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五部

……在他們共享的這個春日的末尾,夜的降臨又給他們帶回了冬的感覺,於是他們回家坐在燃著樹枝的爐前晚餐。

他們最後一次共進晚餐!……但他們還有一整夜可以相抱而眠,這點期待使他們沒有立即悲哀起來。

晚飯以後,他們出外踏上去波爾-愛旺村的小路時,重又獲得了一點春天的溫和感:空氣寧靜無風,幾乎有點暖意,殘餘的暮色還久久滯留在田野上。

由於揚恩要去向親屬告別,他們便一道去他父母家,但早早就回來睡了,準備明天拂曉就起身。

第二天早上,班保爾的碼頭上擠滿了人。冰島人的啟航在兩天以前就開始了,每次漲潮都有新的一批駛往海面。這天早晨,有十五隻船將和萊奧波丁娜號一同出發,水手們的妻子或母親都來給他們送行。--歌特十分驚異自己竟也混在她們當中,變成了冰島人的妻子,也出於同樣命定的原因來到這兒。她的命運在幾天之內竟如此急轉直下,使她幾乎來不及很好地面對現實;她沿著一面無法停留的陡坡下滑,一直滑到這樣一個不可避免的結局,現在她必須忍受這個結局,正像別的那些女人,那些忍受慣了的女人一樣……

她還從來不曾這樣靠近地參與這種場面,這訣別的場面。所有這一切都是新鮮而陌生的。在這些婦女中,她沒有看見一個與自己相仿的人,因而頗有些孤單和鶴立雞群之感;她過去的小姐身分,無論如何總是存在著,把她和旁人分隔開。

在這分離的日子,天氣依然晴和,只是洋麵上有著從西方滾來的沉重的巨浪,預示著將要起風,人們遠遠看見那等待著這些人的大海,在碼頭外碎成了浪花。

……在歌特周圍,有一些女人和她一樣含著滿眶眼淚,顯得美麗動人;也有一些人嘻嘻哈哈,滿不在乎,這是一些沒有感情,或者是暫時還沒愛上任何人的女人。一些老婦人,感覺到死亡的威脅,哭哭啼啼地離開自己的兒子;一些情人嘴唇貼嘴唇地久久地抱吻著,人們聽見有些喝醉酒的水手唱著歌尋開心,另一些卻如同去受難一樣,面色陰沉地上了船。

這時還發生了種種野蠻的事,有些不幸的人某天在酒店糊裡糊塗地簽定了合同,現在被強制送上船去,他們的妻子和警察一道催促他們。有一些由於膂力過人,人們為防止他們反抗,便預先將他們灌醉,用擔架抬上船,把他們像死人一般卸在艙底。

歌特恐怖地看著他們走過,她的揚恩將和什麼樣的夥伴生活在一起呢?而且,這種方式表明冰島的職業,這引起一些男人這等恐懼的職業,究竟是怎樣一種可怕的職業呢?

然而也有一些水手微笑著,他們無疑也像揚恩一樣,喜歡海上的生活和大漁業。這些人都是好樣的,他們的容貌高貴而漂亮,如果他們是未婚的,便向姑娘們投去最後的一瞥,無牽無掛地離去;如果是已婚的,便懷著一種淡淡的哀愁和回來時變得更加富裕的希望,抱吻他們的妻子或孩子。歌特看見萊奧波丁娜號上的人都是如此,感到稍稍放心了一些,這隻船確實挑選到了一批好船員。

漁船兩隻一列或四隻一列地由拖輪曳出港口。當船兒一啟碇,水手們便摘下帽子,高聲唱起聖母的讚歌:「敬禮,海上的明星!」碼頭上,女人們在空中揮著手,作最後的告別,而眼淚卻在紗頭巾上流淌。

