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第05節

唐娜·馬麗婭·安娜今天不去參加宗教裁判所的火刑判決儀式。她正在為其兄弟、奧地利皇帝約瑟服喪,這位皇帝患了名副其實的天花,後來死於這種病,年僅33歲,但她留在卧室不肯出門的原因並不在此,既然王后們所受教育的目的是應付巨大的打擊,那麼,要是一位王后在這點區區小事上表現脆弱,那麼就國將不國了。儘管有身孕已經是第五月了,但仍然有噁心的反應,不過這也不足以讓她放棄對宗教的虔誠,不足以讓她錯過在靈魂升天的莊嚴儀式中那種視覺、聽覺和嗅覺感受;這個儀式宗教氣氛太濃了,遊行隊伍步伐有節有奏,慢條斯理地誦讀判決書,被判刑者的垂頭喪氣,悲哀的喊叫聲,人肉在火舌中發出濃烈的氣味,在監獄中身上殘留的一點肥油一滴滴落在紅紅的炭火之中。唐娜·馬麗婭·安娜之所以不去參加火刑判決儀式是因為,儘管已經懷孕,醫生還為她放血治療了3次,再加上幾個月來一直消化不良,所以元氣大傷。放血治療和她兄弟的死訊一樣,拖延了很長時間,醫生們想使她萬無一失,因為她剛剛懷孕不久。確實,王宮內的情況不妙,國王不久前昏厥了一次,為此她要求懺悔,神父馬上答應了,懺悔總是對靈魂有好處,但這隻不過是她的想象,後來國王吃了瀉藥立刻見效,原來僅僅是腸胃不適。王室內一片凄涼,尤其是國王命令全家人服喪,命令大臣和軍官們像他一樣服喪,8天不得出門,穿孝服6個月,其中3個月穿長斗篷,3個月穿短斗篷,以表示對聯姻兄弟皇帝之死的巨大悲痛,這使王宮的氣氛雪上加霜。

然而,今天是普天歡樂的日子,也許這個詞不大貼切,因為人們的喜悅出自內心,也許出自靈魂;看到全城人都走出家門,涌到街道和廣場,從高處下來,聚集在羅西奧去看處決猶太人和新教徒、異教徒和巫師,還有那些難以準確分類的案件,例如雞姦案、信奉莫利納邪說案、引誘和煽惑婦女案以及其他應判處流放或者火刑的大小案件。今天出場的共104個人,大部分來自巴西,巴西是盛產鑽石和殘忍的沃土,其中51個是男人,53個是女子。在女子當中,有兩個要活活絞死,因為是屢犯,所謂屢犯即重犯異教罪,不論是出於信仰還是出於拒絕信仰;即雖然多次規勸仍然執迷不悟;即頑固堅持她們認為是真理的錯誤,只不過她們的真理在時間和地點上不對而已。在里斯本燒人,幾乎兩年以前有過一次。今天,羅西奧擠滿了人,因為既是星期日又舉行火刑儀式而顯得雙倍熱鬧。人們永遠不會知道里斯本居民究竟更喜歡什麼,是更喜歡這個呢還是更喜歡看鬥牛,而鬥牛是常有的事。女人們站在臨廣場的窗口,為了討王后歡心,她們按照德國方式精心穿著打扮,在臉和前胸搽上朱紅脂粉,當已肯定的求婚者或仰慕者拿著手帕、身披斗篷在下邊走過的時候,她們都努努嘴,把嘴繃緊以便顯得更小,扮種種鬼臉,但一直望著街上;這些夫人們總是在暗暗問自己,臉上發出的信號是否準確,嘴角的響吻能不能讓下邊熙熙攘攘的隊伍中那個神魂顛倒的人發現。天氣太熱了,參觀者們不斷喝有名的檸檬水和陶罐中的水,吃一塊塊西瓜,以驅散暑氣。倒不是因為那些人即將死去才吃才喝的。要是胃裡需要什麼解餓的東西,那裡不乏扁豆、松仁和乳酪餅。在宗教儀式結束之後,國王將率領他的王子兄弟和公主姐妹們在宗教裁判所進晚餐,既然已經沒有什麼不適,就要駕臨宗教裁判所首席法官的晚宴,那裡有一盤盤豐美的雞湯、石雞、小牛排、大餡餅和佐以糖和肉桂的羊肉餡餅,以及這種晚餐上必有的卡斯蒂利亞式的輔以藏紅花的佳肴,最後是油炸甜食和應時鮮果。不過國王非常簡樸,不喝葡萄酒。因為激行勝於言教,眾人都按照裁行行事,決不喝酒。

