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領

首領

「你們別相信,小夥子們,你們別相信,我的弟兄們!所有這些玩藝兒都是空的,這些完全都是騙局……這是我一輩子看見過很多這類胡馬榮法令◎,謝里夫法令和鳩爾哈奈法令◎,所有這些土耳其法令和權利都是一陣風就吹跑了的。這是土耳其玩藝兒!紙上寫得很多,嘴裡說得更多,可人們卻看不到一點兒好處:嘴唇上淌油,嘴裡卻沒有流進去一滴!來,你們問問我--我為什麼撇下我那年邁多病的母親和白髮蒼蒼的父親?他們這兩位可憐的人兒還活著嗎?上帝是讓他們留下來痛哭自己的孩子,象杜鵑啼血一樣,還是已經把他們那虔誠的靈魂招回去了?我不知道。唉,小夥子們,小夥子們!我一想起我的青年時代和我那家園,心裡就感到痛苦萬分--在家園裡生活多麼甜美!可現在呢?現在象個篷頭散發的瘋子流浪在他鄉,找不到一個溫暖安定的角落,沒有一個能靠一下我的那沉重的腦袋、說上一句『感謝上帝!』的地方。你們看,你們跟我當了幾年海杜克◎,選我當了首領,可是直到現在你們也沒有問過我:你是誰,是什麼人的兒子,為什麼挑了這一行?」老首領對他的小夥子們和同伴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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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馬榮法令:即1856年土耳其蘇丹頒發的「革新法令」,表面上要尊重信奉基督教的民族。

◎謝里夫法令:1839年土耳其蘇丹頒布的「御園敕令」,表面上承認基督教區的自主權利。鳩爾哈奈法令:土耳其蘇丹的改革詔書。

◎海杜克:土耳其奧斯曼帝國統治巴爾幹半島期間,巴爾幹各國人民反抗土耳其侵略的游擊戰士。

「你說說吧,斯托楊大叔,你說說吧!」斯托揚的起義隊伍齊聲喊道,他們把自己英勇的首領團團圍住,聽他講話。

斯托揚用指頭點了點地上,讓大家坐下來聽他講話。於是隊伍象一串念珠似的圍著篝火坐了下來,周圍一片沉寂。

「你們要想知道我是誰和我在這人世間受過什麼罪,我就必須把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地全部講給你們聽。你們一定要認真聽,把我的話銘記在心裡。」斯托揚說道,接著就在隊伍當中坐下了。

起初,他想了一下,好象要把他的全部思想和遭遇都集中到頭腦中來,隨後他把帽子拉到眼睛上邊,掏出一桿小煙袋,在黑色的煙袋鍋里裝滿了煙葉,用大拇指按了一下,從火中夾出一塊燒紅的木炭,點上煙袋,「開始講道:

「小夥子們,我是從麥奇卡村來的。我們有哥兒三個,兩個早就不在人世了,願上帝恕他們的罪,我是最小的一個。大哥叫普羅丹,二哥叫波爾萬。普羅丹跟母親長得一模一樣,因此我們親愛的老母親最疼愛他。他總是在母親身邊:東摸摸,西轉轉,幫她幹活,播種,在瓜地、葡萄園、菜園裡刨地,種元白菜,栽蔥頭,養花,植樹。『上帝沒給我女兒,可普羅丹就是我的管家人!』母親常這樣說。

「小夥子們,這個普羅丹可是個好樣的小夥子!象園子里的一朵花!……平時他就很好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到節日,他穿上新衣服,你一看見他就不願再把眼光離開他了!禮拜天一大清早他就起來,把皮便鞋打上油(他在禮拜天和重大的節日總是穿皮便鞋的),刷得象鏡子一樣光亮,穿上白色的緊腿褲和亞麻布花襯衫,襯衫的袖子和前襟上用紅、藍、綠、黃、黑各色絲線綉了花;頭上戴著新羊皮小帽;腰上系著紅腰帶,捻翹兩撇兒小黑鬍子,到教堂去作禮拜,點聖燭◎。他從教堂出來時,年老的、年少的、結了婚的、沒結婚的、男的、女的都停下腳來看他。老婆婆、老爺爺、大姑娘、小夥子、婦女們、男子漢--全都望著他,看著他心裡高興,好象喜歡得簡直想把他一口吃下去似的!男人們總是跟他點一下頭,對他說:『早晨好,普羅丹!你怎麼樣?身體好嗎?』『上帝賜福!我很好。你們好嗎?』普羅丹說完就幹活兒去了。老頭兒們指著他對自己的兒子們說:『看看人家普羅丹,孩子們!你們也學學他那樣懂規矩,那樣愛幹活,那樣愛管家,那麼好心,那麼勤快,那麼勇敢。』老婆婆們只是嘆口氣說;『真羨慕那個生了這孩子的媽媽和那個說他是自己的兒子的爸爸!』婦女們和姑娘們聚在一堆兒互相說:『你看,姐姐!你看,姨媽!你看,嬸娘!』另一個說:『你看,娘!』母親對女兒說:『你看,我的寶貝兒,特列諾老大爺家的兒子長大了,長得多好啊!好象不是個男孩,而是一滴露珠!』普羅丹只顧輕輕地走著,好象沒有聽見人家說他什麼,裝作不知道這一切,只是微微地笑著。我不知道,小夥子們,是什麼原因,全村人都喜愛普羅丹:姑娘們為他驚嘆,想他都想瘦了,婦女們喜歡他,老人們疼愛他,小夥子們喜歡他,肯為他赴湯蹈火;他也為他們大家做了很多好事:他講給他們聽各種道理,幫助他們造車子,給他們買便宜的牲口,替他們挑選奶牛,還做了很多別的好事。他常常回到家裡,吃點東西,又去幹活了,他不能象修道士那樣閑坐著◎,總是一會兒望望耕牛,看看有沒有草料,一會兒又去餵雞鴨。用一句話來說吧,他總是到處轉,到處看,一切在他心裡都有數兒,他把一切都打點得井井有條。小夥子們,告訴你們,象普羅丹這樣的單身漢你們永遠也不會見到!我的父親也是個愛幹活的人,儘管他已經上了年紀,連他也經常對普羅丹說:『你,普羅丹,沒有活兒干就受不了,你各個角落都要轉到,一切都要照管,又喂牲口,又餵雞鴨;在園子里種菜,種蘿蔔;在家裡修理傢具,還要幫助母親幹活兒!我的好兒子,你歇一下,讓波爾萬和斯托揚他們干一會兒,忙一會兒吧!』普羅丹把手一揮,笑了一下說:『唉,爹,這算得上什麼活兒!』對這樣聰明、能幹、機靈、勤快的小夥子,你有什麼辦法呢,他一點兒也不能安穩地坐著不干事,天生的一個管家人。說真的,他只有睡覺的時侯才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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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燭:指做禮拜時點的蠟燭。

