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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實際上,我在巴黎住了還不到兩個星期就看到思特里克蘭德了。

我沒有費什麼工夫就在達姆路一所房子的五層樓上租到一小間公寓。我花了兩三百法郎在一家舊貨店購置了幾件傢具,把屋子布置起來,又同看門的人商量好,叫她每天早晨給我煮咖啡,替我收拾房間。這以後我就去看我的朋友戴爾克·施特略夫。

戴爾克·施特略夫是這樣一個人:根據人們不同的性格,有人在想到他的時候鄙夷地一笑,有的則困惑地聳一下肩膀。造物主把他製造成一個滑稽角色。他是一個畫家,但他是一個很蹩腳的畫家。我是在羅馬和他認識的,我始終記得他那時畫的畫兒。他衷心拜倒在平凡庸俗的腳下。他的靈魂由於對藝術的熱愛而悸動著,他描摹懸在斯巴尼亞廣場貝尼尼①式樓梯上的一些畫幅,一點兒也不覺得這些繪畫美得有些失真。他自己畫室里的作品張張畫的是蓄著小鬍鬚、生著大眼睛、頭戴尖頂帽的農民,衣衫破爛但又整齊得體的街頭頑童,和穿著花花綠綠的裙子的女人。這些畫中人物有時候在教堂門口台階上閑立,有時候在一片晴朗無雲的碧空下的柏樹叢中戲逐,有時候在有文藝復興時期建築風格的噴泉邊調情,也有時候跟在牛車旁邊走過義大利田野。這些人物畫得非常細緻,色彩過於真切。就是攝影師也不能拍出更加逼真的照片來。住在梅迪其別墅的一位畫家管施特略夫叫做巧克力糖盒子的大畫師②。看了他的畫,你會認為莫奈③、馬奈④和所有印象派畫家從來不曾出現過。

①喬凡尼·羅倫索·貝尼尼(1598—1680),義大利巴洛克派雕塑家、建築家和畫家。

②原文為法語。

③克勞德·莫奈(1840—1926),法國畫家。

④埃多瓦·馬奈(1832—1883),法國畫家。

「我知道自己不是個偉大的畫家,」他對我說,「我不是米開朗基羅,不是的,但是我有自己的東西。我的畫有人要買。我把浪漫情調帶進各種人的家庭里。你知道,不只在荷蘭,就是在挪威、瑞典和丹麥也有人買我的畫。買畫的主要是商人,有錢的生意人。那些國家裡冬天是什麼樣子你恐怕想象不到,陰沉、寒冷、長得沒有盡頭。他們喜歡看到我畫中的義大利景象。那是他們所希望看到的義大利,也是我沒來這裡以前想象中的義大利。」

我覺得這是他永遠也拋棄不掉的幻景,這種幻景閃得他眼花繚亂,叫他看不到真實情景。他不顧眼前嚴酷的事實,總用自己幻想的目光凝視著一個到處是浪漫主義的俠盜、美麗如畫的廢墟的義大利。他畫的是他理想中的境界——儘管他的理想很幼稚、很庸俗、很陳舊,但終究是個理想;這就賦予了他的性格一種迷人的色彩。

正因為我有這種感覺,所以戴爾克·施特略夫在我的眼睛里不象在別人眼睛里那樣,只是一個受人嘲弄挖苦的對象。他的一些同行毫不掩飾他們對他作品的鄙視,但是施特略夫卻很能賺錢,而這些人把他的錢包就看作是自己的一樣,動用時是從來沒有什麼顧慮的。他很大方;那些手頭拮据的人一方面嘲笑他那麼天真地輕信他們編造的不幸故事,一方面厚顏無恥地伸手向他借錢。他非常重感情,但是在他那很容易就被打動的感情裡面卻含有某種愚蠢的東西,讓你接受了他好心腸的幫助卻絲毫沒有感激之情。向他借錢就好象從小孩兒手裡搶東西一樣;因為他太好欺侮,你反而有點兒看不起他。我猜想,一個以手快自豪的扒手對一個把裝滿貴重首飾的皮包丟在車上的粗心大意的女人一定會感到有些惱火的。講到施特略夫,一方面造物主把他製造成一個笑料,另一方面又拒絕給他遲鈍的感覺。人們不停地拿他開玩笑,不論是善意的嘲諷或是惡作劇的挖苦都叫他痛苦不堪,但是他又從來不停止給人製造嘲弄的機會,倒好像他有意這樣做似的。他不斷地受人傷害,可是他的性格又是那麼善良,從來不肯懷恨人;即便挨了毒蛇咬,也不懂得吸取經驗教訓,只要疼痛一過,又會心存憐憫地把蛇揣在懷裡。他的生活好象是按照那種充滿打鬧的滑稽劇的格式寫的一出悲劇。因為我沒有嘲笑過他,所以他很感激我;他常常把自己的一連串煩惱傾注到我富於同情的耳朵里。最悲慘之點在於他受的這些委屈總是滑稽可笑的,這些事他講得越悲慘,你就越忍不住要笑出來。