萊奧波丁娜號一開走,歌特便快步向加沃家走去。她在普魯巴拉內那條熟悉的小徑上,沿著海岸步行了一個半小時,就到了那邊,那陸地的盡頭,她的新家庭里。

萊奧波丁娜號要在波爾-愛旺村前的大海灣里拋錨,直到晚上才開走;他們約好在那兒再見一面。果然,他乘著船上的小艇回來了,他回來了三小時,和她作最後的話別。

在陸地上,一點也感覺不到風浪,一直是同樣綺麗的春色,同樣寧靜的天空。他們挽著手在路上踱了一會,使人憶起昨天的散步,只是今晚他們不能在一起了。他們漫無目的地走著,又折回班保爾那個方向,不久就到了他們家跟前,完全不是有意,而是不知不覺回到那裡的;於是他們最後又回家了一趟,伊芙娜祖母看見他們一道出現,竟嚇了一大跳。

揚恩囑咐歌特好好照料他留在櫃里的種種小東西,尤其是他結婚時的漂亮衣服,要經常抖開來晒晒太陽。--水手們在軍艦上都學會了這一套--歌特看見他這樣充內行,不覺微笑了;其實他完全可以放心,所有他的東西都會被人懷著愛情細心地照料和保存的。

其實,操這份心對他們說來是很次要的;他們是為了說話,為了轉移自己的離愁別緒才說這些事情……

揚恩講起剛才在萊奧波丁娜號上已經用抽籤的辦法分定了釣魚的位置,他很高興抽著了最好的地方。歌特對冰島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便又要他作些解釋。

「你瞧,歌特,」他說,「在我們漁船的船舷上,某些部位開有一些洞穴,我們把它們叫作釣孔,這是為了立起一些裝有滑車的支架,我們的釣竿就從那兒伸出去。所以,在出發以前,我們就擲骰子,或在水手帽里摸號碼,來分配這些洞穴。每個人佔好自己的位置后,整個漁季便無權把釣竿擱在別的地方,就一直不變了。我這次的位置在船尾,你知道,這裡可以釣得更多的魚;而且,因為這地方挨著大帆支索,可以在那上面系一塊布,一件防水衣,總之一小塊無論什麼遮蔭的東西,就可以護住臉不受那邊的雪花、冰雹之類的打擊;--這是很有用的,你懂嗎;遇到烏雲颮的時候,皮膚可以不那麼灼痛,眼睛也可以比較長時間地看見東西。」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很低,好像害怕嚇跑了他們剩下的那點時光,害怕讓時間更快地溜掉。他們談話的特點和所有不可避免要結束的談話有所不同,他們所談的最無意義的瑣事,這天似乎都變得極其深奧和重大……

在臨行的最後一分鐘,揚恩把他的妻子抱了起來,他們久久地默默擁抱,不說一句話,只是緊緊摟在一起。

他登上船,灰色的船帆展開來,吃滿了從西方吹來的一陣輕風。她還能辨認出的他,正用約好的方式揮著他的無邊帽。她久久地凝視著她的揚恩像影子一般在海上漸漸遠去。--這還是他,在海水的藍灰色之上,站立著的一個小小的黑色人形,已經模模糊糊,漸漸消失在這儘管凝眸注視卻仍然看不清、終至完全看不見的遠離之中……

……隨著萊奧波丁娜號的離去,歌特如同受磁石的吸引,跟隨它沿著懸崖步行著。

不一會她就必須停步,因為陸地已經走完了;於是她在最後一個豎在荊豆和石塊之間的大十字架下坐了下來。由於這是一個高點,從這兒看海,好像遠處的海水正在上漲,遠去的萊奧波丁娜號也似乎漸漸升高,非常非常小地浮在這巨大圓周的斜面上。水面有著巨大緩慢的波浪,似乎是水平線後面其他地方發生的可怕風暴的最後回波;但是揚恩所在的、目力所及的深邃的海域,一切還是平靜的。

歌特一直注視著,想要把這般的形狀、帆具的影象和它的船體深深印入記憶,好在它返回時,在這同一地點等待它時,可以遠遠地認出來。

從西方繼續湧起一些巨浪,有規則地一個接一個地滾來,一刻不停,毫不間斷,反覆作出無益的努力,碎落在同一些岩石上,鋪展在同一些地方,淹沒那同一的沙灘。這海水的沉悶的騷動,竟伴著天空、大氣的寧靜安詳,時間一久,便令人感到十分奇怪;似乎是海床盛水太多,想要溢出侵佔海灘似的。

