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在哈伯農場

04.在哈伯農場

我們要遠離雷帕布利干河,它向北流人內布拉斯加州,而我們卻要繼續西行,往所羅門河方向。這樣一來,我們就受到兩部分惡人的夾擊。一部分在我們前面,是「將軍」的部隊,我們有希望很快發現他們的足跡;另一部分是後面的奧薩格人,他們十有八九會來追趕我們。這兩部分惡人都會使我們陷入很大的困境;還有第三部分人,他們離我們更近,我們不知道能不能逃脫他們。

為了迷惑奧薩格人,我們先應該朝南走一段路。其實,我們並不怕這些印第安人,只是為了避免麻煩。可是,如果我們繞那麼一個大彎,就會延誤與老槍手會面的時間。經過再三考慮,我們還是放棄南行的計劃,而向西走,一直走到第二天下午。

我們在路上遇到三個騎馬的人,從他們嘴裡打聽到,我們前面有一個人數眾多的歹徒團伙,活動十分猖獗。這三個人曾落入歹徒之手,被搶劫一空,其中一個讓我看了槍傷,這一槍不可謂不危險,幸運的是只打中大腿。凡是聽說過或者親身遇到過這些歹徒的人,都有同感。我們沒有興趣跟這些人打交道。每一個正直的西部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這些人,認為與他們較量是一種恥辱。正如技藝高超,動作優美的花劍運動員,不願意與混身糞土,使一桿糞叉的馬夫比賽一樣,每一個正直的北美草原騎手,都不願意與這些被社會遺棄的渣滓打交道。

我們傍晚就過了所羅門河的北支流,夜間在這條支流的右岸紮營。

阿帕納奇卡打破了沉默,向我講述分別以後,他在埃斯塔卡多草原的經歷。他與老槍手到了特雷特堡。前面已經提到,那次是白跑了一趟。他們想找埃特爾斯,結果沒有找到。那兒的人壓根兒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當然也就沒有見過叫這個名字的人。阿帕納奇卡講完以後,我說:

「我當時的預言是對的。我不相信那位『將軍』,而且馬上看出,他是在欺騙老槍手,使老槍手弄不清埃特爾斯是誰。他肯定懷著某種不可告人的意圖,可惜我們猜不著。我認為,他對老槍手與埃特爾斯的關係的了解,比他讓別人看出的深得多。我提請我的朋友注意這一點,他不願意相信。他對我的紅色朋友阿帕納奇卡推心置腹地談過這些嗎?」

「沒有。」

「他隻字未提他如此熱心地尋找那個埃特爾斯的原因?」

「沒有提過。」

「你們在里約佩科分手以後,你回到了你的部落?」

「是的。我到了卡姆庫拉諾。」

「你的母親見到你高興嗎?」

「她第一眼就認出了我,深情地問這問那,可是她很快又失去了神智。」他的聲音很快就變憂鬱了。

然而,我沒有理睬他的這種情緒,仍然問他:「您還記得我聽她親口說過的話嗎?」

「我知道,她經常說那幾句話。」

「你現在還像當時那樣相信,這幾句話屬於印第安人的醫學術語?」

「相信。」

「我從未相信過,現在也還是不相信。她的神智中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人和事,你從未覺察過,她偶爾記起過那些人和事?」

「沒有,我不經常與她在一起。我知道,我剛回家又得馬上離開她。我的白人兄弟老鐵手看得起我,與我抽和平信任煙斗。柰伊尼戰士們,尤其是他們的首領烏穆基,不能原諒我,讓我在『膽怯者山谷』過艱難生活,所以,我離開了他們。」

「到了哪兒?」

「找到了波霍尼姆科曼伽部落。」

「我的兄弟馬上被他們收留?」

「是的。我雖然是柰伊尼人最年輕的首領,但是沒有哪個戰士勝得過我。因此,當波霍尼姆人討論接納我的問題的時候,沒有人反對。現在,我已經是這個部落的最高首領了。」

「我聽到這個情況很高興,因為我愛你。你能不能讓你的母親離開柰伊尼人,把她接到你身邊?」

「我是想這麼做,可是那個以她為妻的男人不同意。」

「那個巫醫?你不把他稱為父親,而稱為以她為妻的那個男人,當時我就注意到,你不愛他。」

「我不可能把心交給他,現在我恨他,因為他不讓我接近生我的那個婦人。」

「你知道她是你母親?」

他對我投過來一個驚訝的眼光說:「你為什麼這麼問?我相信我的兄弟老鐵手決不會說出沒有根據的話,他所說的和所做的,事先都經過深思熟慮,因此,他肯定有根據向我提出這個特殊的問題。」

「我當然有根據。但是,這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而是我的內心以前聽到過,今天又聽到了的一種聲音的結果。我的兄弟阿帕納奇卡願不願意給我答覆?」

「只要是老鐵手提出的問題,即使我不理解,我也回答。我們談到的那個婦人,是我的母親,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別的情況。我愛她。」

「她真正是那個巫醫的妻子?」

他又一次用驚訝的語調回答:

「我不懂你為什麼會提出這個問題。從我懂事起,大家就把他們視為夫妻。」

「你也相信他是你父親?」

「別人始終稱他為我的父親。」

「他自己也這樣稱呼嗎?請你仔細想一想!」

他低下頭,沉默了片刻,然後迅速抬起頭來說:「喔,現在,我第一次發覺,他沒有一次叫過我伊圖厄。」

「你的母親曾叫過你內圖阿赫?」

「也沒有!」

在大多數印第安人部落中,「我的兒子」的叫法各不相同,有的是父親叫,有的是母親叫。在上面的例子中,伊圖厄是父親叫的,內圖阿赫是母親叫的。阿帕納奇卡接著說:

「他們兩人都只叫我『烏諾索』,意思是『你』。當然只有母親偶爾叫我『內圖阿赫』,但是這個稱呼僅僅在她與別人談到我的時候使用。」

「奇怪,特別奇怪!我還想知道,他是不是常叫她『伊一烏埃特』,她則叫他『伊一沃升瓦』。」

他又思考了片刻,然後答道:

「我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那樣互相稱呼過,以後,我再也沒有聽見他們使用那幾個字了。」

「他們從那時起,一直稱呼『蒂博-塔卡』和『蒂博-韋特』?」

「是的。」

「你認為這些詞是醫學術語嗎?」

「是醫學術語。父親總是說,這是藥品。實際上也應該是,因為沒有任何紅人或白人知道蒂博這個詞的意思。我的兄弟老鐵手知道嗎?」

我當然也不知道。我知道法語名字「蒂勃」。「蒂博」和「蒂勃」是兩個幾乎相同的名字。可是,我不敢把這兩個名字與一種關係聯繫起來。我想找出一個正確答案,但是沒有成功,因為這時,有兩個人匆匆忙忙來到我面前。他們對我們談話的第一部分沒有在意,但是,當聽到「蒂博-塔卡」和「蒂博-韋特」這兩個名字的時候,表示了較大關注。

我還記得,在埃斯塔卡多草原上,我被迫向阿帕納奇卡保證,不把這些神秘的名字告訴任何人。我始終恪守諾言,甚至對溫內圖也隻字未提。所以,他插入我們的談話,我覺得很奇怪。他說:

「『蒂博-塔卡』和『蒂博-韋特』?我知道這兩個名字的意思。」

他還沒有說完,奧薩格人首領也說:

「『蒂博-塔卡』和『蒂博-韋特』,我知道。他們到過奧薩格營地,偷走了我們許多毛皮和馬匹。」

阿帕納奇卡和我都大吃一驚。他先問溫內圖:

「阿帕奇人首領是怎麼知道這些名字的?他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到過柰伊尼人的營地?」

「我沒有到過柰伊尼人的營地。我的父親因楚遇到過一男一女,叫做『蒂搏-塔卡』和『蒂搏-韋特』。男的是白人,女的是印第安人。」

「他在哪兒遇到他們?」

「在埃斯塔卡多草原的邊緣,他們和他們的馬快要渴死了,那個女人用布裹著一個小男孩。我的父親是阿帕奇人的首領,接待了他們,把他們帶到附近的水邊,讓他們吃喝。他們恢復了疲勞。他想把他們帶到附近的白人區,但是他們請求他說出科曼伽人的營地。他和他們走了兩天,發現了科曼伽人的足跡。科曼伽人是他的死敵,他必須迴避。他給了他們一些肉和一個裝滿水的葫蘆,並詳細地給他們指明了路,使他們肯定能找到科曼伽人。」

「什麼時候?」

「很久以前,我還是小孩。」

「關於那兩個人及其孩子的情況,我的兄弟還知道些什麼?」

「那個女人失去了理智,講話顛三倒四。她到灌木林里摘了一根樹枝,纏著自己的頭。這是我父親告訴我的全部情況。」

阿帕奇人打了一個手勢,表示他不知道更多的情況了,不再說話了。這時,馬托-沙科急急忙忙插話:

「我還可以說出更多的情況。我對這些小偷的情況比阿帕奇人首領溫內圖了解得多!」

阿帕納奇卡想反駁,我示意他別說話。那時,他還是小孩,不懂事,不一定知道實情。他把那一男一女看成他的雙親,而奧薩格人把他們說成小偷。我必須先給他打個招呼,免得他覺得受到羞辱。因此我說:

「奧薩格人馬托-沙科可以介紹那兩個人的情況!他所說的看起來不是好事。」

「老鐵手說得對,我說的不是好事,」他點了點頭,「許多個冬夏之前,一個穿軍裝的人來找我們,自稱拉勒爾,是偉大白人之父從華盛頓派出的使者。他聲稱,新當選的白人之父愛紅色人,願與紅色人和平相處,比以往的白人之父更關心紅色人的生活。奧薩格戰士們聽到這些話,感到很高興,便把那位使者當做朋友和兄弟,欽佩他、尊重他,把他當作最偉大、最年長的首領。他與他們簽訂了一項合同。合同規定,他們向他提供皮毛,他向他們提供精良的槍支、彈藥、鉛、刀子和斧頭、成衣、女裙和裝飾品。他給他們兩周時間考慮這個合同,就離開了。還不到兩周,他帶著一個白人、一個非常美麗的年輕紅色女子和一個小男孩來了。那個白人有槍傷,胳膊上纏著繃帶。巫醫給他進行了診斷,認為傷口正在癒合。年輕女子是他的妻子,小孩是他的兒子。那女子美麗的驅體是空的,因為她失去了神智。她說著『蒂博-塔卡』和『蒂博-韋特』這兩個名字,並且把樹枝纏在自己頭上。她有時還談到一個叫瓦瓦-德里克的人。我們都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她是那個白人的妻子,但是,那個白人卻說,他不懂她的話。他們所有的人都受到了我們熱情的接待,我們把他們當作奧薩格人的兄弟姐妹。然後,拉勒爾又走了。」

馬托-沙科停頓了一會兒,我利用這個機會問他:

