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十
沒過一兩天,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給我寄來一封簡訊,叫我當天晚上到她家去一趟。我發現只有她一個人在家。她穿著一身黑衣服,樸素得近乎嚴肅,使人想到她遭遇的不幸。儘管她悲痛的感情是真實的,卻沒忘記使自己的衣著合乎她腦子裡的禮規叫她扮演的角色。我當時不諳世故,感到非常吃驚。
「你說過,要是我有事求你,你樂於幫忙,」她開口說。
「一點兒不錯。」
「那麼你願意不願意到巴黎去看看思特里克蘭德是怎麼個情況?」
「我?」
我嚇了一跳。我想到自己只見過思特里克蘭德一面。我不知道她想叫我去辦什麼事。
「弗雷德決心要去。」弗雷德就是麥克安德魯上校。「但是我知道他肯定不是辦這種事的人。他只會把事弄得更糟。我不知道該求誰去。」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我覺得哪怕我稍微猶豫一下,也顯得大沒有心肝了。
「可是我同你丈夫說過不到十句話。他不認識我。沒準兒他一句話就把我打發走了。」
「這對你也沒有損害,」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笑著說。
「你究竟想叫我去做什麼事?」
她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話。
「我認為他不認識你反而有利。你知道,他從來也不喜歡弗雷德。他認為弗雷德是個傻瓜。他不了解軍人。弗雷德會大發雷霆。兩個人大吵一頓,事情不但辦不好,反而會更糟。如果你對他說你是代表我去的,他不會拒絕你同他談談的。」
「我同你們認識的時間不長,」我回答說。「除非了解全部詳細情況,這種事是很難處理的。我不願意打探同我自己沒有關係的事。為什麼你不自己去看看他呢?」
「你忘記了,他在那裡不是一個人。」
我沒有說什麼。我想到我去拜訪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遞上我的名片,我想到他走進屋子裡來,用兩個指頭捏著我的名片。
「您有什麼貴幹?」
「我來同您談談您太太的事。」
「是嗎?當您年紀再長几歲的時候,肯定就會懂得不該管別人的閑事了。如果您把頭稍微向左轉一轉,您會看到那裡有一扇門。再見。」
可以預見,走出來的時候我很難保持尊嚴體面。我真希望晚回倫敦幾天,等到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料理好這件事以後再回來。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她正陷入沉思里。但是她馬上就把頭抬起來看著我,嘆了一口氣,笑了一下。
「這麼突如其來,」她說,「我們結婚十六年了,我做夢也沒想到查理斯是這樣一個人,會迷上了什麼人。我們相處得一直很好。當然了,我有許多興趣愛好與他不同。」
「你發現沒發現是什麼人,」——我不知道該怎樣措詞——「那人是誰,同他一起走的?」
「沒有。好象誰都不知道。太奇怪了。在一般情況下,男人如果同什麼人有了愛情的事,總會被人看到,出去吃飯啊什麼的。做妻子的總有幾個朋友來把這些事告訴她。我卻沒有接到警告——沒有任何警告。他的信對我好象是晴天霹靂。我還以為他一直生活得很幸福呢。」
她開始哭起來,可憐的女人,我很替她難過。但是沒有過一會兒她又逐漸平靜下來。
「不該讓人家拿我當笑話看,」她擦了擦眼睛說,「唯一要做的事是從速決定到底該怎麼辦。」
她繼續說下去,有些語無倫次;一會兒說剛過去不久的事,一會兒又說起他們初次相遇和結婚的事。但是這樣一來他倆的生活在我的腦子裡倒逐漸形成了一幅相當清晰的圖畫。我覺得我過去的臆測還是正確的,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父親在印度當過文職官吏,退休以後定居到英國偏遠的鄉間,但每年八月他總要帶著一家老小到伊思特堡恩去換一換環境。她就是在那裡認識了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的。那一年她二十歲,思特里克蘭德二十三歲。他們一起打網球,在濱海大路上散步,聽黑人流浪歌手唱歌。在他正式提出以前一個星期她已經決心接受他的求婚了。他們在倫敦定居下來,開始時住在漢普斯台德區,後來他們的生活逐漸富裕起來,便搬到市區里來。他們有兩個孩子。
