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明亮的陽光與晶瑩的藍天將山谷在九月中旬最為光輝燦爛的秋色全部表現出來。科特芮神父知道他的祈禱已經得到了應許,這個他認為世界上最美麗的角落一切如意,愉快地帶著微笑。收割節委員會的女士們天一亮就來了,對檯子上的裝飾做最後的修整。她們的確為這個戰後第一次收割節忙壞了她們自己。因為在過節時有額外的理由,代表所有安全返回家園的所有少年郎向和平致謝。
雖然這一天時光尚早,廣場上已經擠滿了鎮民與整個山谷葡萄園的釀酒者。他們的姓名與話中腔調都在反映出這個社區的國際風情。就他是傳統,他們都穿著明顯的民族服飾而來:瑞士人戴著有羽飾的尖頂帽子;匈牙利人穿著複雜的刺繡花朵的背心;在這群人當中人數最多的義大利人,炫耀著彩色的農夫襯衫與婦女穿著的長裙。在這個和平年,甚至於德國人都適如其分的穿著有弔帶的皮短褲和與之相配的皮便帽。
科特芮神父由於他在台上的榮譽地位,快樂地為他的教民主持慶典。他面前的長桌上擺著他們象徵性的感恩獻祭品——一瓶瓶得過獎的葡萄酒,串串肥大的葡萄,由葡萄樹上砍下的新枝,全都放在大小不同的草編籃子里。馬上他就要朗誦慶祝收割的祝詞,感謝上帝賜給他們這個剛剛過去的豐收季節,並且祈禱來年一樣的成功。他現在只等候艾拉岡一家人的抵達,因為佩卓大爺被公認為是山谷中最卓越葡萄酒商。
節慶幾乎尚未開始,但是廣場中人聲嘈雜,大得足以引起夜宿廣場邊緣聯合勤務署宿舍中阿兵哥的注意。住在那裡的男男女女正通過小鎮,根本不明白所有的喧囂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項慶祝多采多姿,十分新奇,瞬間抓住了他們的興趣。然後他們才繼續前往他們最後的目的地。
最好奇的人都聚集在俯覽廣場的窗邊。保羅站在他們當中,穿著他有點皺皺但是還算乾淨的制服,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慶祝活動的進行,並願他是慶祝者的一員。
「長途巴士十分鐘后要開往舊金山了!」接待人員宣布著。
他要搭的長途巴士。他正要離開窗口,另一項宣布吸引住了他的耳朵。「艾拉岡一家人!艾拉岡一家人都來了!」他像生了根似的站著動不了,希望能很快的看維多利亞一眼及他開始認為是屬於他自己的這一家人。
在他下方的廣場上,所有的頭都轉向朝街道遠方的一端望過去。嗡嗡的興奮聲傳過了廣場。艾拉岡一家人素來都以盛大方式赴會聞名,他們今天進入廣場也不例外。
一如往常,他們都穿著墨西哥牛仔裝。戴著大大的寬邊草帽,而且頭都抬得高高的。佩卓大爺騎著一匹漆黑、雄赳赳的駿馬,走在這一列人馬的最前面,亞伯多與佩卓騎馬尾隨在他身後,他們上衣與褲子上的金色繸帶在陽光下閃閃生光,而他們的駿馬也邁步通過鋪著圓石的街道。婦女走在其次,都側坐在雪白的牝馬上前行。她們的後面才是佩卓大爺以前擔任樂師的三位助手,而再下來的是他們坐在兩匹大型馬所拖平板車上的家人。
群眾對這個奇景都熱烈地鼓掌歡呼。佩卓大爺與亞伯多都把頭抬得很高,似乎對這情形不加理會;而同時桂黛與瑪麗則扮演看她們的角色,對群眾中她們的朋友揮手。維多利亞從來都不會比今天更俏麗,卻無法笑一笑。
她曾經懇求她的母親讓她留在家裡;不過,這自然是無法想像的事。沒有人可以錯過收割節,除非……瑪麗細心地探索……難道她身體不適嗎?是否有什麼特別的消息,目前只能讓她的母親知道?她用發梳將維多利亞額頭上的秀髮梳開,屏住呼吸,希望得到高興的證實,可以用來解釋她的女兒為何經常垂淚、臉色蒼白、鬱鬱寡歡。維多利亞因為內疚把頭掉到一邊去,假裝不懂她母親的暗示。她渴望把真相告訴她的母親。但是這樣一來會導致更多的謊言,或者更糟一點,完完全全破壞她與其他家人這一天的興緻。
