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第21節

同愛德梅親密相處中度過的那些日子,對我是既美妙又可怕的。時時刻刻見到愛德梅,不怕成為不知趣的人,既然她親口叫我待在她身邊,給她朗讀書報,天南地北地閑聊,分擔她對父親體貼人微的照料,恰如兄妹一樣介入她一半的生活,這當然是巨大的幸福,然而卻又是危險的,因為我胸中的火山復活了。某些慌亂的話語和發窘的目光泄露了我的心情。愛德梅並非瞎子,但她依然不可捉摸;就像看她父親一樣,她那深邃的黑眼睛專心一意地關切地注視著我,卻又往往在我的激情即將爆發時突然變得冷淡。那時她的表情僅僅顯示出要看透我心思的不可動搖的意志和堅韌不拔的好奇心,而她自己的念頭卻絲毫不讓我看出來。

我的痛苦雖然劇烈,但最初對我還是寶貴的;我心裡樂於把所受的苦作為對我過去罪過的補贖獻給愛德梅。我希望她猜得出來,因而感謝我。她看到了,什麼也沒說。我越發苦惱,不過在我失去掩飾的力量之前又過了一些日子。我說日子,因為對於任何愛上一個女人、同她單獨相處、由於她的嚴格要求而不得不自我剋制的男子來說,每天都相當於一個世紀。生活顯得多麼充實而又多麼難熬!多麼抑鬱而又多麼煩躁!多麼親切而又多麼令人憤慨!我覺得度日如年;今天,要是我不按照日期改正我記憶的錯誤,我就會很容易相信這兩個月佔據了我一半的生命。

也許,我還巴不得信以為真,以便為我自己可笑而應受譴責的品行找個借口,因為不顧我剛下的良好決心,我又恢復了原來的壞習慣。這次故態復萌是迅速而又全面的,如果我沒有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你們不久就會看到),那麼現在我還會感到臉紅。

我過了一個焦急不安的夜晚,給愛德梅寫了一封輕率的信,險些兒為我帶來可怕的後果;這封信的措辭大致是這樣的:

愛德梅,您一點都不愛我,您永遠也不會愛我。我

心裡有數,不提任何要求,不抱任何希望。我只願留在

您身邊,為服侍您、保衛您而獻出我的生命。只要對您

有用,我將做我力所能及的一切;我會痛苦的,儘管我

加以掩飾,您也看得出來。我無法像英雄似地長期隱藏

我的悲哀,而您也許會把這種憂鬱的情緒歸於一些無關

的原因。昨天,您勸我出去「散散心」,深深地刺痛了

我。沒有您,叫我怎麼散心,愛德梅!您這是和我開多

么尖刻的玩笑!別折磨我吧,我可憐的妹妹,因為這樣

一來您又成了不吉的日子裡我專橫的未婚妻……而我不

由自主地又成了您憎惡的強盜……啊!要是您知道我多

么不幸,就會體諒我了!我身上有兩個人在作殊死的。

不懈的搏鬥。應當堅決相信,強盜會倒下去的;可是他

步步抵抗,咆哮如雷,因為他感到遍體鱗傷,受到了致

命的打擊。要是您知道,愛德梅,要是您知道什麼樣的

鬥爭,什麼樣的衝突在撕裂我的胸膛,我的心在流出什

么樣的血淚,我的頭腦中由魔鬼統治的部分經常燃燒著

什麼樣的怒火,那就好了!有些夜晚我痛苦難熬,在夢

魘中,我似乎拿起一把匕首刺進您的心,通過某種陰險

的魔法,迫使您像我愛您似地愛我。醒來時,我嚇出一

身冷汗,手足無措,魂不附體,恨不得真去殺死您,以

消除我苦惱的根源。如果我沒有付諸行動,那是因為我

擔心,即使您死後,我也會像您生前一樣執著地迷戀

您。我生怕被您的形象牽制、統治、支配,就像眼下我

被您本人擺布一樣。再說,男子沒法忘卻他喜愛而敬畏

的女人;一旦她離開人世,她會繼續活在他的心中。痴

情漢的心是他愛人的靈柩,永遠珍藏她灼熱的遺體,以

此哺育自己,取之不竭……但是,天哪!我的思想混亂

極了!瞧,愛德梅,我的精神苦悶得多麼厲害,可憐可

憐我吧。耐心些,讓我傷心好了,千萬別懷疑我的忠

誠。我經常瘋瘋癲癲,但我永遠熱愛您。您說一句話,

使一個眼色就能提醒我的責任感;只要您肯讓我記起

來,這種責任對我來說便是甜蜜的……在我給您寫這封

信時,愛德梅,天空布滿了比鉛更沉、更陰暗的雲塊;

煉獄內痛苦的幽靈似乎在耀眼的閃電中飄蕩、我的心靈

處在狂風暴雨的重壓下,我混亂的思想猶如從地平線迸

發的閃光,忽明忽暗。我覺得整個人好像暴風雨似的就

要發作。啊,但願我能對您把嗓門提高到跟雷鳴一樣!

