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三十章
第二十六章真正的強盜找到了一箱金子
第二天大約在中午,這兩個孩子到那棵枯樹前來拿工具。湯姆急不可耐地要到那個鬧鬼的屋子去;顯然哈克也想去,可卻突然說:「喂,我說湯姆,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湯姆腦子轉了轉,合計著日子,接著迅速地抬起眼睛,一副驚訝的表情。
「我的媽呀!哈克,我還沒想到這一點呢!」
「哦,我也是的,不過,我剛才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五是基督耶穌受難的日子,所以基督徒們認為它是個不吉利的日子。)
「真該死,哈克,得仔細點才行。我們在這個日子幹這種事情,可能是自找麻煩。」
「你說可能。最好還是說一定!要是換成別的日子,說不定會有救,可是今天不成。」
「這連傻瓜都知道。不過,哈克,我想除你之外,還有別人明白這個理。」
「哼!我說過就我一人明白了嗎?光星期五還不夠。昨天夜裡,我做了一個糟糕透頂的夢——夢見耗子了。」
「真是瞎胡鬧!一準要倒霉了。它們打架了嗎?」
「沒有。」
「嗯,這還行。哈克,夢見耗子但沒夢見它們打架,這說明要有麻煩事了。我們要特別、特別地小心,設法避開它就沒事了,今天算了,去玩吧。哈克,你知道羅賓漢嗎?」
「不知道。他是誰?」
「嘿,這你都不知道。他可是英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物之一,也是最好的一個。他是個強盜。」
「噯喲,真了不起,我要也是就好了。他搶誰呢?」
「他劫富濟貧,搶的都是郡長、主教、國王之類的富人。他不但不騷擾窮人,而且還跟他們平分搶來的東西。」
「嗯,他一定是個好漢。」
「那還用說,哈克。歐,他真了不起。我從來沒見過這樣高尚的人。我敢說現在沒有這樣的人了,我敢這麼說。他一隻手背在後面都能把任何人打倒。他要是拿起那把紫杉木弓,一英里半開外就能射中一角錢的分幣,百發百中。」
「紫杉木弓是什麼?」
「搞不清,就是一種弓吧。他如果沒有打到十環的水平,那坐下來就哭——還要咒罵。得了,我們來演羅賓漢吧,它好玩極了。我來教你。」
「好的。」
他倆玩了一下午的羅賓漢遊戲,邊玩邊忍不住不時地朝那座鬧鬼的房子看上一兩眼,三言兩語地議論著第二天到那裡去會發生的情況。太陽西沉時,他倆順著長長的樹影往家走去,不久就消失在卡第夫山的樹林中。
星期六中午剛過不久,兩個孩子又來到那棵死樹旁。他倆先在樹蔭下抽了一會煙,聊了幾句,然後又在剩下的一個洞里繼續挖了幾鍬。當然這樣做並非出於抱有多大的希望,只是因為湯姆說過有許多回挖寶的人離寶只有六寸,結果還是讓別的人一鍬就給挖走了。不過,這一次他倆沒那麼幸運,於是他們就扛起工具走了,他們很看重財寶,而且就挖寶而言,他們已盡了最大的努力。
片刻之後,他倆熟悉了這個地方,不再像剛進來時那樣害怕了。於是,他們仔仔細細地審視了一番,既驚奇又十分佩服自己的膽量。接著,他們想上樓看看,這似乎是有點背水一戰的意味,他倆得相互壯膽,於是他們把手中的傢伙扔到牆角就上了樓。樓上的情景與樓下的一樣破落。他們很快發現牆角處有個壁櫥,好像裡面有點看頭,可結果是一無所有。這時的他們膽子大多了,勇氣十足。正當他倆準備下樓動手時——
「噓!」湯姆說。
「怎麼回事?」哈克臉色嚇得發白,悄悄地問道。
「噓!……那邊……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哦,天啊!我們快逃吧!」
「安靜!別動!他們正朝門這邊走來。」
兩個孩子趴在樓板上,眼睛盯著木節孔,在等著,恐懼得要命。
「他們停下了。……不——又過來了……來了。哈克,別再出聲,天哪,我要是不在這裡就好了!」
進來了兩個男人,兩個孩子都低低自語道:「一個是那個又聾又啞的西班牙老頭,近來在鎮上露過一兩次面,另一個是陌生人。」
「另一個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臉上表情令人難受;西班牙老頭披一條墨西哥花圍巾,臉上長著密密麻麻的白色絡腮鬍,頭戴寬邊帽,長長的白髮垂下,鼻子上架一副綠眼鏡。進屋后,「另一個人」低聲說著什麼,兩人面對門,背朝牆,坐在地板上,「另一個人」繼續說著,神情也不太緊張了,
話也越來越清楚:「不行,」他說,「我反覆琢磨,我還是不想干,這事太危險。」
「危險!」那又聾又啞的西班牙人咕噥著說,「沒出息!」兩個孩子見此大吃一驚。
這個聲音嚇得兩個孩子喘不過氣來,直發抖,是印第安·喬的聲音!沉默了一會,喬說:「我們在上面乾的事夠危險,
可並沒有出差錯。」
「那可不一樣,那是在河上面,離得又很遠,附近沒有人家,我們試了沒幹成,這不會有人知道。」
「再說,哪裡還有比大白天來這兒更危險的事呢?——誰看見都會起疑心。」
「這我知道。可是幹了那傻事後,沒有比這更方便的地方了。我也要離開這爛房子。昨天就想走,可是那兩個可惡的小子在山上玩,他們看這裡一清二楚,想溜是不可能的。」
「那兩個可惡的小子」一聽就明白了,因此抖個不停;想到他們等到周六再行動,覺得真是幸運,心裡想,就是已等了一年,也心甘情願。
那兩個男人拿出些食品作午飯,印第安·喬仔細沉思了許久,最後說:「喂,小夥子,你回到你該去的河上面那邊去,