這時候,萊奧波丁娜號變得愈來愈小、愈遠,終至消失。大概是海潮把它帶走了,因為今晚的風勢很弱,而它卻去得極快。它變成一個灰色的小斑點,幾乎就要到達那尚可看見的大海圓周的邊緣,從而進入那黑暗開始到來的無限遼闊的大洋的另一面。

晚上七點鐘,夜降臨了,船也消失了,歌特便轉回家去,雖然眼淚一個勁兒往外涌,總的還算相當堅強。真的,如果他還像前兩年那樣,甚至一聲告別都沒有便動身走掉,那該是怎樣的不同,怎樣更加陰暗的空虛!現在一切都改變了,柔化了;她的揚恩是那樣為她所有,雖說他出發了,可她感到自己那麼被他愛著,當她獨自回到住所,她至少還能從這為秋天而說的「再會」中得到安慰和甜蜜的期待。

夏季過去了,憂鬱,炎熱而寧靜。她窺視著初現的黃葉,初到的燕群和菊花的開放。

她托雷克亞未克的郵船和巡洋艦給他捎去了幾封信;但誰也不知道這些信能否帶到。

七月末,她收到他的一封信,他告訴她,寫信的那天(本月十日)他身體很好,漁業也豐收在望,他那一份已經有了一千五百條魚。這信從頭至尾都是用冰島人的樸實文體和他們的家信那種千篇一律的格調寫成的。像揚恩這樣養育大的人們,根本不知道怎樣寫出他們思索到、感覺到或夢想到的無數事物。比他受過較高教育的歌特卻懂得留心這些,而且能從字裡行間讀出他所未能表達的深情。在那四頁信紙上,他好幾次用「妻」來稱呼她,似乎重複這樣的稱呼使他覺得快樂。而且,單是那地址上寫的:普魯巴拉內,莫昂家,瑪格麗特-加沃夫人收,就已使她高興得反覆讀了好幾遍。她被稱為瑪格麗特-加沃夫人,還只有那樣短的時間呢!……

夏季這幾個月里,她幹了很多活。班保爾的婦女起初說她有一雙大漂亮的小姐的手,曾經懷疑過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女工的才能,如今卻看出她最善於縫製使人顯得風姿綽約的衣裙;於是她幾乎成了一位頗負盛名的女裁縫。

她把掙來的錢都用來裝飾住所,--等待著他歸來。衣櫥,老舊的分層櫃床,都重新修理過,上了漆,裝上了發亮的金屬配件;她把朝海的天窗配上了玻璃,裝了窗帘,還買了一條冬天用的新被子、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

所有這些,她都不曾動用揚恩動身時留給她的錢,她將那筆錢原封不動地保存在一隻小小的中國盒子里,等他回來時好拿給他看。

夏天的晚上,她和伊芙娜祖母(天熱的時候,她的頭腦和精神明顯好轉了)一起,坐在門前,趁著日間最後的光亮,為揚恩織一件漂亮的漁夫穿的藍毛線衫;她在領口和袖口上織了一些複雜的、鏤空的精美花紋;伊芙娜老奶奶從前是個編織能手,漸漸把她年輕時的手藝回憶起來,傳授給她。這是一種需用許多毛線的手工活,因為揚恩的毛衣必須織得特別大。

這時候,尤其是晚間,人們開始意識到白天變短了,某些在七月份生長極茂的植物,已經有點發黃、枯萎,路旁紫色的山蘿蔔在更長的莖梗上又開出更小的花;八月末的日子終於到了,一天傍晚,最先歸來的一隻冰島漁船出現在波爾-愛旺村的岬角。返航的節日開始了。

人們成群地湧向懸崖去迎接它;--這是哪一隻船呢?

