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哥倫比亞特區華盛頓(2)

第一部 哥倫比亞特區華盛頓(2)

第六章

梅森過日子的房間很安靜,但有它自己輕柔的脈動,那是給梅森送氣的呼吸器的哩哩聲和「嘆息」聲。屋子很黑,只有巨大的魚缸亮得耀眼。缸里有一條外國海鱔轉來轉去,畫著永遠畫不完的8字,投下的影子像一條黑帶在屋子裡晃動。

梅森編成辮子的頭髮像鱗甲一樣搭在呼吸器殼上,遮住了胸口。床的一頭抬了起來,一組管子吊在他臉面前,像牧神的排蕭。

梅森的長舌頭從牙齒後面伸出,在最後的管子上卷了卷,隨著呼吸器下一次的呼吸吹了一下。

牆上話筒里的聲音立即回答:「什麼事,先生?」

「要《閑話報》。」話里的唇音發不出來,但聲音深沉洪亮,是廣播里的那種。

「第一頁是……」

「不用你讀,用反射器投射。」構森的話里沒有唇音。

一個架高了的監視器的大屏幕咔咔地響了。《閑話報》的紅色報頭出現,藍綠色的熒光轉成了粉紅色。

「死亡天使克拉麗絲·史達琳,中央情報局的殺人機器。」梅森經過三次呼吸器緩慢的送氣念道。他可以放大插圖畫面。

他只有一隻手伸在被單外面。那手動了、起來;像一隻灰白色的蜘蛛蟹一樣爬著。主要靠手指頭的動作,而不靠那消瘦的胳臂的力氣。梅森不大能轉動腦袋去看,只靠拇指、無名指和小指推著食指和中指像觸角一樣前進。那手找到了遙控器,靠了它他可以伸縮鏡頭和翻頁。

梅森讀得很慢。他唯一的眼睛上的護目鏡每分鐘發出兩次輕微的噝噝聲,把潮氣噴到他沒有眼險的眼球上,常常使鏡頭模糊。他花了20分鐘讀完了主要文章和側欄文章。

「放上x光片。」他讀完后說。

巨大的x光片要在監視器上清楚顯示必須有光台①。一會兒之後出現了一隻人的手,顯然受到過傷害。又一個鏡頭,展示出那手和整個胳臂。附在x光上的箭頭指出手肘與肩頭之間的肱骨上有一個陳舊性裂口。

①一種桌面由透光材料製成,下設光源的特殊用途的桌子。

梅森看著那鏡頭,一連經過了幾次呼吸。「把信投射上來。」他終於說。

屏幕上出現了精美的印刷體字,經過放大,顯得怪誕。

親愛的克拉麗絲,梅森讀道,我滿懷熱情地注視著你所受到的羞辱和公開的作踐……那聲音的節奏刺激起了梅森對往昔的回憶,那回憶繚繞著他、繚繞著他的床和房間,撕開了他無法講述的夢的瘡疤,驅使他的心跳超過了呼吸的速度。呼吸器意識到他的激動,加快了給他肺葉輸氣的速度。

他以他那痛苦的速度在開動著的機器上讀完了信,像在馬背上讀著。他閉不上眼睛,但是讀完之後他的注意力離開了眼睛後面,想了一會兒,這時呼吸器緩慢下來。然後他吹了吹管子。

「在,先生。」

「聯繫國會議員費爾默。給我耳機,把揚聲話筒打開。」

「克拉麗絲·史達琳。」他在下一次機器容許他說話時說,說那名字時爆破音有問題,他卻應付得很好,把所有的音都發了出來。他在等候電話時打了一會兒磕睡。海繕的影子在他的被單上、臉上和盤起的頭髮上爬動。

第七章

華盛頓和哥倫比亞特區的聯邦調查局辦事處大樓叫做鷹師,因為此處南北戰爭時的醫院旁邊聚集過一大群兀鷹。

今天在這兒聚集的人是藥物管理局、煙酒火器局和聯邦調查局的中層管理人員,是來討論克拉麗絲·史達琳的命運的。

史達琳一個人站在她上司辦公室里的厚絨地毯上。她能聽見自己腦袋上繃帶下的脈搏怦怦跳動,在脈搏之外她也聽見了隔壁會議室毛玻璃門后悶沉沉的談話聲。聯邦調查局碩大的局徽和玻璃上的金字格言「忠誠、勇敢、廉潔」顯得燦爛輝煌。局徽後面的聲音帶著情緒時起時伏。別的話她聽不清,卻聽得出自己的名字。

大樓俯瞅著一汪潭水,那水裡可以划船,可以通向麥克奈爾要塞。被控刺殺林肯的暗殺集團就是在那兒被絞死的。

史選琳的腦子裡閃過她見過的照片,碼麗·薩拉特從她自己的棺材邊經過,上了麥克奈爾要塞的絞架,戴上了頭套,在活動翻板上站住了。她的裙擺被拴在腿上,以免在發出轟隆聲往黑暗裡墜落時出現不雅的場面。

史達琳聽見隔壁的人們站起身子、椅子擦著地板的聲音。現在他們魚貫而入,進了這間辦公室。有些面孔她是熟悉的。天呀,努南來了!那是整個調查部門的一號人物,獨裁者。

還有她的仇家,從司法部門來的保羅·克倫德勒。長脖子、兩個圓耳朵高高伸在腦袋上,像土狼一樣。克倫德勒是個野心家,是督察長身旁的後台人物。自從7年前她先於克倫德勒擊斃了系列殺人犯野牛比爾,辦成了那樁有名的案子之後,他一有機會就往她的人事檔案里滴毒汁,還對職業考評委員會的耳朵說了許多悄悄話。這些人一個都沒有跟她一起上過火線,一起使用過拘票,一起經歷過槍林彈雨,一起從頭髮里梳掉過玻璃碴子。

這些人誰都沒有看她,後來又都突然望著她,好像一大群人羞怯怯地走著路;突然都轉身望著身邊的瘸子。

「坐下,史達琳特工。」她的上司克林特·皮爾索爾揉著自己粗大的手腕,好像被手錶擦傷了手。

他避開她的目光,只對面向窗戶的一張圈手椅做了個手勢。質詢會上的這個座位可不是個光彩的地方。

7個人一直站著,在明亮的窗戶前呈現黑色的剪影輪廓。此刻史達琳看不見他們的面孔,可是在光亮下卻能看見他們的腿和腳。5個人穿的是系帶子的厚底便鞋,就是攀上了華盛頓高位的農村滑頭們常穿的那種。有一雙是湯姆·麥克安翼狀鑲頭皮鞋,配上可發姆革的鞋底。七雙鞋中有幾雙是福祿盛翼狀鑲頭皮鞋。空氣里有一種穿熱了的皮鞋的鞋油味。