但是施特略夫雖然是一個不高明的畫家,對藝術卻有敏銳的鑒賞力,同他一起參觀畫廊是一種很難得的享受。他的熱情是真實的,評論是深刻的。施特略夫是個天主教徒,他不僅對古典派的繪畫大師由衷讚賞,對於現代派畫家也頗表同情。他善於發掘有才能的新人,從不吝惜自己的讚譽。我認為在我見到的人中,再沒有誰比他的判斷更為中肯的了。他比大多數畫家都更有修養,也不象他們那樣對其他藝術那樣無知。他對音樂和文學的鑒賞力使他對繪畫的理解既深刻又不拘於一格。對於象我這樣的年輕人,他的誘導是極其可貴的。

我離開羅馬後同他繼續有書信往來,每兩個月左右我就接到他用怪裡怪氣的英語寫的一封長信。他談話時那種又急切又熱情、雙手揮舞的神情總是躍然紙上。在我去巴黎前不久,他同一個英國女人結了婚,在蒙特瑪特爾區一間畫室里安了家。我已經有四年沒有同他見面了,她的妻子我還從來沒見過。

十九

事先我沒有告訴施特略夫我要到巴黎來。我按了門鈴,開門的是施特略夫本人,一下子他沒有認出我是誰來。但是馬上他就又驚又喜地喊叫起來,趕忙把我拉進屋子裡去。受到這樣熱情的歡迎真是一件叫人高興的事。他的妻子正坐在爐邊做針線活,看見我進來她站起身來。施特略夫把我介紹給她。

「你還記得嗎?」他對她說,「我常常同你談到他。」接著他又對我說:「可是你到巴黎來幹嘛不告訴我一聲啊?你到巴黎多少天了?你準備待多久?為什麼你不早來一個小時,咱們一起吃晚飯?」

他劈頭蓋臉地問了我一大堆問題。他讓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把我當靠墊似地拍打著,又是叫我吸雪茄,又是讓我吃蛋糕,喝酒。他一分鐘也不叫我停閑。因為家裡沒有威士忌,他簡直傷心極了。他要給我煮咖啡,絞盡腦汁地想還能招待我些什麼。他樂得臉上開了花,每一個汗毛孔都往外冒汗珠。

「你還是老樣子,」我一面打量著他,一面笑著說。

他的樣子同我記憶中的一樣,還是那麼惹人發笑。他的身材又矮又胖,一雙小短腿。他年紀還很輕——最多也不過三十歲——,可是卻已經禿頂了。他生著一張滾圓的臉,面色紅潤,皮膚很白,兩頰同嘴唇卻總是紅通通的。他的一雙藍眼睛也生得滾圓,戴著一副金邊大眼鏡,眉毛很淡,幾乎看不出來。看到他,你不由會想到魯賓斯畫的那些一團和氣的胖商人。

當我告訴他我準備在巴黎住一段日子,而且寓所已經租好的時候,他使勁兒責備我沒有事前同他商量。他會替我找到一處合適的住處,會借給我傢具——難道我真的花了一筆冤枉錢去買嗎?——,而且他還可以幫我搬家。我沒有給他這個替我服務的機會在他看來是太不夠朋友了,他說的是真心話。在他同我談話的當兒,施特略夫太太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補襪子。她自己什麼也沒說,只是聽著她丈夫在談話,嘴角上掛著一抹安詳的笑容。

