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臨到林蔭路的盡頭已經出現,前邊就是草原,那就必須數一數左邊的山毛櫸。有經驗的眼睛可以發現第八棵和第九棵山毛櫸之間原先有過一條小徑,如今卻已經荒廢。這條小徑象蛇似的蜿蜒到一座小禮拜堂去,在那附近可以找到水。茨威布希知道有這樣一條小徑。他數到第八棵山毛櫸就往左拐彎。伊爾卡跟在他後面走。他們得穿過密密層層的牛蒡、野麻、鼠芹、蕁麻。蕁麻無情地刺痛他們的胳膊、脖子和面頰,野麻和鼠芹難聞的氣味弄得他們透不出氣來。茨威布希和伊爾卡的肩膀上粘滿蜘蛛網。蜘蛛網上有些小蜘蛛在爬,大蒼蠅和蚱蜢已經落網。大蜘蛛不習慣地saltomortale①,從他們肩膀上跌到草地上。我們這兩位行人不得不攪擾成千個生命的安寧。
小禮拜堂矗立在林間空地上,那兒生滿高高的青草,離林蔭路有一刻鐘的路程。小禮拜堂怯生生地聳立在青草之上,牆上的灰泥已經脫落,生滿青苔、濱藜和長春藤。它那光滑的圓錐形房頂被太陽晒成棕紅色,上邊立著高高的銅十字架。
十字架對茨威布希來說,往往成為指路的星標。
「如果小溪幹了,」茨威布希說,「那麼命運的禮物就比伯爵夫人送給我們的禮物還要糟得多。我的五臟幹得象牛皮紙一樣了。」
然而小溪沒有乾涸。茨威布希和伊爾卡往小禮拜堂那邊走去,隨手拂掉他們肩膀上的蜘蛛,這時候就有一股清涼的水汽迎面撲來,並且傳來潺潺的水聲。茨威布希暢快地微笑著,把豎琴和小提琴放在小禮拜堂的台階上,趕緊繞著小禮拜堂走動,兩條短腿急忙地邁步,象是在畫螺線。
「有流水的聲音了,……不過,見鬼,它在哪一邊呢?」他大笑著說。「小溪啊,你在哪兒?往哪兒走才能找到你啊?哎,荒唐的記性!我,小溪啊,在你那兒喝過兩次水,不料我這個忘恩負義的人忘記你在哪兒了!我看我跟一般的俗人差不多!我們什麼也不會忘記,只會忘記我們的恩人!哎,人啊!
哈哈……」
伊爾卡的聽覺比較敏銳,要不是她那年老而且依她看來有病的父親剛才受過一場可怕的凌辱,她倒能聽出來小溪在哪一邊汩汩地響。現在她卻心不在焉地跟著她那不住邁步的父親走,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不理會。她顧不上疲勞,也顧不上口渴。強烈的、年輕的、正義的憤怒壓倒了一切。她一面走,一面瞧著地下,咬著上嘴唇。
茨威布希有一隻耳朵發聾,他繞來繞去,最後才算走到一個地方,可以清楚地聽見湍急的流水聲,腳下的土地也顯得柔軟而潮濕。
「小溪一定就在椴樹下面!」茨威布希說。「就在那兒,那棵孤零零的椴樹!不過另外還有兩棵,都到哪兒去了?我十年前在這兒喝水,椴樹一共有三棵嘛。……必是讓人家砍掉了!可憐的小椴樹啊!不知什麼人要用它們。喏,我們要找的小溪也找到了。……你好!伊爾卡,我們來為你的健康干一杯吧!」
茨威布希跪下去,把帽子丟在一旁,把撲滿塵土的臉送到清涼、發亮的水面上去。……伊爾卡心不在焉地彎下一條腿,照她父親的樣子做。茨威布希把嘴和眼睛都浸到水裡,不住喝水。他在水面上看見他那血跡斑斑的臉容。他瞧著他的瘀傷和青腫,準備說幾句恰如其分的俏皮話。可是等到他在鏡子般的水面上看見他臉旁那張伊爾卡的臉,他的俏皮話就飛出腦子,喝進嘴裡的水也吐出來了。他不再喝水,抬起頭來。
「伊爾卡!」他皺起眉頭說。「聽見了嗎,姑娘?不要這麼齜牙咧嘴的!你又不是狗!我不喜歡這樣!不要傻裡傻氣的!」
伊爾卡抬起頭來,用濕潤的手心摩挲額頭。
「我不喜歡這樣!」茨威布希繼續說。「你丟開這種愚蠢的習慣吧:一點點小事就齜牙咧嘴!你得放聰明些!何必生氣呢?你的臉色白得象死人一樣,而且你在發抖!你瞧著吧,傻孩子,等你活活地氣死,你就明白了!不要這樣!算了吧!
……」
「我辦不到。……誰也沒有權利打你的臉,茨威布希爸爸。
誰也不行!」
「是嗎?莫非我自己就不知道?你就是不說,我也知道嘛!
打臉也罷,打背也罷,打肚子也罷,一概不對。……可是你要怎麼樣呢?」
伊爾卡又用手心摩挲額頭,小聲說:
「我要任何人都不敢打你。我要……我要找她報仇。」
茨威布希吹了聲口哨,彎下腰,湊近溪水,開始洗臉。他洗完臉,用手抹乾,說:「胡鬧,伊爾卡!你要是還沒喝夠水,就再喝點,然後我們就去取我們的樂器。糊塗話也說得夠了!」
茨威布希攙著伊爾卡的胳膊,把她扶起來。然後他摩挲著肚子,往小禮拜堂走去。
「我們與其生悶氣,還不如去看看小禮拜堂的好!」茨威布希提議道。
茨威布希和伊爾卡走到小禮拜堂跟前,看見許多綠色和灰色的壁虎紛紛鑽進牆縫裡和草叢中。小禮拜堂的門上扣著生鏽的鐵鉤,釘著木板,封得嚴實。大門上方有一塊光滑的木板,上面釘著銅鑄的字。不消說,那是拉丁文。茨威布希讀了一遍,然後翻譯給伊爾卡聽:「福蘭齊斯克·戈爾達烏根——一八○六年。過往的行人啊,你們祈禱吧,求神聖的天使保護他的靈魂長住天國!」兩個窗子的玻璃都打碎了。玻璃的碎片嵌在半朽的窗框里,射出虹一般的光彩。第三個窗子被一束大麥秸堵祝那些窗子都布滿蜘蛛網和塵土。
「福蘭齊斯克·戈爾達烏根!」茨威布希對著窗口叫道。
「戈爾達烏根!」回聲接應道。
「福蘭齊斯克·戈爾達烏根就是現在的伯爵的叔祖,」茨威布希對伊爾卡說。「一八○六年,他赴幽會回來,就在這個地方被年老的侍從打死了,那個侍從是為他的女兒報仇。有些人是這樣說的,不過另外一些人卻說,他是跟他外甥為一個姑娘打架而被打死的。不管怎樣,反正侍從就在此地受絞刑。神誡說『不可殺人』②,然而在戈爾達烏根家裡,樹林里,園子里,誰也不理會神誡。你往窗子里看一眼,伊爾卡。……你看見聖徒福蘭齊斯克嗎?臉黃得發綠,可怕得很。……現在那張像已經模糊不清,不過從前卻可以看得很清楚,嚇得愚蠢的男人和婦女心驚肉跳。我至今都記得,當時那張臉前面點著藍色長明燈,特別可怕。……每逢我看著那張臉,我背上就一陣陣發涼。問題在於,我的姑娘,畫像的畫家沒有完成他的工作就逃跑了。他沒有畫完左眼,因此右眼顯得很奇特,使得我們的迷信的眼睛看著不舒服。臉也沒有畫完。用畫家的話來說,那張臉只上了底色。畫家逃跑,是因為他愛上了伯爵夫人。這個怪人認為她是攻不破的堡壘。傻瓜!他只要讓她明白他的心意,她就會撲過來摟住他的脖子。女人總是脆弱的。女人在問題牽涉到你不該知道的那種事情的時候是不會避開男人的,我純潔的孩子。」
茨威布希停住嘴,瞧著伊爾卡。伊爾卡沒聽他講話。她瞧著地下,嘴裡小聲念叨,手指頭不住動彈,彷彿跟自己討論什麼事。茨威布希吹了聲口哨,開始沉思。
「你聽我說,紅頭髮姑娘!」他皺起眉頭說。「我不喜歡這樣!你又齜出牙來了!我們坐下來吧!」
茨威布希和伊爾卡就在小禮拜堂滾燙的台階上坐下。
「你的頭腦到哪兒去了,姑娘?」茨威布希瞧著女兒蒼白的臉,繼續說。「為什麼你不順著情理考慮事情呢?木頭打不成鋼,破布鑄不成銅鐘,老鼠也生不出天鵝。對一個在某種人家出生的女人,你就不能指望她會有什麼天使般的行動。她的祖輩和父輩都是狼,那麼她能違背自然規律,生來是只羔羊嗎?她也是狼!從頭到腳都是狼!她既然是狼,就不能不幹出這種事來。……此外你還能希望什麼呢?要教狼吃乾草,我們可辦不了。……你得順著情理考慮事情嘛!她在娘家是蓋依連希特拉爾男爵小姐,那麼蓋依連希特拉爾家都是些什麼人?他們跟戈爾達烏根家的人一樣。頭一個蓋依連希特拉爾就是阿爾土爾·戈爾達烏根的私生子。他只因為同戈爾達烏根家沾親,才在三十年戰爭③時期取得男爵頭銜。後來戈爾達烏根家同蓋依連希特拉爾家聯姻,第二家的女兒嫁給第一家的兒子,等等。結果,這兩個家族不分彼此。那麼你要怎麼樣?莫非你指望,在戈爾達烏根打你的時候,蓋依連希特拉爾會跑過來吻你?哼,……辦不到,我親愛的!只有象你這樣不懂事的人,才會因為大自然給狼一口尖利的牙齒而生狼的氣。」
茨威布希沉默一下,繼續說:
「從戈爾達烏根家的歷史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大自然在這兒是起重大作用的。頭一個戈爾達烏根在十字軍東征開始的時期出現。大家叫他『金黃色眼睛的吸血鬼』。他的頭髮和鬍子黑得象煤一樣,可是眉毛和睫毛卻是淡黃色。由於大自然的這種捉弄,他才姓戈爾達烏根④。據史書上說,他那對金黃色眼睛里除了閃耀著非凡的智力以外,還攙混著猞猁的狡猾和靈活以及飢餓的雪豹的兇殘。這人是在最壞的意義上的瘋狗。他喝人血就象我們喝水那麼隨便,他象猶大那樣肆無忌憚地收買人和出賣人。要他焚毀一個村子,比要我們吸一支雪茄煙便當得多。他點上一把火,就興緻勃勃地觀看火焰。以戈特福利德·布里昂斯基⑤為首的勝利者正在耶穌墳旁做頭一次祈禱,他卻在耶路撒冷城郊賓士不停,用長槍把伊斯蘭教徒的頭顱串在一起。就連在那個偉大的時刻,他也沒有改變本色!據文獻上說,他熱切地想去祈禱,然而瘋狗的本能卻引著他奔往另一個方向,一味殺人放火。這是可怕的反常,我親愛的!誰也不能認為,這個生著金黃色眼睛的人要為他的反常負責。人本身是不會弄得自己墮落到這樣可怕的卑鄙地步的,就象人不會想要手上生出第六個指頭一樣。這要由大自然負責。大自然給了他狼的腦子。這個金黃色眼睛的人生下來的兒子,只有一點跟父親不同,就是沒生金黃色眼睛,……反常卻照樣傳給他了。後來,孫子既有金黃色眼睛,又反常。依此類推。當前的伯爵沒有金黃色眼睛。去年他的兒子,一個小男孩,死掉了,他卻生著金黃色眼睛。這樣看來,金黃色眼睛是隔代相傳的,反常卻每一代都有。你看得明白,我親愛的,要戈爾達烏根家的人沒有狼的腦子,就象要他們不生金黃色眼睛一樣困難。好,那麼現在你自己來評斷吧,我親愛的,那個美人兒能夠不用鞭子抽我的嘴嗎?天性總占理性的上風,要她不這樣干就不行!」
「你這全是胡說,爸爸!」伊爾卡頓一下腳,尖聲叫道。
「你胡說!打你的嘴,跟她的反常不相干,跟她的天性不相干!