她盡自己的本分,穿上自己的服裝,梳好頭,騎上了她的馬。但是騎馬入鎮這段路似乎是漫長而看不到盡頭,她幾乎不能對母親或祖母所問的任何事有所回應。現在,佩卓大爺領著他們通過人群,她只能無精打采地望著前面,眼睛固定在這段距離的一點上,這樣她的思緒才可以安全地轉到保羅身上。
她無法停下來不想念他,他處處都在……在廣場這兒,在她的正前方。但是,不……她不是在幻想。那真的是保羅,他的目光緊鎖住她的目光,穩定地盯著她直到騎馬經過他的身邊,然後她就在群眾中消失了。
佩卓大爺騎著馬向前走,心頭只想到群眾的興高采烈與他自己因為今年葡萄豐收大有希望而志得意滿。情歌本身在他腦海中演奏著,他想起了當時桂黛在他們的床上赤裸裸地,他跪在床前的時候她面部的那種表情。他朝檯子行去,一眼看到科特芮神父,立刻驅走他那些涉及肉慾的念頭,而把他自己帶回到眼前。
他舉起手,他的家人馬上停了下來。他們都下馬,跟著他走上台去,不作聲地站著;而他將從葡萄樹上新剪下來一串葡萄與一瓶得過獎的酒獻給教士。
這兩個人是常在一起飲酒的老朋友。科特芮神父朝著他笑,然後示意其他聚集的人保持肅靜。「我現在要誦詩對收割的祝福。」他宣布著。
群眾靜了下來。保羅由廣場的後面觀看著,同時教士開始朗誦經文,「我們感謝你,天上的主,將你豐盛的收穫賜給我們。我們只祈求這兒的各個生命都受到充分的愛、健康與快樂的祝福,像那些承認天上的神的人應當得到的一樣,阿門。」
科特芮神父拿起佩卓大爺獻給他的酒,拔開瓶塞,將酒倒入一個銀的聖杯。他高舉聖杯,因此即使是站廣場邊緣的人也可以參加這場慶典。
「祝福此酒,」他祈禱著,「你賜給我們的收穫物。」
他仍然高舉著聖杯,聞一聞酒香,啜了一口,並且將嘴裡的酒品味了一圈,活像個在納帕谷服務了幾十年的真正鑒賞家。他微笑稱許,並且將酒吞下了肚。
「真了不起!」他宣告著他的讚許。
他的四周響起了陣陣歡呼,群眾都蜂擁向前。幾十個懇切的釀酒者都過來拔掉台上瓶瓶美酒的瓶塞,將酒瓶四方八面傳遞。婦女們迅速拿出酒杯,讓酒到處都倒滿。一陣子之後,每個人似乎都在敬酒,祝彼此健康快樂。馬上他們就要打開野餐籃子,把食物本出來擺在毯子上,只要他們在任何地方找得到空間就行。無論如何,現在是品嘗美酒的時候了。
派對已經開始。
保羅一直逗留到最後一分鐘,心想他可能再度看到維多利亞。當長途巴士進站停在聯合勤務署宿舍附近時,他不甘心,很不願地離開了廣場,跨過路邊石走到街上。
「你的小夜曲真美。」這聲音是他以為永遠不會再聽到的聲音。他轉過身來看著維多利亞。
「你願意與我一齊敬酒嗎?」她問著,給了他一杯色如紅寶石的酒。
「我們要敬什麼?」他問著,她的美麗與凄楚使他受不了。
她的眼中珠淚盈盈。「敬……管它是什麼……」她喃喃地說。
他們互相碰杯,啜飲著美酒。他們慢慢地要喝乾了酒,而他的目光從來就沒有離開她的臉。長途巴士任何一分鐘都會開走。但是首先他們必須喝完他們的酒而完成互敬。
他再度舉起他的酒杯,突然感覺到一隻手搭到他的肩頭上。在他身後的是亞伯多,他正在微笑著彷彿他真的高興見到保羅。陪著他的是替葡萄祝誦的教士。
「科特芮神父,」亞伯多說。「容我介紹保羅·沙頓,在下的小婿。」他指著保羅襯衫上的勳章。「你可以看得出來,一位不折不扣的戰爭英雄。他幫忙完成了採收。」
保羅與維多利亞因為亞伯多突如其來,態度作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而弄得傻住了,沒法子做任何事,只有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維多利亞先回過神來。「爸!」她大叫著。