等我的消息。我要進一趟城,去探探風聲。等我覺得平安無事時,我們再去干那件危險的事情。完事就一起到得克薩斯州去!」
這倒令人滿意,兩人隨即打了個呵欠,印第安·喬說:
「我困得要命!該輪到你望風了。」
他蜷著身子躺在草上,不一會兒就打起鼾來,同伴推了他一兩次,他就不打鼾了。不久望風的也打起瞌睡,頭越來越低,倆人呼呼打起鼾來。
兩個孩子深深地吸了口氣,真是謝天謝地。湯姆低聲說:
「機會來了——快點!」
哈克說:「不行,要是他們醒來,我非死不可。」
湯姆催他走——哈克老是不敢動。結果湯姆慢慢站起身,輕輕地一人往外走。可他一邁步,那搖搖晃晃的破樓板就吱吱作響,嚇得他立即趴下,像死了一樣,他不敢再動一下,兩個孩子躺在那裡一分一秒地數著時間,似有度日如年之感,最後他倆覺得日子終於熬到了頭,看到日落西山,心中充滿感激之情。
這時有一人鼾聲停了。印第安·喬坐起來,朝四周張望。同伴頭垂到膝上,他冷冷地笑笑,用腳把他踹醒,然後對他說:
「喂,你就是這樣望風的,幸虧沒發生什麼意外。」
「天哪,我睡過去了嗎?」
「夥計,差不多,差不多,該開路了,剩下的那點油水怎麼辦?」
「像以前那樣,把它留下,等往南方去的時候再捎上它。背著六百五十塊銀元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好,再來一次也沒什麼關係。」
「不,得像以前一樣,最好晚上來。」
「對,不過,干那事可能要等很長時間,弄不好會出差錯,這地方並不絕對保險,我們乾脆把它埋起來——埋得深深的。」
「說得妙,」同伴說道。他走到屋對面,膝蓋頂地,取下一塊後面的爐邊石頭,掏出一袋叮噹響的袋子,自己拿出二三十美元,又給印第安·喬拿了那麼多,然後把袋子遞給喬,他正跪在角落邊,用獵刀在挖東西。
兩個孩子此刻把恐懼和不幸全拋到九霄雲外。他們按住內心的喜悅,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運氣!想都不敢想的好運氣!六百塊錢能讓五六個孩子變成闊佬!真是找寶碰到好運氣,不費吹灰之力,到那裡一挖,准沒錯。他倆不時地同時彼此相互碰一碰,意思非常明了。「噢,現在你該高興我們呆在這裡是對的!」
喬的刀碰到了東西。
「喂!」他說。
「那是什麼?」他的同伴問道。
「快要爛的木板——不,肯定是個箱子,幫幫忙,看看是作什麼用的。不要緊,我已經把它給弄了個洞。」
他伸出手把箱子拽出來——
「夥計,是錢!」
兩個男人仔細端詳滿手的錢幣,是金幣。上面的兩個孩子也同他們一樣地激動、高興。
喬的同伴說:
「我們得快挖。我剛才看見壁爐那邊拐角處的草堆中有把上銹的鐵鍬。」
他跑過去拿回兩個孩子的工具:十字鎬和鐵鍬,挑剔地看了一番,搖搖頭,自言自語地咕噥了一兩句,然後開始挖了起來。箱子很快被挖了出來,外麵包著鐵皮,不太大,經過歲月的侵蝕,現在沒有以前牢固了。那兩個男人對著寶箱,喜滋滋的,不言不語。
「夥計,箱子有一千塊錢。」印第安·喬說道。「以前常聽說,有年夏季莫列爾那幫人來過這一帶活動,」
陌生人說。
「這事我知道。」印第安·喬說,「我看,這倒有點像是那麼回事。」
「現在你不用去干那活啦。」
混血兒皺起眉頭。他說道:
「你不了解我,至少你不全知道那件事。那不完全是搶劫——那是復仇啊!」他眼裡射出兇惡的光。「這事得你幫我,幹完活就到得州去,回去看你老婆和孩子們,等我的消息。」
「好——如果是這樣的,那麼這箱金幣怎麼辦?——再埋在這裡?」
「對,(樓上高興得歡天喜地。)不!好傢夥!絕對不行!(樓上的情緒一落千丈。)我差點忘了,那把鐵鍬上還有新泥土呢!(兩個孩子一聽嚇得要命。)這裡要鍬和鎬頭幹什麼?是誰拿來的?——人呢?聽見有人嗎?看見了嗎?好傢夥,還要把箱子埋起來,讓他們回來好發現這裡有人動過土?不行,這樣不妥,我們把箱子拿到我那裡去。」
「說得對呀,幹嗎不呢?早該想到這主意,你是說要拿到一號去?」
「不,是二號,十字架下面的,別的地方不行,沒有特別的地方。」
「好,天快黑了,可以動身了。」
印第安·喬站起身來,在窗戶間來回走動,小心地觀察著外面的動靜,隨即他說道:
「誰會把鍬和鎬頭拿到這裡呢?你說樓上會不會有人?」
兩個孩子被嚇得大氣不敢喘。印第安·喬手上拿著刀,站在那裡,有點猶豫不決,片刻后他轉身朝樓梯口走去,孩子們想起了壁櫥,可現在卻一點力氣都沒有。
腳步聲吱吱嘎嘎地響著,上了樓梯,情況萬分危急,危難時刻兩個孩子堅定了決心——他倆剛準備跑到壁櫥里,就聽見嘩地一聲,印第安·喬連人帶朽木板一下子掉到地上爛樓梯木頭堆里。他邊罵邊站起來,這時他同伴說:
「罵有什麼用,要是有人在樓上,就讓他呆在上面吧,沒人在乎,他們要是現在跳下來找岔,沒人反對,一刻鐘後天就黑了,願跟就讓他們跟蹤好了。我願意。我想,把東西扔在這裡的人,一定看見了我們,以為我們是鬼,我敢打賭他們還在逃跑。」
喬咕噥了一陣,然後覺得同伴說得有道理,乘天黑之前,抓緊時間,收拾收拾東西好離開。隨後他倆在漸漸沉下來的暮色中溜出去,帶著寶箱往河那邊走去。
湯姆和哈克站起來,雖然很乏,但現在舒服多了,他倆從房子的木條縫中盯著那兩個人的背影。跟蹤他們?他倆不行,從屋上平安下來沒有扭傷脖子,再翻過山順著小路返回城中,已經是不錯的事情了。他倆沒再多說,只是一個勁地埋怨自己,怪運氣不好,才把那倒霉的鍬和鎬頭帶到這兒來。要不是這兩樣工具,印第安·喬決不會起疑心。他會把裝金幣的箱子藏在這裡,然後去報仇,等回來後會傷心地發現東西不翼而飛。怎麼想起來把工具帶到這兒來呢,真是該死,倒霉透頂!