這不關我們的事!你說這些話,不過是怕我生氣會傷身體罷了。可是我要給她點厲害看看!我……我饒不了她!要是她欺負你,我倒饒了她,那就讓上帝懲罰我!」
「別人,不論是誰,倒可以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獨你這個小羊羔不能這樣!一隻小羊羔要充好漢去跟狼干仗,無非是說空話罷了。……我們還是不談這個的好!」
伊爾卡站起來把豎琴的皮帶掛在肩膀上,用下巴指指那條小徑。
「莫非你不想休息了?」父親問。
伊爾卡沒開口。茨威布希就站起來,把小提琴夾在胳肢窩底下,嗽了嗽喉嚨,邁步往林蔭路走去。他已經習慣於聽從伊爾卡的話了。
過一個鐘頭,他們已經勉強拖著疲乏的腿,在塵土飛揚而又炎熱的大道上行走。他們前面,一帶青色的叢林和園子後邊,露出白色的鐘樓和匈牙利一個小城的市政府。左邊是戈爾達烏根家一個美麗的小村子,顯出花花綠綠的色彩。
「法院在哪兒?是在這兒還是在那兒?」伊爾卡指著那座城和那個村子問道。
「法院?嗯。……法院是城裡也有,村子里也有。城裡的法院,我的黃金般的孩子,審問城裡人;村子里的呢,審問戈爾達烏根下邊的人。……」伊爾卡停住腳,沉思一忽兒,就沿著通到村子的道路走去。
「到哪兒去?你去幹什麼?」茨威布希問。「你到那兒去幹什麼?求上帝保佑,你可別到莊稼漢那兒去!」
「我,茨威布希爸爸,要到審問戈爾達烏根的人的地方去。」
「這是何苦來?看在上帝面上吧!你是個冒失鬼,我的寶貝兒!我們到城裡可以吃頓飯,喝點啤酒,可我們在這兒……能幹點什麼呢?」
「幹什麼?很簡單!我要跟那個不要臉的女流氓打官司!」
「你真是個傻瓜,閨女!你瘋了!你完全喪失思考能力了,我的親人!再不然,也許你是說著玩的吧?」
「我不是說著玩的,爸爸!我甚至覺得奇怪:你自尊心很強,可是對這場侮辱怎麼會這樣滿不在乎呢?要是你高興,你自管到城裡去好了!我自己到法院去,要他們懲辦她!」
茨威布希看一眼伊爾卡的臉,聳了聳肩膀,跟著不聽話的女兒走去,嘴裡嘟嘟噥噥,不住做手勢,發出吹口哨的聲音。
「你是傻瓜,伊爾卡!」他們走過河上搭著的橋,他嘆口氣說。「傻瓜!你要是不碰一鼻子灰走出村子,你就罵我禿頭鬼!請你原諒我說話難聽,閨女,老實說,你今天笨得象鮈魚一樣!」
他們走過橋,進了村子。街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大家都在忙地里的活和園子里的活。他們不得不在村子里轉悠很久,東張西望,最後才算迎面碰見一個老太婆,身材矮小,臉皮皺得象是乾癟的甜瓜皮。
「請容許我問一聲,」伊爾卡對老太婆說。「這兒的法官住在哪兒?」
「法官?我們這兒,姑娘,有三個法官,」老太婆回答說。
「這當中,有一個早已不審案子。他癱在床上有十年了。另一個現在不管審案子的事,當地主了。他娶了個有錢的女人,得了妻子陪嫁來的土地,現在哪裡還肯審案子?不過他也已經是老頭子了。……他大約十五年前娶的親,就是我大兒子死的那一年,主啊,讓他的靈魂安息吧。……」「那麼第三個呢?他住在哪兒?」
「第三個?第三個倒還在審案子。……不過他也已經不中用了。……這個小老頭!眼下他倒應該睡在墳墓里,不該給人勸架。……他住在……您看見那道綠門廊嗎?看見嗎?喏,他就住在那兒。……」茨威布希和伊爾卡向老太婆道過謝,往綠門廊那邊走去。
他們正趕上法官在家。他站在他家院子里一棵枝葉茂密的老桑樹底下,舉起手杖把熟透的黑色桑葚打下來。他的嘴唇和下巴給染成紫一塊,藍一塊,紅一塊。他嘴裡塞滿桑葚。法官懶洋洋地嚼著,比嚼膩了反芻食物的公牛還要慢。
茨威布希脫掉帽子,對法官鞠躬。
「我冒昧打攪您老人家,想提出一個問題,」他說。「請問您是法官嗎?」
法官用眼睛打量這兩個不速之客,吞下他那些反芻食物,說:「我是法官,然而辦公時間只限於吃中飯以前。」
「那麼您已經吃過中飯了?」
「嗯,是埃……我兩點半鐘吃中飯。……這一點你們應當知道。逢假日,我是一點半鐘吃中飯。」
「Plenusventernonstudetlibenter,⑥您老人家!
嘻嘻嘻。……您說的是實話。不過,您老人家,沒有一條規則是沒有例外的!」
「我的規則就不然。……在我們所談的這件事情上,我就不承認有例外。……我一定要空著肚子才審案,老頭子,因為那時候我最不會生出婆婆媽媽的心腸。十年前我試過在中飯後審案。……結果怎樣呢?你知道結果怎樣嗎,老頭子?我判的刑老是比平時輕一等。……這樣辦事可不見得總是公平啊!不過,你身子胖得好比裝一百維德羅的桶子!你,大概,吃得很多吧?你馱著這麼些多餘的肉,就不嫌熱嗎?還有,這個姑娘是什麼人?」
「這,您老人家,是我閨女。……她來找您是有事要請求您。」
「哦。……是這樣。……你走過來一點,美人兒!你要辦什麼事?」
伊爾卡走到法官跟前,用顫抖的聲音對他講了一遍在戈爾達烏根伯爵家院子里發生的那件事。法官聽她講完,瞧了瞧茨威布希的嘴唇,微微一笑,問道:「那麼,美人兒,你要怎麼樣?」
「我希望您懲辦那個女人!……」
「原來是這樣。……好吧。……遵命!我們馬上就把她關進監牢里去。……你聽著,老頭子,」法官轉過身來對茨威布希說。「你是在哪兒生下這個漂亮姑娘的:是在月亮上還是地球上?」
「在地球上,您老人家!月亮上是沒有女人的,您老人家,所以在那兒不大可能為產婦的健康干一杯葡萄酒哩!」
「既是在地球上生下來的,為什麼她就不知道……。你們都是些什麼樣的傻瓜呀,先生們!哎,什麼樣的傻瓜呀!你們又是傻瓜,又是怪人!」
「為什麼呢?」伊爾卡問。
「大概因為你們沒有腦子。……戈爾達烏根家供我吃,供我喝,我反倒去審判他們?!哈哈哈!戈爾達烏根家是伯爵,她呢,卻是茨岡的女兒,父親是個很差的小提琴手,由於小提琴拉得不好倒應該挨一頓鞭子才對!這些怪人!不,你們不是在地球上生下來的!況且,她會樂意跟你打官司嗎?我派人給她送傳票去,她就會在那上面畫一張醜臉,勾出個大鼻子,把它往桌子底下一扔完事!再者,你的見證在哪兒呢?
那些工人嗎?你別痴心妄想了!他們可不是什麼百萬富翁,能夠丟下飯碗不要!哈哈哈!你居然要跟那樣的人打官司!怪人!不,你別說廢話了,美人兒!這件事惹得你慪氣,這是實在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你總不能把這個世界換個樣子嘛!」
「可是,那我怎麼辦呢?」
「你該給你父親一塊破布,讓他把嘴包紮起來。傷口一粘上蒼蠅,就可能得玻……你該買醋酸鹽稀溶液,擦在他傷口上。……我所能出的主意就只有這些了。……另外還要我給你出主意嗎,美人兒?行啊!那你就挽著胖爸爸的胳膊,離開此地。……我看不慣傻瓜!你們應該躲開這個不公正的法官,免得我跟你們談話。」
「可是,那我怎麼辦呢?」伊爾卡絞著手指頭,又問道。
「嗯。……你要我再出個主意?那就照辦!你得變成伯爵夫人,跟她一樣。那你才有充分的權利跟她打官司!充分的權利!哈哈哈!你變成伯爵夫人吧!我說的是實話!那時候你自管跟她打官司,愛怎麼打就怎麼打!誰也不會攔阻你,什麼東西也擋不住你!不過,……再見!我沒有工夫閑扯了!你們躲開我。在你沒有變成伯爵夫人以前,我還有權利這麼不客氣地把你趕走,要你躲開我這脹飽的肚子和懶洋洋的舌頭!