「萬一這裡有你不認識的人,史達琳特工,這是局長助理努南,我相信你知道他是什麼人。這是藥物管理局的約翰·埃爾德雷奇,煙酒火器局的鮑勃·斯尼德;市長助理本尼·霍爾庫姆;我們的職業責任檢察員拉金·溫賴特,」皮爾索爾說,「保羅·克倫德勒——你當然認識——是從司法部督察長辦公室以非官方身份來的。保羅來參加我們的會議是對我們的一番好意,是來幫助我們克服困難的。他在場,可是他也不在場,你要是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史達琳明白系統里有句話的意思。聯邦檢察員是在戰爭結束之後到戰場上來對傷員補刺刀的。

幾個腦袋的黑輪廓點了點,打了招呼。男人們伸長了脖子端詳了一下這個他們來為之開會的女人。好一會兒工夫沒有人說話。

鮑勃·斯尼德打破了沉默。史達琳記得他是煙酒火器局的編造專家,威科市大衛教派的災難發生后,就是由他去圓場子的。他是克倫德勒的哥兒們,據說也是個向上爬的角色。

「史達琳特工,你已經看見了報紙和電視上的報道,大家普遍認為是你殺死了伊芙爾達·德拉姆戈。你在一定程度上被看做了魔鬼。」

史達琳沒有回答。

「史達琳特工?」

「我跟新聞沒有關係,斯尼德先生。」

「那女人抱著孩子,這種情況所引起的問題你可想而知。」

「不是抱著,是掛在她胸前,她的手臂和手都在孩子身下的毯子下面,她在那兒有一把麥克10。」

「你見過屍體解剖報告沒有?」斯尼德問。

「沒有。」

「可是你從沒有否認是你開的槍。」

「你以為你們還沒有找到替罪羊,我就會賴賬嗎?」她轉身對自己的上司說,「皮爾索爾先生,這是一次友好的會議,是吧?」

「絕對友好。」

「那麼斯尼德先生為什麼帶著錄音器械?工程部門多年以前就已經不再生產那種領帶夾子式的話筒了。他的胸袋裡有一個F—伯德在錄著音。現在我們彼此到辦公室串門都帶錄音機了嗎?」

皮爾索爾臉紅了,如果斯尼德帶了錄音機,那就是最嚴重的欺詐。但是誰也不願意讓自己要求斯尼德關機的聲音被錄下來。

「我們並不需要你表態或是指責,」斯尼德氣得白了臉,說,「我們到這兒來是幫助你的。」

「幫助我幹什麼?你們的機關給我們的辦公室來了電話,要我們幫助你們搞這次突擊。我給了伊芙爾達兩次放棄抵抗的機會。她在嬰兒毛毯下面藏了一支麥克10,已經開槍殺死了約翰·布里格姆。我希望她放棄抵抗,她不肯。是她先對我開了槍我才對她開槍的,她死了。你也許需要檢查一下你的錄音。」

「你事先預知伊芙爾達會到那兒去嗎?」埃爾德雷奇追問。

「事先知道?是布里格姆在去那兒的路上在貨車裡告訴我的:伊芙爾達要在一間武裝保護的實驗室里製冰毒。對付伊芙爾達是布里格姆給我布置的任務。」

「記住,布里格姆已經死了,」克倫德勒說,「伯克也死了,兩人都是出色的特工,已經無法在這兒承認或是否認什麼了。」

聽見布里格姆的名字從克倫德勒嘴裡說出,史達琳覺得噁心。

「我不會那麼容易就忘記布里格姆的死的,克倫德勒先生。他確實是個出色的特工,也是我的好朋友。可他要求我對付伊芙爾達是事實。」

「你跟伊芙爾達以前有過糾葛,布里格姆還能叫你對付伊芙爾達嗎?」克倫德勒說。

「好了,保羅。」克林特·皮爾索爾說。

「什麼糾葛?」史達琳說,「我抓過她一次,可並沒有跟她動過武。她以前被捕時跟別的警官動過武,可我以前抓她,她從沒有跟我動過武。我們還談過話——她是個聰明人。我們彼此都很文明。我真希望現在還能這樣。」

「你說過你要『收拾她』的話嗎?」斯尼德說。

「我接受了布置給我的任務。」

市長辦公室的霍爾庫姆跟斯尼德碰了碰頭。

斯尼德拋材料了。「史達琳小姐,我們從華盛頓警局的博爾頓警官那兒得到的材料是,你在去突擊的路上在貨車裡介紹德拉姆戈太太時用了煽動性的言辭。你對此有什麼說法?」

「我按布里格姆特工的指示對別的官員們進行解釋。我說伊芙爾達有使用暴力的歷史,說她總帶著武器,說她的HIV呈陽性反應。我說我們要給她機會讓她和平繳械。我要求必要時給我強力支援。這工作是沒有多少人會自願乾的,我可以告訴你。」

克林特·皮爾索爾做了一次努力。「在克里普幫的車被打壞,一個傢伙跑掉時,你看見那車晃動了,也聽見車裡有嬰兒在哭,是嗎?」

「不是哭,是尖叫。」史達琳說,「我舉起手叫大家停止射擊,自己離開掩護,走了出去。」

「那是違反野戰規程的。」埃爾德雷奇說。

史達琳沒有理他。「我做好戰鬥準備,向那車走去,手裡拿著槍,槍口向下。馬克斯·伯克躺在車和我之間,有個人跑了出來,給他紮上了繃帶。伊蕪爾達帶著嬰兒出來了。我叫她舉起手來,說的話大體是,『伊蕪爾達別亂來』。」

「她開了槍,你開了槍,她馬上就坐了下來,對嗎?」

史達琳點點頭。「她雙腿一軟在路上坐下,身子彎到孩子身上死掉了。」

「你抓起孩子向水管跑去,表現你的關心。」皮爾索爾說。

「我表現了什麼我不知道,孩子滿身是血,我不知道那孩子的HIV是否呈陽性反應。我知道伊英爾達是的。」

「你知道你的子彈可能傷著了孩子。」克倫德勒說。

「不,我知道我的子彈是往哪兒打的。我有說話的自由嗎,皮爾索爾先生?」

皮爾索爾的眼睛沒有對著她。她說了下去。

「這次突擊一團糟,很醜惡。把我放到那麼個處境,叫我或是選擇死亡,或是選擇對抱著孩子的女人開槍。我做了選擇」而我不得不做下的事叫我憤怒。我殺死了一個帶著嬰兒的女人,那是連低等動物也不會幹的事。斯尼德先生,你也許需要再檢查一下你的錄音帶,就是我承認這一點的那部分。我叫人置於那種處境,我感到深惡痛絕。我對現在的感覺也深惡痛絕。」她驀然想起了仆倒在路上的布里格姆,她扯得太遠了。「可現在我看見你們諸位對此事避之惟恐不及,這真叫我忍心。」

「史達琳。」皮爾索爾不高興了,第一次望著她的臉。

「我知道你還沒有機會寫你的述職報告,」拉金·溫賴特說,「在我們複查……」

「不,先生,述職報告已經寫好了,」史達琳說,「有一份正送往職業責任調查部。如果你們不願等,我身邊還有一份。我的行動和所見全寫在了上面。你看,斯尼德先生,它一直就在你手上。」