他們打定主意,等那個西班牙人進城刺探、伺機報仇時,一定要盯梢他,跟他到「二號」去,管他上天入地都要跟去。
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出現在湯姆的腦海里。
「報仇?哈克,要是他們指的是我倆,那可怎麼辦?」
「噢,別講了。」哈克說著,差點昏過去。
他倆仔細商量了一番,進城后權當他指的是另外的人,至少是指湯姆,因為只有湯姆在法庭上作過證。
湯姆一人陷入危險,確實讓他感到不安,很有點不安。他想,要是有個同伴,多少要好受些。
第二十七章忐忑不安的跟蹤
那天晚上,湯姆一夜都沒睡好,白天的歷險也被帶入夢鄉。他夢中抓住了寶箱有四次,可是當睡夢消失,他醒後面對的還是那不幸的嚴酷現實:寶箱化為烏有,他仍是兩手空空。一大早,他躺在那兒,回想著偉大的冒險經歷,覺得那些事件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遠——有點像是在另一個世界里發生的,或者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過的事情。於是他突然意識到這次大冒險本身一定是一場夢!這種想法強有力的論點就是他見到的金幣數量太多,不敢當真,以前他從沒有一下子看過五十塊。他和同年孩子們一樣,認為什麼幾萬元、成千上萬元,只不過是談談而已,根本不存在這麼大數目的錢。他一刻也沒有認為,哪個人真擁有一百美元這樣大數目的錢。如果分析一下,他認為埋藏的那部分財寶,只不過是一把真分幣和一大堆可觀不可及、光亮閃閃的塊票而已。
可是他越想,冒險的事情就越歷歷在目,他倒覺得這也許不是夢,是真的。他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於是他三口兩口吃完早飯後就去找哈克。
哈克坐在一條平底船的船舷上邊,兩隻腳沒精打采地放在水裡,看上去憂心忡忡。湯姆決定讓哈克先開口談這個問題。他要是不提這事,那足以證明上次的冒險只是場夢。
「哈克,你好!」
「喂,你好。」
一陣沉默。
「湯姆,要是把那該死的工具放在枯樹那邊,我們就拿到錢了,唉,你說糟糕不糟糕!」
「不是夢,是真的嘍!不知怎的,我倒希望它是個夢。騙人是小狗,哈克。」
「什麼不是夢呀?」
「歐,就是昨天那件事,我剛才還半信半疑那是個夢。」
「夢!要不是那樓梯倒了,你會做更多的夢!我一夜夢得夠多的,那個獨眼的西班牙鬼子一直追著我——該死的傢伙!」
「不不,不要咒他死,要找到活人!把錢追出來!」
「湯姆,我們不會找到他,人發財的機會又不多,而這次發大財的機會又錯過了。不管怎麼說,要是見到他,我非發抖不可。」
「對,我也會發抖,不過無論如何得見到他,就是到二號去也要把他挖出來。」
「二號,對,就是嘛,我也在想這事,可理不出頭緒來,你有何高招?」
「我也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太難了,想不出來。哈克,那要麼是門牌號碼?」
「太對了!……不,湯姆,那不是門牌號,這個巴掌大的小鎮,這城裡就這麼巴掌大一塊,根本用不著什麼門牌號。」「對,這話不假。讓我再想想,這是房間號,是客棧里的,你知道吧。」
「噢,你說對了!這兒只有兩家客棧,會弄明白的。」
「哈克,呆在這兒,等我回來。」
湯姆立刻出去了,他不喜歡在大眾場合下和哈克在一塊。他去了有半個小時,他發現在那家較好的客棧里,一個年青的律師長期住在二號,現在也沒走。可是那家較差的客棧,二號卻是個謎。客棧老闆那年青的兒子說,二號一直鎖著,除了晚上,從來沒有人進出,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只覺得略有點好奇,以那房子「鬧鬼」為由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他還曾注意到前天晚上,二號里有燈光。
「哈克,這就是我調查的結果。我想我們要找的就是這個二號。」
「我想是的,湯姆。你打算怎麼辦?」
「讓我想想。」
想了很久之後,湯姆說:
「聽著,二號後門通著客棧和舊輪窯廠之間的小窄巷子。你去把所有能找到的門鑰匙全弄到手,我去偷姨媽的,等天一黑我們就去試門。提醒你注意印第安·喬的動靜,他說過要溜回城裡打探虛實以便伺機報復。你如果看見他,就跟蹤他;他要不進二號,那就不是這個地方。」
「乖乖,一個人跟著他,我不幹!」
「是晚上去,他肯定看不見你——就是看見了,也不會多想的。」
「好,如果確確實實是晚上去,我想我去,不過說不準,說不準,試試吧。」
「要是天黑的話,哈克,我準會跟著他。他也許看到復仇無望,不如去把錢先弄到手。」
「說得對,湯姆,說得對,我去盯著他,一定去,敲定了。」
「這才是好樣的!別動搖呀,哈克,我是不會動搖的。」
第二十八章巢穴追蹤,湯姆發現新線索
那天晚上湯姆和哈克作好準備去冒一次險。他倆在客棧周圍轉悠到9點后才開始行動。一個在老遠處注視著小巷子,另外一個看客棧的門。巷子里沒人來往,進出客棧的人,沒有那個西班牙人的影子。晚上好像不太黑。湯姆回家前和哈克約定,如果夜色不錯,哈克就出來學貓叫,湯姆聽到后就溜出去用鑰匙試開門。可是那晚天色明亮,哈克12點左右結束望風,到空糖桶睡覺去了。
星期二,兩個孩子遭了同樣的歹運,星期三也是如此。到星期四晚上,天氣有起色。湯姆提著姨媽那隻洋鐵舊燈籠,拿了一條遮燈光的大毛巾,乘機溜出去。他把燈籠藏在哈克的糖桶里,開始望風。午夜前一小時,客棧關了門,連那僅有的燈光也熄滅了。西班牙人沒露面,巷子里也沒人走動,一切平安無事。夜色深深,萬籟俱靜,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雷聲。