既然軀體已經填得滿滿當當,那麼對靈魂更有益處的裁行今天在這裡出現。宗教遊行開始了,聖多明我會會主們舉著聖徒多明我的旗幟走在前邊,隨後是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們,他們形成一支長長的隊伍,最後出現了被判決的罪犯,前面已經說過,一共是104個,他們手上拿著大蜡燭,旁邊是陪同他們的人;一片祈禱聲和隅唱低語聲;從頭上戴的圓檐帽和身上穿的悔罪服的區別可以知道哪個將被處死,哪個不被處死,當然還有另一個明白無誤的信號,即高舉著的耶穌受難像,背面對著的女人們將在火堆里燒死,相反,那受苦受難的善良面孔對著的那些人能逃過火刑;大家都從這些象徵物上知道等待他們的是什麼。另外還能從衣服上看出來,衣服從視覺上表示所判的處罰,身穿帶紅色聖安德列十字架的黃悔罪服者不應當被判處死刑;另一種上邊有火苗朝下的圖案,即所謂逆火,表示已經懺悔,免除死刑;那種灰色長袍——灰色是陰森森的顏色——,上面有魔鬼和火舌圍繞著被判刑者的圖案,意味著必死無疑,這說明那兩個女人過不了多一會兒就要燒死。由聖方濟各會省教區教長若奧·式斯·馬爾蒂雷斯修上講道,可以肯定,誰也不比他更受尊敬,因為我們還記得,上帝讓聖方濟各會修士的品德大獲成功,王后懷了孕,於是應當利用他佈道來拯救靈魂,這對王朝和聖方濟各會都有利,前者確保有了子嗣,後者得到建造修道院的許諾。

平民百姓怒氣沖沖地辱罵罪犯,女人們伏在窗戶圍欄上尖叫,修士們滔滔不絕地高談闊論,宗教遊行的隊伍像一條巨蛇,羅西奧廣場容納不下,拐了一個彎又一個彎,彷彿要延伸到各處,讓全城都看到這有益的表演。在隊伍中走著的那個人是西蒙·德·奧里維拉·索節,他既無頭銜又無薪俸,卻宣稱是宗教裁判法庭任命的書籍檢查官;他是俗民,卻又做彌撒佈道,而在這同時又自稱是異教徒和猶太人,如此胡言亂語實屬罕見,更糟糕的是他既叫特奧多羅·佩雷拉·德·索薩神父,又叫曼努埃爾·達·賈塞森修士,或者叫曼努埃爾·達·格拉薩修士,還叫貝爾希奧爾·卡爾內羅或者曼努埃爾·倫卡斯特雷,誰知道他是否還有別的名字,這些名字是否是真的,因為選擇自己的名字、每天改換一百次名字大概是人的權利,名字毫無意義;那一個是多明戈斯·阿豐索·拉加雷羅,在波爾特爾出生,在那裡居住,他妄稱看到了顯聖,自己成了聖徒,便用祝福、咒語和十字架以及其他類似的迷信手段為人治病,請想一想,彷彿他是頭一個聖徒。那個是聖若熱島的安東尼奧·特謝依拉·德·索薩神父,他的罪行是調戲婦女,按照教規的說法是撫摸婦女和與其發生肉體行為,可以肯定是以在懺悔室里的談話開始的;若不是被流放到安哥拉了卻殘生,也會在聖器室那個隱秘的行為中結束。我叫塞巴斯蒂安娜·馬麗婭·德·熱蘇斯,也算得上四分之一個新基督徒;我看到聖明顯靈,獲得天啟,但他們在法庭上說是假裝的;我聽到上天的聲音,但他們說是鬼城伎倆;我知道我可以成為像所有聖徒一樣的女聖徒,更確切地說,我看不出我和聖徒們有什麼區別,但他們回答說這是口吐不可容忍的狂言,是駭人聽聞的狂妄,是向上帝的挑戰,於是我犯了褻讀神明的罪,成了異教徒,成了大膽妄為的女人;他們堵住我的嘴,為的是聽不見我的狂言,聽不見我的異教邪說,聽不見我褻讀神明的話,判處我當眾受鞭刑,判處我流放安哥拉王國8年;我聽到了宣讀判決書,聽到了對我的判決和對跟我一起在這個隊伍里的人的判決,但沒有聽見他們提到我的女兒,她叫布里蒙達,她在哪兒呢,布里蒙達在哪兒呢,要是你沒有在我之後被囚禁起來的話,一定會來打聽你的母親,要是你在人群之中,我就能看到你了;現在我的眼睛只想看到你,他們堵上了我的嘴,沒有捂上我的眼睛;即使眼睛看不見,我的心也能感覺到你,也一直在想著你;他們在朝我吐唾沫,往我身上扔瓜皮和髒東西,要是布里蒙達在他們當中,我的心會跳出胸膛;啊,他們都大錯特錯了,只有我才知道,只要願意,人人都可以成為聖徒;可我喊不出來,但胸膛給了我這樣的信號,它在讓心深深地嘆息;我就要看到布里蒙達了,我就要看見她了;啊,她在那兒,布里蒙達,布里蒙達,布里蒙達,我的女兒,她已經看見我了,但不能說話,不得不裝作不認識我,或者蔑視我,巫婆母親,信猶太教的母親,雖然僅僅是四分之一;她看見我了,她旁邊站著的是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你不要說話,布里蒙達,不要說話,只用你那雙眼睛看吧,你的眼睛能看清一切;那個男人是誰呢,身材高高的,離布里蒙達很近,不知道,啊,不知道,他是誰呢,從哪兒來的,他們之間有什麼關係,我的天,從穿著上看是個士兵,從臉上看像個受過懲罰的人,少了一隻胳膊;永別了,布里蒙達,我再也看不到你了;布里蒙達對神父說,我母親在那兒,然後轉過身,問離她很近的那個高個子男人,你叫什麼名字;那個男人說,我叫巴爾塔薩爾·馬特烏斯,人們也叫我「七個太陽」。他回答時神態自然,看樣子承認這女人有權利提出這個問題。

