人。她照例用著聽天由命和看破一切的口氣回答說:「給人當差的根本談不到結婚:那會把事情攪得太複雜的。並且要挑到恰當;而這又不是容易的事。男人都是壞蛋。看你有錢,他們就來追求;把你的錢吃光了,就掉過頭去不理啦。這種榜樣太多了,我還想去吃這個苦嗎?"——她沒說出她已經有過一次毀婚的事:未婚夫因為她把所掙的錢統統供給她的家屬,就把她丟了——看見她在院子里很親熱的和鄰居的孩子們玩,在樓梯上碰見他們又很熱烈的擁抱他們,克利斯朵夫不由得想其他認識的一位太太,覺得西杜妮既不傻,也不比別的女子丑,倘使處在那些太太們的地位,一定比她們高明得多。多少的生命力被埋沒了,誰也不以為意。另一方面,地球上卻擠滿著那些行屍走肉,在太陽底下僭佔了別人的位置和幸福!……

克利斯朵夫絲毫不提防。他對她很親熱,太親熱了;他象大孩子一樣的惹人憐愛。

有些日子,西杜妮神氣很頹喪;他以為是她太辛苦的緣故。有一回正談著話,她推說有件事要做,突然站起身來走了。又有一回,克利斯朵夫對她表示得比往常更親熱了些,她便幾天沒有來;而再來的時候,她跟他的說話更拘束了。他尋思在什麼地方得罪了她。他問她,她趕緊說沒有;但她繼續跟他疏遠。又過了幾天,她告訴他要走了:她辭掉工作,離開這兒了。她說些冷冷的,不大自然的話,感謝他對地的好意,祝他和他的母親身體康健,然後和他告別了。她走得這樣突兀,使他驚異到極點,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探聽她離開的動機,她只是支吾其辭;他問她上哪兒去做事,她也置之不答,並且為了直截了當打斷他的問話,竟站起身子走了。在房門口,他向她伸出手去,她興奮的握了一握,但臉上仍舊沒有什麼表情;自始至終,她都是這副發僵的神氣。她走了。

他永遠不明白她為什麼走的。

冬季長得很。潮濕,多霧,泥濘的冬季。幾星期看不見太陽。克利斯朵夫的病雖然大有起色,還沒完全好。右邊的肺老是有一處地方作痛,傷口在慢慢的結疤,劇烈的咳嗆使他夜裡不能安眠。醫生禁止他出門,甚至還想教他往東南海濱或大西洋上的加拿里群島去療養。但他非上街不可。要是他不去找晚飯,晚飯決不會來找他的——人家又開了許多他沒錢購買的藥品。因此他乾脆不去請教醫生了:那不是白費錢嗎?並且在他們面前,他老是很窘;他們彼此沒法了解:簡直是兩個極端的世界。醫生們對於這個自命為一個人代表整個天地、而實際是象落葉一般被人生的巨流衝掉的窮藝術家,抱著一種帶點訕笑與輕視的同情心。他被這些人瞅著,摸著,拍著,非常畏縮。他對自己病弱的身體好不慚愧。他想:「將來它死了,我才高興呢!」

雖然受著孤獨,貧病,和種種苦難的磨折,克利斯朵夫仍是很有耐性的忍受他的命運。他從來沒有這樣的耐性,連自己都為之詫異了。疾病往往是有益的。它折磨了肉體,可是把心靈解放了,凈化了:日夜不能動彈的時候,平時害怕太劇烈的光明而被健康壓在下面的思想抬頭了。從來沒害過病的人決不能完全認識自己。

疾病使克利斯朵夫心非常安靜。它把他生命中最凡俗的部分剔凈了。他用著比以前更靈敏的官能,感覺到那個富有神秘的力量的世界,那是每人心中都有而被生活的喧擾掩蓋得聽不見的。他那天發著高熱在盧佛宮中見到的景象,連最微末的回憶都深深的刻在心頭;從此他就置身於和倫勃朗的名作同樣溫暖,柔和,深沉的氣氛中。那顆無形的太陽放射出來的光彩,他心中也一樣的感受到。雖然絕對沒有信仰,他仍覺得自己並不孤獨:神明的手牽引著他,把他帶到一個跟神相遇的地方。而他也象小孩子一樣的信賴它。