湯姆拿起燈籠,在糖桶里點亮後用毛巾將它緊緊圍住。夜幕中兩個探險者躡手躡腳朝客棧走去。哈克放哨,湯姆摸著進了巷子。好一陣工夫,哈克焦急地等待著,心頭好像壓著座大山那樣沉重。他希望能看到燈籠閃一下光,這雖然讓他害怕,但它至少說明他還活著。湯姆好像走了有好幾個小時似的。他一定是昏過去了,要麼就是死了,或許因害怕和興奮,心臟炸裂了。不安中,哈克已不知不覺地接近那條小巷,心裡誠惶誠恐,時刻準備著意外不測的降臨,一下子把他嚇得憋過氣去。事實上他已沒有多少氣了,他現在只能一點一點呼吸,這樣下去不久就會心力衰竭。突然燈光一閃,只見湯姆狂奔著從他身邊跑過。
「快逃!」他說,「快逃命!」
他不必再重說,一遍就夠了,還沒等湯姆再說下去,哈克的速度已達到每小時三四十里,他倆一口氣跑到村頭舊屠宰場的空木棚那裡才停下來。他們剛到屋檐下,風暴就來了,接著大雨傾盆而下,湯姆一緩過氣就說:
「哈克,真恐怖。我盡量輕地開門,試了兩把鑰匙,聲音嘩嘩直響,嚇得我氣都喘不過來,鑰匙也轉不動了。後來,不知怎的我抓住門柄,結果門開了,門原來沒上鎖。我連忙跳進去,扯下燈籠上的毛巾,我的媽呀,我差點沒被嚇死。」
「是什麼?——湯姆你看見了什麼?」
「哈克,我差點正踩上印第安·喬的手!」
「不會的!」
「沒錯!他躺在那裡,睡得很熟,眼睛上還貼著那塊紗布,手臂攤開。」
「乖乖,你幹了什麼?他醒了嗎?」
「沒醒,連動也沒動。我想,一定是喝醉酒了。我抓起毛巾就往外跑!」
「我要是你的話,連毛巾都不要了。」
「我不行。要是丟了毛巾,姨媽會讓我好受的。」
「喂,湯姆,你見到那箱子了嗎!」
「哈克,我哪有時間看呢,沒看到箱子,也沒見到十字,除印第安·喬身邊的地上有一個瓶和一隻洋鐵杯之外,別的什麼也沒看見。對了,還看到屋裡有兩隻酒桶和一堆瓶子,你明白了吧,哈克,你說說,那間鬧鬼的房子到底怎麼了?」
「怎麼了?」
「鬧鬼,鬧的是酒鬼!也許所有的禁酒客棧都有個鬧鬼的房間,喂,哈克,你說是不是?」
「嗯,我想你說得對。誰也想不到有這樣的怪事?可話說回來了,湯姆,現在乘印第安·喬還醉著,正是拿箱子的好機會。」
「說的是!不過,你去試試!」
哈克嚇得直打哆嗦。
「得了,不——我看不行。」
「我也覺得不行,哈克,一瓶酒是醉不倒印第安·喬的,他身邊要是有三瓶,那他一定爛醉,我也敢去試一試。」
湯姆沉思了很久后才開口說:
「哈克,聽著,只要印第安·喬一刻不走,我們就別試了。太嚇人了。要是每天晚上都盯著點,我們肯定能看到他出來,無論何時,只要他一出來,我們就閃電般衝進去,抱著箱子就跑。」
「行,我贊成,我一夜看到亮,天天晚上看,你負責去抱箱子。」
「好,就這麼定下來。你到琥珀街去,過一個街區,並學貓叫。要是我睡著了,就朝窗上扔個小石頭,叫醒我。」
「沒問題,太妙了!」
「哈克,風暴停了,我要回家去。再過一兩個小時,天就亮了,你堅持看守這段時間,行嗎?」
「我說過的就干,湯姆,我願意干。我願每晚去盯那客棧,盯一年都行,白天睡覺,晚上盯個整夜。」
「這就好,你打算睡在什麼地方?」
「本·羅傑斯家的乾草棚里。他讓我睡,他爸爸用的那個黑人傑克叔也讓我睡,只要傑克叔要我干,我就幫他提水。有吃的時候,我要,他就給我一點。他真是個好人,湯姆。他喜歡我,我對他從不擺臭架子,有時坐下來和他一起吃飯。不過不要跟別人講。一個人餓的時候,就管不了那麼多了。只要有吃,什麼事都願意干。」
「好,白天要是用不著你,你就睡覺,我不會來煩你。晚上如有事情,就趕快跑到附近,學聲貓叫就行了。」
第二十九章哈克靜心守夜,寡婦倖免遭難
早期五早晨,湯姆聽到的第一件事情是條好消息:撒切爾法官一家前天晚上又回到了城裡。現在印第安·喬和那份財寶變得次要了,貝基吸引了這孩子的全部興趣。他見到了她,倆人一起和一群同學捉迷藏,玩「守溝」遊戲,痛快極了。這一天大家玩得特別痛快,另外還有一件事情特別令人愉快:貝基纏著她媽媽,要她答應第二天去野餐,因為她老早答應過的,可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兌現。母親同意了。孩子的歡樂無止無境,湯姆也大致如此,太陽沒落山,請帖就送了出去,村裡的年青人立即忙活起來,準備著,激動地等待著這一時刻的到來。湯姆也激動得很晚才睡著,他懷著極大的希望等著聽哈克的「貓」叫,好在第二天野餐時拿出財寶給貝基和參加野餐的人一個驚喜,可他的如意算盤落了空,令他失望的是那天晚上根本沒有任何「貓」叫聲傳來。早晨到了,10點、11點左右撒切爾法官家門口聚集了一群顛顛狂狂、鬧鬧哄哄的孩子們,全都準備好了就等出發。大人們照例不參加這樣的野餐以免掃興。因為有幾個18歲的姑娘和23歲左右的小夥子加盟,所以孩子們在一起野餐不會出事的。這次他們租了那隻老蒸汽渡船,隨後歡樂的人群帶著盛滿吃的東西的籃子排著隊走上大街。希德生病,沒法和大家聯歡,瑪麗留在家中陪他玩。撒切爾夫人臨走時最後對貝基說:
「孩子,要是很晚才回來,你不如到離碼頭很近的女孩家去住。」
「媽媽,那我就到蘇珊·哈帕家去住。」
「行,到人家注意點,別調皮啊!」
他們走了,路上湯姆對貝基說:
「喂,告訴你,不要去喬·哈帕家,我們直接去爬山,到道格拉斯寡婦家歇腳。她有冰淇淋,幾乎每天吃——多得不得了,我們去,她一準喜歡得要命。」
「噢,太有趣了!」
貝基又想了片刻后說:
「可不知媽媽會怎麼想?」
「她不會知道的。」