「他好象一直很喜歡這兩個孩子。即使他對我厭倦了,我不理解他怎麼會忍心把孩子也拋棄了。這一切簡直令人不能置信。到了今天我也不能相信這會是真事。」
最後她把他寫來的信拿出來給我看。我本來就有些好奇,可是一直沒敢大膽提出來。
親愛的阿美:
我想你會發現家中一切都已安排好。你囑咐安妮的事我都已轉告她。你同孩子到家以後晚飯會給你們準備好。我將不能迎接你們了。我已決心同你分居另過,明晨我就去巴黎。這封信我等到巴黎后再發出。我不回來了。我的決定不能更改了。
永遠是你的,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
「沒有一句解釋的話,也絲毫沒有表示歉仄不安。你是不是覺得這人太沒有人性了?」
「在這種情況下這封信是很奇怪,」我回答。
「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人已經變了。我不知道是哪個女人把他抓在手掌里,但是她肯定把他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事情非常清楚,這件事已經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你這麼想有什麼根據?」
「弗雷德已經發現了。我丈夫總是說每星期他要去俱樂部打三四個晚上橋牌。弗雷德認識那個俱樂部的一個會員,有一次同他說起查理斯喜歡打橋牌的事。這個人非常驚訝,他說他從來沒有在玩牌的屋子看見過查理斯。這就非常清楚了,我以為查理斯在俱樂部的時間,實際上他是在同那個女人廝混。」
我半晌兒沒有言語。後來我又想起了孩子們。
「這件事一定很難向羅伯特解釋,」我說。
「啊,他們倆我誰也沒告訴,一個字也沒有說。你知道,我們回城的第二天他們就回學校了。我沒有張皇失措,我對他們說父親有事到外地去了。」
心裡懷著這樣大的一個秘密,要使自己舉止得體、裝作一副坦然無事的樣子,實在很不容易。再說,為了打發孩子上學,還必須花費精力把樣樣東西打點齊全,也使她煞費苦心。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聲音哽住了。
「他們以後可怎麼辦啊,可憐的寶貝?我這一家人以後怎麼活下去啊?」
她拚命克制著自己的感情,我注意到她的兩手一會兒握緊,一會兒又鬆開。那種痛苦簡直太可怕了。
「如果你認為我到巴黎去有好處,我當然會去的,但是你一定要同我說清楚,你要叫我去做什麼。」
「我要叫他回來。」
「我聽麥克安德魯上校的意思,你已經決心同他離婚了。」
「我永遠也不會同他離婚。」她突然氣狠狠地說,「把我的話告訴他,他永遠也別想同那個女人結婚。我同他一樣,是個拗性子,我永遠也不同他離婚。我要為我的孩子著想。」
我想她最後加添的話是為了向我解釋她為什麼要採取這種態度,但是我卻認為她這樣做與其說出於母愛不如說由於極其自然的嫉妒心理。
「你還愛他嗎?」
「我不知道。我要他回來。如果他回來了,我可以既往不咎。不管怎麼說,我們已經是十七年的夫妻了。我不是一個心胸狹小的女人。過去我一直蒙在鼓裡,只要我不知道,我也就不會介意這件事。他應該知道這種迷戀是長不了的。如果他現在就回來,事情會很容易彌補過去,誰也發現不了。」
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對流言蜚語這樣介意,叫我心裡有些發涼,因為當時我還不知道旁人的意見對於女人的生活竟有這麼大的關係。我認為這種態度對她們深切的情感投擲上一層不真摯的暗影。
思特里克蘭德住的地方家裡人是知道的。他的合股人曾通過思特里克蘭德存款的銀行給他寫過一封措詞嚴厲的信,責罵他隱匿自己行蹤;思特里克蘭德在一封冷嘲熱諷的回信里告訴這位合股人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他。看來他正住在一家旅館里。