多少年來第一次,他不得不休息。發病以前過度緊張的精神使他筋疲力盡,至今還沒恢復,所以便是療養時期的疲乏倦怠對他也是一種休息。克利斯朵夫幾個月的提心弔膽,日夜警惕,如今才覺得自己老釘著一處的目光漸漸的鬆了下來。但他並不因之而減少他的堅強,只是變得更近人情。天性中那股強大而有點畸形的生命力往後退了一步;他使自己和別人一樣,精神上的偏執和行為方面的殘酷與無情都給去盡了。他再也不恨什麼,再不想到可惱的事,即使想到,也不過聳聳肩膀;他對自己的痛苦想得比較少,而對別人的想得比較多了。自從西杜妮使他想平地球上到處都有謙卑的靈魂默默無聲的熬著苦難,毫無怨嘆的奮鬥,他就為了他們而把自己忘了。素來並不感傷的他,這時也不禁有些神秘的溫情:那是在一個病人心中開出來的花。晚上,靠著院子那邊的窗,聽著黑夜裡神秘的聲音……附近的屋子裡有人唱著歌,遠聽更顯得動人,一個女孩子天真的彈著莫扎特……他心裡想:

「你們,我並不認識而都愛著的人,還沒受過人生的烙印、做著些明知是不可能的美夢、跟敵對的世界掙扎著的人,——我願意你們幸福!噢,朋友們,我知道你們在那兒,我張著臂抱等你們……是的,我們之中隔著一道牆。可是我會一塊一塊的把牆拆毀的;同時我自己也消磨完了。咱們能有一天碰在一起嗎?在另外一道牆——死——沒有築起以前,我還來得及趕到你們前面嗎?……管它!孤獨就孤獨罷,孤獨一世罷,只要我為你們工作,為你們造福,只要你們以後能稍稍愛我,在我死了以後!……」

大病初癒的克利斯朵夫就這樣喝著"愛與苦難"這兩位保姆的乳汁。

在這個意志比較鬆懈的情形之下,他覺得需要和別人接近。雖然身體還十分軟弱,出門還不大妥當,他往往清早或傍晚出去,那是群眾象潮水般從人煙稠密的街上涌往工作場所,或是從那兒回來的時間。他要到人與人息息相通的氣氛中去浸一下,提提神。他並不跟誰交談,也沒有這念頭。他只要看人家走過,猜他們的心事,愛他們。他又親切又同情的瞧著那些急急忙忙趕路的工人,不曾工作已經有了睏倦的神氣,——瞧著這些青年男女,臉色蒼白,表情活潑,掛著一副古怪的笑容,——瞧著那些透明而活動的臉隱隱然可以看到慾望,憂患,遊戲人生的心理,象潮水般流過,——瞧著這批大都會裡多麼聰明的,太聰明的,有些病態的市民。他們都走得很快,男人們一邊走一邊讀報,女人們一邊走一邊啃著月芽餅。一個亂髮蓬鬆的少女在克利斯朵夫身旁走過,臉睡得有點虛腫,象山羊一般邁著小步,顯得煩躁,急促:克利斯朵夫恨不得犧牲自己一個月的壽命來使她多睡一二個鐘點。噢,要是真有人跟她這麼提議,她才不會拒絕呢!他真想把那些悠閑的有錢的婦女,養尊處優而煩悶的人,這時候還在重門深鎖的寢室里高卧的,從床上拖起來,讓這些灼熱而睏倦的身體,感覺新鮮、內心生活並不豐富、可是活潑而貪戀生命的人,去躺在他們床上,過一下那種安閑的生活。這般機靈而疲乏的小姑娘,又狡猾,又純補,那麼無恥那麼天真的貪快樂,而骨子裡倒是誠實勤勞的女工:他現在看待她們非常寬容了。即使其中有幾個當面訕笑他,或者對著他這個眼睛火辣辣的大孩子彼此示意,他也不生氣了。

他也常在河濱大道上一邊徘徊,一邊沉思遐想。這是他最喜歡散步的地方。在這兒,他彷彿看到了心中渴念的,給他童年時代多少安慰的大河。當然,這不是萊茵河,既沒有它浩浩蕩蕩的氣勢,也沒有那遼闊的遠景跟廣大的平原,可以讓他游目騁心。眼前這條河睜著灰色的眼睛,披著淺藍的外衣,憑著它細膩而明確的線條,嫵媚的姿態,柔軟的動作,在-E艷的城市裡懶懶的伸展著;橋樑是它的手釧,紀念建築是它的項鏈;它象一個美女般對著自己的艷色微笑……這才顯出了巴黎的光明!克利斯朵夫在這城裡第一樣喜歡的便是這條河;它一點一點的浸透了他的心,不知不覺把他的氣質變換了。他認為這是最美的音樂,唯一的巴黎音樂。在暮色將臨的時分,他幾小時的在河濱流連,或是走進古法蘭西的花園,欣賞著和諧的光線照在紫色的霧靄繚繞的大樹頂上,①照在灰色的雕像和花盆上,照在紀念建築的滿生苔蘚的石頭上;而那些建築物都是王朝的遺迹,吸收了幾百年的日光的——這種微妙的氣氛,是柔和的太陽與乳汁般的水氣融化成的,——銀色的塵霧中就有歡樂的民族精神在飄浮——