◎修道士:指神父。

「可是,忽然一下普羅丹開始變樣了,沒有多久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總在沉思,總是愁眉不展,不吃,不喝,不唱,覺也睡不著。如果他到地里去,你會看到他不是在那兒幹活,而是坐在一棵酸蘋果樹或核桃樹下;用手掌托著頭,眼巴巴地望著村子;要不就看到他在草地上滾來滾去,或是來回徘徊◎,唉聲嘆氣,一點兒田地也耕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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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來回地行走。

「『普羅丹啊,兒子,你是怎麼啦,我的寶貝兒?你準是病了?你哪兒疼,我的孩子?』媽媽問他。

「『沒什麼,娘!我哪兒也不疼,』他說道,接著嘆口氣就走開了。

「媽媽望著自己的孩子,哭個不停,爸爸只是一個勁地咳嗽,嘆氣,捻著鬍子,皺著眉頭。

「一天晚上,普羅丹走出村子,波爾萬隨後也出去了,悄悄地跟在他後面走,不讓他看見;波爾萬想知道他這麼晚,又下著雨,到哪兒去呢。普羅丹走著,走著,在肯喬老大爺的籬笆旁停了下來;肯喬老大爺有一個漂亮得出眾、艷麗得出奇的姑娘:一對黑眼睛象兩顆熟櫻桃,那樣的眼睛只有羚羊才有;她的臉蛋兒白裡透紅;她快活得象只燕子,敏捷得象只鵪鶉,馴服得象只格奧爾基節的羊羔◎。她的名字叫拉廷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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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奧爾基節的羊羔:保加利亞人通常在四月二十三日格奧爾基節宰羊慶祝,這裡意為馴順的人。

「那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下著瓢潑大雨。波爾萬隻有透過閃電的亮光才能看見普羅丹怎樣跳過籬笆,拉廷卡怎樣從家裡出來朝著乾草棚走去,普羅丹正在那裡等侯著她。波爾萬把耳朵貼近籬笆,只能聽到:

「『怎麼樣,拉廷卡,是不是讓我托媒人來說媒?我想明天讓我母親去托媒要你。我已經準備好了二十個金幣,皮拖鞋也買好了◎,只等你告訴我個信兒--托不託媒人來說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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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拖鞋:保加利亞中部巴爾幹山附近年輕婦女過節或結婚時穿皮拖鞋。

「『你托吧,普羅丹,你托吧!』她說。

「『那哈桑呢?他愛你,要娶你……我怕這個害人蟲:他會給我們使壞的……』

「『哈桑?使壞?……』拉廷卡只是重複了一句,接著沉默了一下,說:『你托媒吧,普羅丹,你托媒吧!上帝恩賜什麼就是什麼;命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兩個人還說了許多話,可波爾萬卻聽不清了,他只聽到拉廷卡讓普羅丹拿走她戴的花球,讓他放在腰帶里;普羅丹對她說他要把這花球永遠放在衣襟里緊貼著心窩。」

「我到城裡去糶麥◎;回來的時候正趕上大喜事:普羅丹已經訂了婚,喝過了訂婚酒,準備再過兩個禮拜,過了節就舉行婚禮。那時正是歇伏節◎,在這個節日里既不好於活兒,也不好結婚,也不好生孩子。至少是老奶奶們這樣說,是不是真這要樣,我不知道。伊赫提曼的神甫◎,也就是科留老大爺說,人在歇伏節幹活是無罪的,可是奈迪亞爾科神甫說這是有罪的;完才知道他們誰說的對!過了節,大家都去幹活了。波爾萬到葡萄園去壓條和剪枝;在那裡碰見了哈桑。哈桑是我們村裡護村的。這人是個土耳其痞子◎,又是個酒鬼:他把自己的破爛衣眼都換酒喝了,只剩下一條破粗呢褲子,一桿老式長槍、一把刀子、一把短槍,別的一無所有。他衣衫襤樓,一身虱子,渾身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可他是一個真正的伊斯蘭教徒,一個阿嘎◎。因此,他知道,無論到哪裡他都能找到吃的。阿嘎的權力可不小啊,弟兄們!這個痞子一看見波爾萬就走到他身旁,坐在上堆上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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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糶(tiao):賣出糧食。

◎歇伏節:七月的最後三天被認為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稱為歇伏節。

◎神甫:神父

◎痞(pi)子:壞人。

◎阿嘎:舊時土耳其的官銜,這裡有泛指「老爺」「大人」之意。

「『喂,我說下賤的異教徒,波爾萬,你過來!』

「波爾萬放下割葡萄枝的鐮刀,走近哈桑,挺著胸脯問他:

「『你要幹什麼,哈桑?』

「我說你,犟傢伙◎,告訴普羅丹別娶拉廷卡吧!他難道不知道她是我的心上人嗎?他不知道我要娶她,要把她帶回老家去嗎?向真主發誓,我要把普羅丹的腦袋從肩膀上擰下來!他要敢跟我斗,就讓他知道他是個異教徒,而我是個土耳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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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犟(jiang匠):固執,不眼勸導。

「就算你是個土耳其人,你頭上也沒長著角,你是人,普羅丹也是人!你不能硬搶走人家的姑娘,因為現在已紀頒布了胡馬榮法令,進行了革新。』

「『革新!』哈桑重複了一遍,啐了口唾沫。『革新,我說異教徒,你知道什麼是革新嗎?什麼都比不上革新法令那樣能狠揍你們。蘇丹皇帝的革新會狠揍你們,會重壓你們,會搶劫你們,會喝你們的血。讓革新法令保護你們吧,但願如此!我說波爾萬你們別指望胡馬榮法令了!你們很明白,土耳其人和異教徒之間是不能有革新的;你們明白,革新法令是一個裝核桃的空口袋。土耳其人說這是「沒底的斗,空穀倉」。法官也好,帕夏也好◎,村長也好,都聽我哈桑的,可是普羅丹呢,連魔鬼都不想知道他。我們馬上就會看到--胡馬榮法令會不會保護你們。我說波爾萬,讓這張紙來聽你的吧。我讓你記住:把胡馬榮法令拿去糊窗戶吧。你要知道,胡馬榮法令對誰都沒有用,除了對做哈勒瓦的◎,他們可以用它來包哈勒瓦。可是你,波爾萬,別再指望革新和胡馬榮法令了。波爾萬,你知道土耳其曆書上是怎麼說的嗎?--「鍋蓋給異教徒,煎盤給土耳其人。」』