「什麼事?」他咯咯地笑起來。「難道說我不可以引以為榮嗎?」
她瞪著他。像往常一樣,他都是根據他提的條件以及在僅僅適他的意的時候,他才很晚的轉個彎。保羅由他的肩頭看到開往舊金山的長途巴士,現在正要離站。
科特芮神父根本不知道在他面前展開的這場戲,他是完全單純地為這個消息感到高興。「這是個受到祝福的意外驚喜。恭喜恭喜,維多利亞!」
「謝謝你,神父。」她軟弱地說。
「我給予她首次的聖餐」,科特芮神父告訴保羅。「我常常想我可以為她主持婚禮。」
「你會的。」亞伯多拍拍保羅的背。「市政廳不是一個可供你結婚宣誓的適當地方。也不適合我的獨生女。」他將雙手放在嘴的兩側,向群眾大喊,要把廣場中的混亂壓下來。當嘈雜聲多少降低一點時,他對著群眾大叫。「今天在神的眼前,我送我的女兒出嫁。如果你們不到場,我就一定會將它當作是對我個人的侮辱。你們全體都已受到了邀請。」
歡樂的人群中響起一陣叫好聲。倒入杯中的酒更多了:為了慶祝這一對年輕人,另一巡敬酒開始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維多利亞逼問著,而科特芮神父走開去品另一瓶酒了。
亞伯多咯咯地笑。今天他可真是快樂。去年他的全部辛苦都得到了報償。葡萄都像能記得的那樣香甜、豐盛。他愛他的老婆,而他也願維多利亞能夠享受到他與瑪麗同樣的生活樂趣。她的少年郎已經證明他自己是個苦幹的人。或者,假以時日,他甚至於可能變得不太像個外鄉人。
「一個人可以改變他的心意,難道說不行嗎?」他愉快地回答著維多利亞提的問題。
在她能說任何其他的話之前,他就被一些祝賀的朋友迅速拖走敬酒與祝賀去了。
保羅與維多利亞盯著彼此。「我們一定得告訴他們。」
她搖搖頭。「我必須告訴他們。我無法再讓你為我忍受這種折磨。我現在不害怕了。如果他們不愛我——」她摸摸她的肚子。——「愛我們,那就是他們的損失。有人會,我現在明白了。」
她無力地笑著,用手碰碰他的手,她眼中表達的情意比她用言語表達的要多得多。
「喂。」他從他的襯衫上扯下一枚勳章,把它交給她。「送給寶寶一件小禮物。」
她摸摸那金屬做的橫條。「你是怎麼樣得到的?」
「在炮火下發揮勇氣。」他說,他將她的手合起來將勳章包住,然後握緊手,把他的拳頭放在她的拳頭上。他們一起站在那裡,在那麼多人群當中獨自相處。他們不言不語,甚至幾乎都不呼吸,彼此都在想對方在想什麼。
「維多利亞!」瑪麗隔著廣場大聲喊。
維多利亞挪開注視保羅的目光,眺望著她的母親。瑪麗正被她的一群朋友圍住,而她們顯然急於要找新娘的麻煩。她正揮動著雙臂,叫著「維多利亞!」
「我最好是把這件事擺平。」維多利亞說,但是她無法移動腳步。自他身邊將她自己拉開,等於是撕裂了她的芳心。
「保羅·沙頓,你是我所知的最值得崇敬的人。」她低語著。
她用手臂抱住他、熱烈地吻他。一個又長、又深,充滿了她對鎖在她心中無限熱情的吻。這個吻是給她自己也給他的禮物,幫助她找到勇氣而將她童年的恐懼拋到腦後。
然後就像她吻他一樣的突如其來,她放開了手,並且跑著去找她的家人。
把事情告訴他們,比她想像的容易,也比她想像的困難。最難的部分是要使他們停止嘰嘰喳喳交談那些非要在傍晚之前做完,以便他們舉行合適的婚禮的所有大小事情。他們因為聽到亞伯多的決定,興奮得不得了,因此根本沒有人會聽她宣布不舉行任何婚禮了。
瑪麗與桂黛彼此忙著講悄悄話。說她們早知道亞伯多的心會軟下來的,佩卓大爺正在對他的孫子吹牛,說舉行這場婚禮全都是他的功勞。因為若是沒有他打邊鼓,這對情人會始終居於劣勢。亞伯多因為他作的決定正沾沾自喜,並且接受每個走過的人恭喜祝賀。
維多利亞的眼淚奪眶而出,至少引起他們注意到她。瑪麗嘖嘖地表示愛憐,說她在婚禮舉行之前心神不寧,並且說在她女兒舉行的這一天太緊張,結果她差一點將婚禮取消了。亞伯多不相信地哼了一哼,說他記得的事完全大不相同,在這個時候維多利亞幾乎對自己為何要表明心跡真的是要絕望了。