「那兩個白人的互相關係怎樣?看得出是摯交還是一般的熟人關係?」

「他們說是朋友,但是,從他們的行為卻看不出來。他們經常吵架。」

「女子的丈夫身體上是不是有特徵或標記?」

「沒有。但是,那個自稱拉勒爾的軍官有一個特徵,缺兩顆牙齒。」

「在哪兒?」我追問。

「上排,左右各一顆。」

「是埃特爾斯!」我叫喊起來。

「是埃特爾斯!」平時不吭聲的溫內圖也說。

「埃特爾斯?」奧薩格人首領問,「我不相信,我聽到的是這個名字。他有過這樣一個名字嗎?」

「先前沒有。他過去是,現在或許還是個大罪犯,有許多化名。他是怎麼稱呼另一個白人,即那個受傷的白人的?他在談到他或者叫他的時候,一定還會提到拉勒爾的另一個名字。」

「當他們意見一致的時候,他叫他洛特。但是,他們以為只有他們兩個人,沒有別人在場的時候,就吵架。在這種情況下,他就經常憤怒地叫他埃卡莫特。」

「沒有弄錯?奧薩格人首領對這幾個名字記得很牢?經過這麼長的時間,記憶會不會有些走樣?」

「沒問題!」他叫喊著,「馬托-沙科記名字的能力很強,到死都一成不變地留在腦海里。」

我下意識地用肘支撐著膝蓋,頭夾在兩手之間,結果想出了一個大膽而又實在的主意。我還在猶豫不決,沒有說出來,溫內圖看著我,嘴角上露出微笑,說:

「我的兄弟們可以仔細觀察一下老鐵手!當他發現重要線索的時候,通常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用特別豐富的思維能力,看透了問題的實質。不過我知道,我心裡在反覆思考的時候,面部通常顯得相當愚蠢。哈默杜爾也可能看出了這一點,因為他就溫內圖的說法作了解釋:

「事情的表象與實質正好相反。老鐵手先生表面上似乎沒有發現重要線索,而是完全迷失了方向。霍爾貝斯,老浣熊,你的看法如何?」

「哼!」大個子嘟囔著,乾巴巴地表示自己的態度,「如果你認為,你的臉看上去比他的臉聰明,那末,你就是一隻地地道道的頭上長角的青蛙,自以為有一副神的形象!」

「住嘴!」胖子譴責他說,「你是怎麼理解神與形象的?竟敢把我與頭上長角的青蛙相比!這是褻瀆神靈。你為此至少要在費城蹲十年嚴加管制的監獄!」

「你自己才要閉嘴哩!」霍爾貝斯反駁說,「褻瀆神靈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把你的臉與老鐵手的臉弄混淆了。不是他,而是你的樣子顯得不僅失去了線索,而且從來就沒有發現過任何線索。你雖然是我的朋友,但是,我並沒有讓老鐵手先生也受你的侮辱,你不會得不到懲罰的!」

我雖然沒有認真對待霍爾貝斯這番話,但還是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並對溫內圖和馬托-沙科說:

「我很可能是進入了誤區,不過我確實想出了一個主意。這個主意並不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因為我相信,我懂得了『蒂博』這個神秘名字的涵意。剛才,奧薩格人首領提到了兩個名字,他的記憶看來是牢靠的。但是,問題不在此處,而是在語音上。第一個人叫洛特。馬托-沙科語音的特點是,這個詞的第一個音發得一半象L,一半象R,所以,『洛特』很可能是『洛泰』。而洛泰是個法國人的名字。」

「是,是!」奧薩格人插話。「他說拉勒爾那個名字的時候,發音正好是這個樣子。」

「很好。第二個名字埃卡莫特同樣是法語詞『埃斯卡莫特』,意思是魔術師。這位魔術師技藝高超,能夠不可思議地讓物件消失,又重新出現。」

「嘿!」馬托-沙科叫喊起來,「我聽得出,老鐵手找到了真正的線索!」

「真的?」我高興地問道。「那個受傷的白人是用魔術與奧薩格人打交道,他是不是很笨?」

「一點也不笨。他讓所有一切消失以後重新出現,隨心所欲。我們都把他當做了不起的魔術師,在紅色人中間是找不到那種高級的魔術師的。男女老少都感到驚奇,也都敬而遠之。」

「我請阿帕奇人首領回憶一個人,這個人的情況,他聽別人說過。現在,他和我面對面談論一個過去名氣很大,然後突然消聲匿跡的魔術家。那個人技藝之高,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正如溫內圖回憶起來的那樣,他不是別人,就是號稱魔術之王的洛泰先生。」

「正是!」阿帕奇人首領表示同意,「我們後來又聽說過這個人,有時是在城堡裡面,有時則是在篝火旁邊。」

「我的兄弟還知道這個人消聲匿跡的原因?」

「知道。他造假幣,造了許多許多假幣。他要被捕的時候,擊斃了兩個警察,擊傷一個。」

「不光這一件事!」特里斯柯夫插進來說。「我雖然未見過其人,但是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卻一清二楚。官方經常提到他,因為他對於每一個警察來說,都是很有啟迪的。洛泰一再用巧妙的手法逃脫追捕,繼續其謀殺行為。他的案例成了我們的教科書。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他出生於馬提尼克島,是克勒奧勒人。他最後一次露面是在阿肯色河上游的本特堡。」

「對。他的案例可以幫助我們提高分析能力,」我說,「洛泰是他的名。人們常用這個名稱呼藝術家。特里斯柯夫先生,請告訴我,您能不能回憶起他的名和姓?」

「他叫做,叫做,嗯,他叫什麼來著?是一個真正的法國名字。如果,哎喲,現在我記起來了!他叫做洛泰-蒂勃。而且,該死。跟我以前聽說的一樣,我們找蒂博找了這麼長時間,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對。有了!塔卡是丈夫,韋特是妻子。蒂博-塔卡和蒂博-韋特就是洛泰夫婦。巫醫的妻子在提到他的姓和名的時候,說過蒂博-韋特-埃倫。這個埃倫是什麼意思?」

「埃倫是不是名字?」

「可能是名字。巫醫的妻子如果不瘋癲,而是真正的蒂博-韋特-埃倫,那麼,她就是一個洗過禮的印第安莫基部落人。」

「為什麼說是莫基人?」

「她說過,她有一個叫瓦瓦的哥哥,瓦瓦就是德里克。塔卡、韋特、瓦瓦都是莫基語中的詞。蒂勃是著名的魔術師,寧願隱姓埋名,隱藏在印第安人中,是因為他再也不能在白人中露面了。他是個技藝高超的魔術師,肯定很容易成為紅色人的巫醫,並在他們中間享有崇高的威望。」

「可是膚色,印第安人的膚色?」

「哎呀!對這樣一個藝術家來說,豈不是小菜一碟!現在,我差不多相信,蒂博-塔卡和蒂博-韋特不是夫婦。我也可以說,阿帕納奇卡不是這兩個人的兒子,至少不是魔術師的兒子。他是被魔術師當兒子對待的。」

這位科曼伽人極為關注我們得出的結論,他當然明白,每個字對他來說都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他的臉上不斷變換著自相矛盾的表情。巫醫不是他的父親,甚至是個罪犯,這並不是他所關注的。他關注的是,我還要奪走他的母親。我注意到,這一點促使他對我表示反對。我卻給了他一個善意的眼光,要他別說話。然後,我對馬托-沙科說:

「我們打斷了奧薩格人首領的講話,現在請他繼續說下去。那個自稱拉勒爾的白人是不是沒有恪守與你們簽訂的合同?」

「沒有。他和所有白人一樣,是個騙子。白人中間,只有老鐵手和少數幾個人例外。奧薩格戰士們卻恪守了諾言,打開保存毛皮的地窖,把貨物給他送到了營地。」

「當時是在什麼地方?」

「在一條河邊,白人稱之為阿肯色河。」

「原來如此!蒂勃是在阿肯色河畔受傷的。這是偶合。那兒可有許多毛皮?」

「許多,許多包!裝了滿滿一船。我們把毛皮裝到那個白人的船上,僅狐皮就裝進一百多捆。每捆值十美元。不值這麼多錢的還沒有算進去。」

「這麼大的量?他根本沒法加工,而必須賣掉。他想把它們銷到哪兒去?」

「多德格堡。」

「這個地方在阿肯色河畔。這條河與基馬隆公路交叉,交通繁忙,隨時可以找到資本雄厚的皮貨商,他們任何時候都有錢付這些部落的貨款。那兒還有許多駐軍。他竟然有膽量到那兒去施展這一類無恥的騙術,這就說明他不是等閑之輩。你們把貨物放心地交給他,這是你們明顯的粗心大意。我猜測,你們如果不陪他送貨,是不會放心讓他走的。」

「老鐵手猜得對。因為他是偉大的白人之父的使者,我們才相信他,所以就不怎麼留心。我們那時相信他,也是因為他自己主動要求我們陪他去多德格堡,說是貨到付款。」

「有多少奧薩格人陪同?」

「六個人,我自己也在內。」

「這麼多人,船上能容納得下嗎?大概很難。」

「兩個人幫助划船,其他四人只好騎馬沿河跟隨。為了與那個快速漂流的運輸工具保持同步,我們不得不挑選最好的馬。」

「策劃得多麼狡猾!我相信,他也看上了那幾匹馬。」

「又讓老鐵手說對了。當時正是滿水期,流速很快,船比我們的馬早一天到達城堡。我們到達城堡的時候,天色已晚,城門快要關了。我們留兩個人在外面看管馬匹,其餘的人進城。不久,城門關閉,我們不能出城了。拉勒爾給我們吃的,燒酒盡我們喝。我們喝得醉醺醺的,睡得很死。當我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晚上。拉勒爾走了,另一個白人也帶著老婆孩子走了。我們的馬和守馬的兩個戰士也跟他走了。一打聽,才知道拉勒爾在我們到達之前就把毛皮賣掉並得到了貨款。在我們酒醉睡著以後,他請人為他和另一個白人及其老婆孩子打開城門,以後再也沒有露面。當時是黑夜,我們找不到他們的足跡,非常惱火,便去索取留在船上的毛皮。士兵和其他白人嘲笑我們。我們更加氣憤,結果被他們囚禁起來,三天以後才給我們吃喝,放我們走。騙子們的足跡再也看不見了。我們四處尋找,找到了看馬的兩個戰士的屍體。兩具屍體躺在河邊的灌木林里。他們是在城堡前面被殺死,然後被運到河邊隱藏起來的。」

「你們把這次謀殺事件向城堡報案了嗎?」

「去了,但是他們不讓我們進去,並且威脅我們,如果再敢踏進大門,就把我們重新關起來。我們整個部落一年的狩獵收穫化為烏有,還損失了兩名戰士和那些馬。我們苦苦哀求,白人當局不僅不給我們幫助,反而把我們關押起來。拉勒爾這個殺人犯和騙子,原來並不是白人之父的使者。我們沒有馬,又被關押,不能追趕和懲罰他們。白人標榜仁愛、善良、和平、諒解、公正,自稱基督教徒,把我們稱為受拯救者!老鐵手現在知道,我所描述的蒂博-塔卡和蒂博-韋特是些什麼人了。」

我作為白人,對他講述的每一個判斷都不得不持保留態度,只能給予一般性的、不痛不癢的回答:

「奧薩格人首領已經聽說過,我不認為某個種族比別的種族好,在所有的民族和所有國家中,都有好人,也都有壞人。馬托-沙科後來是不是又遇到過這兩個白人中的一個?」

「沒有。從那時起到今天,我是第一次聽到蒂博-塔卡和蒂博-韋特這兩個名字。我們不遺餘力地四處尋找那個缺兩顆牙的人,都毫無結果。現在,20個冬夏過去了,我們以為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如果死亡還沒有找到他的頭上,那麼,我請求偉大的自然神引導他落入我們手中。因為,自然神是善良和公正的,但是,白人不是這樣,儘管他們自稱是他的愛子。」

長時間的寂靜。我們白人中沒有一個人覺得有能力否認奧薩格人的控訴,更不用說進行駁斥了。如果說,我也陷入過狼狽不堪的境地,那就是在別的民族成員對白人種族進行指責的時候,我只好默默地忍受。所有反對之辭,都無濟於事,至少是當時不起作用。在這種情況下,惟一能做的,就是通過自己切身經歷來證明,這樣的指責不能針對我本人。如果每個人都能這樣做,那麼,他們肯定很快就會不再說這種話了。