『我知道』,波爾萬回答說,『可你,哈桑,知道嗎,已經到了煎盤變鍋蓋,鍋蓋變煎盤的時候了。這個時候馬上就要到了!啊!……這個時候很快就要來到我們面前了,那時,哈桑,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嗎?我們要用真正的伊斯蘭教徒的皮做鼓,用這些鼓敲出的穆罕默德進行曲◎。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就會告訴你,哈桑老爺,保加利亞曆書上是怎麼說的:「靈魂啊,忍耐吧;皮肉啊,受苦吧--總有一天會熬出頭!」哈桑老爺,你喜歡這本保加利亞曆書嗎?--你為什麼不說話呀?我看,你是不喜歡羅!你聽著,哈桑,要是你不相信我,那你就去問問你們的法官和阿訇◎,他們會告訴你,你們的曆書上寫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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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夏:舊時土耳其的地方長官。

◎哈勒瓦:土耳其人喜愛吃的一種花生酥糖。

◎穆罕默德:伊斯蘭教的創始人。

◎阿訇(hang轟):對伊斯蘭教教師的尊稱。

「『住口,異教徒,住口,要不然,向真主發誓,我就會砍下你的腦袋!快乾你的活兒去,別惹惱了土耳其人……去告訴普羅丹別娶拉廷卡,要不他不會有好下場的。』

「哈桑把槍往肩上一扛,朝樹林走去,唱起了流氓小調:

密塔姑娘病在床,

病在床上快死亡。

那密塔誰也不相信,

誰能相信這樣的事一樁--

年青的騎兵去索非亞,

去索非亞,去收斂,

去收斂騎兵的財產:

向姑娘們要項鏈,

向小夥子們要寶劍,

向老太婆們要鈍刀,

向新娘子們要手絹。」

「自波爾萬碰到哈桑那天起,已經過去三個星期了;我們給普羅丹娶了親,把新娘和新郎從教堂里接了回來。我是最小的弟弟,當了男儐相◎。穿著結婚禮服的拉廷卡漂亮得讓人一看見她就不能不著迷--我們大家看了她都不禁驚嘆得叫起來。她頭上戴著一個用櫻桃枝編成的插有各種花的花環,肩膀上垂著絲線一樣的髮辮兒,辮子上綴著珠子、古錢、金幣、蚌殼、珊瑚和珍珠;臉上罩著一條繡花的紅紗巾;襯衫上綉滿了花邊,下擺和袖口發出耀眼的閃光,那是用極薄的亞麻布做的。從這裡也可以看出拉廷卡是個大家園秀!她的短上衣是用墨綠色的平呢做的,裡面襯著狐皮;短上衣的下擺和呢馬甲的下擺都是用肯喬老大爺從賽雷斯克集市買來的伊斯坦布爾花邊鑲起來的。再看她那件外衣!那樣的外衣你們從來沒見過,今後也不會見到了!你們哪裡能見到這樣的外衣啊!肯喬老大爺就只有這麼一個孩子,只有這麼一個獨生女,所以老人家既捨得花錢,也捨得家產--一切都給了孩子。她的新房裡畫滿了那麼好的各種顏色的花紋和蝴蝶,人們一看就會想到這是仙女們用了七十七年才畫出來的!拉廷卡穿著一雙淺黃色的埃德爾內皮拖鞋◎;手腕上戴著包金鏈鐲;她的前胸象明月閃閃發光,脖子上掛著一串紅珠金幣相間的項鏈;項鏈上面是一串金幣,再上面是一串古錢,看起來她那纖細的脖子簡直經不住這些沉重的飾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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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儐(bin)相:舉行婚禮時陪伴新郎的男子。陪伴新娘的女子叫女儐相。

◎埃德爾內:土耳其西部城市。

「普羅丹的婚禮開始了。婚禮可是件大喜事,小夥子們!人人都唱歌,人人都跳舞,人人都歡笑--所有的壞事都被遺忘,一切痛苦都停止,一切悲傷都遠離婚禮而去。在我們村裡,婚禮可不象城裡那些希臘化了的保加利亞人那樣,那些人忘記了自己是保加利亞人,是基督教徒。在我們村裡,婚禮是按老規矩辦的。在教堂里給新郎新娘舉行結婚儀式后,就把他們接回新房,眾人列。隊而行。走在最前面的是吹奏音樂的吉卜賽人◎,他們之後是男賓,接著是領著新娘的大小叔子;新娘之後是大小姑子和女證婚人;再後面是女賓,接著是新郎和小夥子們、同伴們。婆婆在院子里迎接參加婚禮的隊列,欣喜萬分,她跳著老婆婆舞,問大小叔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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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卜賽人:以過游牧生活為特點的一個民族。原住印度西北部,後到處流浪,現幾乎遍布世界各地。

「『你們給我領來了什麼人,灰色的雄鷹?』

「『給你領來了勇敢的新郎和賢慧的新娘。』大小叔子回答道。

「『願你們的話變成金口玉言!』婆婆說完就轉向大小姑子,『什麼人走在你們前面,我的象燕子一樣的姑娘們?』

「『長著能幹的雙手的年青勇士,還有女管家,一位溫順恬靜的新娘。他們象蜜糖和黃油一樣。』大小姑子們答道。

「『願上帝賜福,讓你們的嘴裡也流蜜糖和黃油,讓你們手裡也總有蜜糖和黃油。』

「接著婆婆轉身向新娘,問她:

「『你給我家帶來了什麼,我親愛的媳婦?』

「『帶來了幸福和勇敢的兒子,』新娘答道。

「『願吉祥永遠不離開你,我這甜得象蜜一樣的媳婦!願你的一切都吉祥、順利、甜蜜、快活!願上帝賜福給你,讓我抱個大孫子!』

「新娘彎下身去親吻婆婆的手;婆婆親吻她的前額和面頰。然後,婆婆轉身向兒子,問他:

「『你,我的兒子,給我帶來了什麼?』

「『我給你,媽媽,帶來了一個好夥伴,她將跟我有難同當,有福共享,時時處處會幫我的忙。媽媽,我給你家帶來了一個好人,她將成為我的幫手,你的替手,服侍爸爸的人。我的這個新娘將給我生兒子添助手,給你們生孫子,讓你們晚年有慰藉。』

「『願上帝聽見你的話,我的兒子,願他雙手賜福於你!』婆婆說完就轉身向親友們問道:。

「『那你們,我的親友們,給我帶來了什麼?』

「『帶來了上帝的恩賜和家庭的吉利,』親友們答道。

「接著婆婆又說:

「『你們大家給我帶來了吉利和天意,那就願上帝賜福於你們,賜給每一個人他所嚮往的東西:賜給小夥子們善良快活的新娘;賜給姑娘們勤勞能幹的新郎;賜給老頭兒們善良溫順的兒媳婦;賜給老太婆們善良體面的新姑爺,賜給女人家好丈夫;賜給男人家多子多孫,一家生十二個兒子,每個兒子又生十二個孫子!請進吧,請進吧!』她接著說。『你們大家給我帶來幸福,願上帝也賜給你們幸福!』

「公公在門口等著親友,親友走近他時,他就擁抱他們,親吻他們,並且問自己的老伴兒:

「『老伴兒,咱們的寶貝兒和他的小鴿子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呀?』

「『帶來了健康和吉祥!』婆婆答道。

「公公再一次親吻了兒子和兒媳婦,對他們說:

「『歡迎你們,歡迎你們來到我家,把我家變得更年青,更快活,更漂亮!』接著他轉身對兒子說:『告訴我,兒子,你給我家帶來一個什麼樣的新娘,什麼樣的鵪鶉?』

「『她溫順得象羔羊,勤快得象蜜蜂,漂亮得象孔雀,嘴甜得象夜鶯,快活得象燕子。』新郎回答道。

「『願你一切順利,象清泉一樣流暢!』父親回答后第三次擁抱了兩個孩子。接著又對親友們說:『歡迎你們,請進吧,親友們,先生們!』

「接著,新娘和大小叔子們走進屋裡,然後是男主婚人、女家客人、男家客人、女主婚人和其他親友,大家全坐下來喝李子白酒,說著吉利話,誰知道怎麼說就怎麼說,知道多少就說多少。保加利亞人的婚禮可真熱鬧啊!

「普羅丹的婚禮延續了整整一個星期。婚禮過後。大家都去干自己的活兒,有的到葡萄園,有的到大田,有的到玉米地。普羅丹和新娘收割去了。

「按我們村裡的規矩,婚後的第一個禮拜四,新娘要回娘家行洗頭禮;這是最後一次在娘家洗頭了。跟新娘一起去的還有新郎、婆婆、小叔子、小姑子。禮拜四一大清早普羅丹就起床了,他對自己的小鴿子說:

「『今天,我的小心肝兒,我們要去你母親家回門;你拿出鐮刀來,我們先下地干點兒活兒--現在正是幹活兒的時候。』

「拉廷卡連忙拿來兩把鐮刀,遞了一把給普羅丹,輕輕對他說;

「『我們走吧,我親愛的!告訴我,普羅丹,誰來準備要帶走的東西呢?我們要帶好多東西到媽媽家去--大家都是這麼做的。』

「『我娘會準備的,』普羅丹答道,然後對媽媽說。『娘,你今天得忙合點兒了,我們去干點兒活兒。你做上餡餅,把木酒壺灌滿葡萄酒,預備好蜂蜜和白乾酪,等我們回來。你可別忘記,我的老媽媽,穿上那件新呢馬甲,戴上我結婚時送給你的那條頭巾!』

『好的,兒子,好的。你們就好好兒去幹活兒吧,一切都會準備停當的。』

「她親吻了兩個孩子的前額,兩個孩子親吻了她的手,她就準備東西去了。普羅丹轉過身來朝著波爾萬和我,對我們說:

『波爾萬和斯托揚,你們注意快點兒把活兒幹完,吃午飯以前要準備好。我們今天要去肯喬老大爺家吃午飯,再暢暢快快地狂歡一次。』

「接著他就帶著新娘走出去了。

「這一年是個大豐收年,簡直象奇迹一樣!黑麥、小麥、玉米、穀子--你只要看一下就會高興萬分!人們好象也變得更快活、更善良了!他們三五成群地互相說道:『今年上帝創造了奇迹。』活了一百多歲的特連喬老爺爺也是這樣驚奇的說:『小夥子們,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好收成。』也真是怪事!所有的田野都黃的象檸檬:小麥、黑麥、裸麥、大麥、穀子--一切都長得那麼好。那麼熟,好象從大田裡一收下來就可以放到穀倉里似的。啊,小夥子們,莊稼漢看到這樣的好收成是多麼高興啊,他多麼希望儘快把活兒幹完,把汗水再灑到穀倉里去啊!」

「『唉喲,普羅丹吶,我心口不好受!覺得心揪得慌。我害怕,我也不知道怕什麼。』拉廷卡說道。

「『別害怕,我的小心肝兒!你為什麼難受呢?難道我沒有跟你在一起嗎?你為什麼害怕呢?有什麼可怕的?高興起來吧,我的小燕子!』

「『我高興不起來呀,我親愛的。』拉廷卡說完就坐了下來。

「『唱支歌兒吧,我的小鴿子,唱起歌來難受就會過去的。』普羅丹說。

「拉廷卡唱道:

綠樹林中一聲槍響,

正打中格尤羅不幸的心臟。

格尤羅高聲喊,喊聲入雲端:

媽媽在哪裡,心上人在何方?