「我沒聽說過這個地方,」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說。「但是弗雷德對這家旅館非常熟悉。他說這是很昂貴的一家。」
她的臉漲得通紅。我猜想她似乎看到自己的丈夫正住在一套豪華的房間里,在一家又一家的講究的飯店吃飯。她想象他正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天天去賽馬廳,夜夜去劇場。
「象他這樣的年齡,不能老過這種生活,」她說,「他到底是四十歲的人了。如果是一個年輕人,我是能夠理解的。可是他這種年紀就太可怕了,他的孩子都快長大成人了。再說他的身體也受不住。」
憤怒同痛苦在她胸中搏鬥著。
「告訴他,他的家在召喚他回來。家裡什麼都同過去一樣,但是也都同過去不一樣了。沒有他我無法生活下去。我寧可殺死自己。同他談談往事,談談我們的共同經歷。如果孩子們問起來,我該對他們說什麼呢?他的屋子還同他走的時候一模一樣。他的屋子在等著他呢。我們都在等著他呢。」
我到那裡該談什麼,她句句都告訴我了。她甚至想到思特里克蘭德可能說什麼話。教給我怎樣答對。
「你會盡一切力量替我把這件事辦好吧?」她可憐巴巴地說,「把我現在的處境告訴他。」
我看出來,她希望我施展一切手段打動他的憐憫心。她的眼淚一個勁兒往下落。我心裡難過極了。我對思特里克蘭德的冷酷、殘忍非常氣憤,我答應她我要盡一切力量把他弄回來。我同意再過一天就啟程,不把事情辦出個眉目決不回來。這時天色已晚,我們兩人也都由於感情激動而疲憊不堪,我就向她告辭了。
十一
旅途中,我仔細考慮了一下這次去巴黎的差事,不覺又有些疑慮。現在我的眼睛已經看不到思特里克蘭德太太一副痛楚不堪的樣子,好象能夠更冷靜地考慮這件事了。我在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舉動里發現一些矛盾,感到疑惑不解。她非常不幸,但是為了激起我的同情心,她也很會把她的不幸表演給我看。她顯然準備要大哭一場,因為她預備好大量的手帕;她這種深思遠慮雖然使我佩服,可是如今回想起來,她的眼淚的感人力量卻不免減低了。我看不透她要自己丈夫回來是因為愛他呢,還是因為怕別人議論是非;我還懷疑使她腸斷心傷的失戀之痛是否也攙雜著虛榮心受到損害的悲傷(這對我年輕的心靈是一件齷齪的事);這種疑心也使我很惶惑。我那時還不了解人性多麼矛盾,我不知道真摯中含有多少做作,高尚中蘊藏著多少卑鄙,或者,即使在邪惡里也找得著美德。
但是我這次到巴黎去是帶著一定冒險成分的,當我離目的地越來越近的時候,我的情緒也逐漸高起來。我也從做戲的角度看待自己,對我扮演的這個角色——一個受人衷心相托的朋友把誤入歧途的丈夫帶回給寬恕的妻子——非常欣賞。我決定第二天晚上再去找思特里克蘭德,因為我本能地覺得,必須細緻盤算,並選定這一時間。如果想從感情上說動一個人,在午飯以前是很少會成功的。在那些年代里,我自己就常常遐想一些愛情的事,但是只有吃過晚茶后我才能幻想美好婚姻的幸福。
我在自己落腳的旅館打聽了一個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住的地方。他住的那家旅館名叫比利時旅館。我很奇怪,看門人竟沒聽說過這個地方。我從思特里克蘭德太太那裡聽說,這家旅館很大、很闊氣,坐落在利渥里路後邊。我們查了一下旅館商號指南。叫這個名字的旅館只有一家,在摩納路。這不是有錢人居住的地區,甚至不是一個體面的地方。我搖了搖頭。
「絕對不是這一家。」我說。
