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
本堂神甫一認出愛德梅,便退後三步,驚訝得叫出聲來;而比起帕希昂斯的驚愕,這還算不了什麼,當時他搖晃起當火炬用的燃燒中的木柴照照我的面孔。
「鴿子由小熊跟著!」他嚷了起來,「出了什麼事?」
「朋友,」愛德梅回答,連我也十分驚奇,她把白皙的手放在巫師粗糙的手裡,「像接待我一樣,好好接待他。我被囚禁在莫普拉岩,是他解救了我。」
「但願他那一類惡德敗行因為這個行動而得到寬恕!」本堂神甫說。
帕希昂斯捏住我的手臂,一言不發,把我帶到爐火邊。大家讓我坐到室內惟一的椅子上,本堂神甫關切地察看我的腿,愛德梅敘述我們的冒險經歷,適可而止,又詢問打獵和她父親的情況。帕希昂斯無法告訴她任何消息。他聽到過樹林里響起號角聲,獵狼的槍聲幾次擾亂他白天的休息。但是,雷雨來了,風聲壓過了其他聲音,他對瓦雷納那邊發生的事一無所知。馬爾卡斯靈巧地爬上梯子,這梯子通到塔樓的上面幾層,因為樓梯已經斷裂;他的狗以非凡的敏捷跟著他。過了一會兒,他和狗又從樓上下來,我們得知,在莫普拉岩那邊的天際,升起一片紅光。儘管我痛恨這幢建築和它的主人們,但聽說據表面看,以我的姓氏命名的祖屋被奪取了,並付之一炬,我仍然禁不住十分驚駭;這是羞辱和失敗,這場大火如同由我稱之為平民和農民的人刻在我的盾徽上的臣屬印章。我一躍而起,如果不是因為劇烈的腳痛將我拖住,我相信自己會衝到外面。
「您怎麼啦?」愛德梅問我,這當兒她待在我身邊。
我猝然回答:「我必須回到那邊;因為我的職責是寧可被殺,也不能讓我的叔叔們同下等人談判。」
「下等人!」帕希昂斯叫道,第一次同我說話,「誰在這裡談什麼下等人?我就屬於下等人;這是我的稱號,我會讓人尊敬它。」
「說實話,這不會輪到我,」我說,一面推開本堂神甫,是他扶我坐下的。
「但這不會是第一回。」帕希昂斯帶著輕蔑的笑容回答。
我沖他說:「您使我回想起,我們有舊賬要一起了結。」
我克服扭傷的劇痛,又站起身來,堂馬爾卡斯想接替本堂神甫的和事佬角色,卻被我一揚手,推翻在灰堆里。我並不想傷害他,只是我的動作有點突兀;可憐的人非常羸弱,他在我手裡的分量同黃鼠狼在他手裡的分量一樣。帕希昂斯站在我面前,抱起手臂,一副苦行主義哲學家的姿態;他陰沉的目光閃射出仇恨的光焰。很明顯,受到他好客準則的約束,為了打垮我,他等待我先給他一拳。愛德梅不怕走近一個狂怒的人會遇到的危險,如果她沒有抓住我的手臂,厲聲對我說:「坐下,安靜下來,我命令您這樣做。」那麼,我就不會讓他等待了。
她如許的膽量和信賴吸引住我,討我喜歡。她擅自施予我的權利如同批准我想獲得對她的權利。
「不錯。」我坐下回答,瞧著帕希昂斯又說:
「後會有期。」
「阿門。」他聳聳肩回答。
馬爾卡斯鎮定自若地爬起來,抖落滿身的灰燼,他非但不責怪我,反而以他的方式竭力勸說帕希昂斯。這並非易事,不過,在搶白中這個單音節的指責發出的音符像在風暴中的回聲一樣,絲毫不會令人生氣。
馬爾卡斯對主人說:「在您這樣的歲數,對什麼事都沒耐心!大錯特錯,是的,您錯了!」
愛德梅用手按住我的肩膀說:「您真兇!別再這樣,否則我要扔下您。」
