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節

第09節

月台上站著阿拉貝拉。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

「你算是見過她啦?」她問。

「見過啦。」裘德說,他又冷又累,簡直站不住了。

「行啊,那你就撒開腿把家回吧。」

他一走動,身上直往下淌水;跟著咳嗽起來,只好靠著牆,撐住自己。

「小夥子,你這是作死啊。」她說。「我納悶你知道不知道?」

「當然知道。我就是作死。」

「怎麼——想自殺?」

「一點不錯。」

「唉,該算我倒了霉!為個女人,你居然肯自殺。」

「你聽著,阿拉貝拉。你自以為比我強,講體力,你的確比我強。你能一下子就把我撂倒。前幾天你沒把信寄走,對你這樣的行為,我很氣,可是無可奈何。不過掉個角度看,我可不像你想的那麼弱。我已經想透了,一個男人害肺病,弄得足不出戶,這傢伙只剩下兩個心愿:他要去見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然後死了拉倒。他在雨里出趟遠門,豈不是於乾脆脆,一舉兩得,償了心愿。我就這麼幹了,最後見了她一面,也了掉自己——把這條害癆病的命送掉。這條命原本不該生下來。」

「天哪——你還真能說大話!你是不是來點熱的喝喝?」

「謝謝,不必啦。咱們就回家吧。」

他們一路走過了一座座闃無聲息的學院,裘德老是走走停停。

「你這會兒凈瞧什麼?」

「見到鬼啦。我從前頭一回在這兒走,就瞧見了那些死人的魂靈,這會兒走最後一回,好像又瞧見它們啦。」

「你這傢伙可真怪!」

「我好像瞧見他們了,好像聽見他們——的聲音了。不過我現在可不像從前崇拜他們那幫子了。他們裡頭總有一半,我是一點也不信了。什麼神學家、護教派、他們的近親玄學派、強悍的政治家等等,再也引不起我的興趣來。嚴酷的現實這塊磨盤替我把所有這些人物都碾碎了。」

在帶著水汽的燈光下,裘德臉上那種僵死般的表情的確像在沒人的地方見到了人。好幾回他在拱廊邊上站著不動,就像看見什麼人走過來,接著又對一扇窗戶望,似乎想在窗戶後面找到一個熟捻的面孔。他又像聽到了說話聲;自己把那些話說了又說,似乎想弄懂他們的意思。

「他們好像都在笑我哪!」

「誰呀?」

「哎——我這是跟自個兒說話呀!鬼全湊在一塊兒啦,拱廊裡頭、窗戶裡頭都是。想當年他們透著多友好啊,特別是艾逖生、吉本、約翰生、布朗博士,克恩主教①——」

①指詩人雪萊,他寫過《自由頌》。

「走你的吧!什麼鬼不鬼的!這兒前後左右沒活的,也沒死的,就他媽個警察!我還沒瞧見過街上這麼冷冷清清沒個人呢!」

「想想瞧啊!那位漚歌自由的詩人①從前老在這兒徘徊,那位了不起的憂鬱病的剖析大家②就在那邊!」

①指羅伯特-博頓(1577-1640),他是英國神學家,著有《憂鬱症剖析》。

②沃爾特-羅利(1552?-1618),英國女王伊利莎白一世的寵臣、探險家、殖民地開拓者、作家,著有《世界史》。威克利夫(1320?-1384),英國宗教改革家,與其信徒將《聖經》全部譯成英文。他一生大部分時間在牛津大學做校醫。哈維(1578-1657),英國醫生和解剖學家。創立了血液循環說。胡克爾(1554-1600),英國著名神學家,著有《論教會組織之準則》。安諾德見83頁注2。