去吧,老頭子!別忘了買點醋酸鹽稀溶液,擦在傷口上!」
法官轉過身去,動手打桑葚。茨威布希和伊爾卡走出院外,往橋頭走去。茨威布希本來想留在村子里歇一下,可是又不願意違拗伊爾卡的心意辦事。……他磨磨蹭蹭地跟著她走去,暗自咒罵飢餓害得他胃痛。飢餓妨礙他考慮事情。……「我們,閨女,進城去嗎?」他問。
伊爾卡沒答話。他們走進一片屬於戈爾達烏根家農民的樹林,茨威布希問道:「你,伊爾卡,生氣了?我問你話,為什麼你不回答呢?」
伊爾卡沒答話,身子搖搖晃晃,兩手抱住頭。
「你怎麼了,閨女?」
他女兒停住腳,扭過臉來對著父親。那張臉變了樣,露出難看的、兇惡的笑容。牙齒象狗那樣齜出來。……「看在上帝面上,你到底怎麼了?」
伊爾卡舉起胳膊,把頭往後仰,嘴張大。……一聲尖利的、發自肺腑的喊叫響遍了樹林。從遭到欺凌的父親的女兒那對天藍色眼睛里,大顆的淚珠象泉水似的淌下來。……伊爾卡又是哭又是笑。
「你怎麼了?怎麼能生這麼大的氣呀?」
茨威布希哭起來,開始吻女兒。
「難道可以這樣嗎?坐下,伊爾卡!看在上帝面上,坐下吧!哎,你倒是坐下呀!」
茨威布希把兩隻冒汗的大手放在她顫動的肩膀上,往下按。
「你坐下!我們在樹蔭里坐一忽兒,你定一定神!我們到這棵柳樹底下去!喏,這兒有一條小溪!你要喝水嗎?柳樹總是生在水旁邊的。有柳樹的地方,就應當找得著水!我們坐下吧!」
茨威布希把伊爾卡帶到柳樹跟前,叫她彎下腿,在草地上坐下。她哭得越來越厲害了。……「得了,我的閨女!我們有權利這麼抱屈嗎?莫非我們就沒有侮辱過人?你能保證你父親從沒侮辱過人,侮辱了而又不受到懲罰?我也侮辱過人!今天我不過是遭到報應罷了。」
忽然響起了槍聲。一隻飛禽撞在樹枝上,沙沙響地拍動翅膀,從柳樹上掉下來,落在伊爾卡的圍裙上。那是一隻小雌鷹。一粒散彈打在它的眼睛上,另一粒打碎了它的嘴。……「你看,我親愛的!這隻鳥的死亡使得大自然受到很大的侮辱。……這種侮辱比我們所受的大得多呢。可是大自然隱忍了。……它沒有懲罰誰,也沒有向誰報復。……」灌木叢中枝椏闢辟啪啪一陣響,隨後茨威布希看見面前出現一個身量很高、體格勻稱、面貌極其英俊的男子,黝黑的臉龐上留著又寬又密的大鬍子。他一隻手拿著槍,一隻手拿著寬邊草帽。他看見他打下來的野禽竟然掉在一個俊俏而且痛哭著的姑娘膝蓋上,不由得楞住,彷彿在地里生了根似的。
「不過,這個人已經受過懲罰了!」茨威布希說。「受過很大的懲罰呢!他的罪過遠比不上他所受的懲罰重!我來給你介紹一下,伊爾卡,這是伏尼奇伯爵,扎依尼茨男爵。您好,伯爵和男爵!您的銜頭究竟哪個大:是伯爵呢,還是男爵?從您非常漂亮的身材來看,您既不愧為伯爵,又不愧為男爵。
……喏,您的野禽就在這兒!我的女兒在給它做安魂祈禱呢。」
阿爾土爾·馮·扎依尼茨男爵大約二十八歲,至多也就這點年紀,然而論外貌,卻象是三十開外的人了。他的臉容還英俊,還帶著生氣,可是在那張臉上,眼角和唇邊,您卻會發現只有在上了年紀和飽經憂患的人們臉上才可以見到的細紋。他的青春歲月以及其中種種挫折、歡樂、悲愁、酒宴、放蕩,在他漂亮而黝黑的臉龐上刻下一道道紋路。他眼睛里露出厭倦和煩悶的神情。……他的嘴唇做出溫順而又帶點譏誚的笑容,這已經成為他的習慣。……馮·扎依尼茨男爵的黑頭髮很長,捲曲著。他的頭髮使人聯想到貴族女子中學年輕女學生還沒編成辮子的頭髮。阿爾土爾很少洗澡,因此頭髮和脖子都骯髒,在陽光下發亮。他的裝束不闊氣,隨隨便便。……他的衣服簡單,極不顯眼。……他那件臟襯衫的小衣領,表明男爵不追求時髦。那樣的小衣領是四年前時興的。
他的領結是黑的,很舊,原是一條帶子,那花結匆匆地打成,不好看,往一邊歪著,隨時有散開的危險。……他的短外衣和坎肩倒挺講究,上面已經有斑斑污跡,然而是新的。這兩件衣服用上等羊毛織的貴重灰色衣料做成。綢料褲子已經穿舊,早該換掉,這時候包緊他那肌肉飽滿的胯股,褲腿很漂亮地塞在高靴腰裡,靴腰高過膝頭,打著褶子,亮晃晃的。皮靴的後跟已經踩歪,磨損半截。羊毛料子的坎肩上系著新的金屬錶鏈。錶鏈上墜著六個金質圓形飾章,一隻嵌著鑽石眼睛的黃金小鶴和一支做工極其精緻的小槍,配著黃金的槍口和白金的槍托。小槍的槍托上可以讀到下列一行字:「阿爾土爾·馮·扎依尼茨男爵惠存。瓦依斯達甫與索列諾果爾兩地獵人協會謹贈」。您不要問男爵現在是幾點鐘。這條錶鏈塞在衣袋裡的那一頭,沒有拴著懷錶,卻拴著鑰匙和錫制的哨子。
扎依尼茨男爵家族是不能以年代久遠誇耀的。這個家族一直到本世紀⑦初期才出現。阿爾土爾保存著一部《馮·扎依尼茨男爵家譜》,這本小冊子是從前由阿爾土爾的父親卡爾約請一個外來的、有學問的瑞典教士寫成的。有意討好的教士得到一大筆錢,撰寫尊貴的男爵的家譜既不吝惜紙張,也不顧到實情。他把家譜從十一世紀編起。這本小冊子,不消說,有許多人相信,尤其是那些不需要核實教士的話的人。可是有一次,扎依尼茨家的人卻不得不為他們的小冊子面紅耳赤,因為一家極其殷勤的畫報有意捧場,把他們的家徽和家譜刊登出來,那家譜倒比花錢雇來的教士所寫的近於實情。第一代扎依尼茨男爵原是普通的貴族,娶了銀行家的女兒為妻,那個銀行家是改信基督教的猶太人。男爵是個各方面一無可取的人,奴顏婢膝,老是吃不飽,喜愛金錢勝過世上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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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①義大利語:翻跟頭。
②據基督教傳說,神為人立下十誡,其中第六誡是「不可殺人」,見《舊約·出埃及記》。
③三十年戰爭(1618—1648),起初是德國各新教諸侯與天主教諸侯和皇帝的戰爭,後來擴大為全歐洲的戰爭。
④「戈爾達烏根」譯成俄語,就是「金黃色眼睛」。——契訶夫注
⑤布里昂斯基(死於1100年),歐洲的大公,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領袖之一,於一○九九年攻克耶路撒冷。——俄文本編者注
⑥拉丁語:吃飽的肚子不喜歡學習。
⑦指十九世紀。
要不是幸運之神經常仁慈地對他微笑,他就會無聲無臭地度完一生,從此被人們忘得一乾二淨。……第一代扎依尼茨男爵有兩個哥哥。其中一個是耶穌會教徒,在某大學讀過物理系,憑自己的力量鑽營到紅衣主教的地位。另一個哥哥是宮廷詩人,又易御醫的女婿。由於兩個哥哥極力疏通,再加上有廣泛財務關係的銀行家岳父出錢,馮·扎依尼茨取得男爵爵銜的證書就不象瑞典教士胡謅的頭一代扎依尼茨那樣困難。第二代扎依尼茨,阿爾土爾的祖父,在阿烏斯捷爾里茨附近打過仗,後來在軍事學院任教授直到去世。這個扎依尼茨相貌極象做紅衣主教的伯父,而且跟他伯父一樣,與其說是兵士或者地主,不如說是書生。阿爾土爾的父親很象頭一代扎依尼茨。他也是一無可娶其貌不揚、毫無出息的人。他不通文墨,眼光短淺,身心都很弱,卻抱定宗旨要把微笑的幸運之神賜給他祖父和父親的財產揮霍得一文不剩。不過這個任務卻不容易。扎依尼茨男爵擁有很不小的一塊領地,有兩處被鐵路切斷。這兒有果園、葡萄園、好土壤,一向被人認為是一塊最富饒肥沃的土地。這塊地上有養馬場和呢絨廠,兩者合在一起,每天給男爵提供二千四百法郎,至於其他的收入,就更不在話下。要敗光這樣一份家業並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卡爾·馮·扎依尼茨卻有出色的幫手。幫他忙的,有他的好色,有他的糊塗,有他的善良,還有他的……兒子。他一直到死都貪戀女色。他對女人總是死命地愛,發瘋地愛,一切置之度外,遇到任何障礙也不罷休。女人是他主要的支出項目,缺了女人,他就未必能夠敗光他的全部財產。有一個時期他在維也納有個情婦。為了去找情婦,他總是包下一列專用火車,帶上一大群好色的食客,一味喝香檳酒。每次專用火車都給他的情婦送去豐盛得驚人的禮物,這就非常有力地說明男爵的瘋魔。禮物當中有他家藏的珍寶,有名貴的駿馬,有銀行的期票。……他那維也納情婦的使女每月領工錢一千法郎,並且有自用馬車以備急用。他在專用列車到達之後和開出之前都要舉行極豪華的宴會。他在布拉格另有一個情婦,在布達佩斯也有一個,等等。女人們都崇拜他,不消說,她們所看中的與其說是他的什麼特點,不如說是他揮金如土。關於卡爾·馮·扎依尼茨,至今還流傳著一大堆奇聞逸事,再好不過地表明了女人對他的崇拜。我們從這一大堆奇聞逸事當中只要舉出一件來就夠了。
在一家上等德國劇院里,有個剛從戲劇學校畢業的青年女演員初次登台演戲。(目前她成了很有名的女演員,專演正劇和悲劇里的老母親角色。)當時她年輕漂亮,表演精彩。劇院被鼓掌聲震得發顫。第一幕演完后,有人給她送去一束花,上面掛著一串價值連城的項鏈,原是卡爾的母親,去世的馮·扎依尼茨男爵夫人遺留下來的。男爵所以把這串項鏈送給她,是因為它正好放在他的貼身衣袋裡,這件首飾的尖頭正好刺痛他的肋部。第二幕演完后,當時在劇院里看戲的幾個顯貴走到後台去,向新登台的女演員表達他們的讚歎。這些顯貴當中就有馮·扎依尼茨。他在後台象在家裡一樣隨便。他先在扮演主要情人角色的男演員化裝室里喝了一杯香檳酒,然後往初露頭角的明星的化裝室走去。化裝室的房門從裡邊鎖上了。他敲門。