史達琳看得太清楚了,意識到了一個危險信號,有意識地放低了聲音。

「這次襲擊出錯有幾個原因。煙酒火器局的內線對嬰兒的地點撤了謊,因為急於讓我們把襲擊搞了——想搶在大陪審團在伊利諾伊州的開庭之前。而且,伊芙爾達·德拉姆戈已經知道我們要襲擊。她把錢放在一個提包里,冰毒放在另一個提包里,都拿了出來。她的呼機上還有WFUL電視台的號碼。她在我們到達之前5分鐘就接到了手機通知。WFUL電視台的直升機也跟我們同時到達了。你們應該要求WFUL電視台交出電話錄音帶,看是誰走漏了風聲。那人一定是跟當地有利害關係的人,先生們。如果跟在威科一樣是煙酒火器局或藥物管理局的人泄了密,他們一定會泄露給國家傳媒,而不是當地電視台。」

本尼·霍爾庫姆代表市裡說話了。「沒有任何證據說明任何人泄了密,無論是市政機構或是華盛頓警察局。」

「那得等傳訊之後再說。」史達琳說。

「你拿著德拉姆戈的手機嗎?」皮爾索爾問。

「封存在匡蒂科的資料室里。」

局長助理努南自己的呼機叫了。他對著那號碼皺了皺眉頭,道了個歉離開了會議室。不一會兒他又把皮爾索爾叫了出去。

溫賴特、埃爾德雷奇和霍爾庫姆雙手插在褲袋裡,望著窗外的麥克奈爾要塞。其實,真正需要嚴密監視等待審訊的倒是他們。保羅·克倫德勒捕捉住斯尼德的目光,示意他到史達琳那兒去。

斯尼德把手放到史達琳的椅背上,向她彎下身子。「如果你在聽證會上的證詞是:你從聯邦調查局接受了臨時布置的任務,用你的武器殺死了伊芙爾達·德拉姆戈的話,煙酒火器局就打算簽署一個聲明,說是布里格姆要求你……特別注意伊芙爾達,目的是和平拘捕她。你的武器殺死了她,那得由組織承擔責任。這樣,幾個組織之間就不用為交火時的規定爭吵了。我們也用不著把你在貨車裡介紹伊英爾達為人時過甚其詞、心懷敵意的事報上去了。」

史達琳猛然看見了伊芙爾達·德拉姆戈從門口出來,從車裡出來,看見了她高昂的頭,看見她下了決心,不顧自己的愚蠢和生命的浪費,抱著孩子向逼近自己的人走去,而不是逃避。

史達琳靠近斯尼德領帶上的麥克風清清楚楚地說:「我非常樂意確認伊英爾達就是那樣的性格,她比你強,斯尼德先生。」

皮爾索爾回來了,努南沒和他在一起。他關上了門。「局長助理回辦公室去了,先生們,我宣布會議暫停;以後再用電話跟各位分頭聯繫。」

克倫德勒的腦袋抬了起來。他突然警惕地嗅到了政治的氣味。

「我們得做出某些決定。」斯尼德開始了。

「不,我們不做決定。」

「但是——」

「鮑勃,相信我,我們用不著決定任何事,我以後再跟你聯繫。還有,鮑勃?」

「什麼?」

皮爾索爾一把抓住斯尼德領帶后的電線,狠狠一拽,拽掉了斯尼德幾顆襯衫扣子,把膠帶從他的皮膚上扯了下來。「你要是再帶了電線到我面前來,我就踢你的屁股。」

他們離開時誰也沒有看史達琳一眼,只有克倫德勒例外。

他向門口走去,為了不用看方向,腳在地上擦動著,同時對她轉過臉去,把他那長脖子關節伸到了最大限度,有如一隻土狼在羊群邊窺視著中意的羊,臉上掠過了複雜的饑渴表情。克倫德勒的天性是既欣賞史達琳的大腿,也想挑斷她的腳筋。

第八章

行為科學處是聯邦調查局處理系列殺人案的部門。史達琳的辦公室在大樓底層,那裡的空氣清涼而平靜。裝修人員近年來曾經努力在他們的色盤上選擇可以使這地下室明亮的色彩,其結果並不比殯儀館的化妝更為成功。。

處長辦公室還維持著原來的褐色和棕色,高高的窗戶配著咖啡色的格子窗帘。克勞福德就坐在那兒的辦公桌邊辦公,周圍是亂七八糟的文件。

敲門聲,克勞福德抬頭看見一個叫他高興的人——克拉麗絲·史達琳站在門口。

克勞福德微笑了,從椅子邊站起來。他常和史達琳站著談話,那是他倆給自己的關係擬訂的一種默契的儀式。兩人不用握手。

「我聽說你去醫院看過我,」史達琳說,「抱歉沒有見到你。」

「我正在高興他們那麼快就讓你走掉了。」他說,「告訴我你的耳朵怎麼樣,沒有事了吧?」

「你要是喜歡花椰菜的話,這耳朵倒挺好。他們告訴我說慢慢會消腫的,大部分會消掉。」她的耳朵給頭髮遮住了,她沒有讓他看。

短暫的沉默。

「他們要我對襲擊的失敗承擔責任,克勞福德先生,承擔伊芙爾達·德拉姆戈之死的責任,全部責任。他們都像土狼一樣,可又突然打住了,溜掉了,有什麼東西把他們趕跑了。」

「說不定你有一個天使保護呢,史達琳。」

「說不定有一個呢,你也為這事付出了代價吧,克勞福德先生?」

克勞福德搖搖頭。「請關上門,史達琳。」克勞福德從口袋裡掏出一小包克里內克斯紙巾擦著眼鏡。「只要可能,我倒是願意付出代價的。可我自己沒有條件。要是馬丁參議員①還在位,你也許能得到一點保護……他們這次襲擊白白失去了約翰·布里格姆——就那麼浪費了。要是他們把你再像約翰一樣浪費掉,就太不像話了。我的感覺簡直像是我在把你和約翰往吉普車前面推。」

①史達琳7年前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擊斃了詹姆·伽姆營救出來的人質的母親。見本書前篇《沉默的羔羊》。

克勞福德漲紅了臉,史達琳回憶起他在約翰·布里格姆墓前的刺骨寒風裡的臉。克勞福德從沒有向她講過自己為此事所進行的鬥爭。

「你是做了努力的,克勞福德先生。」

「我做了努力,我不知道你會不會高興。費了一點力。」

費力。「費力」在他們倆的私人辭彙里含有褒義,意味著某種特定的直接工作,澄清了氣氛。只要能夠,他們從不談起困擾聯邦調查局中央的官僚主義。克勞福德和史達琳都像是搞醫療的傳教士,對神學感到膩味,注意力只集中在眼前的娃娃身上。明知道上帝沒有任何幫助,卻一字不提。哪怕是能救5萬伊博②嬰兒的性命,上帝也是不肯降下甘霖的。