她們快來看看我已倒在血泊中央……』

「她沒有唱完,難受地看了普羅丹一眼,又嘆了一口氣。普羅丹瞪大了眼睛,獃獃地望著自己美麗的妻子。

「『你聽我說,普羅丹,』拉廷卡說完沉默了好一會兒,『你知道我夜裡作了一個多麼不吉利的夢?』

「你夢見什麼了,我的小鴿子?『普羅丹問道。

「『你聽著,我親愛的,聽我跟你說。我烤了一個麵包--那麼白,那麼香,簡直沒法兒說有多好!我們倆挨著坐在一起,好象正把一個南瓜放到火里去烤,等著把它從紅炭里扒出來吃似的。忽然飛下來兩隻烏鴉,黑得跟煤焦油一樣,我看見了害怕得象一片樹葉似地渾身發抖。這兩隻烏鴉從晴朗的天空衝下來;把麵包搶去飛走了。我嚇得要命,躲在你身後,扯著嗓門兒喊,讓你護著我,可你還在睡覺,不答理我。我看了你一眼,只見你滿身鮮血,我就喊得更凶了,後來就醒了。我想,普羅丹,這不是個吉兆,是真的嗎?人家說,要是夢見麵包,有人就要生病,要是夢見烏鴉,家裡就會有人死亡。』

「普羅丹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小夥子,但是卻象老婆婆一樣膽小怕事,因此,他也相信夢和老太婆的那些說法。他聽了拉廷卡的夢后也嚇得面色蒼白,他低下頭去想了一會,用顫抖的聲音說:

「『夢不見得總是應驗的,我的小羔羊,特別是在禮拜三晚上做的夢更少應驗。今天,我的小鴿子,是禮拜四,你不必再害怕了。』

「『可你聽著。普羅丹,我要告訴你什麼!你記得嗎,土匪殺死斯托伊爾大伯是在禮拜四,媽媽恰巧是在禮拜三夜裡夢見人家給她拔牙,她把牙帶回家放在神龕里,忽然不知從哪兒出來了一隻烏鴉,它飛進屋裡,用尖喙把牙叼走了。第二天早上媽媽把夢跟神甫說了,神甫對她說:「沒事兒,沒事兒,我的孩子,夢是魔鬼;看來你昨天睡覺前沒有向上帝禱告。」媽媽跟神甫爭吵起來,說她禱告了,神甫對她說:」「也許你是禱告了,可是你的禱告不是出自誠心的。」「也許是吧,這我可沒法兒說,我只是告訴你反正我禱告了。」媽媽說道。跟我們一排房子住著諾娜.蔡諾娃,這個窮婆子是一個大女巫--願她安息!媽媽到諾娜家去,』拉廷卡繼續叨嘮著,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叨勞些什麼。普羅丹望著小樹林,從那裡走出來了兩個土耳其人。『媽媽把夢告訴了諾娜,諾娜老奶奶搖了搖頭輕輕地說:「你們家有人要死去……就是這麼回事……一定有人要死的。」就在那天晚上來了人告訴我們說,土耳其人把斯托伊爾大伯打死了。』

「普羅丹已經不在聽拉廷卡說話了,而是望著慢慢走攏來的哈桑。普羅丹面色慘白,兩腿發軟,在拉廷卡身旁坐了下來。

「『你怎麼啦,普羅丹?你的瞼白得象白布一樣!』拉廷卡說。

「『沒什麼!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我大概是累了。』他說。

「『我回家去叫小叔子波爾萬來吧,讓他把你扶回去……你病了。』

「『別去,不需要……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不好受,大概一會兒就會過去的……』他痛苦地、悲傷地看了拉廷卡一眼。

「『你幹嗎這麼可怕地望著我,親愛的?我害怕,我要去叫個人來。』她說。

「『去吧,快去吧,』普羅丹叫了起來,把拉廷卡朝著村子的方向猛推了一把。『快跑,我的拉廷卡,快快跑……快點兒跑,把全村的人都叫來……』

「『我去,……好吧……我這就去……』」她還沒有把話說完就大喊一聲,『哈桑!』

「哈桑從黑麥地里走了出來--黑麥長得很高,因此拉廷卡一直沒有看見他--一他一出來就象個凶神惡煞。拉廷卡嚇得要命,一把摟住普羅丹,叫道:

「『保護我,普羅丹,保護我!天哪,可別把我交到這個吃人狼的手裡!天哪,天哪,普羅丹,你可別把我交出去啊!』

「普羅丹站了起來,這時他的癱瘓勁兒已經過去了,他挺起胸脯等著聽哈桑講什麼。

「『啊,異教徒,』哈桑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我說普羅丹,別娶拉廷卡嗎。讓波爾萬現在帶著他那革新法令來聽聽我哈桑的話吧!』

「普羅丹跪下來說:

「『饒了我吧,老爺!』

「可是這個惡棍並沒有發慈悲。」

「我們等著普羅丹和拉廷卡回來,他們就是不回來。餡餅烙好了,放涼了,葡萄酒、蜂蜜、白乾酪……一切我們都準備好了,可他們還是沒有回來。我們等了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三個、四個鐘頭,他們還沒回來,還沒回來,爸爸幾次走到街上,朝著地頭張望,後來又走回來,急得直在地上跺腳。最後,他忍耐不住了,對波爾萬說:

「『波爾萬,去,兒子,到地里去看看--為什麼普羅丹這麼久不回來。快去,我的兒子!』

「『好的,爹。』波爾萬說完就出去了。

「我們焦急地等著他回來,但是過了好久,他也不回來。

「『出了什麼怪事?』父親說。『波爾萬去了,連他也不回來!』

「『唉,爹,那塊地離這兒不是很近嗎?』

「『不,兒子,這裡邊兒有事!準是出什麼事了!』

「過了一個半小時,波爾萬回來了,面色蒼白,渾身發抖,見到我們就大哭起來,我們大家都愣住了。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是出了大禍。父親象瘋子一樣跳了起來,母親跌倒在床上,嚎啕大哭。

「『普羅丹在哪兒?拉廷卡在哪兒?』大家異口同聲地問道。

「『他們死了!』波爾萬說。『死了!那個萬惡的痞子哈桑把他們殺死了!』

「痛哭聲、喊叫聲亂作一團。父親一語不發,只是踱來踱去,悲戚地呆望著。他流不出眼淚來,只是頭髮和鬍子全豎了起來。母親倒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大聲呻吟。啊,我親愛的夥伴們,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天--就是在墳墓里也會記得的。」

首領低下了頭,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始說;