這是薩繆爾一阿澤尼德號;--總是它最先回來。

「肯定的,」揚恩的老爸爸說,「萊奧波丁娜號也不會回得太晚;在那邊,我是知道的,當一隻船開始返航,其餘的船也就呆不住了。」

他們回來了,那些冰島人。第二天回來兩隻船,第三天四隻,后一星期是十二隻。在這一帶地方,快樂也和他們一起回來了,妻子們和母親們都歡天喜地,酒店裡也熱鬧非凡,班保爾的漂亮姑娘們在那兒招待漁夫們喝酒。

還有十隻船沒有返口,萊奧波丁娜號屬於這遲歸的一夥。這不會拖延太久的,歌特想到最多還有一星期(這是她為了避免失望而定下的期限)揚恩就能回到家中,便沉浸入一種甜蜜期待的興奮狀態,她把家裡收拾得非常整潔,窗明几淨,好接待他回家。

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沒什麼事可做了,而且在焦急等待中,她再想不起任何要緊的事。

又有三隻遲歸的船到岸了。隨後又是五隻。只有兩隻船始終沒有回來。

「那麼,」有人笑著對她說,「今年不是萊奧波丁娜號就是瑪麗-貞妮號要撿返航的掃帚把了。」

在期待的快樂中變得更加活潑、更加美麗的歌特,聽見這話也笑了起來。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了。

她繼續打扮得漂漂亮亮,作出快樂的樣子,到碼頭上去和別人聊天。她說這種延誤是常有的事,不是每年都有這種情形嗎?啊!首先,那都是些多好的水手,而且是兩條那麼好的船!

然後,她回到家,晚上卻開始因痛苦和焦慮而微微戰慄著。

真有這種可能嗎?她所害怕的事竟來得這樣早嗎?……難道出了什麼事嗎?

她本已十分害怕,此時竟恐怖起來……

九月十日!……時間過得真快!

一天早晨,大地已經籠上寒霧,一個真正秋天的早晨,初升的太陽發現她一大早就坐在遇難者的禮拜堂的門廊里,在寡婦們祈禱的地方;--她兩眼發獃地坐著,太陽穴像套上了鐵環一樣緊箍箍的。

這凄慘的朝霧已經開始兩天了,這天早晨,由於有了冬的跡象,她懷著更加刺心的焦慮醒過來……這一天,這個時辰,這一分鐘,比前一天,前一小時,前一分鐘會多點什麼呢?……晚回來十五天,甚至一個月的船,人們也是常見的。

這天早晨無疑有什麼特殊的事情,既然她第一次跑來坐在這禮拜堂的門廊下,重讀那些青年死者的姓名。

為紀念

伊翁-加沃,歿於

諾登-菲奧附近的海面……

只聽海面起了一陣狂風,像是一陣劇烈的寒戰,同時,什麼東西如雨S般落在屋頂上:是枯葉!……有的還給吹進了門廊;院里枝葉散亂的老樹被海風搖撼著,落了葉子。--冬季來臨了!

在一八八○年八月四日至五日的颶風中,

歿於諾登-菲奧附近的海面,

她機械地念著,接著眼睛又從門的尖拱下望出去,在遠處的海面搜尋:這天早上,海在灰色的霧籠罩下顯得十分--,一道帶狀雲如同一幅巨大的喪幔懸垂在遠方。

又是一陣狂風,枯葉飛舞著鑽進來。一陣更猛烈的風,猶如那往日曾將這些死者插入大海的西風,竟還想來搖撼這些讓活人憶起他們姓名的銘文。

歌特不由自主地一個勁兒盯著牆上的一塊空處,它似乎挾帶著一個可怖的頑念在等候著,她想到這地方可能不久要放上一塊寫著其他姓名的新牌,這念頭苦苦糾纏著她,而那名字,她在這種地方是連想也不敢想的。

她坐在這花崗岩凳上,頭仰靠著石壁,感到很冷。

在八月四日至五日的颶風中,

歿於諾登一菲奧附近的海中,

年二十三歲……

願他安息!

冰島和它那小小的墳場在她眼前顯現,--那遙遠的,遙遠的冰島,被午夜的太陽從下面照亮……突然,--仍是那似乎虛位以待的牆上的空處--她以一種可怕的明晰,看到了她所想到的那塊新牌的幻象:一塊新木牌,上面畫著死人頭和交叉的骨頭,正中間寫著光燦燦一個名字,她所熱愛的名字,揚恩!……於是她猛地站起來,像瘋女一般,喉頭髮出一聲嘶啞的叫喊……