我給她責備得樂滋滋的,沒有發覺,曾幾何時,我們調換了角色。現在是她在下命令和威脅;走進加佐塔樓的門坎,她又恢復了對我的全部真正的主宰權;而且這個荒僻的地方,這些在場的陌生人,這個易怒的主人,正代表我剛踏人、不久就要忍受磨難的社會。
「得啦,」她轉向帕希昂斯說,「我們不在這裡談下去了,我為可憐的父親焦慮萬分,他在尋找我,眼下坐立不安。善良的帕希昂斯!替我想個辦法,同這個不幸的孩子一起找到我父親,我不能把這孩子留給你看管,因為你愛我愛得不夠,做不到對他耐心和仁慈一點。」
「您說什麼來著?」帕希昂斯大聲說,將手按在腦門上,如夢初醒一般。「是的,您說得對;我是又老又鹵莽,又老又沒有理智。上帝的女兒,對這個小夥子說……對這個貴人說,我請求他原諒過去的事,眼下,我把自己寒酸的單身房間給他使用;這樣說行嗎?」
「行,帕希昂斯,」本堂神甫說,「況且一切都會安排好;我的坐騎溫馴,結實,德-莫普拉小姐可以騎上去;您和馬爾卡斯牽住轡頭引路,我留下照顧扭傷的孩子。我擔保料理好他,決不惹他著惱。對不,貝爾納先生,您不討厭我,您拿穩我不是您的敵人吧?」
「我一無所知,」我回答,「隨您的便。小心照顧我的堂妹,給她引路;我呢,我什麼也不需要,也不牽挂任何人。一捆草和一杯酒,這就是我想要的,如果可能的話。」
「兩樣您都會有的,」馬爾卡斯說,把他的酒壺遞給我,「先讓您舒舒心;我到馬廄去備馬。」
「不,我自己去,」帕希昂斯說,「您照料這個年輕人吧。」
他走到另一個矮廳里,本堂神甫造訪時,這個廳用作馬廄。他把馬牽到我們所在的房間,將本堂神甫的披風鋪在馬鞍上,以慈父般的關切扶愛德梅上馬。
「等一等,」她在出發之前說,「本堂神甫先生,您能以自己的靈魂得救的名義答應我,在我同我父親一起來找我的堂兄之前,不丟下他不管嗎?」
「我起誓。」本堂神甫回答。
愛德梅說:「您呢,貝爾納,您以榮譽起誓,您在這兒等我嗎?」
「我一無所知,」我回答,「這取決於時間和我的耐心;您知道,堂妹,我們無論如何會再見面的,至於我,越早越好。」
帕希昂斯拿燃燒著的木柴在她周圍晃來晃去,察看馬具,在亮光中,我看到她俊俏的臉紅了又白,然後她抬起憂慮地耷拉著的頭,神情古怪地凝視我。
「我們出發吧?」馬爾卡斯打開門說。
「走吧,」帕希昂斯拉住轡頭說,「我的孩子愛德梅,經過門口時低下頭……」
「怎麼啦,布萊羅?」馬爾卡斯在門口站住說,一面將劍尖往前伸出,這把劍在嚙齒動物的血泊中光榮地染得生鏽了。
布萊羅紋絲不動,如果它不像它主人所說的那樣,是個天生啞巴,那麼它一定會叫起來;但它有自己的警告方式:發出一種乾咳,這是憤怒和不安的最大表示……
「下面有玩藝兒。」馬爾卡斯說。
他非常大膽地衝到黑暗裡,示意女騎手不要出來。火器一聲響,使我們都顫抖起來。愛德梅輕捷地跳下馬,出於本能的動作——我沒放過,站到我的椅子後邊。帕希昂斯衝出塔樓;本堂神甫奔向受驚的馬,它昂立起來,退向我們;布萊羅終於叫起來。我忘了疼痛,一蹦衝到前面。