塞巴斯蒂安娜·馬麗婭·德·熱蘇斯走過去了,其他人也都走過去了,遊行隊伍轉了一個圈,被判處答刑的受到了鞭撻,那兩個女人被燒死了。頭一個女人因為聲稱願意在死時信仰基督,所以先絞死再燒;第二個到了死的時刻依然頑固不化,被活活燒死;火堆前邊,男人們、女人們一起跳起舞來,好熱鬧的舞會;國王走了,他看到了一切,吃了飯,在遊行中走了路,乘6匹馬拉著的篷車,由衛隊護衛著,和王子們回王宮去了;很快便到了下午,天氣仍然悶熱,太陽斜到了絞刑架那邊,卡爾莫修道院巨大的陰影落在羅西奧廣場,處死的女人落到尚未燒透的木柴上,將慢慢消失殆盡,到了晚上灰燼就會散布開來,即便是末日審判也無法把它們再聚攏到一起;人們恢復了信仰,返回家裡,鞋跟上還沾著黑色的人肉留下的輪輪的塵土和煙垢,或許還有在炭火中沒有蒸發的鼓勵的血污。星期六是屬於上帝的日子,這是再普通不過的真理,因為每天都屬於上帝;如果不是火舌以上帝的名義把我們更快地耗盡,這一天天的日子也在漸漸耗盡我們,前者是雙重的殘暴;我出於自己的理由和願望不肯把肉體交給上帝,他們就把我燒死了,而靈魂是我肉體的支柱,肉體屬於我自己,完全屬於我自己,是我與我自己直接交殊的產物,是世界對遮蓋著的或者裸露著的面孔的天授,所以不為人知。然而,總是要死的。