「您幹什麼?!」那些顯貴驚叫道。……「您太放肆了!您忘了這兒不是馬戲團,不是小歌劇劇團。……這兒也不是德羅夫人的沙龍!您未免太莽撞,男爵!」
「你們這樣想嗎?我不過是等得不耐煩罷了,……」男爵回答說。
「可是她馬上就要出來了!難道您就連等兩三分鐘的耐性都沒有?」
「沒有。」
「可是這未免不象話!她現在也許正換衣服呢!」
「也許吧,」著急的男爵說,然後又敲門。
「誰啊?」從化裝室里傳來年輕的女人的聲音。
「是我!」男爵回答說。
「您是誰?」
「您的才能的崇拜者。老實說吧,我一點也不理解您的才能,不過人家告訴我說您演得很好。我是習慣於相信別人的話的。開門吧!」
「奇怪。……我是在化裝室里!化裝室里不準外人進來。
不過您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馮·扎依尼茨男爵。我有事要找您。」
化裝室里的說話聲低下來,不那麼理直氣壯了:「我很高興,男爵。……不過我沒穿好衣服。……請您等五分鐘。」
「我可沒有工夫等人。再過兩分鐘我就走了。馬上就開門,要不然就拉倒!」
「不行!」
「那就是您的事了。……再見!見鬼,這是誰在揪我的袖子?」
男爵身旁聚集著初次登台的女演員的一群崇拜者。這群人對男爵的無禮行動極其憤慨。他們要求男爵從門口走開。初次登台的女演員的未婚夫也在這群人當中,拉了拉男爵的袖子。
「請您離開門口!」崇拜者喊道。
「要是我不離開,那又怎麼樣?」男爵問道,然後,他不再用手指頭而用拳頭敲門了。
「您,mademoiselle①,大概希望這些先生跟我鬧出亂子來吧!」他隔著房門對初次登台的女演員說。「開門!再過一分半鐘我就走了。……馬上就開門,要不然就拉倒!我馮·扎依尼茨男爵不管辦什麼事,就喜歡馬上就辦,要不然就拉倒!
扎依尼茨男爵有事找您,您願意跟他談嗎?」
初次登台的女演員顯然動搖了。
「您有什麼事?」她問。
「唉,見鬼去吧!我能有什麼事?我沒有工夫多說廢話!
好,我來說一二三。等我數到三,要是您不開門,我就走掉,從此以後您就休想再跟我見面。……不過給您捧場的人可真是多呀!這我注意到了,因為我身後和兩旁都有人揪我的衣服。……好,我開始數,……一……二……好……好……」化裝室里靠近房門的地方,響起輕輕的腳步聲。
「三!」男爵說。
門鎖卡搭一響,房門輕輕地開了。化裝室里輕盈地走出一個俊俏的使女,笑吟吟地經過男爵鼻子跟前。男爵往前邁出一步,他的嗅覺頓時淹沒在化裝室的幽香里。女演員裹著一塊披巾,站在黑暗的窗子旁邊。她身旁放著一件連衣裙,原是準備穿上身的。……她雙頰緋紅。她羞得臉上發燒了。……「我的上帝,她還多麼純樸啊!」男爵暗想,然後鞠躬,說道:「我請您原諒!我過一分鐘就要走了,所以……」初次登台的女演員抬起眼睛來瞧著男爵。她的眼睛里充滿好奇的神情。她這是第一次見到他,然而她還在戲劇學校里讀書的時候就已經聽到過那麼多關於他的議論了!她聽過傳說,早就崇拜他了。
「您有什麼事,男爵?」在沉悶的靜寂中過了一忽兒,她問道。
「請您,mademoiselle,原諒我硬要見您,可是……說老實話,我喜歡您!」
初次登台的女演員低下眼睛。她的臉越發紅了。
「我不喜歡恭維,」她說。
「上帝,她多麼純樸啊!」男爵暗想,然後說:「您的老闆給您定下多少錢的薪金?」
「還沒定下來,可是就要定了。……至於定多少錢,我不知道。……最初一段時期大概至多不過兩千達列爾②吧。
……」
「嗯。……價錢不校……最初一段時期這個數目也就夠多的了。」
男爵停住嘴,目不轉睛地瞧著初次登台的女演員。女演員又害羞又存著希望,恨不得鑽到地底下去才好。
「要是您到我那兒去,」馮·扎依尼茨沉默一下,說道,「那您得到的錢就要多一百五十倍。」
女演員粉紅的臉頰變得慘白,就象男爵的麻布襯衫一樣。
……她高叫一聲,把兩隻手一拍,彷彿被一百尊大炮的轟鳴震壞了似的,頓時倒在蒙著絲絨的圈椅上。她發了歇斯底里。
馮·扎依尼茨鞠個躬,走出去。等到使女走進化裝室里來,女演員卻在痛哭。她的哭聲斷斷續續,夾雜著笑聲。使女嚇壞了,從化裝室里跑出去。過一忽兒,演員們分成幾伙人。一夥伙的人交頭接耳地議論,斜起眼睛瞧著化裝室的房門,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對:是該對男爵的無禮行動憤慨呢,還是該……羨慕痛哭的新演員的鴻運?那個未婚夫象瘋子似的衝進化裝室里,在她腳跟前跪下,哀叫起來:「您不要哭,我親愛的!絕不能讓他白白地侮辱您一場!
可是……見鬼,為什麼您給這個惡魔開門呢?」
初次登台的女演員把淚痕斑斑的臉靠在她未婚夫的白色胸襯上,兩隻手放在他肩膀上,低聲說:「啊,喬治!我多麼走運啊!我和你多麼走運啊!他答應多給一百五十倍呢。我們在戲劇學校里就聽說,馮·扎依尼茨男爵是說話算數的!只是可惜,他生得不好看!可是……多給一百五十倍啊!!你去一趟,我的朋友,要求他們對觀眾申明一下,就說我有病,不能繼續表演了!」
第二天,初次登台的女演員就從「被崇拜的」馮·扎依尼茨那兒得到預支給她的三個月薪金。……這件事是真實的,不過究竟真實到什麼程度,我就不得而知了。
男爵的第二個支出項目是賭博。扎依尼茨很少賭博。他嫌打牌乏味。可是他一旦坐下,就會因為乏味而輸掉數目極大的款子。不過他因為感到乏味倒發明了一種他個人用紙牌賭錢的方法。他的賭法簡單極了。這叫做「黑與紅」。
「這是紅牌還是黑牌?」扎依尼茨拿紙牌的背面給他的對手看,問他說。「要是您猜中了,您就贏了;要是您沒猜中,我就贏了。」
比這更聰明的賭法,扎依尼茨就未必能發明出來了。不過他也真有本事,用這個賭法不出兩個傍晚就把伏尼奇伯爵的領地輸出去了,那是從前他爺爺阿爾土爾在加里西亞買下的。伏尼奇伯爵的領地是他頭一宗重大的損失。
第二宗損失是他的妻子馮·扎依尼茨男爵夫人,她給他的行徑活活氣死了。第三宗損失是他女兒,一個假充正經而頭腦糊塗的女人。他為整頓敗落的家業,不得不把她嫁給一個拚命想鑽營到貴族地位上來的猶太籍銀行家。於是扎依尼茨男爵的領地落到最悲慘的命運。它抵押給銀行家女婿,只換回一點點錢,後來拍賣的時候,女婿就把它買下,據為己有了。最後卡爾開槍自殺,卻不順利(子彈打中他的肩膀),後來在他女兒和教士們面前死去,臨終給銀行家留下幾張金額頗大的期票「以備急需」。
他兒子阿爾土爾在母親死後給送到維也納進寄宿中學,那時候他才十二歲。他在學校里學會三國語言,畢業后考進大學語文系。不久阿爾土爾離開語文系,改讀數學系。在這個系裡他很得手。他寫出關於微分學的大學生優秀論文而獲得獎金。在數學系畢業后他重又研究語文學。要不是他每月從郵局和他父親的代理人手裡領到幾千款項,那麼這種從一個碼頭到另一個碼頭的漫遊,倒也許會有很好的結果。那幾千款項沖昏了他的頭腦。自從進大學那天起,他花費大筆的錢購置圖書,可是後來厭倦了,就失去立足點,順著父親的腳印走去。……他到巴黎去了。成千封要錢的信從巴黎飛到扎依尼茨男爵的莊園上來。卡爾心軟,因此沒有一封信沒得到回答,每封複信都夾著銀行的支票。說來也是阿爾土爾走運,他從祖國收到的匯款一個月比一個月少,寄到巴黎的次數也越來越希……幾千漸漸地減成幾百。隨著父親去世的消息傳來,阿爾土爾收到一千法郎和銀行家姐夫寫來的一封信。銀行家寫道,寄上的一千法郎就是阿爾土爾·馮·扎依尼茨男爵的全部財產,此後他阿爾土爾就不能再有所指望了。
……阿爾土爾讀完信,臉漲得通紅。
他為自己和他父親感到極其羞愧。他嚴肅地沉思,不由得為他的前途害怕,當初他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是極其熱愛和珍惜他的前途的。他把姐夫的信撕碎,舉起拳頭,用盡全力打自己的臉。……那一千法郎他想丟到窗外去,可是他……沒丟出去。這做得對。這一千法郎在他大有用處。這筆錢正好用來逃出巴黎,躲開債務。他的債主有旅館老闆,有高利貸者,而最使他慚愧的是,還有妓女。……他在巴黎最後那些日子不得不靠妓女養活。……他逃回祖國的時候,已經成為縱酒過度、精神萎靡、信口說謊的人,然而幸好還沒有落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他的健康還沒完全毀掉,他也一次都沒明目張胆地做過壞蛋。幸虧阿爾土爾有頑強的天性。在維也納他又開始研究學問,而且比以前更用功。他為了糊口,為了不致向親屬們要錢,就在一個軍事學校里擔任代數教員,為巴黎的兩家大報做通訊記者。他還寫詩,發表在法國雜誌上,藉此多少掙一點錢。(他象腓特烈大帝③一樣討厭德語。)他的生活過得平靜,簡單,穩定,同他在巴黎的生活截然相反,然而這卻沒有持續很久。……他這段生活正臨到最有趣的關頭,恰恰在阿爾土爾正要成為哲學博士和數學碩士的黃金時期,卻被破壞了。命運在寬廣的道路上絆了他一個跟頭。他連自己也沒覺得就欠下不少債。誰以前闊綽過而現在窮了,誰就懂得「連自己也沒覺得」是什麼意思。再者阿爾土爾還娶了個窮貴族女人做妻子,她生得俊俏,而且愛他。他結婚既是出於愛情,又是出於憐憫。結婚增加了他的開支。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非找姐姐不可了。阿爾土爾就給姐姐寫信,要求她告訴他,他們母親的田產遭到什麼命運,如果沒有賣掉抵債,就請求她把田產上所得到的收入撥出一小部分來給他。
