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不相識的朋友
他走進卧車吸煙室時,我正獨坐在那兒。
他穿著一件毛皮襯裡大衣,提著一口值五十元的小提箱。他一進來就把箱子放在了座位上。
然後他看見了我。
「啊呀!啊呀!」他滿面春風地說道,好像認識我似的。
「啊呀!啊呀!」我搭訕道。
「天啦!誰能料到會在這兒碰上你呢?」他說著,一個勁兒地和我握手。
「是誰也想不到。」我在心裡想。
他更仔細地端詳了我一番。
「你可一點兒也沒變呀。」他說。
「你也沒有。」我熱忱地說。
「你也許胖了那麼一丁點兒。」他繼續評論道。
「是胖了一點點,不過你也有點發福了。」我說。
這麼說有助於雙方扯平,那我的發胖也就算不了什麼了。
「不,」接著我壯著膽子很肯定地說,「你看起來和以前一模一樣。」
與此同時,我一直在琢磨這個人是誰。我壓根兒就不認識他;我根本想不起他是誰。並不是說我的記憶力差,相反,它好極了。的確,我發現要記住別人的名字是一件很難的事。我經常想不起別人的臉,想不起別人長什麼樣兒,對別人穿的衣服當然更不會去注意。但是除了這些細節我從未忘記過任何人,而且我為此頗感自豪。不過倘若真有某個人的名字或長相我一時想不起來,我也決不會不知所措。我知道該如何應付這種尷尬局面。需要的只是冷靜和機智,有了這兩點就什麼都可以應付了。
我的朋友坐了下來。
「我們可好久沒見面了。」他說。
「是好久了。」我回答說,語調中帶著一絲感傷。我想讓他覺得我也曾為此難過。
「時間過得好快啊。」
「一眨眼就過去了。」我欣然表示同感。
「真不可思議,」他說,「歲月就這麼飛逝,朋友們都失去了聯繫,真是恍若隔世啊!我經常為此傷神。我時不時地納悶:過去那些老夥計都上哪兒去了呢?」
「我也一樣。」我說。事實上此時此刻我也在想同樣的問題。我發現在這種場合,人們遲早都會說起「那幫老夥計」、「那些小夥子們」或者「那幫人」,藉此機會恰好可以推斷對方到底是何許人物。
「你回過我們那個老地方嗎?」他問道。
「從沒回過。」我毫不含糊地說。絕對不能拖泥帶水。我覺得在我弄清「老地方」在哪裡之前,絕對不能再涉及這個問題。
「是嗎?」他繼續說,「我猜你是不太想去那兒吧?」
「現在不想。」我很小心地說。
「我理解你的心情,對不起。」他說道,然後沉默了一會兒。
至此我總算混過了第一關。我不太想去的某個老地方顯然是有的。這一點可作為談話的基礎。
不久他又開腔了。
「是啊,」他說,「有時候我遇上一兩個老夥計,他們都談到你,很想知道你在忙些什麼。」
「可憐的傢伙。」我在心裡想,可是我沒說出來。
我知道該不失時機地來一手猛的了,於是便拿出了過去常用的老花招。我饒有興緻地展開了攻勢。
「喂!」我說,「比利現在在哪兒?你聽說過他的近況嗎?」
這一招是萬無一失的。任何一幫老夥計中都會有個把名叫比利的。
「他呀,」我的朋友說,「當然聽說,他正在蒙大拿經營農場哩。去年春天我還在芝加哥見過他——差不多有兩百磅重了——你簡直就認不出他來了。」
「我當然認不出來。」我在心裡自己嘀咕。
「那麼佩特在哪兒呢?」我又問道。這也是很保險的。總會有個叫佩特的。
「你是說比利的兄弟吧。」他說。
「是呀,是呀,比利的兄弟佩特,我經常想到他。」
「噢,」那個素不相識的人說,「老佩特現在可大變樣了——整個兒老老實實的了。」說到這裡他開始發笑了,「嗨,佩特結婚了!」
我也開始笑了。在這種情形下,如果一個人結了婚,說來總是讓人覺得很可笑的。不管老佩特是誰,他結婚了這件事簡直可以笑死人。光是想到這一點,我就忍俊不禁,默默地笑個不停。我真希望能夠不停地笑下去,一直笑到火車停開。我只有五十英里的路程了。只要你知道該怎麼笑,笑上五十里路也沒什麼難的。