她想了想,不情願地說:
「我看這不好,不過……」
「不過個狗屁!你媽媽怎麼知道?不會有事的。她只希望你平安無事,我敢打賭要是她想到這地方,一定早答應讓你去了,我知道她會的!」
道格拉斯寡婦十分好客,弄得孩子們非常想去,再加上湯姆的巧言,事情終於這麼定下來:他們不向任何人透露有關晚上的行動計劃。湯姆又忽然想到哈克在今晚說不定會來,發出信號。想到這,他的勁頭消了不少。更讓他受不了的是放棄到道格拉斯寡婦家中去玩。為什麼不去呢?他合計著——前天晚上沒有信號,那麼今晚怎麼就偏偏可能有信號呢?財寶遠在天邊,而晚上的玩耍近在眼前。因此他決定大玩一場,等以後再抽時間去想寶箱的事情。
在離村鎮三英里的地方,渡船在樹木叢生的山谷口靠岸停泊。他們一窩蜂地湧上岸,不久樹林中,高崖處到處都回蕩著孩子們的歡歌笑語,什麼能讓他們汗流浹背,精疲力盡,他們就玩什麼。漸漸地,那些亂跑的小傢伙回到營地,味口大增,見到好吃的東西就飽餐一頓。飯後,他們在橡樹蔭下休息,邊談話邊恢復體力,後來有人大喊:
「誰打算到洞里去玩?」
大家都準備去。一捆捆蠟燭拿了出來,大家立即歡快地開始爬山。洞口在山坡上——形狀像大寫的字母A。巨大的橡木門沒上門閂,裡邊有個小室,寒氣逼人,四周是天然的石灰岩牆壁,上面水珠晶瑩透亮。站在這黑暗的地方,看著陽光下綠瑩瑩的山谷真是既浪漫,又神秘。很快大家忘卻這裡的美景,又嘻鬧起來,蠟燭一點亮,有些人撲上去就搶走,隨後就是一陣英勇的你爭我奪的自衛反擊戰,要不了多久蠟燭要麼被打翻,要麼就被吹滅,接著大家發出一陣鬨笑,又開始新的追逐。可是凡事都有個完,隨後大家一個接一個順著主要通道的陡坡往下走,那一排燭光照得高聳的石壁模模糊糊,燭光幾乎能達到頭頂上六十英尺兩壁相連的地方。這條主通道寬不過八到十英尺,每隔幾步兩旁就有高聳而又狹窄的通口叉出去,——因為麥克道格拉斯山洞是個通道交錯的大迷宮,不知通往何處,有人說你在這錯綜複雜的裂口和崖縫中一連走上幾晝夜都找不到山洞的盡頭;你盡可以一直往下走,往深處里去,大迷宮套小迷宮,一個也走不到頭。沒有人真正熟悉這個山洞。要熟悉它是不可能的事情。大多數年青人都知道一點,但習慣上沒人敢再往裡邊多跑一點,湯姆·索亞和別的人一樣也不過只知道一點而已。
他們一行人沿主通道大約走了四分之三英里,然後三三兩兩、成群結伴鑽進了叉道,奔跑在陰森的長廊里,在拐彎的地方時常彼此相互偷襲。小隊的人可以互相閃避,半個小時內不會迷路。
漸漸地,一組組的人零星地回到洞口,喘著氣,樂滋滋的,從頭到腳,都是蠟燭油,身上蹭滿了泥土,完全沉浸在一天的快樂之中,這時他們吃驚地發現光顧著玩,沒注意時間,天馬上就要黑了。鍾已噹噹地敲了半個小時,這樣結束一天的探險活動很浪漫,因此大家很滿意。當渡船載著興高采烈的遊客啟錨時,除船老大外,沒人有浪費時間的感覺。
渡船的燈光一搖一閃從碼頭邊經過時,哈克已經開始守夜了。他沒聽見船上有什麼聲音,那群年青人現在不聲不響,好像累得要命。哈克不知道這是條什麼船,隨後他不再想船的事,專心致志於守夜。晚上起了雲,天色越來越暗,10點時,車輛的聲音停止了,四處的燈火開始熄滅,行人也都散盡,整個村莊進入了夢鄉,只有這個小傢伙,獨自一人空守寂寞,與魔鬼作伴。11點鐘,客棧也熄了燈,現在到處一片漆黑。哈克等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得乏人,可仍無動靜,他開始動搖了,還守在這裡有什麼用呢?真有用嗎?不如回去睡覺算了。
突然他聽到了動靜。他立即全神貫注地聽著,小巷的門輕輕關上。他連跑帶跳來到磚廠拐彎的地方,這時兩個男人從他身邊一掠而過,其中一人腋下挾著件東西,一定是寶箱!他們是在轉移財寶啊!現在不能叫湯姆,否則太傻了,那兩個人會逃跑。一旦跑了再也不要指望能找到他們。對,他要盯著他倆,跟在後邊走,靠夜色來掩護自己。哈克心裡邊合計著,邊光著腳溜出去,像貓似的跟在那兩人後頭,離得不遠不近,始終保持著能看見他們就行了。
他們順著沿河的街道走了三個街區后,向左轉上了十字街,然後徑直往前來到通向卡第夫山的那條小路。他們又上了這條路,經過半山腰的威爾斯曼的老房子,仍一直往上爬。好吧,哈克心裡想,他們會把寶箱埋在石坑裡。可那兩個人卻經過老石坑,爬上了山頂他們一頭鑽進了茂密的漆樹之間的一條小路,一下子就消失在黑暗中。哈克靠上去縮短了距離,因為那兩人現在絕不會看見他。他小跑一陣,擔心跑得太快;然後又放慢腳步,他向前走了一段路后,就停下來,聽一聽,沒聲音;除他呼呼的心跳聲音外,什麼也聽不到。山那邊傳來貓頭鷹的叫聲——不祥的聲音!可是卻沒有腳步聲。老天啊,什麼都不見了!他正想拔腳去追,這時不到四英尺的地方,有個男人在清嗓子。哈克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他強忍著,站在那裡好像打擺子似的直抖,直抖得要摔倒在地上。他知道他在什麼地方。現在他在離道格拉斯寡婦家庭院的階梯口不到五步遠的地方。這很好,就讓他們在這裡埋寶吧,這裡找起來不難。
一個聲音傳來,很低很低,是印第安·喬的聲音:
「他媽的,她家裡也許有人——這麼晚還亮著燈。」
「我看不到有什麼燈亮。」
這是那個陌生人的聲音——那個鬧鬼的房子里的陌生人。哈克的心一陣冰涼——那麼這就是復仇!他這時的念頭就是一溜煙地逃掉,他突然想起道格拉斯寡婦不止一次地待他很好,這兩個傢伙說不定想謀害她呢?他真希望自己有膽量去向她報個信,可他曉得他不敢那樣做,因為那兩個傢伙可能會來把他逮住。這一切都在他腦子裡飛逝即過,一切都發生在那陌生人和印第安·喬談話的間隙。接著喬說:
「樹叢擋住了你的視線,往這邊看——這下該看見燈光了吧,對不對?」
「是的,看見了。我覺得確實有外人在那裡,最好別幹了吧。」
「別幹了,那怎麼行,再說我就要離開這個國家,一去不回頭,如果放棄這次行動,下次連機會都沒有了,我再說一遍,以前已經跟你說過了,我根本不希罕她那幾個小錢,你把錢拿去得了。可她丈夫對我太刻薄了——他多次是那樣凶我——就因為他是治安官,說我是流氓,還不止這些,我說的還不到他對我乾的一百萬分之一多。他讓人用馬鞭抽我,像打黑人那樣,就在監獄的前面抽我,讓我在全鎮人面前示眾!挨馬鞭抽,你懂嗎?他死了,倒便宜了他,不過他欠我的我一定要從他女人這裡得回來。」
「啊,可別殺死她!別那麼干!」
「殺人!誰說過要殺人?要是他在,我真要殺了他,可不是弄死她。想報復女人,用不著要她的命——那太蠢了,你只要毀她的容就行,你扯開她的鼻孔,把耳朵弄個裂口,讓她看上去像個豬。」
「天哪,那可是……」
「收起你的高見!這樣對你最保險。我把她綁在床上,如果她因流血過多而一命嗚呼,那能怪我嗎?就是她死了,我也不會落淚的。老兄,這事你得幫我——看在我的面子上——叫你來就是干這個——我一個人也許幹不了。你要是縮頭不幹,我就宰了你,明白嗎?要是非宰你不可,那我也要治死那個女人——這樣一來,我想決不會有人知道這事是什麼人乾的。」
「好,該殺就殺吧,這就去干。越快越好,我渾身發抖。」
「現在下手?還有外人在也不怕?聽著,你有點可疑,現在不行。得等裡邊的燈滅了才能動手——用不著這樣急。」
哈克覺得隨後會有一陣沉默,這種沉默要比任何口頭上說說殺人還要可怕。因此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往後退。他每退一步,靠單腿用力,身子先往一邊傾,然後又傾向另一邊,有時差點栽倒,然後小心地站穩腳跟,接著以同樣的方式,冒同樣的危險再挪另一隻腳,就這樣左右輪換著往後退——突然一根小樹枝啪地一聲被踩斷!他憋住氣,聽了聽。沒有異樣的響聲——只有絕對的安靜。他感到謝天謝地,現在他退回到兩堵牆似的綠樹之間的小道上,轉身時非常小心,好像是一艘船在調頭——然後步伐敏捷而又謹慎地往回走去。到了石坑那邊,他覺得安全了,拔腿就跑,一路飛奔。一直跑到威爾斯曼家門口才停下來。他怦怦地敲門,接著老人和他那兩個健壯的兒子從窗戶里探出頭。
「怎麼搞的?是誰在敲門?你想幹什麼?」
「開門讓我進去——快點!我會全告訴你們。」
「嗯?你是誰?」
「哈克貝利·費恩——快點,讓我進去!」
「確實是哈克貝利·費恩,不過,沖你這名字,不會有很多人家願意開門。孩子們,我們快開門讓他進來,看是什麼麻煩的事情。」
「請別告訴別人說是我講的,」哈克進門就說,「請您務必保密,否則人家一定會要我的命。那寡婦有時對我很好,我一定要講出來,也願意講出來,您可千萬不要對人說是我講的。」
「哎呀,他確實有事情要講,否則不會這樣的!」老人大聲說,「孩子,說出來吧,這兒沒人會講出去的。」
三分鐘后,老人和他的兒子帶好武器上了山。他們手裡拿著武器,踮著腳進入了綠樹成蔭的那條小路。哈克跟他們只走到這裡,就沒再往前去。他躲在一塊大圓石後面,靜靜地聽著。經過一陣沉默,哈克等急了,突然傳來爆炸聲和喊聲。
哈克不等了解詳情,跳起來拚命地衝下山坡。
第三十章湯姆和貝基山洞被困
星期天早上天剛剛有點蒙蒙亮,哈克就摸上山,輕輕地敲著老威爾斯曼家的門。裡面的人還在睡覺,可是由於夜裡那樁驚人的事情,大家變得十分警惕,窗戶里傳出了一句問話:
「是誰呀?」
哈克有點驚魂未定低聲答道:
「請讓我進去吧!是哈克·費恩呀!」
「哦,是你呀,只要你來,白天、黑夜都歡迎你!」
這個流浪兒以前從沒聽過這樣的話,這也是他有生以來聽到的最快樂的話。他想不起來以前有沒有人對他說過「歡迎」一詞。門鎖很快打開了,他走了進去。主人讓哈克坐下,老人和兩個大高個孩子很快穿好衣服。
「喂,好傢夥,我想你一定餓極了。太陽一出來,早飯就好了,咱們可以吃上一頓熱氣騰騰的飯,你儘管放心吧!我和孩子們指望你昨晚到我的家來過夜呢。」
「我嚇得不得了,」哈克說,「我跑了,一聽見槍響我就跑了。一口氣跑出去有三英里。你瞧,我回來是想問問情況,乘天沒大亮來是怕碰上那兩個鬼東西,死也不願碰上。」
「嗯,可憐蟲,看上去昨晚的事情確實讓你受了不少苦——吃完早飯後,這裡有張床鋪,你可以睡上一覺。那兩個傢伙還沒死,孩子,真不隨人願。你瞧,我們照你說的,知道該在什麼地方對他們下手,所以我們踮著腳走到離他們只有十五英尺的地方——可那綠樹叢黑的像個地窟——而這時我覺得要打噴嚏,真是倒霉透了!我想憋住,可不管事,結果打了個噴嚏!我是端著槍走在頭裡的,我驚動了那兩個壞蛋,他們沙沙地鑽出小路往外走,我大聲說,『孩子們,開火!』
對著沙沙聲的地方就放了一陣子槍,孩子們也開了槍,可那兩個惡棍卻溜了,我們穿過樹林一直追過去,我想我們根本沒打著他們。他們跑的時候也都放了槍,子彈從我們身邊嗖嗖地飛過去卻沒有傷著我們。他們跑遠了,我們就沒有再追上去,只是下山去叫醒了警官。他們調集了一隊人馬,部署在河岸上,擔任守衛工作。等天亮后,警長還親自帶一幫人到森林去搜查。我的兩個兒子也要跟他們一起去搜查。我很想知道那兩個傢伙是什麼模樣,這樣搜查起來要好辦些。可是孩子,我想晚上天黑你也沒看清他們長相,對嗎?」
「不,我在鎮上見過他倆,還跟蹤過他們。」
「太棒了!說說看——孩子——說出他們的特徵來!」
「一個是又聾又啞的西班牙人,有一兩次他來過這裡,另外一個長相難看,衣衫襤褸——」