「我的母親,那苦命的老婦人,象死人一樣躺了很久;父親象醉漢一樣踉蹌著◎,只是翻來複去地說:『普羅丹哪,我的兒子普羅丹哪!我們失去了你,我的兒子!』整整一個鐘頭我們就處在這種可怕的境地里,沒有一個人能說出話來。忽然間大門開了,鄉親們把普羅舟和拉廷卡,還有一個受了傷可是還活著的土耳其痞子抬了進來。親戚、街坊、朋友,總之,全村的人都跟在死者後面進來了,所有的人都在痛哭。我們給死者換上他們結婚時穿過的禮服,把他們並排放在屋子當中,肯喬老大爺和肯喬維察老大娘一到就哭號起來,急忙向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獨生女衝過去,把她抱住。直到這時父親才清醒過來,開始大哭;母親也醒了過來,跳到普羅丹跟前,摟著他痛哭。我的天啊,她這個可憐的婦人,哭得多麼厲害啊!我覺得連死者聽了也會傷心,連石頭聽了也會落淚的。她哭著,揪著自己的頭髮,悲痛地輕聲說道:

--------

◎踉蹌(liangqiang):走路不穩,跌跌沖沖。

「『兒子啊,兒子!難道我是為了這個才生你的嗎◎?難道我是為了這個才養育你,才把你養大成人的嗎?難道我就是為了這個才喜歡你,才把你看成是我的天使嗎?竟然讓那萬惡的害人蟲把你殺死了,我的寶貝孩子!墳墓和大地為什麼不先把我收走,而讓我留下來哭你啊?普羅丹哪,我的兒了普羅丹啊,我的心肝兒啊,你睜眼看看你的老母親吧!你安慰一下你這苦命媽媽的心吧,是她把你當作自己的眼睛一樣養大了的啊!你是我的全部希望,你是我的全部財產,萬惡的吸血鬼把你從我手中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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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神話中稱天神的使者。

「肯喬老大爺和肯喬維察老大娘各在一旁摟著拉廷卡,悲痛欲絕地哭著。

「普羅丹就是死了也是個美男子,小夥子們,只是面色有點兒蒼白,他的新媳婦漂亮得象教堂門上畫的天使。

「那個受傷的土耳其痞子一直沒有人搭理他,他用手招呼我們村的神甫過去,求他聽他講話。特萊諾神甫和我們村的其他幾位老人圍著他站著問他想說什麼。那個痞子開始說道:

「『在普羅丹離開家到地里去的時候,哈桑把我叫住對我說:「你聽著,麥密什,要是你跟我來,幫我把普羅丹殺死,我就給你五百格羅什◎;要是你再幫我把拉廷卡綁架走,我就給你一干。」「你錢包里連半文錢都沒有,還答應給我一千格羅什呢!」我說著笑了起來。「怎麼沒有!麥密什,你不知道我很容易就能弄到錢嗎,今天我殺死了一個商人就從他身上弄到兩千格羅什。」我信了哈桑的話,因為我知道他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而我是一個窮光蛋,一千格羅什對我來說是一筆很大的財產、我想,我用這筆錢可以回老家,娶媳婦,過太平日子--於是我就同意了。我們一到地里,就藏在地頭的小樹林中,從那裡可以看到普羅丹和拉廷卡,聽到了他們倆的全部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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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羅什:俄國、波蘭、保加利亞等一些歐洲國家的舊輔幣名稱。

「後來,麥密什就說了拉廷卡怎麼把她做的夢告訴了普羅丹,她怎樣唱了歌,接著又說:

「『在普羅丹跪下來求哈桑饒命時,哈桑就拔出刀子扎進他的肋骨。普羅丹倒在地上,拉廷卡把他抱住,親吻他,接著就舉起鐮刀朝哈桑砍去。哈桑抓住拉廷卡的右手,對她說:「拉廷卡,拋棄那個異教徒嫁給我吧,我要娶你,把你帶到老家去。」這時普羅丹站了起來,說:「『你死吧,死吧,拉廷卡,別落到這個萬惡的土耳其人手裡!」拉廷卡開始哭喊起來。這時哈桑對我說:「抓住她,麥密什!幫我把她捆上,堵上她的嘴別讓她喊!」當我走近她身邊時,她用左手把鐮刀從右手接過去,用鐮刀砍我這裡!「麥密什用手指著脖子說,『忽然』,麥密什接著說。『她象羚羊似地跳到一旁,從哈桑的爪子下把手掙脫出來,又朝哈桑衝過去;可是哈桑沒有讓她靠近,他拔出短槍朝著她的胸脯開了一槍。拉廷卡抖動了一下,倒在普羅丹身上,對他說:「親愛的,讓我們一起到天堂去吧。」普羅丹那時還活著,他摟住自己的新媳婦,兩人就同時斷了氣。我的傷勢不重,還能逃跑,但是哈桑走到我面前對我說:「你受傷了,麥密什,不能跟我一起逃走了;他們會把你抓住,你會把我供出去的。」「我的傷勢不重,哈桑,還能逃跑,你只要給我五百格羅什,我就會象箭一樣離開這裡的。」「給你這五百格羅什,」哈桑說,「你也死吧,象那兩個異教徒一樣死去。」他把刀子扎進我的肋骨,就走了,我倒下了……』

「麥密什再也說不下去了。從他嘴裡流出了鮮血,他沉默不響了,過了一會兒,他又清醒過來,說:

「『唉,饒了我吧,好心的人們!我全錯了。我這麼多年吃你們的麵包和咸鹽,而沒給你們做……』

「最後一個字沒說完,他那罪惡的靈魂就離開了他。

「麥密什在哈桑來以前是我們的護村人-一給我們村看守葡萄園。普羅丹和父親總是給他鞋穿,給他煙抽,給他吃的,給他衣服,給他錢花;母親也常給他襯衣、臉巾、襪子,讓他吃飽喝足。可是他呢?你們知道嗎,小夥子們,對土耳其人,你就是把心都掏給他,他也不會滿足的,他還要你的靈魂。土耳其人不殺狗,因為那是有罪的。可是殺人,卻沒有什麼,基督教徒比狗還不如!你們看,我的弟兄們,由於我們有罪,上帝把我們交到什麼民族的手裡了!主啊,我的上帝!聖格奧爾基!我們還要長期忍受下去嗎?」

首領抬起頭來,望著蒼天,在他那黑油油的臉上淌著淚水。這時,他在禱告。起義隊伍虔敬地沉默著,眼望著地下;但是,當首領開始自豪地、憤怒地說起話時,起義隊伍立刻又活躍起來了:

「我們要報仇,小夥子們,我們報仇!我們要向敵人報仇雪恨,我的弟兄們!」

「我們要報仇!」斯托揚的起義隊伍喊道,接著又對斯托揚說。「告訴我們後來怎麼樣了,斯托揚大叔!」

「讓我休息一下吧,小夥子們!明天早上提醒我,我會把後來發生的一切全部都告訴你們的。」

起義隊伍站了起來,向四方散去:有的去休息,有的去站崗,有的到擠奶場去找食物,有的在篝火旁打瞌睡。死一般的沉寂又籠罩了一切。

那是一個清晨。人們很難想象,巴爾幹山的清晨是多麼瑰麗,多麼富有活力,特別是在春天。沒有到過皮羅特和勒扎納村之間的維索什卡山的人◎,是不可能知道我們保加利亞有多麼美麗,這個人間天堂有多麼雄偉的。你爬上最高峰,環顧一下四周吧。在你面前的山腳下座落著皮羅特城,城裡點綴著各種花卉,周圍是富饒的葡萄園。尼沙瓦河和綠色的河岸盡收眼底,它象一條蛇似的婉蜒前進,爬進一個黑乎乎的山洞,在山裡不見了,接著又流入塞爾維亞,那藍色的平靜的河水沖刷著美麗的河岸,岸上是一片片了香樹,蘋果樹、李子樹、梨樹和核桃樹;山洞裡流著淙淙的泉水,匯向大河。那邊,雨水積成的高山湖泊,在有無數飛禽走獸的翠綠色草地當中象鏡子一樣閃閃發光。山腳下種著大片的玫瑰,散發著難以形容的芳香;頭上戴著玫瑰花環的年青姑娘們,正在採摘玫瑰花,準備把它們製成玫瑰油,運往國外,夜鶯在他們周圍歌唱。一個農村姑娘手拿鋤頭到葡萄園去鋤地。唱著民歌鼓舞精神,一個漂亮的農村小夥子套好了兩頭大灰牛到田裡去犁地,一個牧童趕著羊群去吃草;她身後跟著一隻灰色的牧羊狗,它象新郎望著新娘一樣望著它的主人。小羊羔互相追逐嬉戲,小山羊用那剛長出來的角互相抵著玩兒,象小妖魔似地在山岩上爬來爬去;青蛙演奏著那通常的音樂會。向左面看看:一道道高山伸延著,雪峰直入雲霄。那裡,什麼生靈都看不到,只有一頭灰色的禿鷹在山岩上空翱翔,它正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好落下來安心地吃自己的獵獲物--可能是一隻兔子,一隻田鼠,或者是一頭小羊羔。往下可以看到低矮濃密的山毛櫸灌木叢◎;再往下是多年的古橡樹,在這些古樹周圍長著各色各樣的茂盛的花草。右邊,在你的四周則是窪地、禿岩、湍急的山溪和清澈的小河,以及由紅土、藍土、白土構成的五顏六色的陡岸。再過去就是一個幽暗的王國--一片黑黝黝的高樹林◎,立在懸崖峭壁上;一條又窄又陡的羊腸小路穿過樹林,它的一邊是深淵,另一邊是又高又平的岩石;可是突然一座新的高山擋住了小路,你就走進一個陰濕可怕的大洞,除了黑暗和潮濕什麼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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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羅特:現在塞爾維亞境內的一個城市。維索什卡山:巴爾幹山脈西段。

◎山毛櫸:是一種落葉喬木。

◎黑黝黝:很黑的樣子。

就在這些難於穿行的密林里活動著一隊隊的海杜克。這裡你可以找到保加利亞人、塞爾維亞人、波斯尼亞人,信奉基督教的阿爾巴尼亞人。你在那裡就是住上幾輩子,魔鬼也不會找到你的!真的,所有被趕出來的人,所有自由的人,所有誠實的人,聽有熱愛民族的人,所有受苦難的人,都到那裡去生活,過著人的生活,同土耳其人作戰,為祖國而憂傷,所有這些勇士都殷切期待著那召喚他們出征並給他們以自由、和平和幸福的號角。

但是,我們離開了原來這條路,不再看我們面前的一切……請你轉過身來往後看,就能看到另一幅更美妙的圖景。廣闊的平原一望無際,那裡散落著城市、村莊、樹林、河流、金黃色的田野和青翠的草地;你看那遠處有一條明亮的、細長的、彎彎曲曲的帶子,在陽光照耀下象鑽石一樣反射著光芒,這就是多瑙河。再遠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一切都消失在雲霧之中……

起義隊伍聚集在火旁,火上用鐵釺烤著一隻公羊;一個漂亮的小夥子在來回翻動著它,不時用手指摸摸,然後又舔舔指頭……斯托揚坐在小夥子們當中,抽著煙袋,他突然說道:

「當我要殺死某個不能自衛的土耳其人的時候,我常常聽到內心有個聲音對我說:殘忍的斯托揚,你不是個人!莫非你不是基督教徒?你那基督教徒的心哪裡去了?難道你的父母是這樣教育你的嗎?難道你的特萊諾神甫是這樣告訴你的嗎?於是我就不想抬手了,我開始後悔了。但是我一想起那些可怕的萬惡的日子,我就變得非常兇狠,沒有人性,遇到誰就殺誰。」

「難道土耳其人憐憫我們嗎?」起義隊伍答道,「難道他們不是把我們當狗一樣地殺死嗎?為什麼我們要關照他們,愛護他們呢?難道他們憐憫我們的婦女和孩子們嗎?」

「告訴我:他們能憐憫我們嗎?難道他們是象我們一樣的基督教徒嗎?難道他們知道基督教尋我們也要愛自己的敵人,他正是為我們而死的嗎?土耳其人是下賤的狗,必須讓他們到地獄里去。」

「那麼既然土耳其人是基督教徒的敵人,為什麼基督還把我們交到敵人的手裡呢?」小伙於們問道。

「不是上帝把我們交給上耳其人,而是我們自己投降到他們手裡的。我們受到了懲罰,因為我們當時不團結,因為我們沒有熱愛我們的祖國和自由。」

「我們還要長期受奴役嗎?斯托揚大叔?」

「不會的,小夥子們,這種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一個土耳其人對我說過,在他們的曆書里寫道,土耳其人還能再統治十來年;然後我們就會自由了,就會有我們自己的帝國了。」

「那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斯托揚?難道土耳其人能把我們的帝國還給我們嗎?」

「不會的,小夥子們,他們是不會同意還給我們的;我們必須用武力把它奪回來。他們說:我們是用血把它奪來的,我們也要用血把它交出去。因此我們要戰鬥,我的弟兄們,我們要戰鬥!」