剛剛結束的談話,使我們所有的人都受到觸動。感受最深的是阿帕納奇卡。他可能有許多問題要提出來,並想得到回答,但是他很聰明,看到我的手勢,一直保持沉默。面對馬托-沙科,他不應更詳細地了解他與蒂博-塔卡的親密關係。我感到非常滿意,因為這位奧薩格人沒有想到要深入打聽蒂博-塔卡和科曼伽巫醫之間的關係。

對於所謂偉大白人之父使者拉勒爾,我心中產生了一種猜測,當然我對能否得到確認還持懷疑態度。我極力不透露自己的看法。不過,經驗告訴我,我這種看來沒有根據的猜測和隨意的思想聯繫,往往是擊中要害的。

馬托-沙科說過,拉勒爾自稱軍官,這使我想起了「將軍」道格拉斯。我沒有充分理由把這兩人聯繫起來。這兩個人都是罪犯,都非法給自己加上軍銜。情況很簡單,遠遠不足以證明他們是同一個人,可是,在我的內心,在我的想象中,他們逐漸靠近,最後不再是兩個人,而是合二而一。人的精神生活呈現出種種充滿神秘色彩的規律、力量和現象,我們往往對它們的效果不予以重視,讓它們與我們擦肩而過。但是,人們如果像我這樣,翻閱這麼多關於它們的書刊,在原始森林中,在沙漠和草原的藍天下面,度過這麼多的日日夜夜,獨立地深刻地反覆思考,細心觀察其內在規律和情調,那麼,生活一定會賦予他們以一種理想能力,並且相信他們的這種能力。

我把所有這些人和關係都與老槍手聯繫起來,這是不言而喻的。他無論如何處在這些秘密的中心位置。在還沒有把握實情的情況下,這是重要的線索。我現在仍然處在猜想階段、要等到與他再次會見的時候,才能夠用語言表述出來。我們還落在他的後面,必須迎頭趕上。

我們休息的時候,我還念念不忘這些想法,直到我入睡為止。早上起來,動身之前,我的這些想法逐漸堅定起來,只剩下一個問題沒有解決:誰可能是瓦瓦-德里克。

我們來到一個沒有樹木的地方。這個地方位於薩洛蒙河南北支流之間,是一片長著野牛草的草原。下午,我們接近南支流,看見一人一騎,在我們前面的遠處,自北向南,與我們前進的方向交叉。我們馬上停止前進並下馬,以免被他看見。但是,他已經發現我們,並且改變北行方向,朝我們過來。因此,我們又騎上馬,迎著他走去。

到了近處,我們認出他是一個白人。他發現我們的部隊由兩種膚色的人組成,吃了一驚,停住了腳步,把槍拿在手裡,做好射擊準備。只剩下大約30步的距離了,他舉起槍,要求我們止步,否則就開槍。我們的胖子哈默杜爾不理睬這種威脅,繼續驅趕他的牝馬向前走,同時對那個陌生人笑道:

「不要開傻裡傻氣的玩笑了,先生。您以為我們會怕您的那個用來在花園裡澆花的噴嘴嗎?放下吧,放下槍,你舒服些,我們也會舒服的。」

這個小個子圓圓的臉蛋露出友好的表情。騎馬人和馬都抵擋不住這種表情的威力。騎馬人讓對方聽到一陣滿意的笑聲,把槍放下,答道:

「我願意為你們幫這個忙。此外,我對你們一點兒也不傲慢,既不做好事,也不做壞事,儘管你們會承認,我有一切理由對你們持懷疑態度。」

「懷疑?為什麼?」

「白人和紅色人是不合群的。人們如果看見這兩種膚色的人互相容忍,通常是要付表演費的。」

「容忍?您沒有看見,一個印第安人是被俘的?」

「你們沒有把其他人用皮帶捆綁起來,這就更成問題。這位俘虜好像一根膠棍,要把人粘在上面!」

「粘不粘,對我們來說根本就無所謂。但是您不能走。我們想知道,您是誰,為什麼騎著馬到這片古老的大草原上來散步。」

「散步?謝謝您的恭維。我走過的路,不是一條舒服的路。不過,我在告訴你們之前,想知道你們是誰!」

「原來如此。我馬上準備馴服地為您服務。」他用手依次指著我和我們的同伴說:「我是巴西皇帝,這是您一眼就看出來了的。這位沒有被捆綁的印第安人是來自東方的三聖王之一。眾所周知,三聖王中,第一位本是白人,第二位本是紅色人,第三位本是黑人。這一位大概就是第二位聖王。這位扛大小槍的,」他用手指著我,「是紀堯姆,他很快就會讓您說話的。他旁邊那位白人」,他指著特里斯柯夫,「是中了魔法的摩洛哥王子。在他旁邊,您看到的是宮廷侍從。」

他在講這句話的時候指著霍爾貝斯,霍爾貝斯便使勁地插嘴:

「閉住你的鳥嘴,你這個挖苦人的老傢伙!你裝成一個站在動物圍欄前面的解說員,儼然要給這位陌生人指點野獸一樣!」

「是不是野獸,這一點兒也不重要。你認為,霍爾貝斯,老浣熊,我要給他說出你們的名字嗎?他既不了解我,也不了解西部法。他只有一個人,而我們是整整一支部隊。因此,應該先回答的是他,而不是我們。他如果不馬上這樣做,我就把槍頂住他的身體,或者乾脆把他撞倒。」哈默杜爾接著說:

他當然是開玩笑。那個陌生人不管他採取什麼態度,都用蔑視的目光看著那匹沒有毛的老馬,笑著說:

「悲哉!我會被這匹糕餅大的羊撞倒?它一下子就會散架。試試看,來呀。」

胖子非常看重他的馬。無論什麼話都不會讓胖子生氣,只是不能拿他的馬的醜陋外表開玩笑。現在,他的好情緒一下子沒了。那個陌生人剛剛提出要求,他就憤怒地回答:

「馬上,馬上!開始!」

這匹馬聽慣了這句熟悉的話,感到腿的壓力和韁繩的作用,便立即服從。它對它不認識的任何人,一概不信任,馬上奔跑過去,對準陌生人的馬就撞。陌生人的馬先失前蹄。在這匹馬第二次撞擊以後,陌生人的馬便癱倒在地上。說時遲,那時快。那陌生人毫無準備,還沒有來得及躲避,韁繩已經失落,飛出了馬鞍。現在輪到哈默杜爾哈哈大笑了。他以勝利者的姿態飛舞著他又短又胖的胳膊,叫喊:

「呼拉!他飛走了,這個糕餅大的人飛走了。但願他沒有粉身碎骨!他的老羊難道沒有養好,霍爾貝斯,老浣熊?」

大個子用他平常那種無所謂的口氣回答:

「你如果想為此贏得一口袋燕麥,那可能是做對了,親愛的胖子。」

「是不是燕麥,這無關緊要。可惜這兒只有草吃!」

陌生人掙扎著爬起來,撿起槍,灰溜溜地重新騎上馬鞍。為了不使這種粗魯的玩笑弄假成真,我親自對他說:

「您看到,即使最優秀的牛仔,也可能低估陌生人的馬,高估自己的馬。看來,您同樣看錯了騎馬的人。一個紅色人是我們的俘虜。這件事並沒有讓您有理由把我們當做不可信任的人。我們都是誠實的西部人,知道在您過來的北方有一個團伙在四處活動。我們想避開這些人,所以想知道您是何許人。」

他的服飾和裝備說明,他是一個牛仔。現在,他願意回答問題了:

「正是這些團伙使我對你們產生不信任,實際上,現在仍然必須保持不信任。」

「嗯,可能!我希望能夠馬上得到您的信任,如果您並非不知道溫內圖的話。」

「知道。他穿皮服,披長發,持銀盒……」

他中斷自己的講話,打量了一下阿帕奇人,然後用手摸了摸額頭,驚叫道:

「我的眼睛在哪兒!這就是他本人,著名的阿帕奇人首領!現在,一切都好了。你們其他人的身份就都清楚了。哪兒有溫內圖,哪兒就有公正,而沒有虛偽。我知道,我什麼都可以對你們說。你們想知道什麼,我就說什麼。我在哈伯農場服務,叫做貝爾。」

「這個農場在哪兒?」

「在河邊,這兒向南走兩里。」

「這是剛建立的,那兒過去沒有農場。」

「對。哈伯農場才建成兩年。」

「他一定是個勇敢的人,敢單獨在那兒落戶。」

「您又說對了,我們不害怕。我們已經與印第安人交火了,但是還有黑社會,我們要認真對付。聽說上游諾福克附近有一支黑社會的部隊在活動,我想就去了解一下情況,看看他們想幹什麼。現在,我知道,我們用不著擔心了,他們的目標是內布拉斯加。你們今天還要向前走嗎,先生們?」

「我們再走一個鐘頭,就找個合適的地方紮營。」

「你們願不願意住到我們的農場去,而不露宿?」

「我們不認識農場主。」

「我可以告訴你們,那是位徹頭徹尾的紳士,而且是溫內圖的崇拜者,見過溫內圖幾次。他經常提到溫內圖和老鐵手,這兩個人騎著兩匹漂亮的駿馬……」

他又停止講話,看了看我的馬。看來,他根本還沒有注意到這個情況。然後,他很快以高興的語調繼續說:

「我說到老鐵手,看見一匹與溫內圖的馬一模一樣的駿馬!您有兩桿槍,先生,是不是獵熊槍和亨利槍?您就是老鐵手?」

「當然。」

「這樣,先生們,你們就一定要滿足我的要求,和我一起見哈伯去!你們根本不會相信,他和他手下的人會多麼高興!夜間在農場紮營,無論如何也比在開闊的草原上露宿舒服。你們的馬可以吃到好飼料,說不定它們是只吃好飼料的。而且你們,你們也可以得到更好的飯菜。」

這個人如此熱情,他的邀請是真心實意的,也說得頭頭是道。我們的馬必須喂顆粒精飼料。而且,農場給我們提供更新乾糧的機會,我們快要斷糧了。為了了解溫內圖的看法,我朝他使了個詢問的眼色。他用落下眼帘的方式回答,然後把目光對著奧薩格人。我懂得這個無聲但內容豐富的指示,便對牛仔說:

「您看到,我們有一個俘虜,他是非常重要的,不能讓他逃跑。農場里不會有人把他放掉?」

「我向您保證,先生,」他答道。「對您來說,他在我們那兒就像在騎上城堡里最深的地牢里一樣安全可靠!你們的到來,使今天成為農場先生們的盛大節日。」

馬托-沙科的手沒有捆綁,腿還綁在馬上。我們要繼續前進的時候,他不走。問他的原因,他回答說:

「在我們繼續趕路之前,奧薩格首領希望向老鐵手和溫內圖說幾句話。」

「他可以說!」我要求他。

「我知道,你們不會要我的命,而且走到我不能很快回去帶戰士們來追趕你們的地方,會釋放我。我已經通過農貝格朗德對奧薩格的子弟們下達了命令,不讓他們來追趕你們。他是反對與白人作戰,反對襲擊白人的。我剛剛授權給他,並派人告訴他,他會執行我的指示,放棄一切敵對行動。老鐵手和溫內圖相信我這些話嗎?」