外面,大地始終籠著灰色的朝霧;枯葉繼續飛舞著進來。

小徑上響起了腳步聲!--有人來了?於是她站起來,挺直身於,很快地戴正了頭巾,換了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腳步聲越來越近,來人馬上就要進來了。她連忙裝作是偶然來到這兒,說什麼也不願自己像個遇難水手的妻子。

進來的恰是萊奧波丁娜號上大副的妻子芳特-弗盧里,這女人立刻就明白了歌特來這兒幹什麼,在她面前裝假是沒有用的。起初她們默不作聲地面對面站著,這兩個女人,越來越感到恐怖,在同樣的懼怕,甚至是怨恨的感覺中,她們很懊惱在這兒碰到一起。

「特雷吉耶和聖布里厄的人一星期前全都回來了,」芳特終於以一種暗啞的、似乎有些惱怒的聲音冷漠地說。

她為了許願帶來一支蠟燭。

「啊,對,許許願……」歌特還不願想到這個,不願想到這可悲的辦法。但她默默地隨著芳特進了禮拜堂,像兩姊妹一樣並排跪下。

她們面對那海上的明星聖母,傾注全部感情作了一些熱烈的祈禱,接著,不一會便只聽見一片啜泣聲,她們急驟的眼淚開始簌簌地落在地上……

她們站立起來時已經比較溫柔,彼此比較信賴,芳特幫助著踉踉蹌蹌的歌特,把她拉到懷裡,吻她。

她們擦乾眼淚,理好頭髮,撣去裙子膝蓋處沾上的石板地上的硝粉和塵土,然後一聲不響地各自沿著不同的道路回去。

今年的九月末宛如另一個夏天,只是略有些凄涼罷了。這一年天氣實在好,倘若沒有如凄苦的雨點般落在路上的枯葉,人們會以為這是晴爽的六月。那些丈夫、未婚夫和情人們都回來了,到處是第二個愛情春天的歡樂……

終於有一天,兩隻遲歸的冰島漁船中,有一隻在洋麵出現了,是哪一隻呢?……

很快,女人們都聚集到懸崖上,沉默而且焦慮。

歌特渾身顫抖、面色慘白地站在那兒,站在揚恩父親身邊。

「我想一定是,」老漁夫說,「我想一定是他們!一道紅色的邊線,一張裝著滾軸的中帆,反正是像極了;你說呢,歌特,我的女兒?」

「可是不,」他突然泄氣地接著說,「不,我們又弄錯了,這輔助帆桁不一樣,而且他們有一個後桅支索帆。那麼,這次又不是了,這是瑪麗-貞妮號。噢!但肯定的,我的女兒,他們不少,也會回來的。」

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黑夜每天都以無情的平靜按時降臨。

她繼續梳妝打扮,有點像個精神失常的女人,她始終害怕自己像個遇難者的妻子,每當別人對她露出同情和秘而不宜的神色,她便十分惱火,於是把眼睛轉過一邊,避免在路上遇到這種使她心灰意冷的目光。

現在她已養成習慣,從一清早就走向陸地的盡頭,波爾-愛旺村峻峭的懸崖上,經過揚恩的父母家時,為了不讓他的母親和姊妹們看見,她總是從屋子後面繞過。她獨自一人,走向那普魯巴拉內地方如鹿角般映襯在英法海峽上的最遠的岬角,她整天坐在那兒,在一個孤零零的、俯臨著一望無際的海水的十字架下……

在這漁民之鄉,到處都有這種花崗石十字架,矗立在突出來的懸崖上,似乎在祈求恩惠:似乎想要使那吸引著人們、而且不放他們歸來、尤其喜歡從中留下最勇敢和最漂亮者的神秘的、動蕩的龐然大物平靜下來。

在這波爾-愛旺村的十字架周圍,是遍布著矮小荊豆的永遠碧綠的曠野。在這樣的高度上,海上的空氣十分純凈,幾乎聞不到海藻的鹽味,卻充滿九月的溫馨氣息。

那犬牙交錯的海岸,層層疊疊,遠遠呈現在面前,邊緣呈尖齒形的布列塔尼的土地,一直延伸到海水的沉靜的虛無之中。

近處,許多岩石篩布在海面,但越過這些,就不再有什麼干擾這鏡面的光滑;大海從所有海灣的深處,發出一種柔和、輕細而無限的聲音。這是多麼寧靜的遠景,多麼溫柔的深淵!正當如呼吸般微弱的和風,使在秋天最後的陽光下重新開放的矮小的染木花四處飄香時,這廣大的藍色的虛無,這加沃家的墳墓,卻深藏不露地嚴守秘密。