看門人聳了聳肩膀。巴黎再沒有另一家叫這個名字的旅館了。我想起來,思特里克蘭德本來是不想叫別人知道他行蹤的。他給他的合股人這個地址也許是在同他開玩笑。不知道為什麼,我暗想這很合思特里克蘭德的幽默感,把一個怒氣沖沖的證券交易人騙到巴黎一條下流街道上的很不名譽的房子里去,出盡洋相。雖然如此,我覺得我還是得去看一看。第二天六點鐘左右我叫了一輛馬車,到了摩納街。我在街角上把車打發掉,我想我還是步行到旅館,先在外面看看再進去。這一條街兩旁都是為窮人開設的小店鋪,路走了一半,在我拐進來的左面,就是比利時旅館。我自己住的是一家普普通通的旅館,可是同這家旅館比起來簡直宏偉極了。這是一座破爛的小樓,多年沒有粉刷過,齷齷齪齪,相形之下,兩邊的房子倒顯得又乾淨又整齊。骯髒的窗子全部關著。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同那位勾引他丟棄了名譽和職責的美女顯然不會在這樣一個地方尋歡作樂,享受他們罪惡而豪華的生活。我非常惱火,覺得自己分明是被耍弄了。我差一點連問都不問就扭頭而去。我走進去只是為了事後好向思特里克蘭德太太交待,告訴她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旅館的入口在一家店鋪的旁邊,門開著,一進門便有一塊牌子:賬房在二樓①。我沿著狹窄的樓梯走上去,在樓梯平台上看到一間用玻璃門窗隔起來的小閣子,裡面擺著一張辦公桌和兩三把椅子。閣子外面有一條長凳,晚上守門人多半就在這裡過夜。附近沒有一個人影,但是我在一個電鈴按鈕下面看到有侍者②字樣。我按了一下,馬上從什麼地方鑽出一個人來。這人很年輕,賊眉鼠眼,滿臉喪氣,身上只穿一件襯衫,趿拉著一雙氈子拖鞋。
①②原文為法語。
我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我向他打聽思特里克蘭德時要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這裡住沒住著一位思特里克蘭德先生?」我問。
「三十二號,六樓。」
我大吃一驚,一時沒有答出話來。
「他在家嗎?」
侍者看了看賬房裡的一塊木板。
「他的鑰匙不在這裡。自己上去看看吧。」
我想不妨再問他一個問題。
「太太也在這裡嗎③?」
③原文為法語。
「只有先生一個人④。」
④原文為法語。
當我走上樓梯的時候,侍者一直懷疑地打量著我。樓梯又悶又暗,一股污濁的霉味撲鼻而來。三層樓梯上面有一扇門開了,我經過的時候,一個披著睡衣、頭髮蓬鬆的女人一聲不吭地盯著我。最後,我走到六樓,在三十二號房門上敲了敲。屋裡響動了一下,房門開了一條縫。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出現在我面前。他一語不發地站在那裡,顯然沒有認出我是誰來。
我通報了姓名。我盡量擺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
「你不記得我了。今年六月我榮幸地在你家吃過飯。」
「進來吧,」他興緻很高地說,「很高興見到你。坐下。」
我走進去。這是一間很小的房間,幾件法國人稱之為路易·菲力浦式樣的傢具把屋子擠得轉不過身來。有一張大木床,上面堆放著一床鼓鼓囊囊的大紅鴨絨被,一張大衣櫃,一張圓桌,一個很小的臉盆架,兩把軟座椅子,包著紅色棱紋平布。沒有一件東西不是骯髒、破爛的。麥克安德魯上校煞有介事地描述的那種浪蕩浮華這裡連一點兒影子也看不到。思特里克蘭德把亂堆在一把椅子上的衣服扔到地上,叫我坐下。
「你來找我有事嗎?」他問。
在這間小屋子裡他好象比我記憶中的更加高大。他穿著一件諾弗克式的舊上衣,鬍鬚有很多天沒有颳了。我上次見到他,他修飾得整齊乾淨,可是看去卻不很自在;現在他邋裡邋遢,神態卻非常自然。我不知道他聽了我準備好的一番話以後會有什麼反應。
「我是受你妻子的囑託來看你的。」
「我正預備在吃晚飯以前到外邊去喝點什麼。你最好同我一起去。你喜歡喝苦艾酒?」
「可以喝一點兒。」
「那咱們就走吧」
他戴上一頂圓頂禮帽;帽子也早就該刷洗了。
「我們可以一起吃飯。你還欠我一頓飯呢,你知道。」
「當然了。你就一個人嗎?」
我很得意,這樣重要的一個問題我竟極其自然地提了出來。
「啊,是的。說實在的,我已經有三天沒有同人講話了。我的法文很不高明。」
當我領先走下樓梯的時候,我想起茶點店的那位女郎來,我很想知道她出了什麼事了。是他們已經吵架了呢,還是他迷戀的熱勁兒已經過去了?從我見到的光景看,很難相信他策劃了一年只是為了這樣沒頭沒腦地竄到巴黎來。我們步行到克里舍林蔭路,在一家大咖啡館擺在人行道上的許多檯子中揀了一張坐下。
十二