但願我能把折磨我的苦惱和狂熱發泄到身外!往常,當

風暴在大櫟樹林上刮過時,您表示喜歡現看風的怒吼和

樹的抗力。您說,這是兩股強大力量的抗爭;您相信從

氣流的鬧聲中分辨得出勁風的詛咒和古老的枝丫痛苦的

呻吟。哪一個更難受,愛德梅,是抵抗的樹,還是進攻

中精疲力竭的風?難道最後不總是風屈服,靜止下來

嗎?這時天老爺為他高尚的兒子的失敗黯然神傷,淚如

雨下,傾瀉在大地上。您喜歡這些瘋狂的形象,愛德

梅;每當您看到被抵抗制服的力量,您就殘酷地微笑;

您那神秘的目光似乎蔑視我的不幸。好,不用懷疑,您

已把我摔倒在地;儘管粉身碎骨,我仍在痛苦。記住

吧,既然您想知道,既然您沒有惻隱之心,以致向我詢

問,假裝對我表示同情。我在受折磨,可我不再試圖托

起驕傲的戰勝者踏在我這失敗者胸膛上的那隻腳。

這封信很長,雜亂無章,從頭到尾荒謬得很;其餘部分也以同樣的措辭寫成。我給愛德梅寫信已不是頭一回,儘管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屋頂下,僅僅在休息時才分手。我為激情所驅使,身不由己地利用睡眠的時間給她寫信。我從不覺得跟她談論她有個夠,沒完沒了地向她保證我的順從,可又隨時違背諾言;但是眼下這封信比任何別的信都更勇敢、更熱情洋溢。興許這封信註定在空中爆發的暴風雨的影響下寫出來,我俯身在桌上,額頭冒汗,手心乾燥、發燙,狂熱地描繪我的痛苦。我下樓溜進客廳,把信塞人愛德梅的女紅籃內,接著當我撲在床上時,我似乎感到心中極其平靜,同絕望很相似。破曉時分,地平線上烏雲飛渡,把暴風雨帶往別的地區。樹枝掛滿麗珠,還在清涼的微風吹拂下搖曳。我深感悲傷,但盲目忠實於痛苦,終於寬慰地睡著了,彷彿我已犧牲了我的生命和希望。愛德梅未顯出發現我的信,因為她沒有反應。她習慣於作口頭答覆。這些信對我來說是激起她表白手足情誼的一種手段;我必須滿足於這種情誼,它至少在我的傷口上塗抹了一層止痛藥膏。我本來想,這一回我的信大概會帶來決定性的解釋,或者被置之不理。我懷疑神甫取走了信,扔進火里。我埋怨愛德梅瞧不起人,心腸硬;然而我忍氣吞聲。