「你看到了,我已經結婚了,」他突然說,「你看我的妻子怎麼樣?」

他笑容滿面地看著她,把眼鏡在鼻樑上架好。汗水不斷地使他的眼鏡滑落下來。

「你叫我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我笑了起來。

「可不是嘛,戴爾克,」施特略夫太太插了一句說,也微笑起來。

「可是你不覺得她太好了嗎?我告訴你,老朋友,不要耽擱時間了,趕快結婚吧。我現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看看她坐在那兒,不是一幅絕妙的圖畫嗎?象不象夏爾丹①的畫,啊?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都見過了,可是我還沒有看見過有比戴爾克·施特略夫夫人更美的呢。」

①讓·西麥翁·夏爾丹(1699—1779),法國畫家。

「要是你再不住口,戴爾克,我就出去了。」

「我的小寶貝①。」他說。

①原文為法語。

她的臉泛上一層紅暈,他語調中流露出的熱情讓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施特略夫在給我的信里談到過他非常愛他的妻子,現在我看到,他的眼睛幾乎一刻也捨不得從她身上離開。我說不上她是不是愛他。這個可憐的傻瓜,他不是一個能引起女人愛情的人物。但施特略夫太太眼睛里的笑容是含著愛憐的,在她的緘默後面也可能隱藏著深摯的感情。她並不是他那相思傾慕的幻覺中的令人神馳目眩的美女,但是卻另有一種端莊秀麗的風姿。她的個子比較高,一身剪裁得體的樸素衣衫掩蓋不住她美麗的身段。她的這種體型可能對雕塑家比對服裝商更有吸引力。她的一頭棕色的濃髮式樣很簡單,面色白凈,五官秀麗,但並不美艷。她只差一點兒就稱得起是個美人,但是正因為差這一點兒,卻連漂亮也算不上了。施特略夫談到夏爾丹的畫並不是隨口一說的,她的樣子令人奇怪地想到這位大畫家的不朽之筆——那個戴著頭巾式女帽、系著圍裙的可愛的主婦。閉上眼睛我可以想象她在鍋碗中間安詳地忙碌著,象奉行儀式般地操持著一些家務事,賦予這些日常瑣事一種崇高意義。我並不認為她腦筋如何聰明或者有什麼風趣,但她那種嚴肅、專註的神情卻很使人感到興趣。她的穩重沉默里似乎蘊藏著某種神秘。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要嫁給戴爾克·施特略夫。雖然她和我是同鄉,我卻猜不透她是怎樣一個人。我看不出她出身於什麼社會階層,受過什麼教育,也說不出她結婚前乾的是什麼職業。她說話不多,但是她的聲音很悅耳,舉止也非常自然。

我問施特略夫他最近畫沒畫過什麼東西。

「畫畫?我現在比過去任何時候畫得都好了。」

我們當時坐在他的畫室里;他朝著畫架上一幅沒有完成的作品揮了揮手。我吃了一驚。他畫的是一群義大利農民,身穿羅馬近郊服裝,正在一個羅馬大教堂的台階上閒蕩。

「這就是你現在畫的畫嗎?」

「是啊。我在這裡也能象在羅馬一樣找到模特兒。」

「你不認為他畫得很美嗎?」施特略夫太太問道。

「我這個傻妻子總認為我是個大畫家,」他說。

他的表示歉意的笑聲掩蓋不住內心的喜悅。他的目光仍然滯留在自己的畫上。在評論別人的繪畫時他的眼光是那樣準確,不落俗套,但是對他自己的那些平凡陳腐、俗不可耐的畫卻那樣自鳴得意,真是一樁怪事。

「讓他看看你別的畫。」她說。

「人家要看嗎?」

雖然戴爾克·施特略夫不斷受到朋友們的嘲笑,卻從來剋制不了自己,總是要把自己的畫拿給人家看,滿心希望聽到別人的誇獎,而且他的虛榮心很容易得到滿足。他先給我看了一張兩個鬈頭髮的義大利窮孩子玩玻璃球的畫。

「多好玩兒的兩個孩子,」施特略夫太太稱讚說。

接著他又拿出更多的畫來。我發現他在巴黎畫的還是他在羅馬畫了很多年的那些陳腐不堪、花里胡哨的畫。這些畫畫得一絲也不真實、毫無藝術價值,然而世界上卻再沒有誰比這些畫的作者、比戴爾克·施特略夫更心地篤實、更真摯坦白的了。這種矛盾誰解釋得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問他道:

「我問你一下,不知道你遇見過一個叫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的畫家沒有?」

「你是說你也認識他?」施特略夫叫喊起來。

「這人太沒教養了,」他的妻子說。

施特略夫笑了起來。

「我的可憐的寶貝①。」他走到她前面,吻了吻她的兩隻手。「她不喜歡他。真奇怪,你居然也認識思特里克蘭德。」

①原文為法語。

「我不喜歡不懂禮貌的人,」施特略夫太太說。

戴爾克的笑聲一直沒有停止,轉過身來給我解釋。

「你知道,有一次我請他來看看我的畫。他來了,我把我的畫都拿給他看了。」說到這裡,施特略夫有些不好意思,躊躇了一會兒。我不理解為什麼他開始講這樣一個於他臉面並不光彩的故事;他不知道該怎樣把這個故事說完。「他看著——我的畫,一句話也不說。我本來以為他等著把畫都看完了再發表意見。最後我說:『就是這些了!』他說:『我來是為了向你借二十法郎。』」

「戴爾克居然把錢給他了,」他的妻子氣憤地說。

「我聽了他這話嚇了一跳。我不想拒絕他。他把錢放在口袋裡,朝我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扭頭就走了。」

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戴爾克·施特略夫的一張傻裡傻氣的胖臉蛋上流露著那麼一種驚詫莫解的神情,不由得你看了不發笑。

「如果他說我畫得不好我一點也不在乎,可是他什麼都沒說——一句話也沒說。」

「你還挺得意地把這個故事講給人家聽,戴爾克,」他的妻子說。

可悲的是,不論是誰聽了這個故事,首先會被這位荷蘭人扮演的滑稽角色逗得發笑,而並不感到思特里克蘭德這種粗魯行為生氣。

「我再也不想看到這個人了,」施特略夫太太說。

施特略夫笑起來,聳了聳肩膀。他的好性子已經恢復了。

「實際上,他是一個了不起的畫家,非常了不起。」

「思特里克蘭德?」我喊起來。「咱們說的不是一個人。」

「就是那個身材高大、生著一把紅鬍子的人。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一個英國人。」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沒留鬍子。但是如果留起鬍子來,很可能是紅色的。我說的這個人五年以前才開始學畫。」

「就是這個人。他是個偉大的畫家。」

「不可能。」

「我哪一次看走過眼?」戴爾克問我。「我告訴你他有天才。我有絕對把握。一百年以後,如果還有人記得咱們兩個人,那是因為我們沾了認識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的光兒。」

我非常吃驚,但與此同時我也非常興奮。我忽然想起我最後一次同他談話。

「在什麼地方可以看到他的作品?」我問,「他有了點兒名氣沒有?他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沒有名氣。我想他沒有賣出過一幅畫。你要是和人談起他的畫來,沒有一個不笑他的。但是我知道他是個了不起的畫家。他們還不是笑過馬奈?柯羅也是一張畫沒有賣出去過。我不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但是我可以帶你去找到他。每天晚上七點鐘他都到克利舍路一家咖啡館去。你要是願意的話,咱們明天就可以去。」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願意看到我。我怕我會使他想起一段他寧願忘掉的日子。但是我想我還是得去一趟。有沒有可能看到他的什麼作品?」

「從他那裡看不到。他什麼也不給你看。我認識一個小畫商,手裡有兩三張他的畫。但是你要是去,一定得讓我陪著你;你不會看懂的。我一定要親自指點給你看。」

「戴爾克,你簡直叫我失去耐性了,」施特略夫太太說。「他那樣對待你,你怎麼還能這樣談論他的畫?」她轉過來對我說:「你知道,有一些人到這裡來買戴爾克的畫,他卻勸他們買思特里克蘭德的。他非讓思特里克蘭德把畫拿到這裡給他們看不可。」

「你覺得思特里克蘭德的畫怎麼樣?」我笑著問她。

「糟糕極了。」

「啊,親愛的,你不懂。」

「哼,你的那些荷蘭老鄉簡直氣壞了。他們認為你是在同他們開玩笑。」

戴爾克·施特略夫摘下眼鏡來,擦了擦。他的一張通紅的面孔因為興奮而閃著亮光。

「為什麼你認為美——世界上最寶貴的財富——會同沙灘上的石頭一樣,一個漫不經心的過路人隨隨便便地就能夠撿起來?美是一種美妙、奇異的東西,藝術家只有通過靈魂的痛苦折磨才能從宇宙的混沌中塑造出來。在美被創造出以後,它也不是為了叫每個人都能認出來的。要想認識它,一個人必須重複藝術家經歷過的一番冒險。他唱給你的是一個美的旋律,要是想在自己心裡重新聽一遍就必須有知識、有敏銳的感覺和想象力。」