②西非奈及利亞東部的一民族。

「你的間接恩人,史達琳,倒是最近給你寫信的那個人。」

「萊克特博士。」她一直意識到克勞福德對那個名字的反感。

「對,就是他,這麼久以來他都躲著我們——溜得無影無蹤,現在卻給你寫了信,為什麼?」

自從欠有10條人命的著名殺人犯漢尼拔·萊克特從孟菲斯的拘留處逃掉,在逃亡過程里又欠下了5條人命之後,7年已經過去。

他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那案子聯邦調查局一直沒有結,在抓住他之前那案子也永遠結不了。在田納西州和其他的司法轄區也一樣。可也沒有指定辦案人員追緝。儘管受害人家屬在田納西州議會哭出了憤怒的眼淚,要求採取行動。

為研究萊克特博士的心理,出版了大本大本的著作,作者大部分是從未跟那位博士直接接觸過的心理學家。還有幾本書,作者是萊克特博士在專業雜誌上譏諷過的心理分析專家。這些人顯然認為現在出頭露面可以安然無恙了。有人說他那種精神異常必然會導致自殺,他甚至可能早已死了。

對萊克特博士的興趣至少在網路空間里還很強烈。網際網路那片濕潤的土地上像蘑菇一樣冒出了許多萊克特理論。聲稱見過博士的人次可以與見過埃爾維斯①的相媲美。騙子們在聊天室和網路陰暗處磷光閃閃的沼澤里肆虐。警局裡關於他的罪行的照片被偷出來賣給收集奇聞秘事的人。這類東西的知名度之高僅次於李福舟的死刑。

①即埃爾維斯·普萊斯利(1936—1977),人稱貓王,美國風扉一時的搖滾歌星。

7年之後博士又露了蹤跡——他那封在克拉麗絲·史達琳被小報送上十字架時寫給她的信。

信上沒有指紋,但是聯邦調查局有理由相信那是真跡。克拉麗絲·史達琳則肯定那是真跡。

「他為什麼這樣做,史達琳?」克勞福德似乎快要生她的氣了。「我從沒有自命比這些搞心理學的傻瓜更理解他。你來給我說說看。」

「他認為我的遭遇會……毀了我,會讓我對聯邦調查局感到幻滅;而他就喜歡看見信仰幻滅,那是他的愛好。就像他喜歡搜集教堂倒塌事件一樣。義大利那次倒塌是在做特別彌撒時發生的,一大堆磚石壓在了老太太們身上;有人還在破磚頂上插了一株聖誕樹。他就喜歡那個。他覺得我有趣,逗著我玩。我在採訪他時他喜歡指出我學業上的漏洞,認為我很幼稚。」

克勞福德從他自己的年齡和孤獨的角度看問題,問道:「你想到過他會愛上你嗎,史達琳?」

「我認為我讓他覺得好玩。事物對他來說不是好玩就是不好玩。他要是覺得不好玩……」

「你曾經感覺到他愛你嗎?」克勞福德很強調認為和感覺的區別,有如浸禮會的人強調完全浸泡①一樣。

①浸禮會主張受洗者必須完全浸泡在水裡,象徵著死去埋葬后重生。

「的確,認識還不久他就告訴過我一些關於我的事情,說得很真實。我認為把認識和知心混淆是很容易的——我們非常需要知心。也許能夠明白兩者的區別就是一種成長。發覺有人根本不喜歡你卻可能了解你是很難受的,而且醜惡。而最糟糕的卻是發現認識只不過是作為劫掠的工具時。我……我……不知道萊克特博士對我是什麼感覺。」

「你要是不介意的話,能否告訴我他對你說了些什麼話?」

「他說我是個有野心的急著往上爬的鄉巴佬,說我的眼睛像廉價誕生石②一樣閃亮。他告訴我說,我穿廉價的鞋,但是還有品味,有幾分品味。」

②象徵出生月份表示吉祥的寶石。

「你覺得那話對嗎?」

「對,也許現在還是對的。我的鞋改進了。」

「史達琳,你是否認為他也許是想知道,如果他給你寫一封鼓勵的信,你會不會去告發他?」

「他知道我會告發他的,他應當知道。」

「在法庭判決之後他還殺死了6個人,」克勞福德說,「他在精神病院因為密格斯把精液扔到你臉上,就殺了他,在逃走時又殺死了5個人。在目前的政治氣候之下,博士要是被抓住,是會挨毒針的。」克勞福德想到這一點笑了。他是系列殺人犯罪研究的開拓者。現在他卻面臨著法定退休,而那最考驗他的魔鬼卻還追遙法外。想到萊克特博士之死的前景,他覺得非常高興。

史達琳明白克勞福德提起密格斯事件是要刺激她,激起她的注意,想讓她回顧她去州立巴爾的摩犯罪精神病人醫院的地牢去訪問食人生番漢尼拔的可怕日子。那時一個姑娘蜷縮在詹姆·伽姆的地窖里等待著死亡,而萊克特卻拿她開心。克勞福德要談正題之前總要引起你的注意,現在他就在這樣做。

「你知道嗎,史達琳,萊克特博士早年的受害者中有一個還活著?」

「那個有錢人,還出了賞格的。」

「對,梅森·韋爾熱。他還在馬里蘭州,靠呼吸器活著。他的父親今年死了,把一份肉類加工業的財富給了他。老韋爾熱還留給了梅森一個美國國會議員、眾議院司法監督委員會委員。那人沒有他就入不敷出。梅森說他弄到了一點東西,可以幫助我們抓住萊克特。他想跟你談談。」

「跟我?」

「跟你。那是梅森的意思,大家突然一致同意那的確是個好主意。」

「是你向梅森建議之後他才想跟我談的吧?」

「他們本打算拿你做犧牲的,史達琳,把你當破布一樣扔掉,只不過為了救幾個煙酒火器局的官僚。你有可能像約翰·布里格姆一樣被浪費掉。恐嚇,壓制,他們只會這一套。我讓人帶了信給梅森,告訴他,你要是給解僱了,對追捕萊克特會是多麼大的損失。以後的情況我就不想知道了,他很可能找了那位眾院議員費爾默。」

要是在一年以前,克勞福德決不會這樣做。史達琳在他的臉上搜尋著瀕臨退位的人的瘋狂——馬上要退休的人有時就會那麼干。她沒有發現那種跡象,可是他的確一臉厭倦。

「梅森很醜惡,史達琳,我不光指他的臉。你去弄清楚他弄到手的是什麼東西,拿來給我,那東西最終是要給我們用的。」

史達琳知道,自她從聯邦調查局學院畢業以後,克勞福德多少年來就一直在設法把她調到行為科學處來。

現在她已經是局裡的老特工,對很多工作都成了老手,明白了她早年擊斃系列殺人犯詹姆·伽姆的勝利是她倒霉的原因之一。她是一顆新升起的星,堵了別人升遷的路。在偵破伽姆案件時她至少造成了一個有權有勢的敵人,也引起了好些同輩男同事的嫉妒。這些,還加上她那倔脾氣,就便她多年以來只能參加突擊隊和銀行搶劫案件階快速反應小隊,使她多年只發傳票,帶著霰彈槍看守紐瓦克,最後又被認為脾氣太躁,不好共事,成了技術特工,只在流氓團伙和少年色情犯的電話上安裝竊聽器,或是在三類竊聽器邊寂寞地守夜竊聽。有兄弟單位需要可靠的突擊隊員時,她永遠會被外借。她身手矯健,行動敏捷,使用槍支又很小心。