在一定的時辰,海水的水位下降,一塊塊斑點便到處擴大開來,似乎那英法海峽漸漸乾涸了一樣;隨後,同樣是慢慢地,水位又漸漸上漲,而且繼續來回反覆,絲毫不把死者放在心上。

而那坐在十字架下的歌特,則一直呆在那兒,在這一片靜謐中凝視著遠方,直到夜幕降臨,直到什麼也不再看見。

九月結束了。她不再進食,也不再睡覺。

現在,她在自己家裡蹲著,兩手擱在膝間,頭仰靠著身後的牆壁。何必起身,又何必躺下呢;當她過度疲乏時,便和衣倒在床上。否則她就呆在那兒,一直未然地坐著;由於靜止不動,她的牙齒冷得打戰;她始終感到太陽穴被一個鐵環緊緊箍住,感到雙頰收縮,嘴唇枯乾,有一種發燒的味道,有時候她從喉頭髮出一聲沙啞的呻吟,很久,很久地,斷斷續續地重複著,同時腦袋碰撞著花崗石牆壁。

或者她低聲地、溫柔地喚著他的名字,對他說著綿綿情話,彷彿他就在她身邊。

有時她也想到與他無關的事物,一些毫無意義的瑣事,例如為著消磨時間,瞧著那陶制聖母像和聖水盂的影子,隨著光線的下落,在她的床頭板上逐漸拉長。可是接著,更加劇烈的痛苦又來提醒她,她又開始發出喊叫,用腦袋去撞牆壁……

整個白天的時間,就這樣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整個晚上的時間,整個夜裡的時間和整個早晨的時間,也都一樣。當她計算他在多久以前就該回來了的時候,一種更大的恐怖攫住了她,她再也不願知道日期,再也不願知道當天是什麼日子。

人們對冰島漁船的遇難,一般總能找到點跡象;或者返回的人曾遠遠看見這一慘劇,或者發現了難船的一塊殘骸,一具屍體,他們總會得到某種徵象從而猜測出一切。然而關於萊奧波丁娜號,人們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不知道。瑪麗一貞妮號上的人,曾在八月二日最後看見過它,說它該是往北邊更遠的地方捕魚去了,以後,這就成了無法猜透的秘密。

等待,永遠在等待,什麼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她果真不再等待的時刻才能到來呢?連這個她也不知道,現在,她幾乎希望這個時刻很快到來。

啊!如果他死了,至少人家應該發發善心告訴她呀!

啊!她要看看他,看看他現在的模樣,--他,或者他的遺骸!……只要那接受過那麼多祈禱的聖母,或者如她一樣的別的什麼神靈,願意開恩賦予她超人的視力,讓她的揚恩呈現在她眼前!--他,活著,駕著船回家,或者他的屍體在海面滾動……至少可以確定他的消息I知道他的下落!!……

有時候,她突然感覺在水平線的盡頭冒出一張船帆:萊奧波丁娜號漸漸近了,急急地朝岸邊駛來!於是她不假思索地動彈了一下,想要站起來,跑去看看海面,看看這是不是真的……

她重新頹然坐下。唉!它此刻在哪兒呢,這萊奧波丁娜號?它會在哪兒呢?無疑是在那邊,被拋棄、被粉碎、被遺失在那可怕的遙遠的冰島那邊……

這些,終於形成一個縈繞在心頭的幻象,始終是那同一個幻象:一隻裂開的、空空的難船,在靜寂的紅灰色的海面上搖晃;慢慢地,慢慢地,無聲無息地,出於嘲弄似地以一種極端的柔緩,在死水般的絕對平靜中搖晃。

夜半兩點鐘。

在夜裡,她尤其注意所有走近的腳步聲:只要聽到一點兒響動,一點兒罕見的聲音,她的太陽穴便顫動起來;由於過度緊張地留心外面的事物,她的兩鬢變得極為疼痛。

夜半兩點鐘。這一夜猶如別的夜,她合著雙手,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傾聽著荒原上水恆的風聲。