「為什麼我總覺得你的畫很美呢,戴爾克?你的畫我第一次看到就覺得好得了不得。」

施特略夫的嘴唇顫抖了一會兒。

「去睡覺吧,寶貝兒。我要陪我的朋友走幾步路,一會兒就回來。」

二十

戴爾克·施特略夫答應第二天晚上來找我,帶我到一家多半會找到思特里克蘭德的咖啡館去。我覺得非常有趣,因為我發現這正是上次我來巴黎看思特里克蘭德時我們一起在那裡飲苦艾酒的地方。這麼多年,他連晚上消閑的地方也沒有更換,這說明他習性不易改變,據我看來,這也正是他的一種個性。

「他就在那裡,」當我們走到這家咖啡館的時候,施特略夫說。

雖然季節已是十月,晚飯後還很暖和,擺在人行道上的咖啡檯子坐滿了人。我在人群里張望了一會兒,並沒有看到思特里克蘭德。

「看哪,他就坐在那邊,在一個角落裡。他在同人下棋呢。」

我看見一個人俯身在棋盤上,我只能看到一頂大氈帽和一捧紅鬍鬚。我們從桌子中間穿過去,走到他跟前。

「思特里克蘭德。」

他抬頭看了看。

「哈啰,胖子。你有什麼事?」

「我給你帶來一位老朋友,他想見你。」

思特里克蘭德看了我一個眼,顯然沒有認出我是誰來。他的眼睛又回到棋盤上。

「坐下,別出聲音,」他說。

他走了一步棋,馬上就全神貫注到面前的一局棋上。可憐的施特略夫心懷焦慮地望了我一眼,但是我卻沒有覺得有任何不自在。我要了一點喝的東西,靜靜地坐在那裡等著思特里克蘭德下完棋。對於這樣一個可以從容地觀察他的機會,我毋寧說是歡迎的。如果是我一個人來,我肯定認不出他了。首先,我發覺他的大半張臉都遮在亂蓬蓬的鬍鬚底下,他的頭髮也非常長;但是最令人吃驚的變化還是他的極度削瘦,這就使得他的大鼻子更加傲慢地翹起來,顴骨也更加突出,眼睛顯得比從前更大了。在他的太陽穴下面出現了兩個深坑。他的身體瘦得只剩了皮包骨頭,穿的仍然是五年前我見到的那身衣服,只不過已經破破爛爛,油跡斑斑,而且穿在身上晃晃蕩盪,彷彿原來是給別人做的似的。我注意到他的兩隻手不很乾凈,指甲很長,除了筋就是骨頭,顯得大而有力,但是我卻不記得過去他的手形曾經這麼完美過。他坐在那裡專心致志地下棋,給我一種很奇特的印象——彷彿他身體里蘊藏著一股無比的力量。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削瘦使這一點更加突出了。

他走過一步棋后,馬上把身體往後一靠,凝視著他的對手,目光裡帶著一種令人奇怪的心不在焉的神情。與他對棋的人是一個蓄著長鬍須的肥胖的法國人。這個法國人察看了一下自己的棋勢,突然笑呵呵地破口罵了幾句,氣惱地把棋子收在一起,扔到棋盒裡去。他一點也不留情面地咒罵著思特里克蘭德,接著就把侍者叫來,付了兩人的酒賬,離開了。施特略夫把椅子往桌邊挪了挪。

「我想現在咱們可以談話了,」他說。

思特里克蘭德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那裡面閃現著某種惡意的譏嘲。我敢說他正在尋找一句什麼挖苦話,因為找不到合適的,所以只好不開口。

「我給你帶來一位老朋友,他要見你,」施特略夫滿臉堆笑地又把見面時的話重複了一遍。

思特里克蘭德沉思地把我端詳了幾乎有一分鐘。我始終沒說話。

「我一生中也沒見過這個人,」他說。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要這樣說,因為從他眼神里我敢肯定他是認識我的。我不象幾年以前那樣動不動就感到難為情了。