這會兒正是克里舍林蔭路最熱鬧的時刻,只需要發揮一點兒想象力,就能夠在過往行人中發現不少庸俗羅曼司中的人物。小職員和女售貨員,宛如從巴爾扎克的小說中走出來的老古董,靠著人性的弱點賺錢糊口的一些行當的男女成員。在巴黎的一些貧窮地區,街道上總是人群熙攘,充滿無限生機,使你血流激動,隨時準備為你演一出意想不到的好戲。
「你對巴黎熟悉不熟悉?」我問。
「不熟悉。我們度蜜月的時候來過。以後我從來沒有再來。」
「那你怎麼會找到這家旅館的?」
「別人介紹的。我要找一家便宜的。」
苦艾酒端上來了,我們一本正經地把水澆在溶化的糖上。
「我想我還是坦白對你講我為什麼來找你吧,」我有一些困窘地說。
他的眼睛閃閃發亮。
「我早就想遲早會有個人來的。阿美已經給我寫了一大堆信來了。」
「那麼我要對你講的,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得很清楚了。」
「她那些信我都沒有看。」
我點了一支煙,為了給自己一些思索的時間。我這時候真不知道該怎樣辦理我承擔下的這件差事了。我準備好的一套絕妙詞令,哀婉的也罷、憤激的也罷,在克里舍林蔭道上以乎都不合拍了。突然,思特里克蘭德咯咯地笑起來。
「交給你辦的事很叫你頭疼,對不對?」
「啊,我不知道,」我回答。
「聽我說,你趕快把肚子里的事說出來,以後咱們可以痛快地玩一個晚上。」
我猶豫不定。
「你想到過沒有,你的妻子痛苦極了?」
「事情會過去的。」
他說這句話的那種冷漠無情我簡直無法描摹。我被他這種態度搞得心慌意亂,但是我盡量掩蓋著自己。我採用了我的一位亨利叔叔說話的語調;亨利叔叔是個牧師,每逢他請求哪位親戚給候補副牧師協會捐款的時候總是用這種語調。
「我說話不同你轉彎抹角,你不介意吧?」
他笑著搖了搖頭。
「你這樣對待她說得過去嗎?」
「說不過去。」
「你有什麼不滿意她的地方嗎?」
「沒有。」
「那麼,你們結婚十七年,你又挑不出她任何毛病,你這樣離開了她不是太豈有此理了嗎?」
「是太豈有此理了。」
我感到非常驚奇,看了他一眼。不管我說什麼,他都從心眼裡贊同,這就把我的口預先箝住了。他使我的處境變得非常複雜,且不說滑稽可笑了。本來我預備說服他、打動他、規勸他、訓誡他、同他講道理,如果需要的話還要斥責他,要發一通脾氣,要把他冷嘲熱諷個夠;但是如果罪人對自己犯的罪直認不諱,規勸的人還有什麼事情好做呢?我對他這種人一點也沒有經驗,因為我自己如果做錯了事總是矢口否認。
「你還要說什麼?」思特里克蘭德說。
我對他撇了撇嘴。
「沒什麼了,如果你都承認了,好象也沒有什麼要多說的了。」
「我想也是。」
我覺得我這次執行任務手腕太不高明。我顯然有些冒火了。
「別的都不要說了,你總不能一個銅板也不留就把你女人甩了啊!」
「為什麼不能?」
「她怎麼活下去呢?」
「我已經養活她十七年了。為什麼她不能換換樣,自己養活自己呢?」
「她養活不了。」
「她不妨試一試。」
我當然有許多話可以答辯。我可以談婦女的經濟地位,談男人結婚以後公開或默認地承擔的義務,還有許許多多別的道理,但是我認為真正重要的只有一點。
「你還愛她不愛她了?」
「一點兒也不愛了,」他回答。
不論對哪方面講,這都是一件極端嚴肅的事,可是他的答話卻帶著那麼一種幸災樂禍、厚顏無恥的勁兒;為了不笑出聲來,我拚命咬住嘴唇。我一再提醒自己他的行為是可惡的。我終於激動起自己的義憤來。
「他媽的,你得想想自己的孩子啊。他們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他們不是自己要求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如果你這樣把一家人都扔了,他們就只好流浪街頭了。」
「他們已經過了不少年舒服日子了。大多數孩子都沒有享過這麼大的福。再說,總有人養活他們。必要的時候,麥克安德魯夫婦可以供他們上學的。」
「可是,你難道不喜歡他們嗎?你的兩個孩子多麼可愛啊!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再同他們有任何關係了嗎?」
「孩子小的時候我確實喜歡他們,可是現在他們都長大了,我對他們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了。」