「我們對你既不相信,也不懷疑,我們要考驗考驗你。敵人是不會很快變成朋友的。」

「哼!」溫內圖回答。

「阿帕奇人的首領可能會感到奇怪,可是,我所說的情況都是真實的。今天,我下了決心,即使我獲得了自由,也繼續與你們同行,因為我想與科曼伽人首領阿帕納奇卡結為朋友。」

「為什麼?」

「他如果成了我的朋友,就會幫助我,讓柰伊尼人的巫醫落入我的手!」

這時,阿帕納奇卡舉起手發誓:「我決不這樣做,決不!」

我向他伸出手,用同樣的聲調說:「你會這樣做的!」

「決不!」他說,「我確實恨他,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

「他不是你的父親。」

「可他的妻子是我的母親!」

「誰知道?你是一個被搶來的孩子。蒂博-塔卡和埃特爾斯是強盜,我已經對此作出了結論。我相信,蒂博-塔卡在那次搶劫中是同謀。我願意與你和奧薩格人首領一起到柰伊尼人那兒去,揭露這個印第安巫醫。現在,我們不要討論這個問題了,最好是繼續趕路!」

牛仔作為嚮導走在最前面,我們跟隨其後。半個鐘頭以後,我們就從茁壯的植物中看到,我們正在接近河邊。開始是單株灌木和喬木,逐漸出現灌木叢和樹叢,其間放牧著牛、馬、羊。我們看到好幾塊長著高大玉米和其他作物的農田,然後是建築物,我們今天就要住宿在這兒。

我看到這些以後,產生一種不確定的激動,差點要往回走。它很像芬內爾農場,不同的只是,更靠西部,並且在另一條河邊。在芬內爾農場,是死亡威脅我。而在這兒,我想說,突然產生一種警告性的感覺。當我跟著他的時候,這種感覺肯定在阻止我進入大樓。我歸罪於農場的相同位置。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經歷過不愉快的事情甚至危險,然後來到另一個地方,這個地方與第一個地方相似。這時,如果他回想起那種感覺,他當然會想往回走。

我不能顧及這種感覺,也不能說出來,要是說出來,又沒有經受危險,別人就會見笑,至少搖頭。牛仔貝爾走在我們前面,離我們有一段路程,目的是先進去通報。我們就準備讓農場主接待我們。他的家由他、他的夫人、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組成,具有一種純粹森林中強有力的、令人願意交往的形象。從這種形象可以看出,他是不怕印第安人的,別人當然也就不需要怕他。我們注意到這七口人,我們確實受到他們的歡迎。他們的高興是發自內心的,並且介紹了傭人。這些傭人好奇地站在屋前,想一睹著名的阿帕奇人首領的風采。

這個農場更像南方的莊園,只是建築物中多用了一些木材。在所羅門河畔,石頭是罕見的。由又寬又高又結實的木條圍成的欄杆,包圍著一個廣闊的場地,北邊是住房。南邊的房子蓋了頂,用於保護牲口。其他兩邊是簡陋的經營性建築物以及僕人和一般客人的住所。欄杆外面有幾個畜圈,養馬、牛、羊,其中一個專養港口馱畜和供自家人使用的牲口。我們的馬就安置在最後提到的那個圍欄中。按照溫內圖和我的要求,由兩個馬夫看管。我們沒有排除被偷的危險。在芬內爾農場,馬就差一點被偷走了。住房分為三間,前面一半,包括門在內,佔了整個房子的寬度,環繞著客廳。傢具是自己做的,簡單而又耐用。獵獲物和獵槍掛在客廳四周的牆壁上。房子後面的寬度能容納廚房和卧室。他要把卧室讓給我們住,我們沒有接受,就躺在客廳窗口。

熱情的接見過後,馬夫當著我們的面把馬安置到馬圈裡。為了安全起見,我們打聽了除了農場的居民以外,還有什麼人。主人回答我們:

「一個鐘頭以前,有一個醫生帶著一個女病人來到這兒,醫生是陪病人到華萊士堡去的。」

「他們從哪兒來?」我打聽。

「從堪薩斯城來。她身患不治之症,想回到親戚家去。她的病是一種拎似癌症的病,臉已經損傷,不得不蒙上厚厚的面紗。他們沒有陪同人員,騎著兩匹馬,帶著一匹馱馬。」

「這個醫生要麼是膽量特大,要麼是粗心大意。我對這位女士表示惋惜,這麼長的時間騎在馬上旅行,多累。況且,她並不是沒有別的辦法。」

「我對醫生也是這麼說的。可是,他回答得非常正確,他的被保護者這麼醜陋,得的病又這麼重,誰與她一道旅行都會感到厭惡。他只好作這樣一次孤獨的旅行。」

「我們對此當然沒有什麼應該反對的。他們什麼時候離開?」

「明天一早。他們兩人都很疲勞,很快吃了點東西,就被帶到旁邊房間睡覺去了。他們的馬安置在後面院子里。」

房子前面沒有座位,所以我們進入室內,很快吃了一頓美餐。老闆帶著妻子兒女與我們坐在一起聊天,就像通常在篝火邊閑談一樣。奧薩格人首領與我們坐在一起,在溫內圖與我之間,而且是作為暫時的自由人,所有的捆綁全部去掉了。他自豪地、感激地接受這個待遇,作為對我們信任的證明。我相信,他不會給我們意什麼事,不會使我們為採取這一措施而感到後悔。特里斯柯夫當然不會同意這樣做,如果奧薩格人不守信,他就有了借口來反對我們的這一措施。

天開始變黑的時候,我們點了一盞大燈,把全院子照得通明透亮。到處都是一樣,舒適的燈光打開人們的話匣子,我們的談話也隨著一刻鐘一刻鐘地過去而越來越費口舌。大家講述的是切身經歷和所見所聞,連最富有創作才能的作家也難以想象出這麼豐富的素材。這不足為怪,因為生活本身一直是,而且永遠是最富於幻想的詩人。特別是哈默杜爾,用他那種雅俗共賞的表述方式,使得大家忍不住笑。但是,有一個大漏洞未能堵塞,農場主及其家屬想堵,也未能成功。他們希望溫內圖也講一講他豐富的閱歷。可是,這位沉默寡言的阿帕奇人不想在純粹的閑談中充當講述人的角色。他是一位實幹家,也有極高的講演天才,但是不到非講不可的時候,是不會開口的。在真正有實際效果的情況下,他才從他那豐富的源泉中取出一點點水。而那種效果,一定要是除他以外,別人起不到的。如果是那樣,他那栩栩如生的描述和扣人心弦的措辭,就有如奔騰的江河,把所有其他的邏輯都匯聚在一起,最後以有教益的方式,灌溉著等待他的渠道,化乾旱為甘露,化荒涼為富饒。

農場主講述的故事也扣人心弦。他早期走遍了全國各地,經歷非常離奇曲折,終於通過一次成功的,我稱之為誠實的投機,得到了多年渴望的幸福。從此,他變聰明了,放棄了冒險的生活,尋找新的謀生途徑,兩年以後在所羅門河畔建立了家園。

我對他最滿意的是他那開朗的、堅定的對上帝的信念。這個信念時刻陪伴著他,從不動搖。他還有一點使我感到高興,就是他對印第安種族的看法與這兒流行的觀點不同。他舉出大量紅色人例子,說明他們的性格和生活經驗可以作為任何一個白人的典範。然而,特里斯柯夫聲稱,印第安人沒有能力接受文明和基督教義。他聽了很氣憤,向他提出一個重要的問題:

「您究竟怎樣理解文明和基督教義?您如果準確理解其本來涵義,那麼,就請告訴我,它們給紅色人帶來的是什麼!『憑著他們的果子,就可以認出他們來』,這是聖經上說的。現在,我看到了使我感到極為滿意的果子,這些果子是非常文明的、信奉基督教的白色施主們送給印第安人的!難道文明要靠攔路搶劫來養活,要在血泊中艱難跋涉!不能只指責紅色種族,不能!不能讓世界各地都由文明人中最文明的人繼續搶劫和暴力掠奪!這種掠奪使國家垮台,民族滅亡,成千上萬的人被剝奪應有的權利。一個好人,一定會想過幸福生活,一定不能按照掠奪者的觀點處理問題,而應該根據被戰勝者、被壓迫者和被統治者的意見和感情進行判斷。您如果反對我的看法,而認為只要地球承載著人類,就有佔領者和新國家的建立者,那麼,我的回答是:馬其頓人、希臘人、古羅馬人、波斯人、蒙古人、匈奴人,他們都是異教徒,都不了解基督。基督對我們提出的第二條要求是:『要愛人如己!』這些異教徒如果把他們的血腥的劍作為嗜血成性的殺人武器帶到全世界,那麼,對於我們基督教徒來說,就是另一種佔領了。『我給你們帶來和平,我把和平讓給你們』,救世主是這樣說的。現在,基督教徒要把這種和平帶到所有國家,帶給所有民族,像彼得勒斯一樣,把劍插進鞘,您的惟一武器就是愛,在您的旗幟上,只能讀到和解這個字眼。既然有人發明了第一件殺人武器,就會有人用拳頭摧毀最後一件武器。這個道理就像我們頭頂上的天空一樣真實。這種現象多久以後出現?基督在差不多兩千年前就發出了這道命令。難道還要過幾千年,才會得到執行?我重複一次:只要鋼鐵、火藥還讓人類流血,就別對我說起您的文明和基督教義!」

這位正直的農場主回到椅子上,不再作聲。沒有人敢再說出一個表示反對的音節。第一個打破這種沉默的人是平時默不作聲的溫內圖,他拉著農場主的手,熱情地握住,一邊說:

「我的白人兄弟準確地說出了我心靈中可以讀到的詞句。他的講話是一個真正基督教牧師的講話。他的思想來自哪個源泉?這種思想可惜只是少數白人的思想。我請求他告訴我!」

「這個源泉發自一個人的內心,這個人可惜不是白人,而是一個紅色人。他當然是個符合真正基督教義的牧師和傳教士。在我聽過的所有白人教師和演講者中,沒有一個人能與他相比。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里約普埃科的蒙戈隆山。納瓦約人把我俘虜了,要綁在刑訊柱上。這時,他出現在他們中間,對他們發表了這麼一篇有說服力的講演。他最後幾個詞剛剛講完,我就被釋放了。他是一個偉大的精神,肉體上也是一個真正的巨人,連浣熊都不怕。」

「噢!他不是別人,就是伊克韋奇帕!」

「不是。阿帕奇人首領錯了,他被納瓦約人稱為西基斯薩斯。」

「這是同一個名字。他是莫奎人。這兩個名字在兩種語言中是相同的,意即偉大的朋友。新墨西哥的白人和其他地區講西班牙語的人稱他為帕特雷-迪特里科。」

「這是對的,這是對的!就是說,溫內圖也認識他?」

「不認識,但是我的父親因楚是他的朋友,經常對我講他的事情。他的靈魂屬於偉大善良的自然神,他的心是被壓迫人類的心,他的胳膊伸向每個處在危險境地或需要幫助的白人和紅色人,他的眼睛只放射愛的光芒。他的話,沒有人能夠反駁。他所有的思想都只圍繞幸福和健康展開。他成了基督教徒,有兩個妹妹,他把這兩個妹妹也變成了基督教徒。善良的自然神賦予這兩姐妹特別的美。許許多多戰士為了獲得她們的愛情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可是仍然徒勞。姐姐叫做太陽,妹妹叫做天空。她們後來與他的哥哥消聲匿跡,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哪兒去了,沒有人再見到過他們。」