「你別跟我-嗦這些,膩死我啦!」

「沃爾特-羅利正在那個巷子對我招手呢——威克利夫——哈維——胡克爾——安諾德①——好多個講冊派鬼魂——」

①安提戈尼是古希臘悲劇作家素福克勒斯的《安提戈尼》中主角。忒拜國王克瑞翁登位後下令把波呂涅克斯屍體喂野狗和猛禽,死者的妹妹安提戈尼埋葬了他的遺骸。克瑞翁又下令將安提戈尼幽禁於地窖,她遂自縊。克瑞翁之子海蒙卻是安提戈尼的情人,他想救她,但為時已遲,也自殺而死。

「我跟你說,我不想聽那些名字!我幹嗎管死人?我敢起誓,你沒完沒了喝酒的時候,腦子比你不喝的時候還清楚點!」

「我得歇會兒啦,」他說,停下來,手抓著欄杆,眼睛對著一座座學院的正面,測算它們的高度。「這是丹書;那是石棺;順那個巷子往前就是權杖和都鋒;再往前一直走,就是紅衣主教,正面很寬,它的窗媚全往上挑著,表示大學一看到居然有我這樣努力向學的人,不禁文謅謅驚訝起來。」

「跟我來吧,我來請你的客!」

「好哇!那就可以幫我走到家啦,因為這會兒我覺著紅衣主教大草場那邊吹過來的冷霧跟死神利爪似地鉗得我緊緊的。死死的。我就跟安提戈尼①說的一樣,我人里不算人,鬼里不算鬼。不過,阿拉貝拉,我一死了,你就瞧得見我的魂兒在那群魂兒裡頭飄上飄下的。」

①引自《舊約-約伯記》。

「屁話!照這樣你還有得活呢。你的勁兒還足得很,老夥計。」

馬利格林已經入夜,從下午起,雨勢未見減弱。大致在裘德和阿拉貝拉在基督堂街上往家走的時候,艾林寡婦穿過草地,開了小學教師住宅的後門,她常常這樣,在就寢前來幫蘇收拾東西。

蘇在廚房裡忙東忙西,手腳不停,不知怎麼好,雖然她一心想當個好當家的,可是她辦不到,而且開始對瑣碎的家務事感到厭煩。

「老天爺,你這是怎麼啦,你幹嗎自個兒干哪,我不是為這個才來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來。」

「哦——我不知道——我忘啦!——不對,不是忘了,我沒忘!我這是家務事練練手。我八點以後就把樓梯擦了。家務事,我得盡本分,得練出來。我不能不管不顧的,叫人看不上眼!」

「你這是怎麼啦?他以後大概搞得到好點學校干,說不定到時候還當上牧師呢,那樣你就有兩個僕人好使喚呢。你這雙好看的手要是糟蹋了,太可惜啦。」

「你別提我手好看吧,艾林太太。我這好看的肉身還不是成了禍根嗎?」

「胡說——你別說什麼肉身不肉身的。我心眼裡頭,你是個精靈啊。不過你今兒晚上顯著有點不對勁兒,親愛的。爺們找碴兒嗎?」

「沒有,他向來不找碴兒。他老早就睡啦。我今天做了錯事,非得連根拔不可……好吧,我得告訴你——裘德下午來過啦,我覺著我還是愛他——哦,大錯特錯啊!我真沒法跟你往下說啦。」

「啊!」寡婦說。「我不是跟你說過早晚還是這麼回事嘛!」

「不過總不該那樣啊!我還沒跟我丈夫提他來過;因為我以後決不會再跟裘德見面,我拿這件事煩他就不必了。不過按我對里查的本分,我還是要做到問心無愧才行——我要表示回心轉意——就那麼一件事啦。我得那樣才行。」

「我看你可不能那樣——因為他答應過你怎麼都行,再說這三個月過來不是挺好嘛!」

「不錯——他答應過我按自己意思過;可是我覺著硬強著他聽我的,未免太出格了。我不該那麼接受下來。要是全變過來,那一定很可怕——不過我應該對他公平點。唉,我怎麼這麼膽小如鼠啊!」