第二天,雨過天晴,我的叔叔乘車閒遊,途中對我們說,在沒有最後大規模打一次狐狸之前,他不願死去。他熱衷於這種消遣;他的健康已恢復到使他重新產生娛樂和行動的微弱願望。一輛非常輕巧的窄式轎形馬車由幾頭健壯的牝騾拉著,在我們家的林中沙路上疾駛;他已作了一兩次小規模的追獵,我們有意安排這種活動為他解悶。自從苦修會會士登門造訪以來,騎士似乎開始了新生活。像他的家族所有成員一樣,他很有力氣,脾氣執拗,看來喪失激情他就會憋死的,對他的毅力最輕微的召喚都能使他霎時間熱血沸騰。由於他再三堅持這項打獵的計劃,愛德梅答應在我的幫助下組織一次大規模驅獸出林的圍獵活動,她自己也積极參加。這位善良的老人的賞心樂事之一便是看她騎馬,在他的車子周圍勇敢地躍馬前進,從路過的灌木叢中採擷各種花枝獻給他。一切都安排停當:我將騎馬伴隨她,神甫登上轎形馬車陪伴騎士。看守獵場的全班人馬、護林員、管獵犬的僕人,甚至瓦雷納地區的偷獵者,都被請來參加這次隆重的家庭狩獵活動。配膳室為凱旋歸來準備了豐盛的飯菜,包括許多鵝肉餡餅和本地葡萄酒。馬爾卡斯已是我派在莫普拉岩的代理人,他對獵狐的藝術很內行,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堵住狐狸的洞穴。附近幾個年輕的伯農對拍打樹林趕出獵物很感興趣,能在必要時提供有用的意見,他們主動要求參加。帕希昂斯儘管對消滅無辜的動物有反感,最後也同意作為旁觀者一起追獵。到了預定的日子,一清早就風和日暖,正適合於我們歡樂的計劃和我不可逃避的命運,五十來個人帶著號角、駿馬、獵大會合在一起。這一天該以兔子的慘敗告終,它們的數量過多;只要突然包抄圍獵時沒有受到搜查的那部分樹林,就不難大批消滅它們。我們每人都手持一支卡賓槍,我的叔叔也拿了一支,以便從車中射擊;他還能非常熟練地這樣做。

愛德梅騎在一匹活潑的利穆贊小騾馬上,自得其樂地一會兒催促這匹馬兒快跑,一會兒又收住韁繩不讓它前進,嬌媚動人的姿態使她的老父不勝喜愛。在最初兩個小時內,她幾乎沒有遠離馬車,恢復了精力的騎士噙著歡樂的眼淚,笑眯眯地從車內望著她。由於地球的自轉,每天晚上我們都被帶進黑夜,向即將統治另一個半球的光輝燦爛的太陽告別,同樣,老人想到他女兒的青春、活力和美貌在他死後將在另一代人身上留存下去,他也就不再為告別人生而感到遺憾了。

愛德梅肯定繼承了這一家族的尚武精神,平靜的心靈不總是控制得住沸騰的熱血;當打獵的包圍圈合攏時,她在父親一一他的最大願望莫過於看她騎馬賓士——再三示意下作了讓步,去追趕逐出野獸的獵人,他們已經在前面走得有點兒距離了。

「跟著她!跟著她!」騎士對我嚷道,他沒有看她跑開多久,慈父的虛榮心就已讓位於不安了。

我用不著他說兩遍,就把馬刺刺進坐騎的肚子,追隨愛德梅馳人一條岔路,她認為這是趕上獵人們的捷徑。看見她在樹枝下像根燈芯草似地彎著身子,那匹馬在她的催促下,載著她在林中風馳電掣般奔跑,我不由得戰慄了。

「愛德梅,為了上帝的愛,別跑得那麼快!」我叫道,「您會摔死的。」

「讓我騎著跑吧,」她快活地說:「父親允許我這樣做。你別干涉,聽見沒有;要是你攔住我的馬,我就敲你的指關節。」

「至少讓我跟隨你,」我邊說邊向她靠攏:「令尊命令我這樣做。萬一你發生了不幸,我只好就地自殺。」

為什麼我被這種不祥的念頭所困擾呢?我不知道。我可是經常看見愛德梅騎馬在林中奔跑的。我處在一種不正常的狀態;中午的高溫升人我的頭腦,神經受到奇特的刺激。我沒有用過早餐,動身時心情不佳,為了空腹還能支撐下去,我喝了幾杯摻了朗姆酒的咖啡。這時我感到一陣難以壓制的恐懼;過了片刻,恐懼讓位於難以表達的愛和欣喜的感情。疾馳的刺激變得如此強烈,我想像自己的惟一目的就是追逐愛德梅。看到她在我前邊奔跑,像她那四隻蹄子在苔蘚上悄沒聲兒地飛馳的黑色騾馬一樣輕快,人們會把她當成一位仙女,在這個僻靜的地方顯靈,為的是擾亂男人的理智,把他們引誘到她那騙人的隱避處。我忘掉打獵和其餘的一切,只看到愛德梅;一片雲翳在我眼前晃過,我再也看不見她了,但我還在賓士;我處在一種說不出話、精神錯亂的狀態,這時她突然勒馬停下。