「不是凡人,確實不是凡人?」農場主問。

「不是!」溫內圖回答,「紅色戰士的希望隨著『太陽』和『天空』消失了。基督教失去了一位傳教士,就像在遼闊的大海失去了海員一樣。他是我父親因楚的朋友和兄弟,一個忠實的顧問。我父親把他深深鎖在心中。為了弄清楚是什麼事故使得那三兄妹消聲匿跡,我父親敢上刀山,下火海。他知道,只有不幸的意外事故,才可能迫使他們一去不復返。」

農場主非常仔細地注意溫內圖的話。他問:

「以前的阿帕奇人首領為他們作出了如此重大的犧牲,現在的首領還準備那樣做嗎?」

「願意,我準備以我父親的名義和精神採取行動。我父親的心靈熱愛那位『偉大的朋友』。「

「一種奇妙的、幸福的巧合今天把您引到我的身邊,我能夠給您提供信息。」

為了說明這些話的重大作用,我只要告訴大家,溫內圖這位在遇到任何令人激動的事情時都沉著鎮靜的榜樣,不僅從他的座位上站起來,而且像呼吸不到空氣一樣,大聲叫喊:

「提供信息?關於伊克韋奇帕,關於迪特里科,關於我們都以為失去了的那個人?真的?可能嗎?這隻能是一個誤區,一種假象!」

「不是假象,我可以提供確切的信息,不過不是您所希望的那種令人高興的信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哎!他死了?」

「死了,是被殺害的。關於他失蹤與死亡之間的關係,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說不出他是怎樣被殺害的,也不知道誰是兇手。」

溫內圖顫抖了一下。他披在後面的漂亮長發向前面肩膀飛過來,像一塊面紗遮住了臉。

「哎,哎!」從「面紗」里傳出這樣的聲音,「他被殺害了,被殺害了!一個殺人犯奪去了伊克韋奇帕的生命!請證明!」

這位阿帕奇人用雙手把頭髮甩回到後面,眼睛里發出閃光,嘴張開,似乎要把農場主的答覆吞食掉。

「我看見他的墳墓,」農場主說,「聽我說!」

溫內圖慢慢坐回到椅子上,大聲地,深深地呼吸著。

農場主哈伯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後說:「阿帕奇人首領是不是到過上面的聖路易公園,知道那兒的瀑布?」

「知道。」

「他了解那條從這兒到戴維斯黑德去的那條有生命危險的山路?」

「我既不認識那條路,也不了解戴維斯黑德,不過我一定能找到。」

「在那上面,我下決心離開野蠻的西部和野蠻的生活。我已經在這兒結婚,並且有了兩個男孩,也有了可觀的收入。可是,人們一旦過上了西部生活,就很難恢復原來的平靜。於是,我又一次離開老婆孩子。謝天謝地,那是最後一次。我又與幾個人合夥,想到科羅拉多去淘金。我們也幸運地到了上面。可是,越往遠處走,就越想念家。現在我明白了,一個光棍和一個已婚男子,在崇山峻岭中到處攀登,去經曆數不清的危險,感覺是不相同的。我們原來是四個人,只有三個人上去了,一個人在山麓就由於膽小而打道回家。我不想講述很長的故事,而是長話短說。我們以難以形容的勁頭艱苦奮鬥,找了兩個多月,沒有發現黃金的蹤影。這時,我們中間最懂得淘金的那個人從山上摔下,扭斷了脖子。我們只剩下兩個人,原來就沒有抱很大的希望,現在是知道沒有希望了。我們打獵也沒有運氣,經常挨餓,衣服破了,靴子掉了,生活比書上描寫的還艱苦。我身體衰弱了,同伴更弱,他最後終於病了,病得很重,最後把命也搭上了。一連下了好幾天雨,我們不得不涉過猛漲的山洪。我想等到水退以後再過河,可是他認為,可以碰碰運氣。我拗不過他,只好跟著他過去。結果,他被洪水捲走了。我找了很長時間,好不容易在深溝里找到他,他淹死了,身體撞得粉碎。我把他埋在河邊,按照通常的方法埋葬:挖三尺深的坑,蓋上冰冷的土,作熱心善良的禱告。我孤單一人,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頑強地用受傷和疲憊不堪的腿往回走,靠剩下的微弱力量,非常緩慢地前進。幾天以後,我到達戴維斯黑德,人快要死了。那座山的形狀像魔鬼的頭,好像撒旦坐在一個雕刻家的模型上面一樣。我躺倒在潮濕的苔薛上,真想痛哭一場。水是有的,吃的可沒有,槍已斷,無法捕獲獵物。我已經兩天沒有進食,被疲勞壓倒。我閉上眼睛,想睡一覺,眼睛本來就睜不開了。可是,我還是儘力睜開了一次。同時,我翻了一個身,疲憊的眼光落在山崖的另一側,見上面有字,是用刀子或者類似的工具刻的。這刺激了我,我好像突然又獲得了力量,便站了起來,走近去看那些字。我看到,那不是由字母,而是由圖形構成的,有的是我不知道意思的,但是還有人物塑像,立在刻於岩石上面、左面和右面的十字架上。在十字架下面,清楚地寫著:『在這個地方,帕特雷-迪特里科為了給他的妹妹E.B.報仇而被J.B.殺害。』下面看得見一個太陽。太陽左邊是一個E,右邊是一個B。」

講到這兒的時候,他的話被溫內圖打斷:「我的兄弟哈伯認不認識一個人,其名字是以字母J.B.開頭的?」

「這種人大概數以干計。我不認識。」

「墓在哪兒?不會在堅硬的岩石上吧?」

「不是在岩石上面,是在其旁邊。那個山丘布滿了苔蘚,看起來好像是有人維護的。」

「在荒山野嶺?」

「這倒還不足為怪,奇怪的是我後來遇到的事情。你們可以想象,我在出乎意料地發現那位牧師墳墓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我馬上又虛弱了,而且虛弱得多。我絕望地叫喊了一聲,就昏倒了。醒來的時候,差不多整整過了一天,到了第二天的上午。我又飢又渴,幾乎不能動彈,好不容易爬到近處的泉邊,喝了口水,再向灌木林爬,在灌木林邊幸運地發現了幾個可食用的蘑菇,吃起來味道真香。然後,我又睡著了。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將近晚上,我身邊放著半頭烤熟的羊。誰放的?這肯定不是重要的問題。我不是第一次提出這樣的問題了。我抓起羊肉就吃,吃得飽飽的。然後,我又睡著了,直到第二天早晨才醒來,並有了力量。我把剩下的肉藏起來,就去尋找施主,可是沒有發現任何蹤影,我的叫喊也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我回到墓地,把藏著的肉帶到路上吃。瀑布旁邊的路很危險,我幸運地走了過來。在第二天,我把肉吃完的時候,發現一個獵人,是他在跟蹤我。我怎麼從公園走下去並回到家中,這也是次要問題。主要的情節都講完了。阿帕奇人首領將會相信我關於迪特里科被殺害的講述。」

溫內圖把頭深深埋在兩隻手之間,我看不到他的臉色。他重新抬起頭的時候,表情中還留著懷疑的印象。他向我投過來一道詢問的目光,我回答了他這個無聲的要求:

「我認為,謀殺無疑是發生了。」

「那麼,我的兄弟老鐵手相信那座墳墓和那些文字?」阿帕奇人問。

「相信。墳墓里躺著你所指的那個人!」

「那麼,我的兄弟老鐵手大概還有特別的證據?溫內圖看見他在思考、琢磨,是不是關於山中那座墳墓的?」

「是的。我們好客的哈伯先生所講述的,比他知道的還多。他使我終於找到了一直在尋找的瓦瓦-德里克,瓦瓦就是伊克韋奇帕。」

「你將對我下面要講述的會更感到驚訝。帕特雷的妹妹托克貝拉,就是蒂博-韋特,柰伊尼人巫醫的妻子。」

「喔!」

「我還可以告訴你,帕特雷的大妹塔胡亞可能還活著。」

「你的思想可以創造奇迹,喚起死者復活!」

「你聽說過,碑文下面刻著一個太陽。大妹叫做塔胡亞,即太陽,這說明,碑是她立的。可見,當他被殺的時候,她活著。」

「好!這個想法非常簡單,而且正確。我感到奇怪的是,自己竟沒有想到!塔胡亞,她還活著,那半隻烤羊是她送的?」

「是的。與墳墓無關的人,與謀殺無關的人,如果來送肉,都可以露面,惟獨那個塔胡亞不能讓別人看見。所以,我說,那個送肉的人,與這次謀殺事件多少有些牽挂。」

「按照這個推理,我們也可以設想,送肉的人是殺人兇手,因為他是最不能在犯罪場所露面的人,」特里斯柯夫反駁說,「人們知道,殺人兇手往往多次出現在作案現場。」

「這個,我承認。但是,肉的男施主或女施主所流露出的,是一種憐憫的情感,一副慈悲心腸。我們設想一下,一個殺人兇手,難道會具備這樣的本性嗎?這兩者完全是對立的嘛!」

「那麼,老鐵手確實認為,塔胡亞到過哪兒?」溫內圖現在又一次反問,「她過這種隱居生活的理由是什麼?她應該明白,在遙遠的故鄉,有很多的朋友在關懷她。」

「這可能是一種我現在還不能解釋的秘密。不過,這沒有必要成為秘密。正因為殺人兇手通常回到作案現場去,她才到那兒去等他!也許她不回家,是因為她會受到家庭的阻擋。」

「家庭?我的兄弟認為,她可能結了婚?」

「為什麼不?小妹都成了一個男人的妻子,大妹當然可能更早一些結婚!」

「言之有理。但是,有一件麻煩事可能打亂您的如意算盤,儘管您的算盤打得很精。」特里斯柯夫再次反駁。

「什麼事?」

「哈伯曾經是帕特雷的朋友,也認識他的妹妹,她們也就認識他。難道不是?」

「是。」

「他餓得昏倒在墓前,從一個陌生人的手裡得到肉食。如果去送肉的是塔胡亞,即帕特雷的妹妹,那麼,她不會躲避他,即她的朋友,而是恰恰相反,會親自保護和照料他。」

「她怕被哈伯認出來,所以要迴避。」

「可是,一個弱女子,是不會在落基山中過那麼孤獨、艱難、寂寞的生活的!」

「難道她是單獨一人在山上?在這方面,一個久經鍛煉的印第安女子與一個白人女子難道沒有很大的差別?」

「對,您對我是有問必答。」

「不過,我說的與其說是斷言,還不如說是猜測。到今天為止,我們的目標仍然是瀑布。我們上去看看墳墓,然後說不定能夠發現點什麼線索,那就能證明我的想法哪些對,哪些錯。」

「好。我們去看墳墓,」溫內圖同意我的建議,「我們必須而且必將找到謀殺和謀殺者的足跡,時間長一些沒有關係。如果我們抓住他的話,他會倒霉的!我的兄弟老鐵手如果要施仁政,我是從不反對的。可是這一次,我絕不會寬恕他!」

這幾句話再一次表明,溫內圖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非凡的人物。他相信,20多年以後,還能找到劊子手的足跡,儘管其他的人嘲笑,我對他堅信不疑。即使一切探索都徒勞無功,還可以開棺驗指紋。幸運的是,我現在就能通過進一步的觀察來支持他實施他的意圖。我宣布同意他的做法:

「在這種情況下,我願意受到最嚴格的檢驗。我還堅信,我們看墳墓不會毫無結果,一個殺人犯已經走到那條路上去了。」

「喔!誰?」

「道格拉斯,那位所謂的將軍!」

「喔,喔!難道那個人也參加了謀殺?老鐵手怎麼會產生這種想法?」

那位「將軍」當時在赫爾默農場丟失了一個戒指,那個戒指交給了我。對這件事,大家還記憶猶新。我把那個戒指戴在了手上,一直戴到今天。現在,我把它取下來,交給阿帕奇人,並講了幾句話:

「我的兄弟會認得這隻來自赫爾默農場的戒指,他可以仔細看看刻在裡面的字母。」

他接過戒指,看了看「E.B.5.Ⅷ.1842」幾個字,然後遞給農場主說:

「為了讓我們的兄弟哈伯知道我們已經掌握殺人兇手的足跡,他可以把這些文字與墓碑上的文字作一個比較!」

被點名的人接受這個要求,看了看戒指上的字,驚訝地喊叫:

「魔鬼!這就是那個E.B.呀!我甚至兩次在那兒發現過。殺人兇手的名字中有一個B,雖然還有……」

他下面說的話,我都沒有聽見。我之所以沒有再注意他的話,是因為我的注意力被另一個東西吸引住了。農場主正好對著一個窗戶坐著,我的目光是對著他的,所以我的視線也對著那扇窗戶。他講這句話的時候,我看見一個站在窗外的男人的頭在往裡張望。他臉上的膚色淺,像白人,似曾相識,只是一下子想不起見面的地方。我正要提醒在座的人注意這不速之客,坐在我旁邊的馬托-沙科急急忙忙伸出手臂大喊大叫:

「蒂博-塔卡!窗外站著蒂博-塔卡!」

所有熟悉這個名字的人都跳起來,是的,他就是柰伊尼巫醫!他的臉色今天不是棕紅色,而是淺色,類似白人。這是我一時沒有認出來的原因。一個這樣的敵人在窗前,而我們在室內,燈光照耀如同白晝!我回憶起芬內爾農場老華伯的槍彈,於是大叫一聲:

「快熄燈!他可能會開槍!」

我的警告還沒有說完,窗玻璃便「咔嚓」一聲碎了,出現了一枝槍的槍口。我一個箭步跳到最近的,有護身作用的外牆角落,槍聲也響了,子彈經過我的椅子上空打到了廚房的牆壁上,槍很快抽了回去。我趕緊跑到燈的旁邊,把燈熄滅,門口馬上一片漆黑。我迅速跑到門口,從腰帶里拔出手槍向外看。星星還沒有出來,外面什麼也看不見,也就看不見任何人。在外面根本聽不到什麼,因為在場的人的吵鬧聲難以形容,溫內圖試圖讓大家安靜下來,沒有做到。他走到我身邊,朝黑夜迅速掃了一眼,便要求我:

「不要留在這兒,要走出去,走得遠遠的!」

巫醫如果聰明,一定不會離開他原來的位置,而是會靜候到我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再向我開第二槍,可是,他第一槍不成功,就馬上逃之夭夭。我和溫內圖很快跑出大樓,吵鬧聲不再干擾我們了。這時,我們趴下來把耳朵貼著地面聽,清楚地聽出三匹馬飛快的奔跑聲,從農場向西而去。

三匹馬?巫醫不是單槍匹馬到農場來的?他怎麼可能從遙遠的南方,穿過敵對的印第安人區,到堪薩斯來?這次長途艱難跋涉的原因何在,目的何在?

在一般的情況下,為了迅速而透徹地弄清每一個事件,為了不爭吵就能作出自己的決定,並且能夠順利應付可能出現的危險,我總是迅速將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在腦子裡過一遍。溫內圖看來也是這樣做的,他和我一樣,快刀斬亂麻。當我們的思緒在瞬息之間從頭到尾走完全程的時候,馬蹄聲還沒有完全消失。這時他說:

「蒂博-塔卡變成了一個白人,一個白人醫生,並且想把這張癌症病態的臉帶到華萊士堡去。我的兄弟老鐵手對此有何見教?」

「你猜對了,生病的女士是蒂博-韋特,是他的妻子。她的身體肯定是健康的。他說她有病,是為了用面紗遮蓋她的臉,使人看不出是一個白人與一個紅色人同行。他們當然不是去華萊士,而是與『將軍』一起去科羅拉多。我們將在被害者的墓前與殺人兇手見面。進去問問農場主吧!」

我們回到大樓,室內的人剛剛拿起武器。

我感到滿意的是,馬托-沙科站在我們中間。他是可以利用這個機會逃跑的,但是井沒有逃跑。這是一個可靠的證據,證明他認真對待我們的計劃,自願與我們同行。我走到他身邊,對他說:

「從這一時刻起,奧薩格人首領自由了。我們的皮帶再也不會接觸他的肢體,他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我留在你們身邊!」他答道,「阿帕納奇卡要領我去找蒂博-塔卡。現在,這個人自己找上門來,絕對不能逃脫我的手心了。你們將追趕他?」

「當然!你一眼就認出他來了?」

「認出來了。一千個太陽以後我也能認出他。他想在堪薩斯幹什麼?他為什麼夜間偷偷跑到這個農場來?」

「他不是偷偷進來,而是逃跑出去,不過是隨著一陣響亮但幸虧沒有成功的聲音溜走的。我馬上就向你證明。」

為此,我轉身對站在旁邊的農場主說:

「醫生和病婦還在這兒?」

「沒有,」他答道,「牛仔貝爾說,他走了。」

「這個人不是醫生,而是柰伊尼人的巫醫,女的是他的老婆。你們中間誰與那個女人談過話?」

「沒有。但是,我聽她說過話,她向那個所謂的醫生要長春花。他就領著她走出房間,到後院去。」

「他本來是打算明天走的,怎麼會想起要改變決定?」

牛仔遲疑了一下才說:

「關於這個問題,我可以給您最好的答覆。這個陌生人進到院子里來,是為了看馬。他在房間里聽到響亮的笑聲,哈默杜爾先生正在講自己一個有趣的故事。他問我,裡面是些什麼人,我告訴了他,並且在黑暗中發現,他大吃一驚。我們一起來到這幢房子的前面。他從遠處向房間裡面看,然後送給我幾個美元,通知我,他不能再在這兒停留了,因為他不久前在堪薩斯城贏了您一場重要的金錢官司,您因此發誓要以血報仇。所以,他覺得在這兒生命沒有保障,想偷偷溜走。這個可憐的魔鬼非常害怕。他使我感到遺憾。我幫助他秘密走出房門和院子,為他打開後面的籬笆,讓他和他的妻子帶著馱馬出去。他肯定是把那三匹馬拴在適當的地方,從那兒溜走的。」

「沒有別的事了。貝爾先生,您犯了個大錯誤,但是不必為此承擔責任,因為您不知道,這個人是個罪犯。他談到過我?」

「談過。」

「沒有提及這位我們稱之為阿帕納奇卡的年輕紅色戰士?」

牛仔點亮了一盞燈,帶我到後院那間非常矮的房子。這所房子也是由四面牆和平頂構成的,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套間。我不相信他在這種危險處境中,還會很不留神,為我們留下或者遺失某樣重要物品。我只想用通常的方式,做到不遺漏在這種情況下小心翼翼採取的措施。果然沒有任何發現。可是,我已經盡了責任,於是便滿意地回到房間。所有其他的人都聚集在那兒,談論這次事件。

我說「滿意」,是有充分根據的。正如在芬內爾農場一樣,我今天又奇迹般地逃脫了死神。我在到達時對我提出警告的內心聲音,肯定是我的保護天使的聲音。我沒有聽從它,卻被它救了,它在關鍵時刻把我的眼睛引向那個窗口。今天的事件與芬內爾農場事件的相似性是離奇的,這次只是沒有對我們馬匹和我們大家進行襲擊,除此之外,兩個晚上完全相同。

有沒有人對關於我的保護天使的說法笑著搖頭?親愛的懷疑者,我決不會為迎合你而改變我的觀點和信仰。不過,無論你怎麼說,也不可能把保護天使從我身邊趕走。我甚至堅如磐石地相信,我不僅有一個保護天使,而且有好幾個保護天使。有些人確實是處在許多這樣的天上保護者的保護之下。其王冠掛在火藥桶上的俄國沙皇,其決策維繫千百萬人幸福的國家和民族的統治者,因極小的疏忽和極小的錯算而可能導致全船及其他人員葬身海底的船長,拿國家作牌打的外交官,調動千軍萬馬的元帥,輕輕一筆決定病人生死的醫生,所有這些人,他們都需要許許多多的天使提供保護、諮詢、告誡。他們的這些需求,比那些不關心工作,不關心職業,完全靠利息生活的退休者的需要多得多。儘管如此,還會有人嘲笑我,我有勇氣接受這種挑戰。我坐在桌子旁邊寫這幾行字的時候,完全相信,我的周圍飄蕩著無形的天使,用作家的術語說,就是他們為我潤色。經常有這種情況,一個誤入歧途的讀者,由於讀了我的書而走上了正道。這樣,他的保護天使也成了我的保護天使。兩個天使都為在他們的影響下所取得的幸福成果而高興。我就是在他們的影響下從事寫作和閱讀的。我這些話,並不是狂妄自大,不是!凡是知道自己的作品不過是滄海一粟的人,都會謙虛謹慎。因此,我之所以要把我的這種觀念公之於眾,是因為,在講究物質享受的當代社會,很少有人敢說:「誰否定這些,誰就一事無成。」

知道上帝的使者就在我們身邊,這是多麼令人慰藉,多麼令人鼓舞!這種信仰裡面蘊藏著多大的道義力量!只要知道自己周圍有無形的生命,這種生命隨時在了解自己的每一個想法,傾聽自己的每一句話,觀察自己的所作所為,我們做事就會小心謹慎,就會盡量把這位主宰世界的法官的使者的不滿情緒轉移到自己身上。即使給我全世界的一切財富,我也不會放棄這種稱之為小孩子信仰、老太婆信仰、虛幻信仰的信仰!

「保護天使?可笑!」曾經有一個學識淵博、閱歷豐富的先生對我說。過去,他在世界許多地方名氣都很大,現在仍然如此。「您有一個保護天使?您見過他?聽過他講話?和他交談過?那就把他指給我看看吧!我看見他以後,才會相信他真正存在!」一年以後,我在奧地利蒂羅爾遇到他。在簡短而熱情的問候之後,他的在我看來是完全不可理解的第一句話是:「是有,我現在知道了。我也有一個!」

「什麼?」我驚訝地問。

「我指的是保護天使。您還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談話嗎?」

他到山裡面去,敲石頭,觀察植物,由於過分熱心,走到了一個又深又陡的斜坡的最高點和最外邊。由於腳下土層不厚而且鬆軟,出現了一個滑坡,連上帶人一起被甩出邊緣,從高坡向深淵跌落下去。可是,他整個身體的重量都由一同掉下的鬆軟土層支撐著,跌到深淵底部的時候,又突然被松樹枝絆住。樹枝僅僅在衣邊上掛了一個孔。這個又細又窄的承重點隨時可能斷裂。如果它沒有斷裂,也不能算什麼奇迹。奇迹在於:衣邊掛得牢牢的,掛了半個多小時。在這個生死關頭,這是一個真正的永恆。