「究竟他什麼地方,你不喜歡呢?」艾林太太好奇地問。

「這不好跟你說。總有點事情……不好說,頂叫人煩惱不過的是,別管我自個兒覺著怎麼樣,人家反正認為你毫無道理,所以就是我再有理,也有口難分了。」

「這事兒,你以前跟裘德說過沒有?」

「絕對沒有。」

「我年輕時候聽人講過爺們的奇怪事兒。」寡婦壓低了聲音,煞有介事地說。「他們說,世間一有聖人在,邪鬼到晚上就托在爺們身上,這樣那樣把個可憐的人揉搓得不得了。這會兒我也不明白怎麼一下子想起來了,總因為是個傳說吧。今兒晚上又颳風又下雨,真厲害!呃——你可別急急忙忙變卦呀,親愛的。你可得好好想想。」

「不行,不行!我已經硬逼著我這沒出息的軟骨頭對他要以禮相待啦——現在只好這樣啦——馬上就辦——乘著我還沒垮下來!」

「我看你千萬彆拗著性子來。哪個女人也不該這樣。」

「這是我的本分哪。我要把苦酒喝乾了才罷休。」

半個鐘頭以後,艾林太太戴好帽子,披上圍巾要走了,蘇好像感到了莫名的恐懼。

「別——別——別走,艾林太太。」她央告著,眼睛睜得老大,迅速而又緊張地朝她身後望。

「可是到睡覺時候啦,孩子。」

「是到了,不過這兒還有間小屋子空著——是我自個兒的屋子。裡頭什麼都齊全。請你留下來吧,艾林太太!——明天早晨我要你在。」

「哦,呃——你願意這樣,我倒沒問題,反正我那個窮家破業老屋子出不了漏子。」

跟著她把門都關緊了,她們一塊兒上了樓。

「你就在這兒等等,艾林太太,」蘇說,「我一個人上我老屋子裡去一下。」

蘇讓寡婦呆在樓梯平台上,自己轉身進了她到馬利格林以來一直歸她獨用的卧室;她把門關好了,就在床邊跪倒,大概一兩分鐘光景;然後站起來,拿起枕頭上的睡衣換上,又出去找艾林太太。這時可以聽得見對面卧室里一個男人的鼾聲。她向艾林太太道了晚安,寡婦就進了她剛讓出來的屋子。

蘇剛拉起另一間卧室的門搭子,一陣暈,一屁股坐到了門外地上。她又站起來,然後把門開了一半,說了聲「里查」;話一出口,顯然渾身哆嗦了一下。

鼾聲停了一陣子,可是他沒答話。蘇似乎心放下來了,趕忙回到艾林太太的卧室。「你睡啦,艾林太太?」她問。

「還沒呢,親愛的,」寡婦說,把門開了。「老啦,手腳不靈便啦,光脫衣服就得老半天。我緊身還沒解開呢。」

「我——沒聽見他說話!也許——也許——」

「也許什麼,孩子?」

「也許死了吧!」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那一來——我可就解脫啦,我就能上裘德那兒去啦!……唉——不行啊——我把她給忘啦——把上帝給忘啦!」

「咱們聽聽去吧。不對——他還打呼嚕呢。不過風大、雨大。唿啦唿啦的,兩下攙合到一塊兒,你就不大聽得出來了。」

蘇勉勉強強地往後退。「艾林太太,我再道聲晚安。又把你叫出來,太對不起啦。」寡婦第二次回到屋裡。

蘇一個人的時候,臉上又恢復了極為緊張、一拼到底的神情。「我不這樣不行——不這樣不行!我不喝完這苦酒決不行。」她小聲說。「里查!」她又喊了聲。

「哎——什麼?是你嗎,蘇珊娜?」

「是我。」

「你要幹什麼?有事嗎?等一下。」他順手抄起一件衣服穿上,走到門口。「有事嗎?」

「從前咱們住在沙氏頓的時候,我不想讓你沾我,我寧可跳樓。到這會兒,我還是這麼對你,沒變過來——我現在來是為了前邊的事求你原諒,求你讓我進屋裡去。」

「你大概是一時間想到該這樣辦吧?我早說過了,我並不想讓你拗著本心上我這兒來。」

「可我這是來求你讓我進去。」她稍停了停,又說了一遍。「我這是來求你讓我進去!我錯到如今了——何況今天又做了錯事。我越軌啦。我本來不打算跟你說,但是我還是得說。今天下午,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怎麼啦?」