「我們有過,小夥子慚!我們什麼都有過,只是後來我們互相不團結才把它丟掉了。」

「如果我們團結一致,如果我們同土耳其人奮勇作戰,我們會再有自己的帝國和自己的自由嗎?」

「如果我們是英雄好漢,我們就能爭得自由!如果我們有大無畏的精神,如果我們不害怕土耳其人,我們就會有好的官長和正直的法官。」

「我們,斯托揚,我們會成為勇士的,告訴我們,斯托揚,哈桑害死普羅丹受到了審判嗎?」

斯托揚接著說:

「當時大家把新婚夫婦拾到墓地.掩埋在又黑又潮的土裡。媽媽,那可憐的老婦人,抱住普羅丹的頭喊叫……媽媽當時看起來樣子真可怕啊:這可憐的女人跑來跑去,大聲哭號;頭巾從頭上掉下來,滿頭白髮披散在背上。只經過一天,小夥子們,她的頭髮就全變白了!……大家把死者放進墓穴,當神甫念『願上帝饒恕他們』時,媽媽竟然撲進墓穴;我們把她拉了出來,她卻笑了。這可憐的人,上帝取走了她的理智,這個可憐的人竟然瘋了。

「六天以後,索非亞的帕夏派來了幾個保安隊員把哈桑帶到城裡。他們把父親、波爾萬和幾個年紀較大的老鄉也帶走了,這些人在城裡呆了三四天就回來了。帕夏根本不願跟他們談話。只有波爾萬留在城裡。訊問了他一兩天,最後把他關進了監牢,為什麼,卻沒有對他說。一個月後,他們把他從牢裡帶出去見法官,法官問他:

「『你說說,異教徒,是誰殺死麥密什的?」

「他隻字也不問是誰殺死普羅丹的!」

「『是哈桑。』波爾萬答道。」

「『有證人嗎?』」

「『有』」

「『誰是證人?』」

「『我們村的神甫,密托老大爺、彼特羅老大爺,還有別人。」』

「『你們沒有土耳其證人嗎?』」

「『沒有』」

「『哈哈,如果是這樣,我可有證人說是你殺害了麥密什的。』」

「『讓這個證人出來當面作證吧』」

「這時走出來一個衣衫襤樓、骨瘦如柴的土耳其痞子,法官問他:

「『你說,麥赫麥德,是誰殺害了麥密什?你看見波爾萬殺害了他嗎?」

「『我確實看見了!』那個痞子答道。

「『你看見沒有,異教徒,是誰殺害了麥密什?你還想騙我。快說實話,要不就把你絞死!」』

「『隨你把我燒死,隨你把我象狗一樣絞死,隨你怎樣折磨我,但我要對每一個人說實實在在的話。我跟你說的也是我們村所有老鄉要對你說的,他們都看見了也聽到了麥密什親自向大家坦白交待的話,他是被哈桑殺害的。大家都知道誰是誰非,大家都會告訴你真相的。』

「『低下頭去,基督教狗雜種!你竟敢這樣放肆!』法官氣呼呼地喊道,接著就把警察叫來。要他們打波爾萬後腳跟五十棍。

「他們打完可憐的波爾萬又把他投入牢中。第二天,法官又叫人把波爾萬帶到他面前,戲謔地說:

「『喂,異教徒,你身體怎麼樣?夜裡過得好嗎?怎麼樣?我不是告訴你要放聰明點兒,說老實話嗎?現在你說吧,如果你不想再讓他們打你的話。你告訴我棍子的滋味好受嗎?啊?棍子可不象餡餅!現在你說吧--是怎麼一回事?』

「波爾萬默不作聲。

「『你是不是還要嘗一次棍子的滋味呢?啊?』

「於是法官下令再打波爾萬。

「我們聽到了這一切以後,就到城裡找帕夏去作證;但是帕夏對我們只說了幾句話:

「『你們沒有土耳其證人,我有什麼辦法呢?我並沒有錯,法律就是這樣的!五十個保加利亞人作證也比不上一個土耳其人。』

「事情就這樣完結了。

「三個月後,法院判決波爾萬因拒不認罪而在大橋處絞刑。我當時在場。我兩眼冒金花,熱血全涌到頭上,我喊道:

「『死去吧,波爾萬,死去吧!你也成為惡狗們的犧牲品吧!可是我在上帝面前對你發誓,我要向殺死你的劊子手報仇!』

「說完我就跑了,警察追了上來,但是我已經跑遠了。

「你們看到沒有,小夥子們,我的頭髮都白了,我已經成了老人,但是我並不是年紀老,而是心老,你們叫我老大爺、大叔,可你們不知道我還不到三十五歲呢。這些傷心事把我弄得多麼蒼老啊!隨它去吧,我還會蒼老下去的,可是當時機來到,當有需要時,小夥子們,你們的斯托揚大叔還會再變年青的--你們會認不出他來的。『這就是我們的斯托揚老大爺嗎?』你們會這樣說,『他比年青人還能殺敵呢!但願我們也有他這兩手兒!』

「一年以後,他們把哈桑放了。小夥子們,你們還記得我在特里烏什卡山上殺死的那個痞子嗎?你們一定還記得,你們覺得很奇怪,我為什麼對他大發雷霆,親手把他殺死,還用腳象踢一隻狗那樣踢他,你們感到奇怪,因為在那以前你們從來沒有見我親手殺死過人,這個痞子就是哈桑,除了哈桑還有三個人等著我;而那--就由上帝去安排吧……你們知道那三個人是誰嗎?」

「你領導我們吧,斯托揚,領導我們吧!為了你就是地獄我們也決心去的!」起義隊伍大聲喊道。

(燕傑譯)

[評介]

留賓-卡拉維洛夫(1834-1879),是十九世紀保加利亞的著名作家。作品有小說《舊日的保加利亞人》,《湟達》、《無淚哭異冢》等。

卡拉維洛夫是1857年右左開始創作活動的,《首領》是他的處女作。它通過一個被土耳其反動統治者害得家破人亡而自發進行武裝鬥爭的海杜克的自述,反映了保加利亞人民苦難的境遇和爭取解放的堅強決心。

卡拉維洛夫還是一位社會活動家。1867年,他曾到塞爾維亞、羅馬尼亞等地,在保加利亞流亡革命者中間進行組織和宣傳工作。1869年被選為保加利亞中央革命委員會主席。晚年他離開政治鬥爭,繼續進行文學創作和從事文化活動。在保加利亞,他是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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