克勞福德認為這對她是個機會。他認為她一向就想追捕萊克特,而真相卻要複雜得多。

克勞福德現在正在研究她。「你面頰上那點火藥一直沒有取掉。」

死去的詹姆·伽姆手槍里燃燒的火藥有幾粒給她的顴骨留下了一個黑斑。

「一直沒有時間。」史達琳說。

「你知道法國人把像你那樣的美人痣叫什麼嗎?在顴骨上的黑斑,你知道它代表什麼嗎?」克勞福德有很多有關文身、身體象徵、儀式性截肢方面的書。

史達琳搖搖頭。

「他們把它叫做『膽氣』。」克勞福德說,「你可以留下那顆痣。我要是你的話就留下。」

第九章

麝鼠農莊有一種妖巫式的美,那是韋爾熱家族的莊園,坐落在馬里蘭州北部,靠近薩斯奎哈納河,是韋爾熱肉類加工王朝在30年代為了靠近華盛頓從芝加哥往東遷移時買的。他們那時很買得起。內戰以後,由於商業上和政治上的敏感,韋爾熱家族依靠跟美國部隊簽定肉類合同發了大財。

美西戰爭①期間的「防腐牛肉醜聞」對韋爾熱家族幾乎沒有什麼觸動。在厄普頓·辛克萊②和那批專門揭露官員貪污的作家到芝加哥調查牲畜屠宰加工廠的危險條件時,發現幾個韋爾熱家族的僱員一不小心已被熬成豬油,成了糕點師喜愛的達勒姆純凈豬油被賣掉了。韋爾熱家族並沒有負多少責任,花的錢還不到一張政府合同的收入。

①1898年美國和西班牙之間的戰爭。

②厄普頓·辛克萊(1878—1968),美國小說家,以創作「揭發黑幕」的小說聞名,《屠場》一書迫使美國政府通過食品衛生檢查法。

韋爾熱家族靠給政客們塞錢,避免了這些潛在的尷尬和許多別的問題——他們遭到的唯一挫折是1906年通過的《肉類檢查法》。

今天,韋爾熱家族每天要殺86000頭牛和大約36000頭豬,數字隨季節不同而略有變化。

麝鼠農莊新刈過的草地和風中絢麗的丁香,聞上去可不像是個養牲畜的地方。那兒僅有的動物是給做客的孩子們騎的小馬駒和一群群好玩的鵝。鵝群在草地上撈著尾巴吃草,腦袋埋在草里。沒有狗。房屋、穀倉和場地都接近6平方英里的國家森林的中心。按照一份內政部簽發的特許證,這座農莊可以在那兒億萬斯年地待下去。

跟許多豪門的小王國一樣,第一次去麝鼠農莊的人要找那地方頗為困難。克拉麗絲·史達琳沿高速公路多走了一個出口,等到回頭沿著沿街道路①回來時,才第一次找到了入境通道。那是一道用鐵鏈和掛鎖鎖住的大門,兩側與包圍了森林的高高的圍欄相連。大門裡一條防火路消失在拱頂成陰的林中。沒有電話亭。她再往前走了兩英里才發現正門,正門順一條漂亮的汽車道縮進了100碼。穿制服的門衛的寫字板上寫著她的名字。

①指沿臨街房屋同高速公路平行的輔助道路。

她又在修剪好的路上前進了兩英里才到達了農莊。

史達琳煞住轟轟作響的野馬車,讓一群鵝從車前的路面走過。她看見一隊孩子騎在胖乎乎的設得蘭矮種馬背上,離開了一座漂亮的倉房。倉房距離大廈約l/4英里。她面前的主建築是一座由斯坦福·懷特②設計的大廈,堂皇地矗立在淺丘之間。這地方看上去殷實而肥沃,是歡快的夢幻之鄉。史達琳心裡不禁一陣難受。

②斯坦福·懷特(1853—1906),美國著名建築師。

韋爾熱家族還較有品味,保持了大廈的原樣,只在東樓增建了一個現代化的側翼,像是一種離奇的科學實驗造成的多餘肢體。那側翼史達琳目前還看不見。

史達琳在正中的門廊前停了車。引擎聲音靜止之後她連自己的呼吸也可以聽得見。她從後視鏡看見有人騎著馬來了。史達琳下車時路面的馬蹄聲已來到車前。

一個蓄著金色短髮、寬肩膀的人飛身下了馬,把馬經遞給一個僕役時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溜它回去。」騎馬人用深沉沙啞的嗓子說,「我是瑪戈·韋爾熱。」等那人來到面前一看,原來是個女人。來人向她伸出了手,手臂從肩頭直直地伸出來。瑪戈·韋爾熱顯然在練健美。在她那肌腰暴突的脖子下,碩大的肩頭和胳臂撐滿了她網球衫的網眼。她的眼睛閃露著一種乾澀的光,好像少了淚水滋潤,不大舒服。她穿一條斜紋呢馬褲,馬靴上沒帶馬刺。

「你開的是什麼車?」她說,「老式野馬嗎?」

「1988年的款式。」

「5公升?車身好像低伏在車輪上。」

「是的,是勞什型野馬。」

「喜歡嗎?」

「很喜歡。」

「能跑多少?」

「不知道,夠快吧,我看。」

「怕它嗎?」

「尊敬它,我會說使用時我是尊敬它的。」史達琳說。

「你了解它嗎?或者說只是買了就用。」

「我很了解它,所以在內部拍賣時一看準就買下了。後來又了解得多了一些。」

「你認為你可以超過我的保時捷嗎?」

「那得看是哪種保時捷,韋爾熱小姐。我需要跟你的哥哥談談。」

「大約5分鐘以後他們就可以把他收拾乾淨,我們可以到那兒去談。」瑪戈·韋爾熱上樓時那粗壯的大腿穿著的斜紋呢馬褲簌簌地響,玉米穗一般的金髮在額頭已開始稀禿,史達琳猜想她也許服用類固醇。

對於少年時光大部分在路德派孤兒院度過的史達琳說來,這屋子像個博物館。頭上是巨大的空間和彩繪的樑柱,牆壁上掛著氣度不凡的逝者畫像。樓梯口平台上擺著中國的景泰藍瓷器,大廳里鋪著長長的摩洛哥絨緞地毯。