「你簡直太沒有人性了。」
「我看就是這樣的。」
「你一點兒也不覺得害臊。」
「我不害臊。」
我想再變換一個手法。
「誰都會認為你是個沒有人性的壞蛋。」
「讓他們這樣想去吧。」
「所有的人都討厭你、鄙視你,這對你一點兒都無所謂嗎?」
「無所謂。」
他那短得不能再短的回答使得我提出的問題(儘管我的問題提得很有道理)顯得非常荒謬。我想了一兩分鐘。
「我懷疑,如果一個人知道自己的親戚朋友都責罵自己,他能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你准知道你就一點兒無動於衷嗎?誰都不能沒有一點兒良心,早晚你會受到良心譴責的。假如你的妻子死了,你難道一點兒也不悔恨嗎?」
他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等了一會兒,看他是不是開口。最後我不得不自己打破沉寂。
「你有什麼要說的?」
「我要說的只有一句:你是個大傻蛋。」
「不管怎麼說,法律可以強迫你扶養你的妻子兒女,」我有些生氣地駁斥說,「我想法律會提出對他們的保障的。」
「法律能夠從石頭裡榨出油來嗎?我沒有錢,只有百十來鎊。」
我比以前更糊塗了。當然,從他住的旅館看,他的經濟情況是非常窘迫的。
「把這筆錢花完了你怎麼辦?」
「再去掙一點兒。」
他冷靜得要命,眼睛里始終閃露著訕笑,倒彷彿我在說一些愚不可及的蠢話似的。我停了一會兒,考慮下面該怎麼說。但是這回他倒先開口了。
「為什麼阿美不重新嫁人呢?她年紀並不老,也還有吸引人的地方。我還可以推薦一下:她是個賢妻。如果她想同我離婚,我完全可以給她製造她需要的借口。」
現在該輪到我發笑了。他很狡猾,但是他誰也瞞不過,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呢。由於某種原因,他必須把自己同另外一個女人私奔的事隱瞞著,他採取了一切預防措施把那個女人的行蹤隱藏起來。我斬釘截鐵地說:
「你的妻子說,不論你用什麼手段她也不同你離婚。她已經打定主意了。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他非常驚訝地緊緊盯著我,顯然不是在裝假。笑容從他嘴角上消失了,他一本正經地說:
「但是,親愛的朋友,我才不管她怎麼做呢。她同我離婚也好,不離婚也好,我都無所謂。」
我笑了起來。
「噢,算了吧!你別把我們當成那樣的傻瓜了。我們湊巧知道你是同一個女人一起走的。」
他愣了一下,但是馬上就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聲音那麼響,連坐在我們旁邊的人都好奇地轉過頭來,甚至還有幾個人也跟著笑起來。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可笑的。」
「可憐的阿美,」他笑容未消地說。
接著,他的面容一變而為鄙夷不屑的樣子。
「女人的腦子太可憐了!愛情。她們就知道愛情。她們認為如果男人離開了她們就是因為又有了新寵。你是不是認為我是這麼一個傻瓜,還要再做一遍我已經為一個女人做過了的那些事?」
「你是說你不是因為另外一個女人才離開你妻子?」
「當然不是。」
「你敢發誓?」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這樣要求他。我問這句話完全沒有動腦子。
「我發誓。」
「那麼你到底是為什麼離開她的?」
「我要畫畫兒。」
我半天半天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我一點兒也不理解。我想這個人準是瘋了。讀者應該記住,我那時還很年輕,我把他看做是一個中年人。我除了感到自己的驚詫外什麼都不記得了。
「可是你已經四十了。」
「正是因為這個我才想,如果現在再不開始就太晚了。」
「你過去畫過畫兒嗎?」
「我小的時候很想作個畫家,可是我父親叫我去作生意,因為他認為學藝術賺不了錢。一年以前我開始畫了點兒畫。去年我一直在夜校上課。」