終於,她用非常小的聲音說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們,拜託,他們能不能靜一靜,一分鐘也成。在他們四周大家都在跳舞、歡笑、吃吃喝喝。她的家人正得意地望著她。她毫無辦法而只有說,她很抱歉,比他們所知的還要抱歉,但是她懷了孕,保羅並不是那位做父親的人,而且她也不能嫁給他,因為他早已經同別人結過婚。
她輪流將他們每個人看一下,沒錯,她感到羞慚,而且更糟的是,她恨自己使他們失望。但是為了她懷的寶寶,她不會慚愧得去上吊而結束她的餘生。
瑪麗首先打破令人震驚的沉默。她明白自維多利亞走入大門那一秒開始,便有些事情不對勁。如果她對她自己很老實,她就不得不承認她甚至於早就知道她的女兒有了身孕。做母親的人可以體察到那一類的事。以後她有足夠的時間來問這件事並聽整個故事的原由。她的寶貝女兒正在受苦。瑪麗將維多利亞攬入懷中,溫柔地講些安慰的話,將維多利亞前搖后搖。當她的孩子還小的時候,她都是這樣做。
其餘的家人趕快學瑪麗的榜樣。不論她犯了什麼樣的過錯,她仍舊是他們可愛的維多利亞。還有一個孩子——艾拉岡家的新生代。佩卓大爺、桂黛、佩卓,都隨著瑪麗圍成一個緊密的小圈圈,用愛與寬容把她包在中間。他們都與她一起哭泣,握著她的手,求她不要哭了;因為一切都會圓滿解決。
所有的家人中只有亞伯多算是例外,他站得離他們遠一點,並且無法忘懷他自己的痛苦而去體諒她的痛苦。他的女兒辜負了他。她奪走了他們的自豪,並且自私地將它撕成碎片。他打量著廣場四周他所有的朋友與鄰居,他們都在期盼看到他的女兒在今晚出嫁。人們談到艾拉岡家的名字,一直都懷著尊敬。艾拉岡家人都是知道如何循規蹈矩,值得崇敬的人。但是事情已不再是如此了。他的女兒已經使他的家風受到嘲笑。他永遠都無法原諒她辜負了家人。
在這個時候,設法搭上一趟便車而不要等好幾個小時后的下一班長途巴士,不失為一個聰明的主意。快近下午時,保羅可就沒什麼把握了。他開始動身走路,因為他們的緣故,他需要在他自己與維多利亞之間保持距離。但是鎮外馬路上駛來的車輛並不多,而他的筒形旅行袋愈來愈重,並且每走一里便愈加沉重一些。一兩個鐘頭之內另一輛長途巴士要到了。同時,他繼續朝前奔走,希望他的制服會說服什麼人停下車來讓他搭便車。
太陽已經開始向群山後面滑落,天空現在愈來愈變成了粉紅色。只不過二十四小時之前,他觀察到桂黛祈求東西南北四風。他想到她站在大桶中的葡萄堆里。在他的心將要飄回到維多利亞身邊之前,他停止遐想。
四周看看,他突然體會到他已經抵達他在路上的同一個地點。維多利亞曾在那裡讓他看湯姆的信,同時告訴他有關嬰兒的事。他停下來歇了一會兒,並且仰視那條翻過山丘通往努貝斯的泥土小路。思鄉之情——懷念一個地方、一幢屋子、周圍的環境——是他以前從來都不懂的事。但是他渴望爬過山丘,能夠看到山下谷中隨風飄動的葡萄樹的情緒十分強烈,他幾乎就要開始走上那條小徑。
彷彿是鬼使神差,一輛卡車呼嘯著開上了朝南而去的馬路。他迅速地伸出拇指,看到司機就在他的前面停下車,他放心了。
「你朝那兒走?」司機問著。
「舊金山。」保羅說。
司機點點頭。「我盡量將你帶到聖拉斐爾。」
那樣的話會將他載到比半途不遠的地方。他爬上卡車,將他的旅行袋塞到座位下面。
「你一直在此地做什麼?」司機問。
他幾乎要大聲笑了出來。他恐怕要一路走到墨西哥去,才能回答這個問題。他作了一個他能想得出來的最簡單的回應。「漫步……在雲端。」他說,並且凝視著前面的路,而司機換著排檔。
司機望著他,斷定他一定是在開玩笑,也就咯咯笑起來。