可到了韋爾熱大廈新建的一側,建築風格卻突然變了。現代化的實用結構通過毛玻璃雙扇門依稀可見,跟剛才那種穹隆拱頂的大廳不大協調。

瑪戈·韋爾熱在門外停了一會兒,用她那閃亮的憤怒的目光望了史達琳一眼。

「有些人跟梅森談話感到困難,」她說,「如果你覺得不愉快,或是受不了,因而忘了問有些問題,我還可以給你補充。」

有一種情緒是我們大家都認識到、卻還沒有命名的:對於可以居高臨下的愉快預感。史達琳在瑪戈的臉上看見的就是這種情緒。史達琳只回答了一句:「謝謝。」

叫史達琳感到意外的是,側翼的第一間屋子是一間設備良好的遊戲室。兩個美國黑人孩子在巨大的填塞動物中間玩耍。一個坐在大車輪上,一個在地上推著一輛卡車。屋角停了各種各樣的三輪腳踏車和玩具手推車,屋子正中有一套巨大的叢林式兒童遊樂設施,下面的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墊子。

遊戲室一角有一個高個子的人坐在情侶座上看《時尚》雜誌。牆壁上安裝了許多攝像機,有的高,有的與眼睛齊平。角落裡一架攝像機鏡頭旋轉著調整著焦距,對準了史達琳和瑪戈·韋爾熱。

史達琳已過了對褐色孩子觸目驚心的時期,但是她還是很鮮明地意識到那些孩子們的存在。她跟瑪戈從屋裡穿過時,覺得看著那些興高采烈起勁地玩著玩具的孩子們是很愉快的。

「梅森喜歡看孩子,」瑪戈·韋爾熱說,「可除了最小的孩子之外,孩子們看見他都害怕,所以他就像現在這樣做。他們在這兒玩過之後就去騎馬。都是巴爾的摩兒童福利院的日托孩子。」

梅森·韋爾熱的房間必須通過他的浴室才能到達。那全套設備佔了側翼建築的整個寬度,價值一處溫泉,看上去像個醫療機構,全是鋼鐵、鉻鋼和工業用地毯。有開間巨大的淋浴室,有上方是抬舉設備的不鏽鋼浴缸,有盤曲的橘紅色軟管和蒸汽浴室,還有巨大的玻璃櫥櫃,裝著從佛羅倫薩新聖馬利亞製藥廠買來的種種藥膏。浴室剛用過,空氣里還懸浮著水霧、香膏和鹿蹄草的香味。

史達琳看見通向梅森·韋爾熱的房間的門下有燈光。他的妹妹一碰門把手,燈光便熄滅了。

梅森。韋爾熱房間角落的起坐區被樸素的燈光照亮,長沙發上方掛了一張威廉·布萊克①的《悠悠歲月》的精美複製品——上帝用他的卡尺在測量著生命。為了紀念新去世的老韋爾熱,那畫用黑紗框了起來。屋子的其他部分一片昏暗。

①—威廉·布萊克(1757一1827),英國詩人和版畫家。

從黑暗裡傳出機器運行的有節奏的聲音,每運行一次便發出一聲嘆息樣的聲音。

「下午好,史達琳特工。」一個被機械放大了的渾厚的聲音傳來,其中缺少了摩擦音。

「下午好,韋爾熱先生,」史達琳對著黑暗說,她頭頂的燈光暖烘烘的。人間的下午在別的地方,進不了這兒。

「坐下。」

非做不可,現在挺合適,必須現在做。

「韋爾熱先生,我們要進行的談話帶有證詞的性質,我需要錄音,你不反對嗎?」

「不反對,不反對。」聲音在機器嘆息的間隙發出,唇齒摩擦音f聽不見。「瑪戈,你現在可以離開了。」

瑪戈·韋爾熱看也沒有看史達琳就走掉了,馬褲簌簌響著。

「韋爾熱先生,我得把一個話筒別在你的——衣服或是枕頭上,如果你不覺得礙事的話。或者,如果你願意,我叫護士來給你別上。」

「怎麼辦都沒有問題。」他說,b和m的音都沒有。他等著下一次的機械呼吸給他送氣來。「你可以自己給我別上,史達琳特工,我在這兒。」

史達琳一時找不到燈光開關,以為離開燈光久一點就多少能夠看得見了,便伸出一隻手,向黑暗裡的鹿蹄草和香膏氣味走去。

他開燈時她跟他的距離已是出人意料地近。

史達琳臉色沒有變,也許拿著話筒的手哆嗦了一下。

她的第一個念頭跟她心裡的想法和胃裡的感覺並無關係:她觀察到梅森的語言反常原來是因為完全沒有嘴唇。她的第二個印象是他的眼睛沒有瞎。那一隻藍色的眼睛通過一種單片眼鏡望著她。因為眼睛沒有眼皮,眼鏡接有保持眼睛濕潤的管子。臉上其餘的部分則是醫生多年前儘可能為他的骨頭植上的皮膚,緊繃繃的。

沒有鼻子和嘴唇、臉上也沒有軟組織的梅森·韋爾熱滿臉是牙齒,像是深海里的生物。我們都習慣於面具,看見他時所產生的震驚來得緩慢。震驚是從意識到這是一張人的臉,背後還有心靈開始的。這時那面孔的動作,牙床的張合,睜眼看你的正常臉的動作都叫你震動。

梅森·韋爾熱的頭髮很漂亮,奇怪的是,它卻是叫人最不敢看的東西。黑色里雜著灰白,結成一條很長的馬尾巴,如果讓它從枕頭上垂下來,可以觸及地板。今天他那紮成辮子的頭髮盤成一大圈,放在胸前的玳瑁殼呼吸器上面。那髮辮盤在脫脂奶色的廢墟上泛著鱗甲樣的光。

梅森的病床一頭抬起,他躺在被窩裡,長期癱瘓的身體越往下面越小,終於沒有了。

他那臉前面是一台控制器,像排蕭或透明塑料的口琴。他的舌頭像管子一樣繞著一根管子的埠,用呼吸器輸來的氣吹了一口,他的床便嗡嗡地響了起來,把他微微地轉向了史達琳,也抬高了他的頭。

「我因為已經發生的事感謝上帝,」韋爾熱說,「那是對我靈魂的拯救。你接受了耶酥嗎,史達琳小姐?你有信仰嗎?」

「我是在濃厚的宗教氣氛里成長的,韋爾熱先生。宗教給你的一切我都有。」史達琳說,「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打算把這東西別在你的枕頭套上。它在那兒不會礙你事的,是吧?」她的聲音太活潑,帶護士味兒,跟她的身份不大相稱。

她的手在他的腦袋邊,看見這兩種人體表面組織在一起並非沒有影響她的工作3韋爾熱植在面骨之上供給營養的血管里的血流脈動更影響著她。血管有規律的張弛像是吞食著食物的蠕蟲。