在這封信上,他還順便要求姐姐把他那些先前由她保管的圖書寄到維也納來。阿爾土爾沒收到複信,卻接到姐夫打來的電報,請求阿爾土爾立刻到扎依尼茨莊園去一趟。阿爾土爾去了。他剛到扎依尼茨莊園,人們就要求他下車步行。
「彼爾采爾太太,」人們對他說,「不喜歡聽車輪的轔轔聲。
請您費神步行到正房去吧。」
阿爾土爾在客廳里見到姐夫和姐姐。姐姐坐在圈椅上哭。
姐夫看見他走進房間里來,卻埋下頭去看報。……「我來了!」阿爾土爾對他們說。「你們不認識了?……」「我們看見了,」銀行家回答說。「這件事做得不錯,您聽我們的話,來了。……我們很高興,男爵,您總算還沒有喪失聽話的能力。……『聽話』這個詞有這麼點卑躬屈節的味道,不過這要請您原諒。……對您這樣的先生來說,聽話是頗為必要的。……」「我聽不明白您的意思,」大惑不解的男爵說。「姐姐,你哭什麼?阿爾土爾弟弟來了,你卻哭。……我問你好,你總該回答一句嘛!別哭了!」
「先生,」銀行家說,「下人剛到我們這兒來通報說您來了,她就哭起來。……請坐。……您姐姐家裡,謝天謝地,總算還有圈椅可坐。您和您父親總算沒把所有的東西統統敗光。
她,我的妻子,所以哭,是因為她還愛您。……」阿爾土爾睜大眼睛,舉起手心摩挲額頭。他不懂。
「是啊,」銀行家接著說,眼睛沒離開報紙,「她的感情一時還不能消滅,可是那種感情,必須承認,是不自然的,因為事實上她不再是您的姐姐了。……嗯。……您也不是她的弟弟了。她不知比您高尚多少。您已經太低下,不能做這個女人的兄弟了。……先生!您得感激這個女人!要不是她,您就休想跨進這所房子的門檻!」
「你給我解釋一下,姐姐,」臉色蒼白的阿爾土爾轉過身去對姐姐說,「我該怎樣理解你的丈夫……彼爾采爾的話?我簡直一句也聽不懂!其次,還有你的眼淚。……我也不明白!」
銀行家太太從臉上拿下手絹,跳起來,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她那件沉重的連衣裙沙沙地響。大顆眼淚,地地道道的眼淚,從她眼睛里淌下來,滴在地板上。
「你不明白?」她尖聲叫起來。「你現在總該明白你那些行徑把我們氣得要命!你的不道德行徑惹得我們憤慨!我作為你的姐姐和基督徒,滿腔憤慨!……」「你解釋一下,姐姐!」阿爾土爾說。「我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你們到底要對我說些什麼?」
「住嘴!我不願意聽見你的說話聲!你娶了個什麼賤貨做妻子?」
「是啊,男爵!」銀行家用刺耳的男高音幫腔說。「您跟那樣一個賤女人結婚,玷污了馮·扎依尼茨男爵家的名聲,也玷污了自認為是他家親戚的人!」
男爵本來用手扶著圈椅的把手,這時候那把手喀嚓喀嚓地響起來。阿爾土爾氣得渾身發抖。
「西爾維雅!」他轉過身去對姐姐說。「當初你嫁給彼爾采爾這個混帳,我一句話也沒對你說過。我尊重你的意志,可是你呢?你居然在彼爾采爾指使下這樣厲害地侮辱我!你不要得意忘形!」
「我是混帳?」彼爾采爾叫道。「我原諒您這句話,男爵!
我原諒您!」
西爾維雅頓一下腳,往她弟弟面前跨出一步。
「你的事我全知道!」她咬著牙低聲說,吞咽著眼淚。「全知道!我知道的還不止是你娶了個街頭的賤女人,叫化子,還不止是這些!你還是不信神的人!你從來也不到教堂去!你忘了上帝!你忘了你的靈魂隨時準備脫離你的肉體,投到魔鬼的懷抱里去!」
「求上帝保佑,讓所有的人都能成為我這樣的混帳就好了!」這當口彼爾采爾叫道。「啊!那人世間就會換一個樣子!
那時候人世間就不會有人滿不在乎,連名聲和榮譽都不放在心上。……那時候就不會有那種女人,那種街頭的蕩婦……」彼爾采爾忽然停住嘴。他看著阿爾土爾的臉,心裡不由得害怕了。
「就連新教徒也干不出你那樣的事!」西爾維雅叫道。「我們叫你來就是要你知道你多麼下賤!你得懺悔才成!你得同她離婚,而且……改變你的生活方式!你不要再遲疑!聽見了嗎?懂了嗎?」
「如果你們信奉等級的傳統,」阿爾土爾壓低喉嚨說,「那你們就要知道,阿爾土爾·馮·扎依尼茨男爵是不屑於同一個從俄國的波蘭遷來的猶太人和他的妻子為任何事爭吵的!
不過……我姑且對你們降低身分,提出一個問題。我提完這個問題就走。關於我去世的母親的田產,你們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那田產是屬西爾維雅所有的,」彼爾采爾說。「歸她一個人所有。」
「根據什麼權利呢?」
「難道您不知道您母親的遺囑嗎?」
「您胡說些什麼?根本就沒有什麼遺囑!這我知道!」
「有遺囑!」
「如果有,那就是假造的!我的圖書在哪兒?」
「那已經賣掉,價錢是一千法郎,已經給您寄到巴黎去了。
……」
「那些圖書不是值一千法郎,而是值二十萬!」
彼爾采爾聳聳肩膀,笑一笑。
「儘管我也想賣得貴點,可是我沒辦到。」
「是誰把那些圖書買去的?」
「就是我包利斯·彼爾采爾。……」
阿爾土爾感到連氣都透不出來了。他抱住頭,從客廳里跑出去。
「回來,弟弟!回來呀!」西爾維雅在他身後叫道。
阿爾土爾打算不回去,可是辦不到。他還愛他的姐姐。
「懺悔吧,阿爾土爾!」西爾維雅對走回來的弟弟說。「趁時機還不遲,懺悔吧!」
阿爾土爾從客廳里跑出去。過一分鐘,他坐著馬車往火車站趕去,怒火中燒,上氣不接下氣,周身發抖。
他在二等客車的單人房間里鎖上門,臉朝下撲在沙發上,照這樣一直趴到維也納。在維也納,命運又絆他一交。他回到家裡沒有見到妻子。他所熱愛的妻子趁他外出跟情人私奔了。……她留下一封信,請他寬恕她。這種負情使阿爾土爾大為震動,彷彿當頭打了個響雷似的。……過了一個星期,他妻子被情人趕出家門,回到他這兒來,在他住所門口服毒自盡了。……阿爾土爾把妻子下葬后,從墓園回到家裡,遇見聽差手裡拿著一封信。那封信是他姐姐西爾維雅寄來的,內容如下:「我親愛的弟弟!我們全知道了。
……你秘密殺人,以便徹底消滅你玷污我們名聲的罪跡,然而這是上帝所不容的。……我們所要求的僅僅是懺悔,她,你的妻子,本來是可以活下去的。沒有必要害死她。只要同她脫離關係就行了。然而你也不必絕望。我們會為你祈禱,而且請你相信,我們的祈禱不會徒勞無益的。你也得祈禱。你的西爾維雅。」
阿爾土爾把這封信撕成碎片。他雙腳不住踐踏這些由瀆神的手寫出上帝名字的碎片。阿爾土爾放聲痛哭,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教師職位、哲學、數學、法文詩等,都由阿爾土爾拋在一邊,丟在腦後了。最後他總算醒過來,不住灌酒,喝得酩酊大醉,並且從這時候起,把雙筒槍掛在肩上,開始「象一隻小野兔似的」④在扎依尼茨和戈爾達烏根莊園附近和別的村子里飄泊,打野禽,死命灌酒。他開始過奇怪的生活。……人們只在鄉間道路的十字路口那些形形色色的小飯鋪和酒店裡見到他。所有的守林人和大多數牧人都見過他,認識他。
至於他住在什麼地方,以什麼為生,那就誰都不清楚了。
要不是他同在路上相遇的人們談起話來有條有理,人們就會認為他是瘋子。大家不知道該怎樣對待他才好。人們叫他「小野兔」、流浪的隱士、「不幸的阿爾土爾男爵」。有些庸俗的報紙開始議論他,說扎依尼茨正準備同彼爾采爾大打官司,說他姐姐用合法手段掠奪弟弟的財產。報紙莫名其妙地開始發表以阿爾土爾·馮·扎依尼茨或者他父親的生活為題材的逸事和篇幅不大的長篇小說。甚至有些小報惋惜扎依尼茨家族就要絕種了。……阿爾土爾大多在園子里和叢林里漫遊。園子里和叢林里的野禽比曠野上和河邊上多些。園子的主人們都不禁止他打獵。他們痛恨他的姐姐,把他看做彼爾采爾不共戴天的敵人。
女主人們看到馮·扎依尼茨光顧她們的園子和叢林,甚至感到高興呢。
「說他是樹林的皇帝,那是不行的,」她們說,「不能這麼說!他太年輕,還不能做皇帝。……倒不如說他是樹林的王子好!」
樹林的王子遇到人,照例很客氣地點頭行禮。不過他碰見茨威布希和伊爾卡,卻獃獃地站住了。他象畫家一樣,見到茨威布希、伊爾卡、豎琴、小提琴、鳥等所組成的群像那麼美麗而真實,不禁暗暗吃驚。阿爾土爾聽見哭聲,就皺起眉頭,氣憤地嗽了嗽喉嚨。
「她為什麼哭?」他問。
茨威布希笑一下,聳聳肩膀。
「她哭,」他說,「大概因為她是女人。她要是男人,就不會哭了。」
「是你把她惹惱的吧?」
「是我,男爵!很抱歉……」
男爵氣憤地瞧著茨威布希那張油光光的胖臉,把右手捏成拳頭。
「你是怎麼惹惱她的,老畜生?」
「我惹惱她,爵爺,是因為我有這麼一張臉,這張臉誰都可以用鞭子抽打而不受懲罰。……她是我的女兒,男爵,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是不容許自己當著女兒的面罵她父親的。
……」
「你幹嗎惹惱她,混蛋?別哭,姑娘!我馬上就來審問他,流氓!你打了她還是怎麼的?」
「您猜對了,男爵,不過只猜對一部分。……對,打是打了,不過挨打的不是她,打人的也不是我。……您對我女兒的同情使我感動,伯爵!我謝謝您!啊靶〕螅蹦芯羲檔潰搖搖手,彎下腰去湊近伊爾卡*
「你怎麼了,親愛的?」他問道。「你哭什麼?誰欺負你了?