「好吧,歡迎回到凡間來。」他說。
厭倦了叢林,他厭倦了無有止境的小衝突與大戰役,精疲力盡超出了想像。他回到了孤兒院,檢查有沒有人劫後餘生。意義到底在那裡?這個地方已被轟炸得差不多成了一片瓦礫,沒有人能夠活著留下來。他仍然勉強自己走進去,門適時打開,一位年輕婦女走了出來。結果是維多利亞,她牽著一個小孩的手,小孩穿著比他身材大上好幾碼的制服。維多利亞!她還活著!他的疲勞一掃而空,他朝她奔去。但是他還沒有走到陽台,門砰地關上了,她也消逝了。
他急忙上樓打開房門。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接下來是一道閃光,又亮又熱好像是太陽的中心。一陣風像颶風一樣呼嘯著經過他的身邊。房門另一邊的空間都成了黑黑的,原子彈爆炸產生的蕈狀雲爆攻開來,五顏六色,十分恐怖生動,簡直不敢相信它是真的。
他醒了過來,喘著氣,認清了他又在做夢,夢的內容永遠都是有關叢林中的孤兒院,以及他永遠無法及時伸出援手去拯救的小男孩。及時幹什麼?他感到惶惑。他由卡車的窗口向外凝視看到了黑夜,只見群星在頭頂上空閃耀,月亮差不多開始要缺了。然後他記起了夢中的那名婦女——她是維多利亞,並且記起他失去了她。
日出時分的舊金山安安靜靜,空空蕩蕩。保羅走過蜿蜒的街道到貝蒂的寓所去,他聽到他的腳步聲在靜寂中產生的迴音。等他走到了門前,他拿出裝看鑰匙與貝蒂照片的匣子。他借著慘淡的黎明光線看那照片。研讀她的容貌,設法使他自己相信他愛她。如果他不愛她怎麼辦?他心裡嘀咕著,一面爬到了三樓。愛情會不會像秋天的樹葉那樣容易脫落飄零?
他是否愛過她?
他躡手躡腳走進了公寓,晨光幾乎還不曾透過拉下的窗帘,但是光線還足以看到他自海外寄回來的信件卻攤在廚房的桌子上。貝蒂已經將它們大部分由信封中拿了出來,一頁頁的撒在四處,她像最後她已經有條有理地整理過,念過。
「誰呀?」她在卧室里懶洋洋地說。
「是我。」他說。
幾秒鐘之後她在門口出現了,睡得頭髮凌亂,赤裸的身上穿了一件浴袍。
他指著那些信。「你都看過了。」他說。
她神情古怪地看著他,好像她並不十分清楚他在那裡做什麼。「是的。」她點點頭,拉緊浴袍的帶子。「保羅,」她說,同時打了一個哈欠。「我——」
她的話被卧室中傳來的一個男人的聲音打斷了。「貝蒂?」
保羅瞪著她,而她卻看到一邊去,並且噘著嘴。他朝著卧室走過去,但是她伸手把他攔住。「保羅,」她急急忙忙地說。「對我們兩人中任何一位,事情都行不通。如果我能夠早一點看這些信……」她聳聳肩。「我們幾乎不了解彼此。我們想要擁有不同的東西,不同的生活。」
他簡直愣住了而說不出話來。在他能夠回過神來之前,那個男人又在大喊,「是誰呀,貝蒂?」
這簡直是個差勁的笑話。他拋下他所遇到的最好的女人於不顧,一路迢迢,為的是要證明他可以做個忠實的好老公,故意努力使婚姻和諧……到頭來僅僅發現她早就十分相信他們並不相知相屬,所以她已經與另外一個人搞三搞四。
「我甚至於不喜歡狗。」她哀號著,他則經過她身邊走入卧室。
一個赤裸裸的男人從床上跳起來,伸手去抓他可以找來遮住光光胯部的第一件東西——結果抓到的是屬於貝蒂的阿米斯特唱片的封套。保羅眨眨眼,不知道他是否還在做夢。他的目光由唱片套上面阿米斯特的照片移到那個男人的臉上,明白了它們屬於同一個人。
「事情並非看到的那個樣子。」阿米斯特緊張地說。
他搖搖頭,不太相信他眼見的事。「阿米斯特?」
阿米斯特避開保羅,並且抓他的衣服。
貝蒂走過來站在保羅與阿米斯特兩人中間。「保羅,拜託,聽我說,」她斷然地說。「我們想要的東西各走極端。對我來說,事情永遠都不會走得通。」
她已經十分公開地將他一向對他自己的想法作了個總結。但是事情那樣多而無法承受。他曾想他們可以試一試將事情理順。難道說這樣做,事情不就行得通嗎?他卻從來都沒有想到他們只要將指頭一捺,就可以將他們的婚姻弄得煙消雲散。