突然,路上響起了男人的腳步聲,急促的腳步聲!在這樣的時辰,誰會打這兒經過呢?她直起身子,連靈魂深處都抖動起來,心兒也停止了跳動……

有人在門口停住,走上了小小的石頭台階……

是他!……啊!自天而降的快樂!有人敲門了,難道這還能是別人嗎!……她赤著腳站起來,這些日子以來已變得那樣虛弱的她,竟像描兒似地輕盈地躍起,張開胳膊準備擁抱她的愛人。肯定是萊奧波丁娜號在夜裡到達了,就在對面波爾-愛旺灣拋了錨,--於是他,他就跑回來了;她以閃電般的速度在腦中構想了這一切。而現在,在她急於拔掉那閂得很緊的門閂時,竟被門上的釘子劃破了手指……

……

「啊!……」接著她慢慢地後退,沮喪地把頭垂到胸前。她那瘋女的美夢破滅了。這不過是她的鄰人方代克,……到她弄明白這不過是他,而空氣中壓根就不曾有過揚恩的一點蹤影時,她感到自己重又漸漸墮入原來的深淵,墮入原來那個可怕的絕望的淵底。

那可憐的方代克道著歉說:他的女人,誰都知道,病得很厲害,此刻,他們的孩子又得了喉症,在搖籃里窒息了;因此他請她在自己跑到班保爾去找醫生的時候,到他家幫助照應一下……

所有這些難道和她,和她有什麼相於?在痛苦中變得孤僻起來的她,已經對別人的困難無能為力了。她跌坐在一張凳子上,如死人一般眼睛發獃地面對著他,既不回答,也不聽他說話,甚至連瞧也不瞧他一眼。這人講的這些事,和她有什麼關係呢?

於是他明白了一切;他猜出了為什麼人家這麼快地為他開門,他因自己適才給她引起的痛苦而同情她。

他結結巴巴地請她原諒:

「真的,我不應該來打擾您,……您!……」

「我嗎!」歌特趕快回答,「為什麼不該來打擾我呢,方代克?」

她突然又生氣了,因為她還不願意被人看作一個絕望的女人,絕對不願意。而且,這會兒是她可憐起他來了;她穿上衣服,跟他去了,而且有了照看小孩的氣力。

到她四點鐘回來倒在床上時,異常的疲勞使她睡著了一會兒。

但是那無限快樂的一剎那,已在她腦海中留下一個無論如何不能磨滅的印象;她不一會兒便驀地驚醒過來,半抬起身子,好像記起了什麼事……有關她的揚恩的什麼新事……在重新返回的一片混亂思緒中,她很快地在頭腦中搜尋,搜尋究竟是件什麼事……

「啊!什麼事也沒有,唉!只不過是方代克來過了。」

又一次,她重新跌入那同一深淵的底部。不,事實上,在她那鬱悶而無望的期待中,什麼變化也沒有發生。

然而,她曾感到他那麼靠近,這就如同某些來自他的東西曾經回來在她周圍蕩漾;這就是布列塔尼地方人們所謂的「預兆」;於是她更加留心地傾聽外面的腳步聲,預感到也許有人會來談到他。

果然,天亮的時候,揚恩的父親進來了。他摘去便帽,朝上撫起那和他兒子一樣鬈曲的漂亮白髮,坐在歌特的床邊。

他也一樣,他內心也極其焦慮;因為他的揚恩,他的漂亮的揚恩,是他的長子,是他所偏愛的孩子,是他的光榮。但他並不絕望,真的,他還沒有絕望。他以一種非常溫柔的態度安慰歌特:首先,那些最後從冰島回來的人們都說遇到極濃的霧,這就有可能使船延誤歸期;而且,他尤其想到,他們可能中途暫時泊在費羅埃群島,這是一些遙遠的島嶼,從那兒發出的信是要很久才能到達的;四十年前他自己就碰到過這樣的事,他可憐的已故的母親當時已經為他的靈魂做了一台彌撒呢……一隻這麼漂亮的船,萊奧波丁娜號,差不多是全新的,而且船上的水手又全都那麼強壯……