你告訴我是誰欺負你了,那我就……收拾他,狠狠地收拾他!」
男爵伸出晒黑的大手摩挲伊爾卡的頭髮。他眼睛里閃著好意的火星。
「我們男人應當為女人打抱不平,因為強者必須保護弱者。不過你到底為什麼哭呢?」
馮·扎依尼茨瞧著那張被淚濕的手指和披散的頭髮蒙住的臉,彎著膝頭跪下去,然後小心地在伊爾卡身旁坐下。他說話是用很久以來沒用過的聲調。伊爾卡聽見一種直接發自內心的溫柔聲調,一種可以放心地信任的聲調。……「你哭什麼?把你的傷心事告訴我!眼前在你身旁坐著的,不是愚蠢的小丑,老頭子,而是一個強有力的男人。你可以指望我。……我是有力量的,樣樣事情都能辦到。……那麼你到底為什麼哭呢?啊?」
孩子們遇到別人問起哭的原因,往往會哭得更厲害。女人也是這樣。伊爾卡哭得更厲害了。……「你哭得這麼厲害,看來你必是有極傷心的事。……你就對我說了吧。……你肯說的,對吧?你對我盡可以無話不談。
我問你這些並不是出於單純的好奇心。我是想幫助你。……我憑人格擔保,姑娘!」
阿爾土爾彎下腰,吻伊爾卡的頭頂。
「你不再哭了吧?是嗎?那就別哭了,親愛的!你只要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就能多少減輕你的苦惱。……」「她恐怕不會很快就止住哭的,」茨威布希說。「她的神經弱,好比穿過五年的襯衫上的線腳。我們就讓她哭個痛快吧,男爵。……這不好啊,伊爾卡。俗語說的好:眼淚流得多,嘴巴渴得快。」
「啊,對了!應當給她拿點水來!」身爵說。「這附近有水。
……」男爵站起來,鑽進密密層層的樹葉叢中,不見了。乾枯的樹枝和椏杈在他沉重的身體壓力下喀嚓喀嚓響,折斷了。
「這個男爵可真不壞!」茨威布希笑呵呵地說。「他溫柔,殷勤,體貼!哈哈哈!可以認為,他確實就是這麼個好心人。
你相信他吧,伊爾卡,不過只能稍稍相信他。他是好人,可是也不能把手指頭放到他嘴裡去。他會把你的手連半條胳膊一齊咬下來的。戈爾達烏根家的那件事,你不要對他說。他就是戈爾達烏根家那些吸血鬼的親戚,他會把你當做最傻的傻瓜訕笑你。你馬上就不哭了吧?」
樹枝又喀嚓喀嚓地響起來,阿爾土爾從樹葉叢中鑽出來,手裡端著獵人常用的銀杯。大杯里盛滿了水。
「喝吧。……你叫什麼名字?伊爾卡?那麼喝吧,伊爾卡!」
男爵跪下去,把盛著涼水的杯子端到伊爾卡唇邊。伊爾卡把蒙著臉的手放下來,喝下半杯水。……「我多麼不幸啊!唉,我多麼不幸啊!」她喃喃地說。
「我相信你的話,完全相信你的話!」男爵說,用涼水沾濕她的兩鬢。「要是你說你幸福,我親愛的,那我倒要說你撒謊了。再喝點!」
「看在上帝面上,我求求您,別罵我父親!」伊爾卡小聲說。「他也很不幸,很不幸!」
「那我就不罵。……剛才我罵他,是因為我的火上來了。
我起初還以為是他欺負你呢。那我收回我那些難聽的話。不過他對你的痛苦這樣滿不在乎,卻是正派的父親所不應有的態度。」
「您只差也拿涼水抹一抹我的雙鬢了!」茨威布希笑道。
「當初我習慣了讓我父親用樹條打我的時候,就已經不會哭天抹淚了。不過今天您成了多麼溫柔的人啊,男爵!今天我認不出您就是六年前的阿爾土爾·馮·扎依尼茨男爵了,那時候您在布拉格的黑馬飯店裡把撞球記分員的牙打掉了兩顆。
……您記得吧,爵爺?一顆牙您用球杆打下來,另一顆是用拳頭打下來的。……」「六年前發生的事還少嗎!」馮·扎依尼茨嘟噥道。「多的是,有些事現在都不便提了。好,伊爾卡!你說吧!你現在已經略微平靜點,只要把心事都說出來,就可以完全復原了。
……行嗎?是誰欺負你了?」
「受欺負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親!」
「原來是這樣!那麼,你是為你父親哭?」
「他受了好大的侮辱呀!要是您親眼看見他這個可憐人受了什麼侮辱,您準會嚇壞的!」
「原來有這樣的事!嗯。……你是多麼好的姑娘!你,老頭子,倒有個好女兒呢!難得呀!好,沒關係,你自管說吧。
……我為他也願意打抱不平,就跟為你一樣。」
「您可不要打抱不平,男爵!」茨威布希說。
「為什麼?」
「因為這是辦不到的。……我榮幸地臉上挨了鞭子,打我的不是小人物,而是很大的人物。不管什麼樣的炮彈,都沒法飛到那個人身上!再說,也不應該打抱不平!我的女兒太任性了!」
「這簡直是胡說!不管侮辱人的是誰,在我都一樣!我的炮彈,只要有必要,就能飛到任何人身上。……你說吧,伊爾卡。我幫助你。」
伊爾卡就結結巴巴地把她的傷心事講給阿爾土爾·馮·扎依尼茨聽,不時長聲嘆息,屢次重複她的話。她講到戈爾達烏根伯爵夫人舉起馬鞭,男爵卻皺起了眉頭。
「那麼這人……是個女人?」他問。
「對,是戈爾達烏根伯爵夫人……」
「嗯……你往下講。……」
男爵臉色白得可怕,搔搔額頭。
「往下講,往下講。……我在聽。……那麼是女人打了他!
不是男人?」
「是女人,男爵!」
「嗯……是埃……你為什麼不繼續講下去呢?」
等到伊爾卡講起她父親怎樣倒在馬蹄底下,後來怎樣滿臉是血,男爵就看一眼茨威布希。……「她是用鞭子把你嘴巴抽出血來的嗎?」他問。
「哎,這種事還值得一談嗎?我們,諸位先生,還是談談政治好!」
「我問你,老傻瓜,用鞭子抽你嘴的是不是她?」男爵叫道,用拳頭捶一下草地。「他女兒在為他苦惱,他卻說笑話!