「我們在幹什麼?」她說。「我再也聽不見打獵的聲響,卻瞥見一條河流。我們向左跑得太遠了。」

「相反,愛德梅,」我不知所云地回答:「再跑一陣子,我們就到了。」

「您的臉多紅啊!」她說。「但我們怎麼渡河呢?」

「既然有路,就有可涉水而過的地方,」我回答。「我們走吧!走吧!」

我受著繼續賓士的狂熱的支配,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同她越來越遠地進入樹林深處;然而這個念頭尚被一層迷霧籠罩著,當我試圖揭開它時,除了我的胸膛和太陽穴猛烈跳動之外,我沒有別的感受。

愛德梅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

「這些樹林真可憎;我總是在裡面迷路。」她說。

她大概想到了那個不祥的日子,她被失驚的馬從另一次狩獵中帶遠,一直到達莫普拉岩;我也想到了,腦海中浮現的形象引起我一陣眩暈。我不由自主地跟隨愛德梅朝河邊跑去。突然我發現她到了對岸。看到她的馬比我的馬更敏捷、更勇敢,我心頭火起;因為我的馬面臨相當險惡的河流涉水處畏縮不前時,愛德梅又領先走在我的頭裡了。我將坐騎的兩脅刺出了血;幾次三番險些兒從馬上仰天摔下,這才過河上了岸。我懷著一腔無名火,縱馬去追愛德梅。我趕上了她,抓住她的騾馬的籠頭,嚷道:

「停住,愛德梅,我說!別再往遠處去了。」

說時我十分粗暴地抖動韁繩,她的馬霍地用後腿站起,使她失去平衡;為了避免摔倒,她冒著被擠傷的危險,輕盈地從我們的兩匹馬之間跳下。我幾乎跟她同樣快地下了馬,迅即將兩匹馬推開。愛德梅的馬性格溫順,站住了,開始吃草。我的馬狂奔而去,無影無蹤。這一切都是剎那間發生的事。

我已把愛德梅接在懷裡;她掙脫身子,冷淡無情地對我說:

「貝爾納,您真粗魯;我厭惡您的舉止。您怎麼啦?」

我既慌亂又慚愧,對她解釋說,我以為她的馬溜韁了,生怕她這樣縱情騎馬賓士會發生不幸。

「為了救我,您就冒著殺死我的危險,使我摔下來,」她反駁說。「您確實樂於助人。」

「讓我重新扶您上馬。」我說。

沒等她答應,我就把她抱在懷裡,從地上舉起。

「您明明知道我不是這樣上馬的,」她嚷道,完全生氣了。「別管我,我不需要您的幫助。」

但我已不可能再服從了。我暈頭轉向;雙臂肌肉收縮,緊抱著愛德梅的腰,想鬆開也做不到;我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輕觸她的胸脯;她氣得臉色刷白。

「啊,我多麼不幸,」我熱淚盈眶地說,「隨著我對你愛情的增長,我卻總是冒犯你,越來越遭你恨,我多麼不幸!」

愛德梅生性高傲,剛烈。她久經磨鍊,性格逐年變得堅強不屈。她不再是我在莫普拉岩曾緊抱在懷中的那個戰戰兢兢的少女了,雖然自衛時頗有主意,但機智有餘而勇氣不足。如今她成了一個無畏而自豪的女人,她寧可讓人殺死也不允許別人存非分之想。何況,這個女人知道有人熱愛她,了解自己的魅力。她輕蔑地推開我;由於我失魂落魄地追隨她,她朝我舉起馬鞭,威脅說只要我膽敢碰一碰她的馬橙,她就在我臉上留下一道醜行的標記。

我跪在地上,求她不要這樣不寬恕我就離我而去。她已經上了馬,一邊環顧四周想重新找到路,一邊大聲說:

「我只差再看看這個可憎的地方了!您瞧,先生,看清我們在什麼地方了嗎?」

我也注意瞧了瞧;發覺我們正處在樹林的邊緣,加住小池塘綠樹成蔭的岸上。兩步開外,透過帕希昂斯走後逐漸茂密的樹林,我瞥見塔樓的門在青翠的葉叢後邊像一張黑——的大嘴洞開著。

我再次感到一陣眩暈,心中兩種本能進行著劇烈的鬥爭。當靈與肉正在搏鬥,生命的一部分力求扼死另一部分時,誰能說明人腦里的神秘活動呢?在像我這樣的人體結構內,請您相信,這樣的內心衝突必然是可怕的;別以為在性格暴躁的人身上意志只起次要的作用;對一個在這樣的鬥爭中精疲力竭的人說什麼「您應當自我剋制」,這是一種愚蠢的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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