莫昂老奶奶在他們周圍踱著,一面不斷地搖頭;她孫女兒的不幸幾乎使她恢復了氣力和神志;她料理著家務,不時凝視那掛在牆上、配著海軍的錨形袖章和黑珠子花環的西爾維斯特那小小的發黃的肖像;不,自從海上的職業從她那兒奪去了她的孫兒,她再也不相信水手們能歸來了;她只是由於恐懼,才在她可憐的蒼老的唇尖向聖母祈禱,其實內心卻對聖母懷有刻骨的怨恨。

然而歌特卻如饑似渴地聽著這些安慰的言詞。她那雙帶黑圈的大眼以深摯的柔情注視這與她所愛的人極相像的老人;只要有他在那兒,在她身邊,就是對死的一種預防,她於是感到比較放心而且和她的揚恩比較靠近了一些。她的眼淚默默地較為和緩地滴落下來,她在心中重又向海上的明星聖母作起熱烈的祈禱。

也許由於船受到什麼損壞,所以暫時泊在那兒,停在那些島上,這確是可能的事。她站起來,梳理了頭髮,作了點修飾,似乎他就要回來。既然他,他的父親沒有絕望,大概還不是一線希望都沒有了。於是接連好幾天,她又重新期待著。

的確是秋天了,而且是深秋,凄涼的夜早早就使古老的茅屋裡一片黑暗,周圍一帶古老的布列塔尼地方同樣也一片黑暗。

白天本身似乎也只是黃昏;無限的浮雲,緩緩地移過,突然在中午把天空蓋得漆黑。風聲不絕,像是遠處教堂里大風琴奏出的兇惡和絕望的曲調;有時它又變得很近,貼著門發出野獸般的咆哮。

她變得蒼白又蒼白,而且越來越羸弱,似乎衰老已經用光禿禿的翅膀觸碰到她,她經常摸弄揚恩的東西,他那在婚禮上穿的漂亮衣衫,她像一個有怪癖的女人似的,把它們抖開又折好,--特別是一件保持了他身體形狀的藍毛線緊身衣;當它被輕輕地拋在桌子上時,它就習慣性地顯出他的肩膀和胸脯的凸起部分;於是她後來把它單放在衣櫃的一層,不願再動它,好讓它更久地保留這狀貌。

每天傍晚,寒霧從地上升起;於是她從窗口眺望那凄慘的曠野,看著那些白色炊煙的小小羽冠,這兒那兒,開始從其他茅屋中吐出。所有那些茅屋裡的男人都回來了,正如候鳥被寒冷帶了回來。在許多這樣的爐火面前,晚間的閑談一定是很甜蜜的;因為在這冰島人的故鄉,愛情的回春已伴著冬天開始了……

緊抱著他們可能暫泊在小島上的念頭,她似乎又獲得了些許希望,於是重新開始等待著……

……

十一

他永遠沒有回來。

八月的一個夜晚,在那邊,在陰沉的冰島洋麵,在一聲猛烈的巨響中,他和海舉行了婚禮。

和這從前曾是他的哺育者的海的婚禮--正是這海曾經搖他入睡、把他養育成魁梧強壯的少年,隨後在他長成漂亮的男子時又將他奪去、留給自己單獨享用。一種深邃的神秘包圍著這殘酷的婚禮。自始至終,黑暗的帷幔在上空搖蕩,一些晃動著、翻騰著的簾幕,張開來遮住了這節慶;新娘放開喉嚨,發出最巨大可怕的聲響,以掩蓋人的喊聲。--他,記起了歌特,他那有血有肉的妻子,便抗拒著,如巨人般掙扎著抵抗這墳墓的配偶。直到他筋疲力盡,像一頭垂死的公牛般發出一聲深沉的叫喊,嘴裡也已經充滿了水時,才張開雙臂接受了新妻;他那張開的胳膊伸直著,永遠僵硬了。

所有他從前邀請過的人,全體都參加了他的婚禮。全體,除了西爾維斯特之外,他,他早已離開他們長眠在一個迷人的花園內,--在遙遠的、地球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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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島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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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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