我不喜歡小丑!」
「是她,是她!」伊爾卡說。
「我給我這個老傻瓜蒙上一層年輕的皮,好讓我活潑點!」
茨威布希嘰嘰咕咕說。「我不是說笑話,我說的是真話!談政治總比談這種毫無用處的空話強得多。……」伊爾卡用手勢比劃著,表明她父親大概流了多少血,怎樣一瘸一拐地往小禮拜堂走去。後來她還講起法官,把他的話一五一十地轉述一遍,男爵鄙夷地冷笑一聲,往旁邊啐口唾沫。唾沫一下子飛到兩俄丈開外去了。
「畜生!」他嘟噥道。「不過他的話倒是對的!這個混蛋說的對!他什麼事也不可能辦!這個戈爾達烏根家的阿里斯梯德是戈爾達烏根家的奴隸,好比差點把你父親,這個莎士比亞的小丑,踩死的那匹馬!」
「往常,」伊爾卡結束她的話道,「我父親在喝醉的農民或者警察手裡挨打,我就不這麼氣惱。警察不容許我們在大城裡賣藝,男爵。可是如今一個受過教育、門第很高、臉容溫柔的女人打他,那我就氣惱,委屈,覺得受了侮辱,……總之,委屈得很。……她有什麼權利這麼傲慢,這麼輕蔑地對待我們?誰也沒有權利這樣對待我們!」
伊爾卡用手指頭蒙住臉,哭起來。……
「難道她幹了這樣的事,就白白放過她不成?……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她要是這樣欺侮人而不受到懲罰,那我寧可死,……寧可死!到那時候就讓我父親一個人去賣藝好了!就讓他賣掉我的豎琴好了!」
伊爾卡把臉埋在圍裙里,繼續輕聲哭著。茨威布希瞧著地下,發出吹口哨的聲音。男爵沉思不語。……「這是很大的侮辱,」他思索很久以後說。「不過……我應該先聽明白是怎麼回事,然後再許下諾言才是。剛才我說的是假話,我親愛的。我並不象一個鐘頭以前吹噓的那樣有力量。我一點也幫不上你的忙。……」「為什麼?」
「因為她是女人。……我總不能跟女人決鬥嘛!這件事糟透了,我親愛的。只好逆來順受了。……」「我可不能逆來順受!您怎麼斷定我能逆來順受呢?」
「你無能為力,逼得你只好逆來順受。你沒有力量,因為你是窮樂師的女兒,而我沒有力量,卻因為她是女人,見她的鬼。……」「那我該怎麼辦呢?」伊爾卡問。「看在上帝面上,您不要相信我父親的話!他自己也受不了這種侮辱!他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他……。我要到布達佩斯或者維也納去!……我會找到法院的。」
「你找不到。……」
伊爾卡跳起來,在男爵和茨威布希身旁走來走去。
「我會找到的!」伊爾卡叫起來。「哎,話說回來,您畢竟是男爵,是門第很高、頭腦聰明的人,交遊很廣,所有顯要的人物都認識您。……您不是個普通人!那您何不給法官寫封信,要他根據法律審判她呢?您只要說句話,或者動動筆,什麼事就都辦妥了!」
「別說了,伊爾卡!」茨威布希鄭重地說。「男爵先生聽厭你這些糊塗透頂的廢話了!他對你關心,你也別過分。」
「你,伊爾卡,這樣考慮事情,」男爵說,「那只是因為你不了解生活。你剛才對我說你不幸,可是另一方面,你對生活的看法又象是分不清銅和鐵的嬌小姐。你多大歲數?十七?
那也到了該懂得生活的時候了,美人兒!生活是一種可惡的、卑劣的、沒完沒了的胡鬧,是一種庸俗的、毫無目標的、沒法解釋的荒唐事,甚至比不上一個挖掘出來裝各種穢物用的污水坑。你也到了該懂得的時候了!你到底希望生活怎麼樣呢?你希望它向你微笑,往你身上撒下鮮花和十盧布鈔票嗎?
是嗎?你希望這樣嗎?」
馮·扎依尼茨漲紅臉,把手伸進他那很大的獵物袋裡。
「如果這樣,那你就是希望不可能的事!人世間只可能有這種不堪忍受的生活。……你要過這種不堪忍受的生活,你就活下去;你不要過,就滾蛋,到另一個世界去。毒藥總能隨時為你效勞的。……你是小孩子,就是這麼回事!你傻!」
從袋子里露出一個包著藤殼的酒瓶。男爵很快地把酒瓶送到唇邊,貪婪地吞下好幾口。
「生活是可憎的!」他接著說。「生活的卑劣是它不可變更的永恆規律!……把生活賜給人類,就是為了懲罰人類的庸俗。……可愛的小美人兒!要不是我極其深刻地體會到我庸俗,我早就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那隻要一顆子彈就行。……我對我自己說:你受罪吧,阿爾土爾!你理當受這些罪!阿爾土爾,你這是自作自受!你,姑娘,也要學會跟你自己講這些道理。……有這種本領,生活下去就容易多了。……」阿爾土爾又喝下兩口酒。
「宇宙之中有一種力量能夠使人多多少少安於自己的生活。據說,這個力量是由魔鬼創造出來的,不過……那也隨它去!它拔掉我靈魂里的刺,……不消說,這只是暫時如此。
這個力量就在我的瓶子里。……喝吧,伊爾卡!你來喝一口!
這是挺好的白酒呢。……」
伊爾卡搖搖頭。茨威布希瞧了瞧瓶子,舔一下嘴唇,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睛。
「來,喝呀,怪姑娘!」馮·扎依尼茨繼續說。「那樣會輕鬆點。你試一試嘛!……」「喝吧,伊爾卡!」茨威布希勸道。
伊爾卡用手接過瓶子來,喝下一小口,皺起眉頭。
「現在該你了,」阿爾土爾轉過身去對茨威布希說。「你也喝吧,老傢伙!」
茨威布希微笑著,做出一副怪相,眉開眼笑,彷彿看到很久沒見過面的朋友似的。……他兩隻手接過瓶子,莊嚴地送到他的厚嘴唇上去。他小心地喝下兩三口,把酒瓶放在草地上。
「索性喝到見底吧!」男爵說。「你不用客氣。我另外還有一瓶呢。」
胖子不出一秒鐘就執行了這道命令。
「我以前好象在什麼地方見過你,老頭子!」馮·扎依尼茨說。「你的相貌我好象眼熟。……我在哪兒見過你?……」「我,男爵,就是那個倒楣的撞球記分員,在布拉格,多承爵爺賞臉,把我的兩顆牙齒打掉了。」
「很可能,很可能。……是埃……從前我正是幹這種事的行家。……可惜現在我不能把你那兩顆牙齒歸回原位了。
……」
男爵從袋子里取出另一個酒瓶和一個紙包來。紙包里有餡餅、乾酪和臘腸。馮·扎依尼茨把臘腸切成兩半,一半遞給茨威布希,另一半再切成兩份,一份遞給伊爾卡,另一份留給自己。「請,諸位先生!」他說。「你們吃吧,不用客氣。
你吃呀,姑娘!那塊乾酪整個歸你的腸胃消受好了。我們碰都不碰它。」
飢餓的茨威布希和伊爾卡沒有讓人家催請很久。他們帶著飢餓的、沒有受過良好教育的孩子們的饞勁吞吃冷葷菜,不出五分鐘就把全部吃食一掃而空,只留下不大的一截臘腸。這一小截是由茨威布希留下來,準備喝過酒以後吃的。
喝下去的白酒頓時對阿爾土爾起作用了。他臉色發紅,神采煥發。他的眼睛象被捉住的老鼠似的東張西望,炯炯有光。
他坐在地上,伸直兩腿,把拳頭枕在腦後,不住微笑。白酒對茨威布希卻沒發生什麼影響。他的頭腦仍舊跟先前一樣。對伊爾卡,白酒起了令人消沉的作用。她獨自坐在一旁,雙手托住頭,沉思不語。
「喝呀,老頭子!」阿爾土爾勸道。「與其清醒著而煩悶無聊,不如喝醉酒而興高采烈的好。上等白酒就是我們的救星。
……缺了它,人就完了!我們來為世上有酒而乾杯吧!是什麼緣故我把你的牙齒打掉的?你還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記得的。……當時您已經有幾分酒意,要求我張開嘴接住您扔過來的撞球。我沒有表示我願意執行您的命令,您就採取嚴厲措施了。……」「畜生!」阿爾土爾嘟噥說。……「這是說誰?」
「你聽著,美人兒!」馮·扎依尼茨忽然對伊爾卡說。「我覺得你非常象我小時候愛上的一個姑娘。其實根本沒有這樣一個姑娘,她並不存在,可是每天傍晚我的奶媽都對我講起她。在我的想象中,她完全跟你一樣。照我奶媽的說法,姑娘住在一個王國,一個國家裡,住在一朵大鬱金香當中。她坐在花蕊上,從鬱金香的花瓣當中向外張望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她的工作多種多樣。她照料花卉,她把露水裝在瓶子里,供洗澡和解渴用,她唱歌。這個姑娘,我忘了對你說,論身材卻至多只有你的小手指那麼大。她只吃蜂采來的蜜。她身上穿著罌粟花的深紅色花瓣。她的專長是治玻她會念咒治牙痛,包紮傷口,調製藥水,等等。有一隻蚱蜢,同蜘蛛格鬥,斷了一條腿,她就給它動手術,真是手法純熟,醫道精通,就連比爾羅特⑤見了也會不勝羨慕。她一面從事醫療工作,一面也不嫌棄其他的手藝。她給貧苦的昆蟲做衣服,給金甲蟲修補侍從制服,給瓢蟲縫製無袖短衣。昆蟲們把她當做親娘一樣地敬重,愛她勝過世上的一切。是啊!她為那些窮得要飯的軟蟲傾家蕩產,它們從四面八方爬到她這兒來要求施捨。她對昆蟲們諄諄教誨,把嗓子都說啞了。她的講話稱得起是演說藝術的頂峰。據可靠的消息來源說,有十隻雄蜂聽過她的講話《論懶惰》后,感到良心負疚而放聲痛哭,從此開始采蜜了。她給蝴蝶找婆家,還送給她們極美的細紗連衣裙做嫁妝。她給蟋蟀娶妻成家,極其嚴厲地叮囑它們不要在夜間吱吱地叫,以免驚攪他們的妻子。……她真是名副其實的母親啊!有一次,毒蜘蛛到姑娘跟前來,要求她給它念咒治牙痛。姑娘就給它念咒,蜘蛛臉上的齦膿腫頓時消了。
「很好,』蜘蛛說,『謝謝。我日後給你送點蒼蠅醬來做你工作的報酬。……你聽我說,我現在靈機一動,生出一個天才的想法!你嫁給我吧!啊?肯嫁嗎?』姑娘笑起來,說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做蜘蛛的妻子。『我不愛你,』蜘蛛說,『我並沒看中你,不過你給那些昆蟲治病,做衣服,講課,我就要收他們的費。……我需要錢。你不肯嗎?好吧!要是三天以後你不表示同意,我就用你治好的這些牙把你咬死!』蜘蛛對姑娘齜出可怕的牙來,然後回家去了。姑娘把蜘蛛的威脅告訴她所愛護的所有昆蟲。昆蟲從四面八方飛來,或者爬到她身邊來,把她團團圍住,布成防禦陣地。『我們寧死也不把你交出去!』它們喊道。蜘蛛來了。『你同意嗎?』它問姑娘說。『我不同意。
