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第十節

正因為我是一個被人撿去的棄兒,我才擁有孤獨的童年和青春年華;正因為我是一個小偷,我才相信小偷職業的獨特性。我常想,我是一個例外的怪異。事實上,我當小偷的愛好和行為與我的同性戀情結有關,追根溯源蓋出於同性戀,正是同性戀把我軟禁在一種反常的孤獨之中。當我發現偷盜已經發展到泛濫成災的程度時。不禁大驚失色。我已經陷入平庸的深淵之中。為了擺脫平庸,我只需要以小偷的命運為榮,只需要我願意去干就行了。大家一看便知道這是連傻瓜都會發笑的奇談怪論。不是有人說我是一個壞小偷嗎?這有什麼關係!小偷一詞確指其主要活動是偷盜的人。當他被稱為小偷時,明確的定位將一切非小偷的東西統統排除在外了。小偷也就被簡單化了。詩就孕育在他對自己的小偷品格的最大感悟上。對別的品格的感悟,如果也能基本上達到為您命名的程度,那麼這種感悟也一樣可以是詩。然而,的確不錯,對我獨特性的感悟是由與社會格格不入的活動來命名的,那就是偷盜。

無疑,罪犯為自己能成為罪犯而感到驕傲,他的獨特性應歸功於社會。但他必須先擁有這種獨特性,然後社會才會承認,並由此給他定罪。我是想與社會對抗,但在之前社會已經給我判了罪。事實上,小偷受到的懲罰不如頑固不化的敵人厲害,因為社會害怕其獨立的精神。於是,社會包容了這種獨特性,但這種獨特性勢必要同社會進行抗爭,成為插入社會肋部的一把刀子,釀成社會的一種心病——混亂——留下一道傷口,社會本身怕流的鮮血卻從這道傷口流出。如果我不能擁有最輝煌的命運,那麼,我就要最悲慘的命運。並非為了離群索居,稱孤道寡,而是為了從一種稀有的題材中提煉出一部嶄新的作品。

既不在蒙馬特爾高地,也不是在香榭麗舍大街,有一天,我卻在聖多昂和居伊不期而遇。只見他骯髒不堪,穿著破衣爛衫,滿身污垢。他獨自站在一群顧客中間,他們比起賣主來就更窮酸更骯髒了。他正拍賣一對床單,無疑是從某個旅館客房裡偷出來的。(我也曾自找苦吃,背上這些亂七八糟的包袱,弄得我的形象和行動極其可笑:腋下夾著好幾本書,使得我的胳膊動彈不得;腰上纏著床單、被毯,弄得我臃腫不堪,活像一個大胖子;再加上大腿上掛把雨傘,袖子上別滿了勳章、紀念章……)他愁眉不展。當時扎瓦陪伴著我。我們立刻認出了對方。我說:

「是你呀,居伊?」

我不知道他在我臉上看出了什麼名堂,只見他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可怕。

「行了,別煩我了!」

「聽我說……」

他立刻把兩條床單搭在前臂上,擺出櫥窗模特展示布料的高貴姿態。他歪了歪頭,似乎是為了加重語氣,說道:

「把我忘了吧!」

「可是……」

「老夥計,把我忘了吧!」

他羞辱交加,口乾舌燥,竟沒有足夠的唾液來多說一句話。扎瓦和我只好繼續趕路。

為了在自己內心重新找回——通過否定自己是盜賊的動作或恨不能把盜賊一舉摧毀的動作——富有魅力的盜賊(其用心和技巧著實讓我著迷)的感覺,莫里斯·R發明了許多對付盜賊的竅門並付之實施。他的心靈手巧證明了他的怪癖,表明他心中正暗暗(也許他自己並未覺察)追求邪惡的尾巴。他用精妙的裝置把房子裝修一番:在窗戶護欄上安上一塊金屬板,通上高壓電,配置了警鈴系統,所有的門都安裝上複雜的防盜鎖,如此等等。他並沒有什麼東西要保護,但通過這些辦法,他與壞蛋們靈活而奸詐的頭腦經常保持著接觸。

上帝:我內心的法庭。

神聖性:與上帝結合。

只有法庭休庭時神聖性才成其神聖性,也就是說無所謂審判者與被審判者之分。

法庭裁決善與惡。它宣讀判決書,併科以刑罰。

我不會既當法官又當被告了。

相愛中的年輕人費盡心機追求淫蕩刺激,似乎因為發現淫蕩的想像力過於貧乏,淫蕩手段就越顯得離奇刺激,激發淫蕩的愛也就越發深切。勒內用他老婆的東西把葡萄搗爛,然後同她分享,把葡萄醬吃掉。偶爾也送給他的朋友們享用,朋友們無不驚訝,竟有人送來如此怪味的果醬。他還在自己的把柄上塗抹奶油巧克力。

「我老婆她嘴可饞了。」他說。

勒內問我是否認識一些男色鬼,可以讓他搜刮一番。

「不要你的相好,絕對不要。你的夥伴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我考慮了幾分鐘,最後想到了皮埃爾·W,扎瓦曾在他家裡住過幾天。