謝天謝地,她終於牽著電線回到了自己的桌子、錄音機和麥克風旁。

「聯邦調查局特工克拉麗絲·史達琳,編號5143690,為梅森·R。韋爾熱,社會保險號475989823,在本件所註明的日期里於其住宅宣誓驗證,錄下以下證詞。韋爾熱先生深知他已從第36區的聯邦檢察官和地方當局獲得豁免權。附上雙方聯合簽署的、經過宣誓及驗證的備忘錄。

「現在,韋爾熱先生——」

「我想和你談談野營的事,」他隨著下一次的呼吸插嘴說,「那實質上是我記憶中重現的一次美妙的童年經歷。」

「這事我們可以以後再談,韋爾熱先生,我認為我們還是——」

「我們可以現在就談,史達琳小姐。你瞧,它很重要。我就是那樣遇見了耶穌的。在我要跟你談的事里它是最重要的了。」他停下來等候機器送氣。「那次聖誕節野營是我父親出錢辦的,所有的錢全由他出,密執安湖上125個人露營的錢。有些人很不幸,為了一塊糖什麼事都肯干。我也許佔了便宜,也許他們不肯吃巧克力並照我的意思辦時,我對他們粗暴過——我什麼都不隱瞞,因為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沒事了。」

「韋爾熱先生,我們來看看材料——」他沒有聽她的,只在等機器給他送氣。

「我已經得到豁免,史達琳小姐,現在沒有問題了。我從聯邦檢察官那裡得到了豁免,我在奧因斯磨房從地區檢察官那裡得到了豁免,哈利路亞!我自由了,史達琳小姐,現在沒有問題了。我在他面前沒有問題了,什麼問題都沒有了。他就是復活的耶酥;我們在野營地叫他做復主,我們把他變成了當代的耶酥,你知道,復主。我在非洲為他服務,哈利路亞,我在芝加哥為他服務;讚美他的名,我現在還為他服務。他會讓我離開病床的;他會打擊我的敵人,把他們從我面前趕走。我要聽見我敵人的女人哭訴,而現在一切都沒問題了。」他被唾沫嗆住了,停止了說話,額頭上的血管搏動著,漲得烏青。

史達琳站起來找護土,但是還沒有走到門口,便被他叫住了。

「我沒事了,現在行了。」

也許直接提問會比誘導好。「韋爾熱先生,在法院指定你去找萊克特博士治療之前你見過他沒有?你在社交場合見過他沒有?」

「沒有見過。」

「你們倆都是巴爾的摩愛樂樂團的理事。」

「不,我做理事只是因為我捐款,我只在投票時派個律師去。」

「萊克特博士受審時你沒有提供證詞。」她學會了在給他送氣后提問。

「他們說他們有足夠的證據定他6次罪、9次罪,可是他卻以精神錯亂申訴,把他們的指控全部駁倒了。」

「法庭判定他精神錯亂,萊克特博士沒有申訴。」

「你覺得申訴不申訴很重要嗎?」

經過這一問,她才覺察到這人的心靈。他穎悟、深沉,跟他對她所使用的詞語不同。

大海膳此刻已經習慣了燈光,從魚缸岩石縫裡遊了出來,開始不知疲倦地轉起圈子,一條起伏旋轉的褐色彩帶,不規則地撒上了些淺黃色的斑點。

史達琳一直覺得海鱔在她眼角遊動。

「那是宮崎縣北鄉惠那村的海鱔,」梅森說,「在東京還捕到一條更大的。這條算是第二大的。

「它一般叫做兇殘海鱔,你想知道命名的原因嗎?」

「不想。」史達琳說,翻了一頁筆記本,「那麼,是你在按法庭要求進行治療時請萊克特博士到你家裡去的。」

「我沒有什麼好難為情的了,我全都告訴你。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是因為捏造的騷擾條款受到指控的,後來得到了寬大處理。法庭要求我做500個小時的社會服務,在狗欄勞動,併到萊克特博士那兒接受心理治療。我以為如果能把博士也拉下水,他為我治療時就會放寬一些,即使我有時缺席,或在約見時有點神志恍榴,他也不會妨害我的保釋。」

「那時你還住在奧因斯磨房。」

「是的。我把一切都告訴了萊克特博士,關於非洲、伊迪和所有的事。我說我要讓他看一個東西。」

「你給他看了……?」

「我那設備,那玩具。就放在那兒的角落裡,是一架攜帶型的斷頭台,我給伊迪·阿明用的就是這個,可以扔在吉普車後面帶走,到任何地方,到最偏僻的鄉村去。15分鐘就可以架起來。用絞盤絞只要10分鐘左右。女人或孩子可能長一點。對這個我已經沒有什麼好難為情的了。因為我清白了。」

「萊克特博士到你家裡來了。」

「是的,我去開了門。我一身皮革行頭①,那東西你知道。我想看看他的反應,他卻什麼反應都沒有。我想看他怕不怕我,可是他似乎不怕。他還會害怕我嗎——現在看來很滑稽。我請他上了樓,給他看了我的斷頭台。我早從收容所領養了幾條狗,兩條還是朋友。我把狗養在籠子里,只給清潔水喝,不給東西吃。我急於知道最後結果會怎麼樣。

①皮革行頭是淫虐狂的打扮,一般包括皮茄克、皮靴、帶鏈子的臂鐲等。

「我讓他看了我那繩套結構,你知道,性窒息手淫,有點像自己絞死自己,但不會死,那時候只覺得美妙,明白嗎?」

「明白。」

「啊,可是他好像不明白。他問我那東西怎麼用,我說,你這個精神病醫生多奇怪,連這都沒見過,他說——他那微笑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做給我看看』。現在你可到了我手裡了!我想。」

「你就做給他看了?」

「我並不覺得丟臉,錯誤使人成長嘛。我清白了。」

「請說下去吧,韋爾熱先生。」

「於是我在我的大鏡子前拉下繩套套上,用一隻手抓住繩頭,以便放鬆,另一隻手搞了起來,同時觀察著他的反應。可是我什麼也沒有觀察到,而我一般是能看透人的。他那時坐在屋角的椅子上,交叉了雙腿,雙手交握抱著膝蓋。然後他站了起來,把手伸進褲兜,姿態優雅,好像詹姆斯·梅森伸手取打火機。他說:『你來一點爆破丸①怎麼樣?』我想,哇!——他只要現在給了我頭一回,以後為了保住執照,就得不斷給我。開處方的城堡攻下了!好了,你讀讀報告就知道了,那比亞硝酸戊酯厲害多了。」

①亞硝酸戊脂丸,一種毒品,玻璃瓶裝,有蓋,吸時蓋先啪一聲炸開。

「那是天使粉、幾種脫氧麻黃鹼和一些迷幻藥合成的。」史達琳說。

「我是說太棒了!他走到我照著的鏡子面前,一腳踢破了鏡子的下半截,抓起了一塊碎片。我想跑,他趕了上來,把玻璃遞給了我,眼睛注視著我的眼睛,向我建議說,我大概想把我那臉剝下來吧。他放出了狗,我就拿我的臉餵了狗。他們說我花了好長時間才把我的臉割完,可是我不記得。萊克特博士用那繩套弄斷了我的脖子。他們在動物收容所給狗灌了胃,找回了我的鼻子,但是植鼻手術沒有成功。」