「我會變得慘兮兮的。」她說。
突然間,他非常生氣。「我一路辛苦地趕回來——」
「你沒有槍吧,對不對?」阿米斯特問,一面手忙腳亂地想把他的褲子穿上。
保羅怒視著貝蒂。在決定放棄他及將他像昨天的舊報紙一樣丟掉之前,她至少可以與他商量商量這件事。「我是準備試一試。」他為她並不想多盡一分力,氣得不得了,撿起了阿米斯特的一隻鞋把它砸到牆上。
「保羅,不要做任何瘋狂的事。」她警告著。
「我會走,」阿米斯特使他安心。「我只要拿我的東西。」他想擠過保羅的身邊到門口去。連想都不想他正在做什麼與為什麼要做,保羅就抓住了阿米斯特的手臂。「不要打我!」阿米斯特大叫,簡直就嚇呆了。
不,當然不,他搖搖頭。「我才不要打你。」他放開阿米斯特的手臂,阿米斯特手臂下夾著一捆衣服,仍然赤身露體,像閃電一樣溜到了門外。
他依然覺得迷迷糊糊,不確定這兒發生了什麼事。他想問她,愛情怎麼說?他們所許下的海誓山盟,以及兩人共享的美好時光又怎麼說?他並不是條褲子,可以試穿,並且因為它不合身而可以退還給商店。
「貝蒂。」他要找個方式來解釋他的感受。
她從抽屜里拿出來一張紙,把紙交給他。「保羅,我們還是可以做朋友。」她說。
「朋友?」
「我認為取消婚約會是最容易辦的。」她指著那張紙下首空著的一行地方。「你只要在上面簽個字就行了。」
他想要看清楚文件上的字句,但是他似乎無法集中他的目光。她是在什麼時候申請宣告取消婚約的?是她打電話給史溫尼,請這位老闆給他一個更大的銷售地盤的同一天嗎?她不再想當他的老婆。他又會煩惱孤家寡人,沒有家庭,也沒有個家,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得太快了。
「保羅,我很抱歉。」她靜靜地說。
他相信她的話,但是抱歉並不能讓他好過一點。
阿米斯特因為急急忙忙逃離現場,所以將房門弄得大開。保羅拿起旅行袋,懶得多說一句話,即使是再見也懶得說,便走了出去。他走下樓梯,不知道下一步做什麼。他省下了一點錢,足夠讓他逍遙一兩個星期然後回頭去工作,因此他大概可以過得去。如果他真的小心一點,他甚至可以辭掉他的工作,利用時間去找個新工作。他只要能找個地方待下來就行了。
但是只要他一直帶著宣告取消婚約的聲明,使沒有任何人對他提出任何要求。他可以隨心所欲,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全部的可能性突然間在他面前展開,寬闊無限。像是他童年時期的西間草原。
「保羅。」貝蒂由她公寓的窗口探出頭來。阿米斯特由她的肩頭那裡向外偷窺。
「保羅?你還好吧?」她問著。
他讓他的肺充滿自海洋上吹過來的清晨新鮮空氣。對他們而言事情無法行得通,但是他永遠都不會承認他們犯了錯。他會在四周遊盪,可憐兮兮他設法朝好處想,而不去面對真相。或者貝蒂已經在今天早上給了他一個教訓:戰火下的勇敢會有許多不同的表現。
「嗯,我很好。」他抬頭對著她微笑。
也甚至不喜歡狗。好吧,她在他們結婚之前為什麼不那樣說呢?
他認為他看見她的眼中有一絲悔意,或者那只是急於想回到床上與阿米斯特鬼混。「再見啦。」她說。
他朝著她揮動取消婚約的文件,它使他由終身單獨監禁中得到了緩刑。接著他就出發朝山下走去,吹著口哨並看著日出,若是運氣好,他在傍晚之前就可以抵達努貝斯。不對,他矯正他自己。這不是運氣不運氣的問題。這是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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