要是有誰站在旁邊,一定會覺得布里蒙達說的那幾句話冷漠無情:我母親在那兒,沒有一聲嘆息,沒有一滴眼淚,甚至臉上沒有一絲憐憫,而人群雖然那樣恨她、辱罵她、嘲笑她,但總還有人同情,而那個姑娘是她的女兒,從母親望著她的樣子就可以知道那是個多麼受寵愛的女兒,但女兒只說了聲「在那兒」,馬上又轉向一個從未見過的男人,問他,你叫什麼名字,彷彿打聽他的名字比在監獄里遭受折磨和虐待之後遭受鞭撻之苦還重要,彷彿打聽他的名字比塞巴斯蒂安娜·馬麗婭·熱蘇斯肯定流放到安哥拉,一去不復返還重要;誰知道安東尼奧·特謝依拉·德·索薩神父能不能在心靈和肉體上給她以安慰呢,還好,雖說判決已定,這個世界還沒有到那麼不幸的地步。但是,布里蒙達回到家裡便大哭起來,兩隻眼睛像油泊的泉水,要想再看到母親只能是在上船的時候了,而且只能遠遠地望一眼;看來英國船長把可憐的女人們留下來比一個被判刑的母親親吻親生女兒要容易;母親親吻女兒,臉貼著臉,一個皮膚柔軟,一個皮膚稀鬆,貼得非常近,相距那樣遙遠;我們身在哪裡,我們是什麼人呀;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說,對我主耶穌的意旨來說,我們什麼都不是,也許他知道我們是什麼;忍氣吞聲吧,布里蒙達,讓上帝管上帝該管的事吧,我們不要越過他的邊界,只在這邊欣賞吧,管我們自己該管的事,這是人們的天下,這樣的話上帝一定會來看望我們,到那時世界就創造出來了。「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馬特烏斯一言不發,只是死死盯著布里蒙達,她每次看他的時候,他都感到胃裡一陣發緊,因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睛,這雙明亮的眼睛隨著外面光線的變化或者內心的變化而變化,呈灰色、綠色或藍色,有時變成夜幕一樣的黑色,有時變成明亮的白色,像煤研石一樣。不是因為人們叫他來他才來到這所房子的,而是由於布里蒙達問他叫什麼名字,他回答了,無需更好的理由。火刑儀式結束了,場地清掃乾淨,布里蒙達走了,神父跟她一起回去,布里蒙達進家以後讓門開著,好讓巴爾塔薩爾進來。他進了門,坐下以後,神父才把門關上,點上油燈,此時本市低洼部分已經黑下來,但夕陽還能照到這城市的高處,通過隙縫把一縷紅光射進屋裡;城堡那邊傳來士兵們的喊叫聲,要是在別的場合,「七個太陽」一定會回憶起戰爭,但此時他只顧得用眼睛盯著布里蒙達的眼睛,盯著她的身體,那身材修長,就像他棄船登岸、來到里斯本那一天睜著眼睛夢見的英國女人一樣。

布里蒙達從凳子上站起身,點著壁爐里的木柴,把一隻湯鍋放在三腿爐架上,湯燒開之後她盛了兩大碗遞給兩個男人,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她都沒有說話,從幾個小時以前問過你叫什麼名字以後就一直沒有開口;雖說神父先吃完了,但她還是等巴爾塔薩爾吃完以後才吃,為的是用他使過的餐勺,這樣默默地做似乎是在回答另一個問題:你的嘴肯用這個男人的嘴使過的餐勺吧,這個男人已經把你的東西當成他的,現在又把他使過的東西給你用,讓你的和他的這兩個詞失去意義吧;鑒於布里蒙達在被問及這個問題以前已經作了肯定的回答,那麼我宣告你們結婚了。巴爾特洛梅烏·洛倫索神父等布里蒙達把鍋里剩下的場喝完就為她祝福,這祝福不僅為她本人,而且為她的場和餐勺,為他們的新房,為壁爐里的火光,為那盞油燈,為鋪在地上的席子,為巴爾塔薩爾斷了的那隻手。神父說完就走了。

兩個人坐了一個小時,誰也不說話。只有一次巴爾塔薩爾站起來往壁爐里漸漸弱下去的火上添了幾塊木柴,有一次布里蒙達挑了挑油燈的燈芯,屋裡又亮了,這時候「七個太陽」才說,你為什麼要問我的名字呢;布里蒙達回答說,因為我母親想知道你的名字,也想讓我知道;既然你不能跟她說話,你怎麼知道;我明白我知道,但不知道怎麼知道的,你不要問那些我不能回答的問題,就像你原來那樣,看見了,但沒有問為什麼;那麼現在怎麼辦;要是你沒有更好的地方可住,就留在這裡吧;我必須去馬芙拉,那裡有我的家,有我的父母和妹妹;你走以前就留在這裡吧,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你為什麼想讓我留下呢;因為需要;這條理由說服不了我;要是你不願意留下,那就走吧,我不能強迫你;我離不開這裡,你把我迷住了;我沒有迷惑你,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也沒有碰你一下;你看了我的內心;我發誓再也不看你的內心;你發誓說不再看,可已經看過了;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我沒有看你的內心;要是我留下,在哪兒睡覺呢;跟我一起睡。

他們躺下了。布里蒙達還是個處女。你多大歲數了,巴爾塔薩爾問道;布里蒙達回答說,19歲了,但一下子變得老多了。流了一些血。布里蒙達用中指和食指尖蘸上血,先祈禱似地在胸前划個十字,然後在巴爾塔薩爾胸脯上畫了個十字架,正好在他的心上邊。兩個人都一絲不掛。附近一條街上傳來爭吵聲、刀劍的撞擊聲和奔跑的腳步聲。後來是一片寂靜。沒有再流血。

早晨巴爾塔薩爾醒來,看見布里蒙達正躺在他身邊,閉著眼睛吃麵包。直到吃完以後才睜開眼睛,這時候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她說,我再也不看你的內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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