①古法蘭西的花園系指盧佛宮前面的蒂勒黎花園。

一天傍晚,他靠在聖-米希橋附近的石欄杆上,一邊看著流水,一邊隨便翻著冷攤上的舊書。他無意之間打開米希萊著作中的一冊單行本。他讀過幾頁這史家的作品:那種法國式的浮誇,自鳴得意的辭藻,過於跌宕的句法,他不大喜歡。可是那一天他才看了幾行就被吸住了。那是聖女貞德受審的最後一段情形。他曾經從席勒的作品中知道這個奧爾良的處女,一向認為她不過是個傳奇式的女英雄,她的故事是大詩人給幻想出來的。不料這一回他突然看到了現實,被它①緊緊的抓住了。他往下念著,念著;慷慨激昂的描寫,悲慘的情節,使他心都碎了。讀到貞德知道當晚就得給處決而驚死過去的時候,他的手抖了,眼淚湧上來了,只得停下。因為病後衰弱,他簡直感情衝動到可笑的程度,自己也看了氣惱——他想把書念完,但時間晚了,書販已經在收拾書箱。他決意買那本書;可是掏了掏口袋,只有六個銅子。窮到這樣是常有的事,他並不著急;他剛才買了晚上吃的東西,預算下一天可以向哀區脫領到一筆抄起的報酬。但要等到明天是太難受了!為什麼把僅有的一些錢去買了食物呢?啊!要是能把袋裡的麵包跟香腸抵付書價的話,豈不是好!——

①聖女貞德(1412-1431)為百年戰爭中挽救法國的民族女英雄,十六歲即率領軍隊反抗英軍,解放被圍的奧爾良,故史家亦稱其為奧爾良的處女。貞德最後落於英人之手,被處火刑。

第二天清早,他上哀區脫鋪子去支錢,但走過聖-米希橋的時候,沒有勇豈不停下來。他在書販的箱子里又找到了那部寶貴的書,花了兩小時把它全部念完了。他為之錯失了哀區脫的約會,又費了整天的功夫才見到他。最後,他終於接洽好了新的工作,領到了錢,馬上去把那本書買了來。他怕給人捷足先登的買去。其實即使這樣也不難再找一本;但克利斯朵夫不知道這本書是不是孤本;並且他要的是這一部而不是另一部。凡是愛好書的人都有一些拜物狂。哪怕只是寥寥幾頁,髒的也罷,有污跡的也罷,只要是激動過他們的幻想的,便是神聖的。

克利斯朵夫回去在靜寂的夜裡把聖女貞德的歷史重讀了一遍。沒有旁人在場,他不用再壓制自己的感情。他對這個可憐的女子充滿著溫情,憐憫,與無窮的痛苦,似乎看到她穿著鄉下女子的紅顏色的粗布衣服,高高的個子,怯生生的,聲音很柔和,聽著鐘聲出神,——(她也跟他一樣愛鐘聲),——臉上堆著可愛的笑容,顯得那麼聰明那麼慈悲,隨時會流淚,——為了愛,為了憐憫,為了軟心而流淚:因為她兼有男性的剛強和女性的溫柔,是個純潔而勇敢的少女。她把盜匪式的軍隊的野性給馴服了,又能夠鎮靜的用她的頭腦,用她女人的機靈,用她堅強的意志,在孤立無助而被大家出賣的情形之下,成年累月的應付那些象豺狼虎豹一般包圍著她的,教會與司法界人士的奸計。

而克利斯朵夫最感動的尤其是她的慈悲心,——打了勝仗之後,她要為戰死的敵人哭,為曾經侮辱她的人哭;他們傷了,她去安慰;他們臨終,她去祈禱,便是對出賣她的人也不懷怨恨,到了火刑台上,火在下面燒起來的時候,她也不想到自己,只擔心著慰勉她的修士,教他快走。"她在最劇烈的廝殺中還是溫柔的,對最壞的人也是善良的,便是在戰爭中也是和平的。戰爭是表示魔鬼得勝,可是在戰爭中間,她有上帝的精神。」

克利斯朵夫看到這兒,想到了自己:「我廝殺的時候就沒有這種上帝的精神。」

他把貞德的傳記家筆下最美的句子反覆念著:

「不論別人如何蠻橫,命運如何殘酷,你還得抱著善心……不論是如何激烈的爭執,你也得保持溫情與好意,不能讓人生的磨難損害你這個內心的財寶……」

於是他對自己說著:「我真罪過。我不夠慈悲。我缺少善意。我太嚴——請大家原諒我罷。別以為我是你們的仇敵,你們這些被我攻擊的人!我原意是為你們造福……可是我不能讓你們做壞事……」

因為他不是個聖者,所以只要想到那些人,他的怨恨又覺醒了。他最不能原諒的是,一看到他們,從他們身上看到的法國,就教人想不到這塊土地上曾經長出這樣純潔的花,這樣悲壯的詩。然而那的確是事實。誰敢說不會再有第二次呢?今日的法國,不見得比淫風極盛而竟有聖處女出現的查理七世時代的法國更糟。如今廟堂是空著,遭了蹂躪,一半已經坍毀了。可是沒有關係!上帝在裡面說過話的。

克利斯朵夫為了愛法國的緣故,竭力想找一個法國人來表示他的愛。

那時正到了三月底。克利斯朵夫不跟任何人交談,不接到任何人的信,已經有幾個月之久,除了老母每隔許多時候來幾個字。她不知道他害病,也沒把自己害病的事告訴他。他和社會的接觸只限於上音樂鋪子去拿他的活兒或是把做好的活兒送回去。他故意候哀區脫不在店中的時候去,免得和他談話。其實這種提防是多餘的:因為他只碰到一次哀區脫,而哀區脫對於他的健康問題也只淡淡的提了一二句。

正當他這樣的無聲無息,幽居獨處的時候,忽然有天早上收到羅孫太太的一封請柬,邀他去參加一個音樂夜會,說有個著名的四重奏樂隊參加表演。信寫得非常客氣,羅孫還在信末附了幾行懇切的話。他覺得那回和克利斯朵夫的爭執對自己並不怎麼體面。尤其因為從那時期,他和那位歌女鬧翻了,他自己也把她很嚴厲的批判過了。他是個爽直的漢子,從來不懷恨他得罪過的人;倘若他們不象他那麼寬宏大量,他會覺得可笑的。所以他只要高興跟他們重新相見,就會毫不遲疑的向他們伸出手去。

克利斯朵夫先是聳聳肩,賭咒說不去。但音樂會的日子一天天的近了,他的決心一天天的跟著動搖了。聽不見一句話,尤其是聽不見一句音樂,使他喘不過氣來。固然他自己再三說過永遠不再上這些人家去,但到了那天,他還是去了,覺得自己沒有骨豈非常慚愧。

去的結果並不好。一旦重新走進這個政客與時髦朋友的環境,他馬上感到自己比從前更厭惡他們了:因為孤獨了幾個月,他已經不習慣這些牛鬼蛇神的嘴臉。這兒簡直沒法聽音樂:只是褻瀆音樂。克利斯朵夫決意等第一曲完了就走。

他把所有那些可憎的面目與身體掃了一眼。在客廳的那一頭,他遇到一對望著他而立刻閃開去的眼睛。跟全場那些遲鈍的目光相比,這雙眼睛有一種說不出的天真其實的氣息使他大為驚奇。那是畏怯的,可是清朗的,明確的,法國式的眼睛,望起人來那麼率直:它們自己既毫無掩飾,你的一切也無從隱遁。克利斯朵夫是認識這雙眼睛的,卻不認識這雙眼睛所照耀的臉。那是一個二十至二十五歲之間的青年,小小的個子,有點兒駝背,看上去弱不禁風,沒有鬍子的臉上帶著痛苦的表情,頭髮是栗色的,五官並不端正而很細膩,那種不大對稱的長相使他的神氣不是騷動,而是惶惑,可也有它的一種魅力,似乎跟眼神的安靜不大調和。他站在一個門洞里,沒人注意他。克利斯朵夫重新望著他;那雙眼睛總是怯生生的,又可愛又笨拙的轉向別處;而每次克利斯朵夫都「認得"那雙眼睛,好象在另外一張臉上見過似的。

因為素來藏不住心中的感覺,他便向著那青年走過去;他一邊走一邊想跟對方說什麼好;他走一下停一下,左顧右盼,好似隨便走去,沒有什麼目標。那青年也覺察了,知道克利斯朵夫向自己走過來;一想到要和克利斯朵夫談話,他突然膽小到極點,竟想望隔壁的屋子溜;可是他那麼笨拙,兩隻腳彷彿給釘住了。兩人面對面的站住了,僵了一忽兒,不知道話從哪兒說起。越窘,各人越以為自己在對方眼裡顯得可笑。終於克利斯朵夫瞪著那個青年,沒有一句寒暄的話,便直截了當的笑著問:

「你大概不是巴黎人罷?」

對於這個意想不到的問句,那青年雖然局促不堪,也不由得笑了笑,回答說他的確不是巴黎人。他那種很輕的,象蒙著一層什麼的聲音,好比一具脆弱的樂器。

「怪不得,"克利斯朵夫說。

他看見對方聽著這句奇怪的話有些惶惑,便補充道:「我這話沒有埋怨的意思。」

可是那青年更窘了。

他們又靜默了一會。那年輕人竭力想開口:嘴唇顫動著,一望而知他有句話就在嘴邊,只是沒有決心說出來。克利斯朵夫好奇的打量著這張變化很多的臉,透明的皮膚底下顯然有點顫抖的小動作。他似乎跟這個客廳里的人物是兩個種族的:他們都是寬大的臉,笨重的身體,好象只是從脖子往下延長的一段肉;而他卻是靈魂浮在表面上,每一小塊的肉里都有靈氣。

他始終沒法開口。克利斯朵夫比較單純,便接著說:「你在這兒,混在這些傢伙中間幹什麼?」

他粗聲大片的嚷著,那種不知顧忌的態度便是人家討厭他的地方。那青年窘迫之下,不禁向四下里望了望,看有沒有人聽見。這舉動使克利斯朵夫大為不快。隨後那年輕人不回答他的問話,又笨拙又可愛的笑了笑,反問道:「那末你呢?」

克利斯朵夫大聲的笑了,笑聲照例有點兒粗野。

「對啊,我又來幹嗎?"他高高興興的回答。

那青年突然打定了主意,喉嚨梗塞著說:「我多喜歡你的音樂!」

隨後他又停住了,拚命想克服自己的羞怯,可是沒用。他臉紅了,自己也覺得,以至越來越紅,直紅到耳邊。克利斯朵夫微笑著望著他,恨不得把他擁抱一下。青年抬起眼來說:「真的,在這兒我不能,不能談這些問題……」

克利斯朵夫抿著闊大的嘴暗暗笑著,抓著他的手。他覺得這陌生人瘦削的手在自己的手掌中微微發抖,便不由自主的很熱烈的握著。那青年也發覺自己的手被克利斯朵夫結實的手親熱的緊緊握著。他們聽不見客廳里的聲音了,只有他們兩個人了,覺得心心相印,碰到了一個真正的朋友。

但這不過是一剎那,羅孫太太忽然過來用扇子輕輕觸著克利斯朵夫的手臂,說:

「哦,你們已經認識了,用不著我再來介紹了。這個大孩子今晚是專誠為您來的。」

他們倆聽了這話,都不好意思的退後一些。

「他是誰呢?」克利斯朵夫問羅孫太太。

「怎麼!您不認識他嗎?他是個筆下很好的青年詩人,非常的崇拜您。他也是個音樂家,琴彈得挺好。在他面前不能討論您的作品:他愛上了您。有一天,他為了您差點兒跟呂西安-雷維-葛吵起來。」

「啊!好孩子!"克利斯朵夫說。

「是的,我知道,您對呂西安不大公平。可是他也很喜歡您呢。」

「啊!別跟我說這個話!他要是喜歡我,就表示我沒出息了。」

「我敢向您保證……」

「不!不!我永遠不要他喜歡我。」

「您那個情人跟您完全一樣。你們倆都一樣的瘋癲。那天呂西安正在跟我們解釋您的一件作品。那羞怯的孩子突然站起來,氣得全身發抖,不許呂西安談論您。您瞧他多霸道!……幸虧我在場,我馬上哈哈大笑,呂西安也跟著笑了;結果他道了歉。」

「可憐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聽得大為感動。

接著羅孫太太和他談著別的事,但他充耳不聞,只自言自語的說:

「他到哪兒去了?」

他開始找他。可是那陌生朋友已經不見了。克利斯朵夫又去找著羅孫太太,問:

「請您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

「誰啊?」

「您剛才跟我提到的那個。」

「您那個青年詩人嗎?他叫做奧里維-耶南。」

這個姓氏的回聲,在克利斯朵夫耳中象一闋熟悉的音樂一般。一個少女的倩影在他眼睛深處閃過。可是新的形象,新朋友的形象立刻把那個倩影抹掉了。

在歸途中,克利斯朵夫在擁擠的巴黎街上走著,一無所見,一無所聞,對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知覺。他好似一口湖,四周的山把它跟其餘的世界隔離了。沒有一絲風,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點騷動。只是一片和氣寧靜。他再三說著:

「我有了一個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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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里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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