在跌落過程中,不幸者高呼救命,然而沒有用。他繼續往深谷掉下去,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耳邊響起類似擊鼓的聲音,他的脈搏跳動厲害,四肢狂熱地發抖,死亡的恐懼襲來。這時,他開始祈禱。最初,他戰戰兢兢地說:「主啊,我命令我的精神落入你的手!」然後,他的整個生命像夢幻一樣快速地,但極為清晰地經過他的身邊。就在這短短的時刻,他第一次正確地認識了自己。他看見自己的誤區像鋒利的、陡峭的冰川一樣格外突出,他的疏忽像空洞洞的無底深淵在裂開。他的疑慮像一個要吞食他的大嘴。這時,他靈魂的恐懼為他作了正確的祈禱:「請原諒我,主啊,我從此信仰你!」他突然想起他對保護天使的否認態度。這時,臨死的痛苦對有神思想的渴望抓住了他。只有上帝才能拯救他,當然是通過他的天使來拯救。這位掛在懸崖上的人不斷地祈禱,他的內心逐漸平靜下來,他覺得有一隻手撫摸著他的額頭,恐懼消失了,信心越來越堅定,拯救正在進行。他知道,這不是幻覺。感覺是通過掛在樹枝上的衣服傳遞過來的,好像有一個無形的生命在他的頭頂上,衣邊則牢牢地固定在松枝上面。

這時,他的頭也不暈了。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往下看。他的眼睛向下的時候,看見他住了好幾天的客棧的老闆帶著他的兒子來了。那兩個人都是優秀的登山選手。他們看到他的時候,通過叫喊聲給他鼓氣。老闆的兒子趕緊回去叫了好幾個人來,並取來繩索。父親沿繩索慢慢往上爬,鎮定自若,讓人放心,正好把繩索的活結扔到不幸者的頭頂上,套住他的胳膊。這給了他一個可靠的支撐,確保救援很快就順利完成。

不可思議的是,在往深處掉的過程中,身體儘管多次被掛著,除了幾處皮膚髮紫以外,並沒有受傷。人們談論其原因的時候,不能不說,這是真正的奇迹。是保護天使引導老闆來救援的。老闆最小的孩子是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她從花園裡跑過來,告訴她父親,說那個一直在尋找鮮花的男子從山上掉下,掛在半山腰。出事的地方是背對那個村子的,無論從村子里,還是從花園裡,都看不見這兒。那個小女孩從來沒有到過花園更遠的地方。父親問她的時候,她說,她聽見那個男子喊救命。可是,距離那麼遠,救命的喊聲無論如何是聽不到的。父親請求孩子說老實話,孩子傷心地哭了,大叫委屈。父親好不容易才把她安慰過來,然後帶著兒子去出事地點。被救者直到今天還相信,他這條命之所以保住了,完全是靠兩個保護天使。他說,一個天使把他固定下來,另一個派孩子去喊老闆。

至於我是否看見過天使,或聽見過天使講話。這個問題不會使我感到狼狽。是的。我看見過,是用精神的眼睛。我聽見過,是在我的內心。我感覺到他的影響,而且是無數次的感覺。我對此是否有什麼特殊要求?肯定沒有!每個人都有機會覺察到保護天使的守護。惟一的條件是:對自己要有明確的認識,自己監督好自己。誰有自知之明,尊重自己,誰就能辨別,一個思想是否傳到他那兒,是否出自他的頭腦,一個感覺、一個決定是在他自身中產生,還是在他精神自我之外產生。問題是,有多少人具有這種準確的自知之明?

我多少次在沒有任何清晰可見的或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堅定不移地下決心採取某個行動!多少次做雖有把握,但自己並不願意做的事情!多少次改變原來的打算,一反自己的常態!這些都是外來的影響的結果,而且總是取得最佳效果。我多少次在自己造成的事故之後,取得令人驚訝的效果!多少次在取得預期勝利以後不能不說:「這不是我做出的,這是上帝成就的!」多少次用完全陌生的想法取代自己的想法,並把它納入自己從不了解的方向!多少次由於靈感,對我同情的人,對我夢寐以求的情況和形式,提出警告,並在這種靈感引導下,用充分的理由加以證實!多少次對生活狀況有一種預感,並且預先過上這種生活,然後準確地按照這種心靈感應調節,取得自己想象不到的驚人結果!如果用人力估算,我一輩子也是想象不出這種生活狀況的。有了這種預感,我的優勢,我的長處,就派上了用場。

是一種什麼樣力量,與我的本性截然不同,位於我的身體之外,卻又確實存在於我心中,與我共處,支配我,提醒我,警告我,當它發現我心不在焉或根本不服從的時候,作為所謂的惡作劇懲罰我?它既不可能是本能,也不可能是偶合,而是上帝的使者到我這兒來,作我的嚮導,作我的警告者,我的顧問。我上學的時候,就由於一次「偶合」的事件轉危為安。我在日記中寫了十幾行字,記錄在死亡恐懼中的印象,還沒有用詩句潤色:

有一些非常奇妙的故事,

講述者有時是天使,有時是仙姑。

他們保佑著我們凡人,

凡人相信他們的言辭。

天使的神力深不可測,

上帝的氣息凡人感知。

對於美好的童年,我記憶猶新,

每次記憶都讓我激動,興奮。

大人認真講,小孩仔細聽,

睡夢中出現神奇身影,

在寧靜的夜晚,栩栩如生。

在長長的翅膀下,我睡得更沉,更沉。

疑者問,

塵世中是否也有無形體的生靈,

有形體是否不可能接近?

我答道,

童年的形象在我心中永存。

上帝的啟示真實可信,

卻難以究底尋根,

因為上帝的啟示太深,太深。

我知道,作為作家,我寫這十多行文字,可能是一種罪過。但是我認為,在最後的一刻鐘,我不是寫作,而是作為人,作為善意的朋友,與讀者聊聊天。人們習慣於採用童年時代的韻腳,用不加批判的善意和可笑的寬容態度接受它們。

正如在芬內爾農場一樣,我的保護神在哈伯農場又把我從死亡中救出來。我又坐在巫醫的子彈應該打中我的那張椅子上,大家的情緒不能平靜下來,在一種豪放(我想使用這個字眼)而熱烈的氣氛中談論這次事件。對蒂博-塔卡和蒂博-韋特的意外出現,最關心的當然是阿帕納奇卡。他把這兩個人當作父母,並且不顧我的駁斥仍然堅持他的看法。除溫內圖和我以外,所有的人都安慰他,但是除了無聲的搖頭以外,沒有任何回答。我和溫內圖對此是能夠理解的。他如果回答,會說什麼呢?我們大家對蒂博夫婦都沒有好感。他既不能為他們辯護,也不能提供必要的證明,他與他們無關,所以,他只好沉默。

其他人對巫醫及其妻子從這兒到堪薩斯的路線作出了上百種猜測,就他們這次旅行的意圖和目的交換看法。大家各顯其能,互相爭論,處在誤區的人都極力把別人引到自己的誤區中來。溫內圖和我覺得,看看和聽聽這些爭論,是很有意思的。我們沒有必要按我們自己的理解,向他們作出清楚的解釋,他們最後一定會對我們的保證感到滿意。我們明天將跟隨這位巫醫,就是說,我們不久就會澄清我們今天還不清楚的一切。

我們想及早動身,就在房間里開鋪。我對蒂博-塔卡仍然不怎麼放心。他很可能靈機一動,夜間返回來給我們造成某種危害,因此,我想和平常夜間在露天紮營一樣,在我們中間找人值班。可是,哈伯反對這樣做。他說:

「不要,先生。我不能容忍這種做法,你們那是在途中,情況不明,你們可能一連好幾夜不能安寧地睡覺。今天你們在我家,就睡個安穩覺吧!我有牛仔和農場工人,他們認為,能為你們服務,是很榮幸的,都願意為你們站崗放哨。」

「我們感謝您這個建議,先生,」我答道,「我們接受這個建議,但有個條件:這些人必須極其小心地執行任務。」

「這是理所當然的。我們在這兒,是在一種半野蠻狀態中居住和生活的,習慣於觀察形勢。此外,只有惟一的一個人出於對你們的害怕,秘密闖進來,他的妻子根本不能算數。如果他膽敢回來,我的人將把他的皮剝掉,使所有的製革工人都找不到工作。你們可以放心地躺下睡覺。」

我們也是這樣做的,睡覺之前,我到牲口棚里去看了一下馬。

農場主的話不無道理,只有巫醫一個人有能力發動襲擊,但是會受到夫人的拖累,所以難以對我們採取實際行動。但是,我心中有一種不安情緒阻止我入睡。這種情緒催促我把今天與芬內爾農場的那天進行比較,我心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一個想法:還缺一次襲擊!

因此,我很晚才入睡,然後,一個惡夢使我感到害怕。夢的內容我現在記不起來了。我高興的是,這個夢使我很快就醒來。我起來輕輕往外走,免得弄醒睡覺的人。天上星光燦爛,能見度很好。我又去牲口棚,那兒有兩個僱農守衛。

「一切正常?」我進去后,把圈門重新關上,問道。

「正常,」有人回答我。

「喂!我的馬和溫內圖的馬夜間通常是躺著的,現在站著,我不喜歡這樣。」

「它們剛剛站起來,大概是因為您來了。」

「肯定不是。我看看!」

我走到兩匹馬跟前。它們的頭朝著房子,眼睛閃著不安的光芒,見我來,雙雙打著響鼻,這是我們對它們精心培育的結果。如果它們在主人不在的時候遇到危險,它們會默不作聲,主人一到,就打響鼻表示這種危險。它們嗅到了一種危險,便站了起來,但是保持著安靜,因為我沒有在它們身邊。現在,我到了,它們就警告我。我回到警衛身邊,說:

「空氣中有點東西,是什麼,我還不清楚。你們要注意!房子附近有人,是敵是友,馬上就會見分曉。我們看不見他們,他們隱藏著,但是,朋友是不需要隱藏的。他們不是藏在灌木林中,就是躲在深草裡面。」

「魔鬼!該不是強盜團伙吧?貝爾不是專為此事到所羅門河的北福克去過一趟嗎?」

「馬上就會看得出來的,最好是先發制人,不要等待敵人先動手。看,正好在大門對面,現在有人從草里站起來。我不能回到室內去了,但是,我會叫醒我的同伴。你們有槍嗎?」

「有,靠在牆上。」

「拿起來,保衛大門。等我告訴你們的時候,就開槍!」

我把雙手做成一個空筒,放到嘴邊,摹仿戰鷹叫三聲,聲音的響度肯定能夠傳出半英里遠。僅僅幾秒鐘后,室內就響起了同樣的聲音,這是溫內圖的回答,他對我的報警含義非常熟悉。也就是在此後很短的時間內,我看見草叢裡跳出許多條黑影,空氣在一種吆喝聲中顫抖,我聽出這是切依內印第安人進攻的信號。

這些人想到這兒來幹什麼?他們為什麼要從雷帕布利干河源頭,長途跋涉來到這兒?他們是想襲擊農場,手裡拿著他們收藏多年的戰斧,像奧薩格人一樣。我們根本不需要怕他們,因為我們不僅與他們有和約,而且甚至是他們的朋友。只要回憶一下馬托-沙科在溫內圖的「長矛樹」下對老華伯所講的話,就可以解決問題。溫內圖曾與他們一起佔領過奧薩格人的營地,他們還欠著他的人情債。我雖然當時不在場,但是,一個印第安人,既然是溫內圖的朋友,也就不會是老鐵手的敵人。我從戰鬥的喊聲,聽出進攻者是切依內人,馬上就放心了。

奇怪的是,他們的攻擊不是按照印第安人方式進行的。印第安人一般是先攻擊馬,同時攻擊房屋。從這一點可以得出結論,他們有著一種非常特殊的原因。我們不需要保衛牲口棚,沒有一個紅色人到這兒來。我看見他們都站在房子前面,肯定是打算偷偷溜到門前,闖入室內。可是,他們被我的戰鷹叫聲擋住了。室內的人已經被喚醒,襲擊失敗了。