「我前幾天見到你妻子了,」我說,「我想你一定願意聽聽她最近的消息。」

他乾笑了一聲,眼睛里閃著亮。

「咱們曾一起度過一個快活的晚上,」他說,「那是多久以前了?」

「五年了。」

他又要了一杯苦艾酒。施特略夫滔滔不絕地解釋,他和我如何會面,如何無意中發現都認識思特里克蘭德的事。我不知道這些話思特里克蘭德是否聽進去了。因為除了有一兩次他好象回憶起什麼而看了我一眼以外,大部分時間他似乎都在沉思自己的事。如果不是施特略夫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沒了,這場談話肯定要冷場的。半個鐘頭以後這位荷蘭人看了看錶,聲稱他必須回去了。他問我要不要同他一起走。我想剩下我一個人也許還能從思特里克蘭德嘴裡打聽到些什麼,所以回答他說我還要坐一會兒。

當這個胖子走了以後,我開口說:

「戴爾克·施特略夫說你是個了不起的畫家。」

「我才他媽的不在乎他怎麼說呢!」

「你可以不可以讓我看看你的畫?」

「為什麼我要給你看?」

「說不定我想買一兩幅。」

「說不定我還不想賣呢。」

「你過得不錯吧?」我笑著說。

他咯咯地笑了兩聲。

「我象過得不錯的嗎?」

「你象連肚皮也吃不飽的樣子。」

「我就是連飯也吃不飽。」

「那咱們去吃點什麼吧。」

「你幹嘛請我吃飯?」

「不是出於慈善心腸,」我冷冷地說,「你吃得飽吃不飽才不干我的事呢。」

他的眼睛又閃起亮來。

「那就走吧,」他說,站了起來,「我倒是想好好地吃它一頓。」

二十一

我讓他帶我到一家他選定的餐館,但是在路上走的時候我買了一份報紙。叫了菜以後,我就把報紙支在一瓶聖·卡爾密酒上,開始讀報。我們一言不發地吃著飯。我發現他不時地看我一眼,但是我根本不理睬他。我準備逼著他自己講話。

「報紙上有什麼消息?」在我們這頓沉默無語的晚餐將近尾聲時,他開口說。

也許這只是我的幻覺吧,從他的聲音里我好象聽出來他已經有些沉不住氣了。

「我喜歡讀評論戲劇的雜文,」我說。

我把報紙疊起來,放在一邊。

「這頓飯吃得很不錯,」他說。

「我看咱們就在這裡喝咖啡好不好?」

「好吧。」

我們點起了雪茄。我一言不發地抽著煙。我發現他的目光時不時地停在我身上,隱約閃現著笑意。我耐心地等待著。

「從上次見面以後你都做什麼了?」最後他開口說。

我沒有太多的事好說。我的生活只不過是每日辛勤工作,沒有什麼奇聞艷遇。我在不同方向進行了摸索試驗;我逐漸積累了不少書本知識和人情世故。在談話中,對他這幾年的生活我有意閉口不問,裝作絲毫也不感興趣的樣子。最後,我的這個策略生效了。他主動談起他的生活來。但是由於他太無口才,對他自己這一段時間的經歷講得支離破碎,許多空白都需要我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補。對於這樣一個我深感興趣的人只能了解個大概,這真是一件吊人胃口的事,簡直象讀一部殘缺不全的稿本。我的總印象是,這個人一直在同各式各樣的困難艱苦鬥爭;但是我發現對於大多數人說來似乎是根本無法忍受的事,他卻絲毫不以為苦。思特里克蘭德與多數英國人不同的地方在於他完全不關心生活上的安樂舒適。叫他一輩子住在一間破破爛爛的屋子裡他也不會感到不舒服,他不需要身邊有什麼漂亮的陳設。我猜想他從來沒有注意到我第一次拜訪他時屋子的糊牆紙是多麼骯髒。他不需要有一張安樂椅,坐在硬靠背椅上他倒覺得更舒服自在。他的胃口很好,但對於究竟吃什麼卻漠不關心。對他說來他吞咽下去的只是為了解飢果腹的食物,有的時候斷了頓兒,他好象還有挨餓的本領。從他的談話中我知道他有六個月之久每天只靠一頓麵包、一瓶牛奶過活。他是一個耽於飲食聲色的人,但對這些事物又毫不在意。他不把忍飢受凍當作什麼苦難。他這樣完完全全地過著一種精神生活,不由你不被感動。