可是我的朋友不甘心就此打住。
「我經常想寫信給你,」他說道,用起了推心置腹的語氣,「尤其是在聽說你受了損失的時候。」
我沒有吭聲。我損失了什麼呢?是錢嗎?如果是的話,那我丟了多少錢呢?我是為什麼損失錢的呢?我不知這所謂損失到底是使我完全破了產,還是只部分破產。
「遭受那種損失是永遠也忘不了的。」他神情嚴肅地繼續說道。
顯然我是徹底破產了。但是我沒吭聲,一心只等他亮牌。
「是啊,」那人繼續說,「人去世總是件傷心的事兒。」
死了人!噢,原來是這麼回事,是嗎?我差點因高興而打嗝了。這就好辦了。在這種交談中,應付有關死人的話題是最簡單的。你只需一聲不吭地坐著,靜等對方說出死去的是誰就夠了。
「是呀,」我咕噥道,「是挺傷心的。不過也有令人寬心的一面。」
「那當然,尤其是活到了那麼個年紀。」
「正如你所說,活到了那麼個年紀,而且過了那樣一輩子。」
「我想,到最後都還挺硬朗、挺清醒吧。」他非常同情地繼續說道。
「是的,」我回答說,這下子有把握了,「去世前最後幾天還能在床上坐起來抽煙哩。」
「什麼?」他迷惑了,一難道你奶奶——」
我奶奶!原來是這樣,唉!
「對不起,」我有點為自己太蠢生自己的氣了,「我剛才說到抽煙,意思是說她能坐起來並讓人對著她抽煙,她有這麼個習慣——要人為她朗讀,要人對著她噴煙——好像只有這樣做才能讓她平靜下來——」
這麼說著的時候,我聽見了火車駛過信號燈和轉轍閘的吱嘎聲,火車慢慢停下來了。
我的朋友迅速朝車窗外看了一眼。
他的臉色有點狂躁。
「我的天啦!」他說,「都到聯軌站了。我坐過頭了。我本該在前一站下的,喂,乘務員,」他朝車廂過道里喊道,「我們在這兒停多久呀?」
「只停兩分鐘,先生,」一個聲音回答說,「這趟車晚點了,現在正趕時間哩。」
我的朋友猛地站起來,掏出一大把鑰匙,在小提箱的鎖上摸索起來。
「我得給家裡打個電話,」他氣喘吁吁地說,「這該死的鎖,我的錢全鎖在裡面。」
我這時唯一擔心的是他來不及下車打電話。
「我這兒有,」我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別折騰鎖了。先拿去用吧。」
「多謝。」他一把抓起了我手裡那疊鈔票——忙亂之中,他一張都沒給我留下。「我勉強還來得及。」
他從火車上跳了下去。我隔著車窗看見他朝候車室走去。他好像走得並不快。
我等著他回來。
乘務員在叫了:「上車啦!上車啦!」隨即傳來一陣鈴聲和蒸汽的嘶嘶聲,轉眼之間火車開動了。
「白痴,」我心想,「他誤車了。」他那口值五十元的箱子還躺在座位上哩。
我一邊等一邊向窗外張望,同時在想這個人到底是誰。
過了不久,我又聽見了那個乘務員的聲音。他顯然正領著一個人從車廂那邊走過來。
「先生,我在車廂里找遍了。」他說。
「我把它放在那個車廂里我太大後面的座位上的。」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傳了過來。一個穿著體面的人把頭探進了我所在的包間。
他立即臉露喜色,好像認出了什麼似的。但他認出的不是我,而是那口值五十元的小提箱。
「噢,在這兒。」他高聲叫道,一把抓過提箱,提了出去。
我頹然癱在了座位上。「老夥計」!佩特的婚事!我祖母的死!天啦!我的錢!我現在全明白了,那傢伙原來是「為談話而談話」,原來是別有用心!
上當啦!
下一次要是在火車上和萍水相逢的人搭訕,我再也不會如此這般地自以為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