「孩子,這就夠了,我們認識那兩個傢伙。有一次在寡婦家後面的樹林中碰到過,他們卻偷偷溜掉了。快去吧,孩子們,去告訴警長——明天早晨再吃早飯吧!」
威爾斯曼的兩個孩子立即動身出發。他們走出屋子時,哈克跳起來,大聲說道:
「喂,請你們千萬別對任何人講是我走漏的風聲!啊,千萬千萬不要說是我!」
「好,你不讓說,就不說,可你總該讓人家知道你的功勞呀!」
「不不不,請不要講!」
兩個年青人走後,威爾斯曼老人說:
「他們不會說出去,我也不會的。可你為什麼不願讓人知道呢?」
哈克沒別的理由,他只是說他認識其中一人,不想讓那人知道是他本人在和他作對,否則肯定要送命的。
老人再次表示要替他保守秘密,說道:
「孩子,你怎麼會盯梢他倆呢?是不是他們可疑?」
哈克沒作聲,心裡卻在精心編造,好回答他提出的問題。
他說:
「您瞧,我是個無可救藥的壞傢伙,至少大夥是這麼說我的,我也不覺得委屈——有時為了想這個問題,好改一改自己,結果弄得睡也睡不著,昨天晚上就是這樣。我睡不著,大約午夜時來到街上,想著這件事,後來走到禁酒的客棧旁那個老磚廠時,我就靠在牆上又在想這樁事情。嘿,真巧這時那兩個傢伙悄悄從我身邊溜過,腋下夾著東西,我想一定是偷來的。一個傢伙抽著煙,另外一個要接火。他倆就停在我前邊不遠,雪茄煙的火光照亮了他們的臉。借著火光,我認出了那個長白鬍子、眼睛上戴著眼罩的傢伙是又聾又啞的西班牙人,另外一個傢伙,有點迂腐,衣衫襤褸。」
「雪茄的火光能讓你看清他衣衫襤褸嗎?」
這一問倒一下子難住了哈克。過了片刻后,他又說:
「嗯,這不太清楚——不過我好像是看清了。」
「然後他們繼續往前走,而你——」
「對,跟在他們後面,是這樣的,我想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壞事——他們那樣偷偷摸摸的,實在有點不對勁。我一直跟到寡婦家院子的階梯那裡,站在黑暗裡聽見一個人在替寡婦求饒,可那西班牙佬發誓破她的相,就像我告訴您和您那兩個……」
「什麼,這些是那個又聾又啞的西班牙人說的!」
哈克又犯了一個大錯誤!他一直不想讓老人知道——哪怕是一點點——西班牙人的情況,儘管他十分小心,可那張舌頭就是不聽話,似乎有意給他添麻煩,他幾次都想擺脫窘境,可老人盯著他,結果弄得他一次又一次露了馬腳。隨後老人說:
「孩子,別怕我。我不會傷害你一根頭毛。相反我要保護你。這個西班牙人既不聾也不啞,你無意中說了出來,現在瞞也來不及了。你了解那個西班牙人的一些情況,你想隱瞞?相信我——告訴我吧!請相信我——我不會翻臉不認人的。」
哈克看了看老人那雙真誠的眼睛,過了片刻彎過身去,對著老人低聲耳語道:
「那不是西班牙人,是印第安·喬啊!」
威爾斯曼聽后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片刻后他說:
「現在事情全明白了。你當時說什麼撕開鼻子,把耳朵弄個缺口之類的事情,我當時還以為是你自己故意編出來的,白人們報仇不會這樣做的。可這事是涉及到印第安·喬,那就完全不同了。」
吃早飯時,他倆繼續談論那事,談話中老人說上床睡覺前,他和兒子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提著燈到階梯附近看看有沒有血跡,結果血跡沒看見,倒找到了一大捆子——。
「一捆什麼?」
這幾個字,就像閃電一般快地從哈克嘴中突然脫口而出,他顯得很吃驚,嘴唇發白。他眼睛瞪得溜溜圓,張著口在等回答。威爾斯曼吃了一驚——瞪著哈克——三秒——五秒——十秒——然後答道:
「是強盜作案工具。唉,你怎麼了?」
哈克一下子放鬆下來,微微喘著氣,有一種說不出的如釋重負感,威爾斯曼嚴肅地看著他,顯得迷惑不解,然後接著說:
「是啊,那是捆強盜作案的工具。你好像放心多了。可你剛才怎麼突然變了色!你以為我們找到了什麼?」
哈克被逼問得夠嗆——老人用質疑的眼光盯著他——他真願用一切來換一個似乎能站住腳的答覆——可就是想不出來怎麼說好——質疑的眼睛盯得他入骨三分——他不知不覺地想出了理由——這由不得他再三斟酌。於是,他硬著頭皮,捏著嗓子說:
「主日學校用的教材,也許是的。」
可憐的哈克顯得十分難過的樣子,不苟言笑,可老人卻開懷大笑,笑得渾身上下直發抖。最後,他還說這種大笑就等於到手的錢,因為笑口常開無病無災。他接著補充道:
「可憐的小夥子,你臉色發白,氣色不正,怪不得,你有點發飄,站不穩。不過會好起來的,我想你只要休息休息,睡睡覺,就好了。」
哈克一想到自己是只笨鵝,激動得差點露出馬腳,他不免有些懊惱。自他在寡婦家的階梯處聽到那兩個傢伙說話后,就不再認為從客棧中拿出來的包裹里有財寶。不過這只是他的猜想,可他並不曉得——裡面確實沒有財寶——結果在老人提及一捆東西時,他就沉不住氣了。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挺高興的,至少他現在知道「這捆」毫無疑問不是他要的「那捆」,這下他心裡十分高興,舒服極了。實際情況也都在朝他希望的方向發展。那財寶一定還在二號里,那兩個傢伙當天會被捉住,關到牢里去,而他和湯姆晚上會不費吹灰之力,就弄到那些金子,根本用不著擔心會有人來打攪。
早飯剛吃完,就有人來敲門。哈克跳起來找藏身的地方。他不想讓任何別的人把他和最近發生的事情聯繫起來。威爾斯曼讓幾個女士和紳士進了門,道格拉斯寡婦也來了。老人還看見有一群人正在往山上爬——以便好看清楚那階梯,原來人們已經知道這事了。
老人只好把晚上發生過的情況向在坐的人講了一遍。寡婦因免遭迫害,也痛痛快快地把她的感激之情說了出來。「夫人,別提這事了,還有一個人比我和孩子們做得更多,更值得你感謝。不過他有言在先,不讓我說出他的名子,要不是他,我們不會到你那裡去。」