當他把從倫敦帶來的一點錢花完以後,他也沒有沮喪氣餒。他沒有出賣自己的畫作,我想他在這方面並沒有怎麼努力。他開始尋找一些掙錢的門徑。他用自我解嘲的語氣告訴我,有一段日子他曾經給那些想領略巴黎夜生活的倫敦人當嚮導。由於他慣愛嘲諷挖苦,這倒是一個投合他脾氣的職業。他對這座城市的那些不體面的地區逐漸都熟悉起來。他告訴我他如何在馬德蓮大馬路走來走去,希望遇到個想看看法律所不允許的事物的英國老鄉,最好是個帶有幾分醉意的人。如果運氣好他就能賺一筆錢。但是後來他那身破爛衣服把想觀光的人都嚇跑了,他找不到敢於把自己交到他手裡的冒險家了。這時由於偶然的機會他找到了一個翻譯專賣葯廣告的工作,這些葯要在英國醫藥界推銷,需要英語說明。有一次趕上罷工,他甚至還當過粉刷房屋的油漆匠。

在所有這些日子裡,他的藝術活動一直沒有停止過。但是不久他就沒有興緻到畫室去了;他只關在屋子裡一個人埋頭苦幹。因為一文不名,有時他連畫布和顏料都買不起,而這兩樣東西恰好是他最需要的。從他的談話里我了解到,他在繪畫上遇到的困難很大,因為他不願意接受別人指點,不得不浪費許多時間摸索一些技巧上的問題,其實這些問題過去的畫家早已逐一解決了。他在追求一種我不太清楚的東西,或許連他自己也知道得並不清楚。過去我有過的那種印象這一次變得更加強烈了:他象是一個被什麼迷住了的人,他的心智好象不很正常。他不肯把自己的畫拿給別人看,我覺得這是因為他對這些畫實在不感興趣。他生活在幻夢裡,現實對他一點兒意義也沒有。我有一種感覺,他好象把自己的強烈個性全部傾注在一張畫布上,在奮力創造自己心靈所見到的景象時,他把周圍的一切事物全都忘記了。而一旦繪畫的過程結束——或許並不是畫幅本身,因為據我猜想,他是很少把一張畫畫完的,我是說他把一陣燃燒著他心靈的激情發泄完畢以後,他對自己畫出來的東西就再也不關心了。他對自己的畫兒從來也不滿意;同纏住他心靈的幻景相比,他覺得這些畫實在太沒有意義了。

「為什麼你不把自己的畫送到展覽會上去呢?」我問他說,「我想你會願意聽聽別人的意見的。」

「你願意聽嗎?」

他說這句話時那種鄙夷不屑勁兒我簡直無法形容。

「你不想成名嗎?大多數畫家對這一點還是不能無動於衷的。」

「真幼稚。如果你不在乎某一個人對你的看法,一群人對你有什麼意見又有什麼關係?」

「我們並不是人人都是理性動物啊!」我笑著說。

「成名的是哪些人?是評論家、作家、證券經紀人、女人。」

「想到那些你從來不認識、從來沒見過的人被你的畫筆打動,或者泛起種種遐思,或者感情激蕩,難道你不感到欣慰嗎?每個人都喜愛權力。如果你能打動人們的靈魂,或者叫他們凄愴哀憫,或者叫他們驚懼恐慌,這不也是一種奇妙的行使權力的方法嗎?」

「滑稽戲。」

「那麼你為什麼對於畫得好或不好還是很介意呢?」

「我並不介意。我只不過想把我所見到的畫下來。」

「如果我置身於一個荒島上,確切地知道除了我自己的眼睛以外再沒有別人能看到我寫出來的東西,我很懷疑我還能不能寫作下去。」

思特里克蘭德很久很久沒有作聲。但是他的眼睛卻閃著一種奇異的光輝,彷彿看到了某種點燃起他的靈魂、使他心醉神馳的東西。

「有些時候我就想到一個包圍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的小島,我可以住在島上一個幽僻的山谷里,四周都是不知名的樹木,我寂靜安閑地生活在那裡。我想在那樣一個地方,我就能找到我需要的東西了。」