史達琳重新整理了文件,所花的時間超過了需要。

「韋爾熱先生,你們家懸賞要抓在孟菲斯拘禁時逃掉的萊克特博士?」

「對,出了100萬。我們在全世界懸賞。」

「你也提出,賞金不光給使他遭到一般逮捕或定罪的人,也給任何形式的有關情報。據估計你會把你得到的情報告訴我們,是這樣的嗎?」

「那不一定,好東西從來就是不便分享的。」

「你怎麼知道好還是不好?你自己找到什麼線索了?」

「只找到些最終沒有用的線索。你們什麼都不告訴我們,我們怎麼能找得到?我們從克里特島得到的消息落了空;從烏拉圭得到的消息無法證實。我要你懂得,這不是報仇的問題,史達琳小姐。我已經原諒了萊克特博士,就如我們的救主原諒了羅馬士兵。」

「韋爾熱先生,你通知我的辦公室說你得到了什麼東西。」

「在那頭那張桌子的抽屜里,去找吧。」

史達琳從她的皮包里取出白色棉手套戴上。抽屜里有一個馬尼拉紙大信封,又硬又重。她取了出來,是一張x光片。她對著頭頂的燈光看了看,是一隻左手的x光片,那手好像受了傷。她數了數手指,四根,加上大拇指。

「看看掌骨,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嗎?」

「明白。」

「數數指根關節。」

指根關節有五個。「加上大拇指,這人左手有六個指頭,像萊克特博士。」

「像萊克特博士。」

這張x光片的病歷號和來源部分給剪掉了。

「這是從哪兒弄來的,韋爾熱先生?」

「里約熱內盧。要找到更多的東西我得花錢,花很多錢。你能不能告訴我它是不是萊克特博士的手?我要花錢就得先知道它是不是他的手。」

「我試試看,韋爾熱先生,我們會竭盡全力的。你還保存了寄x光片的信封嗎?」

「瑪戈把它裝在了一個塑料口袋裡,她會給你的。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史達琳小姐,我有點累了,需要人服侍一下。」

「我會從我的辦公室給你打電話的。」

史達琳離開屋子不久,梅森·韋爾熱就對末端的管子嘟地吹了一下,說:「科德爾?」遊戲室里的男護士走進屋子,從一個文件夾里取出一份標明是巴爾的摩市兒童福利院的文件,讀了起來。

「是富蘭克林吧,叫富蘭克林進來。」梅森說著,關掉了燈。

那小男孩一個人站在起坐區明亮的頂燈之下,斜睨著有人在裡面喘氣的那團黑暗。

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你是富蘭克林嗎?」

「是富蘭克林。」幼兒說。

「你住在哪兒,富蘭克林?」

「跟媽媽、雪莉和瘦高個兒住一起。」

「瘦高個兒一直住在你們那兒嗎?」

「他有時在有時不在。」

「你說的是他有時在有時不在嗎?」

「是的。」

「你媽媽不是你親媽媽,是吧,富蘭克林?」

「是我養母。」

「她不是你第一個養母吧?」

「不是。」

「你喜歡住在家裡嗎,富蘭克林?」他臉上亮了起來。「我們有個貓咪基蒂。媽媽在爐子里烘糕糕。」

「你在那兒多久了,在媽媽家裡?」

「我不知道。」

「你在那兒過過生日沒有?」

「過過一回。雪莉做了涼果糕。」

「喜歡吃嗎?」

「喜歡草莓。」

「你喜歡媽媽和雪莉嗎?」

「喜歡,啊,啊,還喜歡貓咪基蒂。」

「你喜歡住在那兒嗎?睡覺的時候不害怕嗎?」

「晤,晤,我跟雪莉睡一個房,雪莉是大姐姐。」

「富蘭克林,你不能再在那兒跟媽媽、雪莉和貓咪住了,你得走了。」

「誰說的?」

「政府說的。媽媽沒有工作了,沒有資格當養母了。警察在你家裡發現了一支大麻香煙。過了這個禮拜你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再也見不到雪莉和貓咪了。」

「不要。」富蘭克林說。

「也說不定是她們不要你了,富蘭克林。你有什麼不好的地方沒有?身上有沒有潰瘍,或是噁心的東西?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長得太黑,她們不會愛你呢?」

富蘭克林撈起襯衫看看自己褐色的小肚肚,搖搖頭,哭了。

「你知道貓咪以後會怎麼樣嗎?貓咪叫什麼名字?」

「叫基蒂貓眯,那是她的名字。」

「你知道基蒂貓眯以後會怎樣嗎?警察要把基蒂貓味帶到政府獸欄,一個醫生要來給它打針。你在託兒所打過針嗎?護士給你打過針嗎?用亮晶晶的針?他們會給基蒂貓咪打針的。貓咪看見針的時候會很害怕的。他們給她扎進去,基迪貓咪會痛的,然後就死了。」

富蘭克林抓住襯衫下擺拉到臉旁邊,把大拇指放進嘴裡,自從媽媽叫他別那麼做以後他已經一年沒那麼做過了。

「過來,」黑暗裡那聲音說,「我來告訴你怎麼就可以不讓基迪貓咪挨針。你願意讓基迪貓咪挨針嗎,宮蘭克林?不願意?那你過來,富蘭克林。」

富蘭克林眼淚嘩嘩地流著,吸著拇指,慢慢走進黑暗裡。他走到床前6英尺以內時,梅森對他的口琴吹了一口氣,燈亮了。

由於天生的勇氣,或是幫助基迪貓眯的願望,或是恐怖地知道已經無路可走,富蘭克林並沒有退縮,也沒有跑掉,他只是望著梅森的臉,站在那兒沒動。

這個令人失望的結果可能使梅森皺起了眉頭——如果他有眉頭的話。

「你要是自己給基迪貓眯一點耗子葯吃,它就不會挨針了。」梅森說。他發不出唇音m和爆破音p,但是富蘭克林仍然聽懂了。

富蘭克林把大拇指從嘴裡取出來。

「你是個老壞蛋,不要臉,」富蘭克林說,「醜八怪。」他轉身走出房間,穿過到處是管子的房間,回到遊戲室去了。

梅森在監視器上望著他。

護士裝做是在讀《時尚》,卻看著孩子,密切觀察著他。

富蘭克林再也不想玩玩具了。他走過去,到長頸鹿身邊,坐在它腳下。他唯一能夠做的事是沒有再吮手指頭。

科德爾仔細觀察著他,等著他流眼淚。一見那孩子肩膀抽動他便走了過去,用消毒紗布輕輕揩下眼淚,再把那帶淚的紗布放進梅森的馬提尼酒①。那酒放在遊戲室的冰箱里凍著,跟橙汁和可樂在一起。

①一種由杜松子酒、苦艾酒等混合而成的雞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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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哥倫比亞特區華盛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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