有個人渾身是傷,血往下淌,斜躺在門口。這是我的叔叔洛朗,他在莫普拉岩被圍時受了致命傷,在我們眼底下就要咽氣。同他一起的是他的兄弟萊奧納,萊奧納剛才亂放了最後一顆手槍子彈,幸好沒傷著什麼人。帕希昂斯的第一個動作是自衛;但落荒而逃的人認出馬爾卡斯后,遠沒有表現出敵意,反而要求避難和救助。沒有人認為應拒絕他們可憐的處境需要的援助。騎警隊在追逐他們。莫普拉岩處在火焰吞噬中;路易和皮埃爾在城堡攻破時被打死了;安托萬、若望和戈歇打另一邊逃跑。或許他們已經當了俘虜。無法描繪洛朗臨終時的恐懼。他死得很快,但非常可怕。他瀆神的話使本堂神甫為之變色。大門剛一關上,垂危的人才被放在地上,他便喘氣不止。萊奧納不顧我們的勸告,只知道燒酒是葯,從我的手裡奪過馬爾卡斯的酒壺(對我的逃跑罵了侮辱性的話),用獵刀的尖刃使勁撬開他兄弟咬緊的牙關,將壺裡一半的酒倒了下去。倒霉的傢伙蹦了一下,在絕望的痙攣中揮動雙臂,站了起來,又頹然倒在血跡斑斑的方磚地上,直挺挺死去。我們沒有時間念祭文;大門在新的不速之客急迫的捶擊下震響起來。
「以國王的名義,開門!」好幾個聲音喊道,「給騎警隊開門。」
「快防守!」萊奧納叫道,提起了刀,沖向門邊。「你們這些農民,表現出一些貴族氣概吧!你,貝爾納,糾正你的錯誤,洗刷你的恥辱,別讓一個莫普拉活生生落在憲兵手裡!」
在勇敢和自尊本能的驅使下,我正要仿效他,這當兒,帕希昂斯沖向他,以海格立斯般的力氣摔倒他,膝蓋壓在他的胸脯上,喊馬爾卡斯去開門。我沒來得及幫我的叔叔反抗無情的主人,門已經打開了。六個憲兵衝進塔樓,用槍抵住我們,使我們動彈不得。
「喂!諸位先生!」帕希昂斯說,「別傷人,捆走這個俘虜吧。如果只有我一個人跟他在一起,我會保護他,或者放他逃掉;但是,這兒有幾個好人,不應該替一個壞蛋付出代價,我不想把他們卷到麻煩里去。這就是莫普拉。記住,你們的職責是把他完好無缺地交給司法人員處理。這另一個莫普拉死了。」
「先生,投降吧。」騎警隊的下級軍官抓住萊奧納說。
「莫普拉家的人永遠不會來到初級法院的長凳上通名報姓,」萊奧納陰鬱地回答,「我投降,但是你們只得到我的皮肉。」
他跌坐在一張椅子上,不作抵抗。
正當騎警隊準備捆綁他時,他對本堂神甫說:
「只行一次、最後一次好吧,神甫,請把壺裡的剩酒都給我;我又渴又累,實在支持不住了。」
善良的本堂神甫遞給他酒壺,他一飲而盡。他變了樣的臉有一種可怕的平靜神態。他好像怔怔的,十分惶恐,失去了抵抗力。可是,正當騎警隊捆他的腳時,他從一個憲兵的腰帶上奪過一把手槍,向腦袋開槍自盡了。
看到這幅慘象,我百感交集,沉浸在悲哀的痴獃中,對周圍的一切簡直莫名其妙,泥塑木雕一般,沒有發覺,我早已成為騎警隊和我的主人們認真爭論的對象。有個憲兵宣稱認出我就是強盜莫普拉中的一個。帕希昂斯否認說,我明明是于貝爾-德-莫普拉先生護送女兒的一名獵場看守人。我對這場爭論感到膩煩,正要通名報姓,這時我看到一個人影出現在我身旁。這是愛德梅,她緊貼在牆壁和本堂神甫可憐的驚馬之間;本堂神甫雙腿挺直,眼睛冒火,用自己的身體隔開她。她蒼白得像死人,嘴唇因恐懼而痙攣,她起先千方百計想說話,卻無法開口,只好示意。下級軍官為她的年輕和處境所感動,恭敬地等待她開口。臨了,她終於說服騎警隊不把我當作俘虜,將我同她一起帶回她父親的宮堡,她保證說,宮堡的人關於我會作出滿意的解釋和擔保。本堂神甫和另外兩個見證人支持這個許諾,於是我們一起出發了。愛德梅騎在下級軍官的馬上,他則跨上手下人的一匹馬,我騎在本堂神甫的馬上,帕希昂斯和本堂神甫徒步走在我們中間,騎警隊位於我們兩側,馬爾卡斯走在前面,在驚恐不安中始終保持冷漠。兩個憲兵留在塔樓,看守屍體,檢查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