你不要惹事,蜘蛛!你瞧,我有多少保衛我的戰士!』蜘蛛瞧了瞧,可是它看見的不是什麼戰士,而是一夥嚇得臉色蒼白、周身發抖的膽小鬼。它就高聲大笑,當著整個昆蟲世界的面齜出可惡的毒牙來;把可憐的姑娘咬死了。它害死姑娘以後,心平氣和地回家去了。蜜蜂用蠟做成棺材,把姑娘盛殮起來。
……螞蟻們紛紛挖墳。蚊子們來送殯,唱得好聽,吹著小號。
金甲蟲在墓旁發表演說。……一句話,葬禮進行得很體面。喪宴辦得更闊綽。所有的昆蟲大吃大喝,肚子都脹痛了。喪宴結束以後,昆蟲們睡了一大覺,醒來以後委託百足蟲去募捐,供建立紀念碑用,然後就分頭走散,回家去了。……」「結局怎樣呢?」茨威布希問。
「你還要怎樣呢?」男爵問。「你希望把蜘蛛關進監獄里去嗎?別痴心妄想了!我的奶媽倒是絕妙的教師。她就是對我講童話也不說謊。在她的童話里,美德並沒有勝利。直到現在蜘蛛還坐在洞里吃它的蒼蠅醬呢。那些卑賤的昆蟲,有的得了病,有的穿著破衣爛衫,大概常常想起豐盛可口的喪宴而不大想起姑娘了。祝你升天堂吧,奶媽!你非常了解大自然!我們喝吧,老頭子!嗯,怎麼樣,伊爾卡?你喜歡我的童話嗎?不知什麼緣故,你讓我猛然聯想到那個姑娘。……莫非你也會給毒蜘蛛吃掉?哈哈哈!……這很可能埃……要是能吃的話,它為什麼不吃呢?反正有牙,那就吃吧。……可是你沒有聽我講話,伊爾卡!瞧你臉上的神情,倒好象這兒沒有我們兩個人似的!」
伊爾卡打了個冷戰,用懇求和疑問的眼光瞧著阿爾土爾。
「我沒法忘掉她!」她低聲說。
「你還在想那件事?你得逆來順受啊,孩子!那個混帳法官的勸告仍然完全有效。你再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來了。
你就給你父親買點醋酸鹽稀溶液,你自己呢,變成伯爵夫人吧。
「您老是說笑話!我的上帝!做伯爵夫人。……難道這可能嗎?」
「要是你能嫁給一個伯爵,那就可能;要是你辦不到,那就不可能。不過你未必辦得到。……是啊,要是在你這張小臉之外再添上點可鄙的金屬,嗯,那就毫無問題了。見鬼,我也會跟你結婚呢。你願意嫁給我嗎,伊爾卡?」
「嫁給您這個男爵?我肯嫁。……就連男爵我也肯嫁。
……」
「我也是伯爵呢。……哈哈哈。……我要不要索性把這件事弄假成真?等我想想看,等我想想看。……這樣一來,倒會叫人大吃一驚呢!」
男爵沉思片刻。
「不……」他說。「這樣做,未免太過分了。……犯不上。
我愛鬱金香里的姑娘,可是,唉!我的婚姻至少得給我帶來一百萬法郎才成。」
「圖財而結婚,那可不體面啊,博士!」茨威布希說,白酒對他已經開始起作用。「圖財而結婚,博士,是被人看做下流行徑的。」
「有什麼辦法呢?我決心干下流事了。無論如何我也要一百萬。要是我有一百萬在手裡……。可是,不應該讓你們知道這些。那我就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那您連老太婆都肯娶?……」
「哪怕是魔鬼我都肯娶。……只要有一百萬,我什麼都干!
一百萬無異於一根槓桿,我可以用來把地獄以及地獄里的魔鬼和大火翻個身。我所說的不是死後才去的那個地獄,而是我現在所處的這個地獄。要是我不幹這件下流事,就會讓別人有可能幹出千百種下流事來。鬱金香里的姑娘,」阿爾土爾轉過身去對伊爾卡說,「為什麼你沒有一百萬呢?要是你有一百萬,我就有漂亮的妻子,你也就成了伯爵夫人,實現了法官出的主意了。……」「您老是說笑話!」伊爾卡嘆道。
「我根本就不是說笑話。……你想法弄到一百萬吧,試一試!我一定叫你當上男爵夫人!你想法去弄到一百萬吧!」
「我們要不要再喝點酒,博士?」茨威布希提議道。「您的話里已經開始攙進幻想的成分了。……去它的吧,幻想!難道我們配談一百萬嗎?要我把自己的腦袋吃下肚去,也比見到一百萬容易得多呢。……我們不要再談錢了!談來談去,就要生出貪財心了。……」「住嘴吧,勞駕!既然沒事可做,那又何嘗不可以夢想一下?我跟你再說一遍,老傢伙,要是你有一百萬,我就要搶走你的女兒,把她送進一朵鬱金香里去。……我醉了嗎?好得很!真的,我喜歡她!你瞧,她的小鼻子多麼好看!嘿,見鬼!伊爾卡,你想法弄到一百萬吧!」
「怎樣才能弄到一百萬呢?」伊爾卡問。
「啊,你真純樸!Sanctasimplicitas!⑥怎樣才能弄到一百萬?那是可以用各式各樣的辦法弄到的。有費事的辦法,也有省事的辦法。……費事的辦法就是不斷勞動,就是自由的智力勞動,在這種情況下往往夜裡不睡覺,肚子吃不飽,身體得了玻用這樣的辦法,人只有到老年才能把一百萬弄到手,那時候卻又犯不上嫁人了。你是個女人,沒有足夠的智力,又要嫁人,因此這個辦法對你不合適。第二個辦法實際上倒省事,不過後果有時候卻嚴重,關鍵是必須忘掉一種妨礙一切的東西——良心。那就是去偷,去搶。你越聰明,越無所顧忌,就會越早變成馮·扎依尼茨男爵夫人。偷和搶不一定非在大路上干不可。坐在自己的私室里也可以偷東西和勒死人。這個辦法我不打算向你推薦。要是你不夠聰明,那可要造成自取滅亡的後果。第三個辦法就是得到一筆遺產。
……第四個辦法是什麼呢?第四個辦法是女人最常用,而且男人也並非永遠不屑為之的,那就是善於利用自己的肉體。一個人的肉體越好,離一百萬也就越近。這個辦法對你最適用,伊爾卡!」
「最不適用!」茨威布希說。「這辦法不行!我們不談它吧,男爵!這種潑辣的辦法有傷風敗俗的味道,而伊爾卡……」「她還年輕,對不對?沒關係,讓她知道好了!這既是她該提防的事,那又何必瞞著她?那麼,我就接著講下去。……你,伊爾卡,要善於把自己裝束得風雅,到適當的時候就從連衣裙底下露出你那雙好看的小腳,要善於裝模作樣,賣弄風情。人家吻你一下,你就minimum⑦要收一千法郎。……照你目前這種情形,人家不見得肯給你很多錢,不過要是你坐在劇院的包廂里或者馬車裡,那就……」「好,好,……夠了!」茨威布希嘟噥說。「上帝才知道您給這丫頭的腦子裡灌了些什麼東西!我們不談這些!我求求您,博士!我想換個題目談談。……哦。……聽說您上個星期改信新教了,這話當真嗎?」
「這是真的。……最後一個辦法最省事,而且也不見得最不象樣子。伊爾卡,你要學點上流社會的風度,學會他們怎樣談吐應付,那麼請你相信我的見識,你就會弄到一百萬。用這個辦法的人太多了。八個女人倒有七個用這種辦法,要是她們生得好看,在市場上賣得出價錢的話。你七八年前遇上我,我一定會花錢買下你。……你這個漂亮的小壞包。」
「別說了,男爵,看在上帝面上別說了!」茨威布希說。
「我們不要讓舌頭由著性兒胡說!」茨威布希擔憂地看他的女兒:伊爾卡正坐在那兒聚精會神地聽男爵講話,顯然他那些話的內容和形式一點也沒使她感到難為情。
「我明白了,」她說,「不過,難道您能跟賣身的女人結婚嗎?」
「能。話說回來,我貪圖陪嫁錢而結婚,這也是賣身啊!
如此等等。……我對你提個要求,伊爾卡。……」男爵欠起身子,從他坎肩的口袋裡取出一枚金幣。
「你收下這點錢,我親愛的,一到城裡就照張像片。明白嗎?你把像片寄給我,……喏,照這個地址寄來。……」男爵把金幣和寫著地址的名片交給伊爾卡。
「我想常常看到鬱金香里的姑娘。……我想把照片經常放在貼身衣袋裡。……你會寄來嗎?」
「會的。」
「那才好。現在,朋友們,adieu⑧!我想睡覺了。」
男爵在草地上躺下,把獵物袋枕在頭底下。
「再見。我認識你們很高興。我要等那張照片,而且,要是你能弄到一百萬的話,我就跟你結婚。……」茨威布希站起來,鞠躬。
「我向您道謝,男爵,」他說。「您請我們吃飽喝足,那麼您允許我們演奏一下來報答您嗎?在我們這種乏味的音樂聲中睡覺,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那就勞駕!」
茨威布希調好小提琴的音,由伊爾卡的豎琴伴奏,開始演奏《薄伽丘》⑨當中的一段。男爵點一下頭表示滿意,閉上眼睛。
……等到兩個樂師演奏完畢,想從他身旁走開,他卻睜開眼睛,把模糊的目光停在伊爾卡身上。
「哦,……哦。……我明白過來了,」他喃喃地說。「伊爾卡,是你吧?拿去,留著做個紀念吧!」
男爵從錶鏈上解下一個圓形飾章來,遞給伊爾卡,然後一頭倒在獵物袋上,馬上睡熟,就象給人打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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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①法語:小姐。
②德國舊時的貨幣,相當於三馬克。
③即腓特烈二世(1712—1786),普魯士國王,喜愛法國文化而冷淡德國作家。
④原文是「象野的扎依尼茨似的」,在俄語里「扎依尼茨」可譯為「小兔」。
⑤比爾羅特(1829—1895),德國外科醫師。——俄文本編者注
⑥拉丁語:神聖的單純啊!
⑦拉丁語:至少。
⑧法語:再見。
⑨德國作曲家祖佩(1820—1895)所編的小歌劇。——俄文本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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