我對將要發生的事情感到好奇。他們不能進屋,卻毫不留心地站在門前不動。難道他們中間沒有人意識到,裡面的人會從窗口射擊?他們仍然叫喊著,咆哮著,在建築物前擺出一個半圓的陣勢。陣勢布好以後,出現了寧靜的局面。根據我對溫內圖的了解,我相信,他現在會出來講話。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打開門,毫無畏懼地走出來,用洪亮的聲音說:

「外面響起切依內人的戰鬥叫喊聲,這兒站著溫內圖,阿帕奇人首領,他與他們共同抽了友誼與和平煙斗。我看見站在我面前的戰士們的頭人叫什麼名字?」

「這兒是鐵刀,切依內人的首領。」

「溫內圖認識所有傑出的切依內戰士,可是,他們中間沒有一個叫做鐵刀的。從什麼時候起,這個人取了一個這樣的名字,他是他們的首領?」

「他只有在他喜歡的時候才說話。」

「難道他真的不喜歡說話?是他羞於說出他的名字,還是這個名字羞於表達他這個人?切依內人為什麼在戰鬥喊聲中來到這所房子前面?他們要在這兒幹什麼?」

「我們要奧薩格人首領馬托-沙科。」

「喔!他們怎麼知道這個人在此?」

「這個,我們不必告訴你。」

「喔,喔!看來,切依內人只會咆哮,不會講話!溫內圖在提出問題以後,習慣於聽答覆。你們如果不給答覆,他就進屋去,耐心地等待要做的事情。」

「我們將衝擊這座房子,因為我們要奧薩格人馬托-沙科。把他交出來,我們就走!」

「切依內人最好是馬上走,不要妄想得到他。」

「我們得不到他,就不走。我們知道,溫內圖和老鐵手都在這所房子里。還有一個年輕戰士,叫做阿帕納奇卡,我們也要得到他。」

「你們要殺死馬托-沙科?」

「對。」

「也要殺阿帕納奇卡?」

「不,他不會有事。這兒有人要和他說話。話說清楚了,他愛上哪兒上哪兒。」

「他不會出來,馬托-沙科也不會出來。」

「溫內圖的眼睛瞎了。難道他看不見,這兒站著80多個戰士?如果我們衝進去,屋子的所有反對我們的人會得到什麼呢?他們統統會死去。我們給阿帕奇人首領一個鐘頭的時間與老鐵手商量。時間一過,馬托-沙科和阿帕納奇卡還沒有交給我們,你們所有的人就都必須死。保重!」

溫內圖還沒有來得及答覆,就出了點他和切依內人首領都沒有料到的事。事情是我挑起的。這次對農場的襲擊,其整個方式方法使我得出結論,我們是在與沒有戰鬥經驗的人打交道。攻擊僅僅針對房子的正面,並沒有實行包圍,也沒有布成弓形陣勢來阻擋我們的子彈。這是令人發笑的錯誤。這80多個印第安人也沒有給溫內圖留下印象。我看出,他只稱「切依內人」,沒有稱「切依內戰士」。我對我的溫內圖太了解了。難道我們要像對待有經驗的老戰士那樣對待這些人嗎?我想不需要。他們不應該得到別人可以充分享受的榮譽。因此,趁他們不注意,我溜出了牲口棚,趴到地上,從草叢中爬到半圓的後面,到了「鐵刀」站的地方。這個過程很快就完成了,而且很容易,因為所有的紅色人都看著房子,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後面。當「鐵刀」講完最後一句話,即命令式的「保重」二字的時候,我就站起來,衝上前,走進半圓裡面,也就是竄入了印第安人的隊伍,站到首領「鐵刀」的旁邊。他們驚魂未定,不可能阻擋。站在門口的溫內圖還沒有來得及給可笑的紅色人下最後通牒,我就大喝一聲:

「聽著,我們決定不需要等一個鐘頭,切依內人馬上就得到答覆。」

我在他們半圓圈內的突然出現,引起軒然大波。我不理睬他們的情緒,接著說:

「這兒站著老鐵手,他的名字為所有切依內人所熟知。他們中間有哪位敢伸出手來反對我,就請到我面前來!」

我的意圖實現了,激動中出現的是一片寂靜。我貌似大膽,甚至魯莽的出現,把他們驚呆了,我的要求使他們不知所措。我毫不猶豫地利用給他們的這個印象,伸手抓住這位首領,並且說:

「『鐵刀』暫時可以聽聽我們決定做的事情,跟我走!」

我緊緊抓住他的手,朝房子走去。這已經不能稱為勇氣,而只能叫做頑皮了,但有效果,使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根本無暇進行抵抗,而是像個小孩,乖乖地跟我走到溫內圖跟前。溫內圖站在敞開的大門口,抓住切依內人的另一隻手。我們半推半拉,把他弄到房子裡面,關上大門。

「快點燈,快,哈伯先生!」我在黑暗中叫喊著。一根火柴划燃了,燈點著了,我們看了看「鐵刀」的臉。大家相信,在這一瞬間,他給我們的並不是一種精明的印象。

這時,外面的切依內人才領悟到,他們剛才聽任事態發展,是個大錯誤。我們聽見他們大喊大叫,不予理會。只要他們的首領在我們手裡,他們就不會對我們採取敵對行動。我把他推到一張椅子上,要求他:

「『鐵刀』可以坐在我們面前!我們是切依內人的朋友,高興地把他當做客人對待。」

他自己也覺得奇怪,沒有拒絕就坐了下來。他帶著80多人來襲擊農場,在發出第一聲戰鬥吶喊以後十分鐘,就進入農場,不過不是作為勝利者,而是落入我們手裡,不得不對我們諷刺性地把他當做客人對待感到滿意。我用魯莽的方式避免了流血,把嚴峻的形勢化為一種笑柄。這一著,使我們拿到了所有的王牌,切依內人兩手空空。

我此舉得到溫內圖默默的讚賞,我感到高興。他不用言語表示,而是讓我從臉色和眼神看出他內心對我的熱情。他的這種眼光溫暖著我的心。我把手伸給他說:

「我看見了我的兄弟的心靈,只想對他說一句話,他是我的老師,我是他的學生!」

他握著我的手,一言不發。此時無聲勝有聲。他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人物,尤其是與坐在我們身邊這個狼狽不堪的切依內人相比的時候。這個人根本不敢睜開眼睛!馬托-沙科坐在他對面,用陰沉的眼光看著他,問道:

「切依內人首領認識我?我是馬托-沙科,奧薩格人首領,他要求交出的人。我對他怎麼做?」

被問者對於這些話中包含的威脅作如下回答:

「老鐵手把我稱為客人!」

「那是他說的,我沒說!你決定要我死。我有權要你的命。」

「老鐵手會保護我!」

這是間接對我提出的要求。我嚴辭回答:

「問題在於你現在採取的態度!如果按照我的要求,說出實情,你仍然在我的保護下,否則就沒有了。您今天遇到一個帶著紅色妻子的白人?」

「是的。」

「他告訴你們,我們在這兒,馬托-沙科在我們身邊?」

「是這麼回事。」

「他這次效勞換取的是,要求交出坐在你旁邊的阿帕納奇卡。他要柰伊尼人的這位首領做什麼?」

「我不知道,我還沒有問他。那個陌生的首領對我們來說無關緊要。」

「那個白人在哪兒?」

「他在外面,在我的戰士中間。」

「他的妻子沒有同來?」

「沒有。她在我們拴馬的地方。」

我還沒有來得及接下面的話,溫內圖插進來問:

「我經常在切依內人中間,從未見過『鐵刀』。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屬於西比切依內部落,阿帕奇人首領還沒有到過那兒。」

「我明白了我想知道的情況。我的兄弟老鐵手可以繼續說話!」

按照他的這個要求,我向這位切依內人提出一個問題:

「我看到,你們手裡拿著戰斧。你們征討誰?」

他遲遲不答,我做了一個威脅的動作后,他才承認:

「對付奧薩格人。」

「我猜對了。你們聽說奧薩格人離開了營地,來對付白人,你們便想趁機襲擊他們的空營。」

「是的。」

「你們應該高興,在這兒遇到我們!奧薩格人回營了。如果你們只有80個人,他們會取走你們的帶發頭皮。與我們的會見,是你們的一大幸運。它拯救了你們,或者說,救了你們的命。你們現在想幹什麼?」

「我們帶走馬托-沙科。你們可以留下阿帕納奇卡。」

「不要讓別人笑話你!你是我的俘虜,這你應該很清楚。你認為,我們會怕你們那80個人嗎?西比切依內人是以不會作戰而聞名的。」

「哼!」他憤怒地駁斥,「誰製造這種謊言?」

「不是謊言。你們今天已經證明,你們的攻勢這麼不靈活,人家可以把你們當做三歲小孩。然後,我站到了你們中間,你們沒有一個人敢動我一根毫毛。接著,你像一個馴服的孩子被我牽到屋裡來了。我們要是讓這個消息流傳出去,所有的高山和平原都會笑掉牙,切依內人的其他部落會紛紛拋棄你們,因為他們一定會為你們感到羞恥。你可以選擇。想打仗,我們在你的人從外面放出第一槍之前,就把你擊斃。你們的子彈對我們無可奈何,因為我們有牆壁保護。看看我們的武器吧,你一定認識……」

「呸!」溫內圖打斷我的話,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鐵刀」面前。「為什麼講這麼長時間!我們馬上把切依內人幹掉!」

他一伸手就扯掉了『鐵刀』掛在胸前的葯袋。這個切依內人跳起來,恐懼地叫喊了一聲,企圖奪回葯袋。我把他壓回到椅子上牢牢地抓住他,說:

「給我坐下!你要是服從,還可以領回葯袋,否則就沒有了!」

「對,只要他服從,」溫內圖表示同意,「我想讓切依內人和平地回去。你要是下道命令,他們就沒有事,誰也不知道他們在這兒像小孩一樣被抓住過。『鐵刀』如果不滿足我的要求,我馬上把葯扔進灶里,一把火燒得精光,然後,我們的槍就開始說話。保重!」

誰都知道,葯袋對於每個紅色人,尤其對於一個首領,意味著什麼,丟掉它是多大的恥辱。這個切依內人多次頂牛以後,服從了阿帕奇人的要求,就不足為怪了。

「我也提一個要求。」特里斯柯夫說。

「什麼要求?」我問。

「切依內人必須交出蒂博-塔卡和蒂博-韋特!」

「提出這個要求,可能成為我們的最大錯誤。而且我相信,那個巫醫早就不在外面了。我扣留首領的時候,他就知道是在給誰敲喪鐘。他早就逃走了。」

關於與切依內部落簽訂和約的情況,說來話長。只要介紹一點點情況就夠了。他們對於這次對農場的漏洞百出的襲擊以不流血告終,感到高興。上午過了一半的時候,他們走了。又過了一個鐘頭,我們也上路。馬托-沙科重新得到了自己的武器,成了自由人。他對那個巫醫再次逃脫非常氣憤。哈默杜爾總是那樣開朗,安慰他:

「奧薩格人首領儘管讓他走,我們會得到他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是一句真正的成語。」

「把他同起來還不能解決問題,他應該死十次!」奧薩格人嘟囔著。

「死一次,兩次,還是三次,都一樣。但他無論如何要被網住。對於這樣一個傢伙來說,最好的死法是通過繩索。難道不是嗎,霍爾貝斯,老浣熊?」

「是,親愛的胖子,」大個子回答,「你總是一貫正確。」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老鐵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偵探推理 老鐵手
上一章下一章

04.在哈伯農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