「思特里克蘭德太太以為你在俱樂部玩橋牌的時間你都是去上課嗎?」
「對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她?」
「我覺得還是別讓她知道好。」
「你能夠畫了嗎?」
「還不成。但是我將來能夠學會的。正是為了這個我才到巴黎來。在倫敦我得不到我要求的東西。也許在這裡我會得到的。」
「你認為象你這樣年紀的人開始學畫還能夠學得好嗎?大多數人都是十八歲開始學。」
「如果我十八歲學,會比現在學得快一些。」
「你怎麼會認為自己還有一些繪畫的才能?」
他並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題。他的目光停在過往的人群上,但是我認為他什麼也沒有看見。最後他回答我的話根本算不上是回答。
「我必須畫畫兒。」
「你這樣做是不是完全在碰運氣?」
這時他把目光轉到我身上。他的眼睛里有一種奇怪的神情,叫我覺得不太舒服。
「你多大年紀?二十三歲?」
我覺得他提這個問題與我們談的事毫不相干。如果我想碰碰運氣做一件什麼事的話,這是極其自然的事;但是他的青年時代早已過去了,他是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證券經紀人,家裡有一個老婆、兩個孩子。對我說來是自然的道路在他那裡就成為荒謬悻理的了。但是我還是想盡量對他公道一些。
「當然了,也許會發生奇迹,你也許會成為一個大畫家。但你必須承認,這種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假如到頭來你不得不承認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你就後悔莫及了。」
「我必須畫畫兒,」他又重複了一句。
「假如你最多只能成為一個三流畫家,你是不是還認為值得把一切都拋棄掉呢?不管怎麼說,其他各行各業,假如你才不出眾,並沒有多大關係;只要還能過得去,你就能夠舒舒服服地過日子;但是當一個藝術家完全是另一碼事。」
「你他媽的真是個傻瓜。」他說。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說,除非我這樣把最明顯的道理說出來是在干傻事。」
「我告訴你我必須畫畫兒。我由不了我自己。一個人要是跌進水裡,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是無關緊要的,反正他得掙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
他的語音里流露著一片熱誠,我不由自主地被他感動了。我好象感覺到一種猛烈的力量正在他身體裡面奮力掙扎;我覺得這種力量非常強大,壓倒一切,彷彿違拗著他自己的意志,並把他緊緊抓在手中。我理解不了。他似乎真的讓魔鬼附體了,我覺得他可能一下子被那東西撕得粉碎。但是從表面上看,他卻平平常常。我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他卻一點也不感到難為情。他坐在那裡,穿著一件破舊的諾弗克上衣,戴著頂早就該拂拭的圓頂帽,我真不知道一個陌生人會把他當做什麼人。他的褲腿象兩隻口袋,手並不很乾凈,下巴上全是紅鬍子茬,一對小眼睛,撅起的大鼻頭,臉相又笨拙又粗野。他的嘴很大,厚厚的嘴唇給人以耽於色欲的感覺。不成,我無法判定他是怎樣一類人。
「你不準備回到你妻子那裡去了?」最後我開口說。
「永遠不回去了。」
「她可是願意把發生的這些事全都忘掉,一切從頭開始。她一句話也不責備你。」
「讓她見鬼去吧!」
「你不在乎別人把你當做個徹頭徹尾的壞蛋嗎?你不在乎你的妻子兒女去討飯嗎?」
「一點也不在乎。」
我沉默了一會兒,為了使我底下這句話有更大的力量。我故意把一個個的字吐得真真切切。
「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成了,你現在把壓在心上的話已經說出來了,咱們可以去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