「我見到裘德啦!我原先不知道他要到這兒來。還——」

「呃?」

「我吻了他,還讓他吻了我。」

「哦——老戲一出嘛!」

「里查,我怎麼也沒想到我跟他會接吻,後來可真這樣啦!」

「吻了多少回?」

「好多好多回。我也搞不清了。我回頭再一想,真是毛骨悚然。事情一過去,我起碼得像現在這樣上你這兒來。」

「唉——我總算儘力而為,對得起你了,這一來就太不成話啦!還有什麼要坦白嗎?」

「沒啦!」她心裡一直想說「我還叫他親愛的情人來著」。可是她也跟那種悔罪的女人一樣,總是留一手,並沒把這部分真情道出來。她接著說,「往後我是絕對不再見他了。他提到些從前的事情,我就把持不住了。他提到——孩子。不過,我以前說過了,他們死了,我倒高興——我意思是簡直有點高興,里查。因為那麼一來,我那段生活就給抹掉啦!」

「呃——往後不再見他。哈——你真有這個意思?」費樂生這會兒說話的口氣多少流露出不滿,因為他感到同她再次結婚以來三個月,他這麼寬宏大量,或者說抑情制欲,並沒得到好報。

「是這個意思,是這個意思!」

「恐怕你得按著《新約》立誓,行不行?」

「我立誓。」

他回身進了屋子,又拿著一本棕皮小本《新約》出來。「現在立吧:願上帝助你!」

她立了誓。

「很好!」

「照我從前結婚起的誓,里查,我屬於你,我願敬重你、服從你,現在我懇求你讓我進去。」

「你得好好考慮考慮。這樣做有什麼意義,你不是不知道。我要你回這個家是一碼事——可叫你進來又另一碼事。所以你還是想想吧。」

「我想過了——我就想這樣!」

「這倒是一心討人喜歡嘍——說不定你做對了。有個情人老在旁邊打轉轉,半拉個婚姻成什麼話,總得地地道道、圓圓滿滿才成哪。不過我還是得提醒你,這是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

「這是我心甘情願!……哦,上帝喲!」

「你幹嗎說『我,上帝喲!』?」

「我不知道!」

「你就是知道!不過……」她穿著睡衣,在他面前蜷縮著,他陰沉地審視她那纖弱的身形。「呃,我也想過,事情大概是這麼個結局。」他隨即這樣說。「在你種種表現之後,我是不欠你什麼情了。不過你說了這些話,我還是要信你的,而且原諒你。」

他抱住她,把她舉高。蘇嚇得一縮。

「怎麼回事?」他頭一回疾顏厲色地說話。「你還是躲我?——跟從前一樣?」

「不是,里查——我——我——沒想到——」

「你不是自願上我這兒來嗎?」

「是。」

「你沒忘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嗎?」

「沒忘。這是我的本分。」

他把燭台放在五斗櫥上,帶著她穿過門廊,把她舉高了,吻她。她臉上立刻冒出來極為厭惡的表情,但是她咬緊牙關,一聲沒吭。

艾林太太此刻已脫了衣服,就要上床睡了。她自言自語:「啊——也許我頂好還是看看這小東西怎麼樣啦。風多大,雨多大喲!」

寡婦出了屋子,走到樓梯平台,一看蘇已不在。「唉,可憐的乖乖呀!我看這年頭婚禮成了喪禮啦!一到秋天,我跟我那口子結婚就五十五年啦!打那時候,世道人心可大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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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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