這不是他的原話。他用的是手勢而不是形容的詞藻,而且結結巴巴沒有一句話說得完整。我現在是用自己的話把我認為他想要表達的重新說出來。

「回顧一下過去的五年,你認為你這樣做值得嗎?」我問他道。

他看著我,我知道他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就解釋說:「你丟掉了舒適的家庭,放棄一般人過的那種幸福生活。你本來過得很不錯。可是你現在在巴黎大概連飯都吃不飽。再叫你從頭兒選擇,你還願意走這條路嗎?」

「還是這樣。」

「你知道,你根本沒有打聽過你的老婆和孩子。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他們嗎?」

「沒有。」

「我希望你別他媽的老說一個字。你給他們帶來這麼多不幸,難道你就一分鐘也沒有後悔過?」

他咧開嘴笑了,搖了搖頭。

「我能想象得出,有時候你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過去的。我不是說想起六七年以前的事,我是說更早以前,你和你妻子剛剛認識的時候,你愛她,同她結了婚。你難道就忘了第一次把她抱在懷裡的時候你感到的喜悅?」

「我不想過去。對我說來,最重要的是永恆的現在。」

我想了想他這句答話的意思。也許他的語義很隱晦,但是我想我還是懂得他大概指的是什麼了。

「你快活嗎?」我問。

「當然了。」

我沒有說什麼。我沉思地凝視著他。他也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沒過一會兒他的眼睛又閃爍起譏笑的光芒。

「我想你對我有點兒意見吧?」

「你這話問得沒意義,」我馬上介面說,「我對蟒蛇的習性並不反對,相反地我對它的心理活動倒很感興趣。」

「這麼說來,你純粹是從職業的角度對我發生興趣啰?」

「純粹是這樣。」

「你不反對我是理所當然的,你的性格也實在討厭。」

「也許這正是你同我在一起感到很自然的原故,」我反唇相譏說。

他只乾笑了一下,沒說什麼。我真希望我能形容一下兒他笑的樣子。我不敢說他的笑容多麼好看,但是他一笑起來,臉就泛起光彩,使他平時總是陰沉著的面容改了樣子,平添了某種刁鑽刻薄的神情。他的笑容來得很慢,常常是從眼睛開始也就消失在眼梢上。另外,他的微笑給人以一種色慾感,既不是殘忍的,也不是仁慈的,令人想到森林之神的那種獸性的喜悅。正是他的這種笑容使我提出一個問題。

「從你到巴黎以後鬧過戀愛嗎?」

「我沒有時間干這種無聊的事。生命太短促了,沒有時間既鬧戀愛又搞藝術。」

「你可不象過隱士生活的樣子。」

「這種事叫我作嘔。」

「人性是個討厭的累贅,對不對?」我說。

「你為什麼對我傻笑?」

「因為我不相信你。」

「那你就是個大傻瓜。」

我沒有馬上答話;我用探索的目光盯著他。

「你騙我有什麼用?」我說。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我笑了。

「叫我來說吧。我猜想你是這樣一種情況。一連幾個月你腦子裡一直不想這件事,你甚至可以使自己相信,你同這件事已經徹底絕緣了。你為自己獲得了自由而高興,你覺得終於成為自己靈魂的主人了。你好象昂首於星斗中漫步。但是突然間,你忍受不住了。你發覺你的雙腳從來就沒有從污泥里拔出過。你現在想索性全身躺在爛泥塘里翻滾。於是你就去找一個女人,一個粗野、低賤、俗不可耐的女人,一個性感畢露令人嫌惡的畜類般的女人。你象一個野獸似地撲到她身上。你拚命往肚裡灌酒,你憎恨自己,簡直快要發瘋了。」

他凝視著我,身子一動也不動。我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眼睛。我說得很慢。

「我現在要告訴你一件看來一定是很奇怪的事:等到那件事過去以後,你會感到自己出奇地潔凈。你有一種靈魂把肉體甩脫掉的感覺,一種脫離形體的感覺。你好象一伸手就能觸摸到美,倒彷彿『美』是一件撫摸得到的實體一樣。你好象同颯颯的微風、同綻露嫩葉的樹木、同波光變幻的流水息息相通。你覺得自己就是上帝。你能夠給我解釋這是怎麼回事嗎?」

他一直盯著我的眼睛,直到我把話講完。這以後他才轉過臉去。他的臉上有一種奇怪的神情,我覺得一個死於酷刑折磨下的人可能會有這種神情的。他沉默不語。我知道我們這次談話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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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和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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