大家的好奇心一下子轉到了這方面,但老人守口如瓶,只讓大家牢牢地記住這事,再由他們傳遍全城,可就不說出這人是誰。寡婦知道了一切后說:
「我上床睡覺,在床上看書,外面吵吵鬧鬧我卻睡著了。你們怎麼不來把我叫醒?」
「我們覺得沒那必要,那些傢伙不可能再回來,——他們沒了作案工具。叫醒你,把你嚇個半死又何必呢?後來我派了三個家奴守著你的房子,一直守到天亮。他們剛才回來。」來的人越來越多,老人一遍又一遍地對大家講晚上發生的事情,花了有兩個多小時才算結束。
走讀學校放假,主日學校也不上課,可是去教堂的人卻很早就到了。那樁驚人的事情已經是滿城風雨。有消息說,那兩個壞蛋現在連影子都見不著。做完佈道,法官撒切爾的夫人同哈潑夫人一道隨著人群順著過道往外走,邊走邊說:
「我那貝基難道要睡一整天不成?我料到她累得要命。」
「你的貝基?」
「對呀,」法官太太看上去很吃驚,「昨晚她不是和你住在一起的嗎?」
「和我住的,不,沒有。」
撒切爾太太臉色發白,癱坐在一把椅子上。這時波莉姨媽從她身旁走過,愉快地邊走邊和朋友聊著。
波莉姨媽說:
「早晨好,撒切爾太太,早晨好,哈帕太太,我家那個鬼小子人不見了。我想我那個湯姆昨晚住在你們家中——不知是在你們哪一家。他現在不敢來教堂做禮拜。我得和他算帳。」
「他沒在我們這兒住過。」哈帕說著,看上去顯得有些不安,波莉姨媽臉上明顯地露出了焦慮的神色。
「喬·哈帕,你早上看到我家湯姆了嗎?」
「沒有,大嬸。」
「什麼時候你最後見過他?」
喬竭力在想,可說不準。往教堂外走的人現在都停下了腳步。到處竊竊私語,人人臉上露出不祥的焦慮。大人們迫不及待地詢問孩子們和老師們。他們都不敢肯定湯姆和貝基是否上了回程的船;當時天黑,沒人想到問一問人是否全到齊了。有個年青人突然說他們仍在山洞裡,撒切爾夫人當即暈了過去,波莉姨媽捶胸頓足地放聲大哭。
這個驚人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弄得大街小巷家喻戶曉,不到五分鐘的工夫,大鐘瘋了似地噹噹直響,全鎮的人都行動起來。卡第夫山事件隨即顯得沒有多大意義,盜賊的事也擺到了一邊去。大家套上馬鞍,給小船配好划手,叫渡船出發,不到半個時辰,全鎮就有二百多個人潮水般順著公路和河流向山洞涌去。
那天下午,林子里好像什麼也沒有,一片沉寂。許多婦女去看波莉姨媽和撒切爾夫人,想安慰她倆,結果大家一齊罵個不停,這要比安慰人的話更頂用。這一夜全鎮顯得十分沉悶,大家都在等消息;但當黎明最後來臨時,所有的消息都是一句話:「再送些蠟燭去——送些吃的。」
撒切爾夫人幾乎神經失常,還有波莉姨媽也是。撒切爾法官從洞中派人傳來令人鼓舞的好消息,可這一點也不能引起大家的興緻。天快亮時老威爾斯曼回了家,他渾身滴滿蠟燭油,蹭滿泥土,差點累得精疲力竭。他看見哈克仍睡在那張床上,燒得昏過去。醫生們都去了山洞,因此道格拉斯寡婦來負責照看他。她說她對他一定會盡全力,哈克是好孩子還是壞孩子,或者不好不壞,那是另一回事,但他屬於上帝,上帝的任何東西都應該受到重視。威爾斯曼說哈克有優點,寡婦說:
「的確如此,那就是上帝給他留下的記號,上帝從沒有放棄給人留下良好的記號,凡經他手的人,都有良好記號。」
還沒到下午,三三兩兩的人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林里,那些身強力壯的人還在山洞裡搜索。傳來的消息只是說以前山洞裡沒人去過的地方,現在大家都在搜,就連一個角落,一處裂隙都要徹底地過一遍,錯綜複雜的迷宮中人們鑽來鑽去,老遠就能看見到處燈光搖曳,喊聲、槍聲回蕩在陰森可怖的通道里。有個地方,一般遊客很少去,人們發現貝基和湯姆的名字用蠟燭煙熏在石壁上,不遠處還有一截油乎乎的髮帶,撒切爾夫人認出這是貝基的東西,痛哭流涕。她說這是她女兒留給她的最後一點遺物,再也沒有什麼別的想頭比這更寶貴,因為當那可怕的死亡降臨時,這件東西最後離開她的孩子。有人說洞里遠處的地方不時有微光閃動,然後就是大喊大叫聲,接著一二十個男人排著隊鑽進聲音蕩漾的通道——結果照例是空歡喜一場,孩子並不在那裡,亮光原來來自搜尋人的燈光。
漫長的三天三夜過去了,令人焦慮,令人乏味,全村陷入絕望,茫然不知所措。沒有心情干別的事,就連碰巧發現禁酒客棧老闆私自藏酒這樣令人震驚的事情,眾人們幾乎都沒勁頭。哈克清醒的時候,斷斷續續地把話題扯到客棧上,最後問道——心裡隱約覺得會有最壞的事情——他發病期間,在禁酒客棧里是否找到了什麼。
「沒錯,是找到了點東西。」寡婦道。
哈克一下子從床上吃驚地坐起來,眼睛睜得溜圓。
「是什麼?找到了什麼東西?」
「是酒啊!——現在客棧被查封了。躺下來,孩子——你確實嚇了我一大跳呀!」
「就告訴我一樁事——就一樁事,求您了!那是湯姆·索亞發現的嗎?」
寡婦突然哭起來。「安靜點,安靜點,孩子,安靜點!我早就跟你說過了,不要講話,你現在病得很厲害,很虛弱!」
除酒之外,沒發現別的東西。如果找到的是黃金的話,大家準會大談特談。足見那財寶是永遠找不到了——永遠找不到了!可是她為什麼會哭呢?她居然哭,真是不可思議。
哈克迷迷糊糊地想著這些問題,感到十分疲倦,就睡著了。寡婦自言自語道:
「唉,他終於睡了,可憐的孩子。是湯姆·索亞找到的!可遺憾的是沒人能找到湯姆·索亞!更糟的是沒有幾個人還抱有希望或有力氣去繼續尋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