皮埃爾·W,一個老同性戀者(50歲),謝頂,做作,戴著不鏽鋼腳架眼鏡。

「要做愛時,他就把眼鏡擱到床頭柜上。」扎瓦對我說,他是在藍色海岸遇見那傢伙的。

有一天,出於好玩,我問扎瓦喜歡不喜歡皮埃爾·W。

「你愛他,你老實交代。」

「你瘋了!我不愛他。不過,他倒是一個好夥伴。」

「你很在乎他?」

「那是呀,他養活我。他甚至給我寄錢。」

他說這話已是半年前的事了。今天我又問他:

「在皮埃爾·W家裡難道就沒有什麼東西可撈的嗎?」

「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不過,有一隻金錶。」

「沒別的了?」

「可能還有點錢,不過得找一找。」

勒內想了解更具體的一些情況。他從扎瓦那裡打聽到了,扎瓦甚至同意與老情人幽會一次,把勒內帶到潛伏地點,伺機進行搶劫。扎瓦離開后,勒內對我說:

「扎瓦不愧是卑鄙小人,虧他下得了這隻臟手。要我,你看好了,我恐怕就下不了這個狠心。」

有一種奇怪的氣氛把世界攪得天昏地暗,像舉行悲哀的葬禮,又像暴風雨即將來臨:我愛扎瓦,他也愛我,但憎恨卻讓我們互相敵對。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只好互相怨恨。怨恨怒火一旦燃燒起來,我覺得自己燒成了灰燼,看他也消失了。

「你是個混蛋!」

「可你是個下流胚!」

他頭一次下了狠心,大發雷霆,揚言要殺我,憤怒把他變得冷酷無情:已不再是掩飾真情的外表,而是真情的外露。我心目中的他已經消失。他心目中的我也已不復存在,但我們彼此警惕著、警戒著克制自己的瘋狂,堅信會重歸於好,到時候我們一定會抱頭痛哭的。

扎瓦其人卑劣,懦弱,舉止和情感庸俗,而且既愚蠢又膽怯,但我仍然愛他。他自有他的可愛之處。這些性格因素互相對立、互相混合、互相滲透,造就了一種新的品質——一種大雜燴——我找不到恰如其分的名稱。我還要加上扎瓦的體貌特徵,身材粗壯,皮膚黝黑。要說明他的新品質,非用晶體的形象來比喻不可,那麼,上述種種要素就構成了多面的晶體。扎瓦像水晶一樣閃閃發光。他柔情似水,暴烈似火,恰恰是他獨有的德行,我將它命名為扎瓦,我喜歡它。確切地說,我既不喜歡卑劣也不看中愚蠢,扎瓦的任何一面我都不欣賞,但各個層面渾然結成一個閃閃發光的晶體,光怪陸離,令我心馳神往。

人們一定會大驚小怪,這些軟弱無能的品質結合在一起竟然會得到有稜有角的水晶石來;人們也一定會大驚小怪,我不是把行為,而是把行為的道德用語比喻成可測的物質世界的某些屬性。我說過,我對光怪陸離的晶體心醉神迷。只這「光怪陸離」一詞,就包含著「束」的概念——更確切地說是水晶閃閃生輝的光束。這一道道閃光是水晶不同斷面不同角度折射的結果。我正是把扎瓦身上諸如懦弱、卑劣等熔為一爐的新品質——德行——比作水晶的光芒。

這種德行尚無名稱,若要給它一個名分,不妨以其光源命名。讓他身上放射出來的耀眼光芒擁抱我吧,因為它已經找到了一種易燃的物質,那就是愛情。我極力在自己身上尋覓我比喻的晶體,經過思考,我身上缺的恰恰是這種種品質。這些品質在扎瓦其人身上融為一體,令我頭暈目眩。他閃爍生輝。我的愛火在燃燒;因為他點燃了我的愛火。我暫時擱筆,掩卷思考片刻,腦海中翻騰的辭彙無不讓我聯想到光和熱,人們通常用這些辭彙來談情說愛:什麼耀眼啦、光芒啦、火熱啦、光束啦、光怪啦、燒心啦。不過,扎瓦的品質——構成他的光芒的品質——是冰冷的。從他身上分離出來的每一道光既沒有氣度,也沒有溫度①。

①扎瓦的夢。扎瓦走進我的房間——因為,如果他同情婦一起過夜,他就白天來看我——給我講他做的夢。但先得知道,頭天晚上他在地鐵里遇見一位水手。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回頭看一位帥哥。」他告訴我說。

「你沒有想辦法去蹭他?」

「你瘋了!不過我跟他上了他那節車廂。只要他主動提出要求,我想我很可能答應跟他做愛。」

爾後,他眉飛色舞地把水手描繪了一通。最後才講了相遇之後夜裡做的夢。在夢中,扎瓦是一條船上的見習小水手,另一個船員舉著刀追他。當持刀船員在纜繩堆中追上他時,扎瓦跪倒在地,面對高舉的刀,說道:

「我數到三,你如果不是懦夫就殺了我!」

他剛說完最後一句話,整個場景化為烏有。

「後來,」他對我說,「我看到一個屁股。」

「後來呢?」

「我就醒了。」——原注

我知道,我剛才所寫的東西並不能表現扎瓦其人,而是要讓人對他在我面前那個時刻有一個概念。確切地說,就是我們破裂的時刻。既然他現在拋棄了我,我就要用形象化的比喻來解釋我為何痛苦。我們剛才的分手對我來說是那樣的粗暴和痛苦。扎瓦躲著我。他無聲無息,匆忙吻別,突然造訪——他是騎自行車來的——說明他在逃避。在香榭麗舍大街的栗子樹下,我曾向他表白過熾熱的愛。事情很順手。我現在之所以還對他戀戀不捨,念念不忘離開他的時刻,就是因為我橫下一條心、突然粗暴地同他決裂時,他驚慌失措,頓時喪失了理智。他六神無主,心慌意亂。我對他說的話——關於我們,特別是關於他——使我們倆的心都碎了,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他很傷心,默默地承受著痛楚,而這種痛楚卻給他戴上了詩的光環,使他更富有詩情畫意,因為眼下他是在輕霧中閃閃發光。我不得不離開他時,對他卻更加戀戀不捨了。

他的手接過我遞給他的香煙,與他肌肉發達的笨重體態相比,他的手未免太軟弱、太細嫩了。我站了起來,把他擁吻在懷裡,並對他說,這是最後的吻別了。

「不,讓諾,我一定還會吻你的。」他說。

過了幾分鐘,我回想剛才的情景時,恍然大悟,剛才就是看了他的纖纖細手(雖然開始並沒有特別留意)后,才斷然下了最後的決心,而且死不悔改。

忘不了他的手指頭粘著黏糊糊的新年寄生球①果漿。忘不了他的雙手沾滿了黏糊糊的精液。

①高盧人過新年,有採摘槲寄生球果的風俗。槲寄生一般寄生在槲、楊、柳、榆等樹上,雌雄異株,結球狀漿果。——譯註

我們的房間潮濕陰暗,牆壁之間胡亂拉著繩子,上面晾著濕漉漉的內衣。這些洗過的衣物——襯衫、三角褲、手絹、襪子、毛巾、襯褲——使同居一室的兩個年輕人的靈與肉變得格外溫柔體貼。我們親如手足,同床共枕。他的手掌由於長期浸泡在肥皂水裡而變得柔軟,但他在做愛時用更加暴烈的動作加以彌補。

(作者情緣未盡,出於對主人公的關愛,刪去了一篇日記:與扎瓦和解。)

在法國的各重要城市裡,我至少認識一個小偷,不是一起干過事情,就是一起蹲過監獄,或者一起制定過作案計劃,準備和實施盜竊行動。假如我在城裡感到孤立,肯定可以在他們身邊找到援助。這些小夥子遍布法國各地,甚至散布在國外,儘管我不經常看到他們,但對我是莫大的安慰。得知他們安然無恙,積極活動,風流瀟洒,匿影藏形,我就感到很高興,心境也很平靜。在我的口袋裡揣著一個小記事本,上面編號登記著他們的姓名,這小小的人名錄具有強大的撫慰力量。其權威可與性器官平分秋色。這是我的法寶。我不妨摘譯幾段密碼:

讓·B,尼斯。一天夜裡在阿爾貝一世花園相遇,他沒有勇氣謀我的財害我的命,只是提醒我留意蒙·波隆事件;

勒內·D,奧爾良。雅克·L和馬爾迪諾,船員,滯留在布列斯特。在布民監獄認識。一起做過麻醉品走私;

尼斯崽德德,戛納。皮條客;

在里昂,有幾個皮條客,一個黑人和一個妓院掌班;

在馬賽,熟人不下20個,如加布里埃爾·B;

在波城……

我說過他們個個是帥哥。不是一般的美,而是另一種美,由強大、失望以及多種品質(若要一一說明,恐怕得寫一篇評論)釀造而成:羞恥、狡黠、懶惰、順從、輕蔑、厭煩、勇敢、懦弱、恐懼……單子恐怕很長。這些品質鐫刻在我的朋友們的臉上和身上。它們互相排擠、互相交疊、互相打鬥。正因為如此我才說他們是有靈魂的。我們之所以能抱成一團,除了同謀關係外,還要有一種秘密的協議,一種信守的盟約,似乎不會被輕易撕毀。我也懂得如何維護這種關係,那就是用靈巧的十指進行愛的呵護,回憶起我們銷魂的不眠之夜,有時則回憶起一次簡短的求愛對話,一次在嫣然一笑和雲雨交歡高潮前強忍住的吁吁氣喘中所接受的觸摸。大家都欣然接受這樣的約定,我從他們或凸或凹的插頭上汲取能量,就像接通陰陽兩極充電一樣。我想,他們大概都知道,這樣更能鼓舞我,激勵我,增加我著作的勇氣,讓我聚集足夠的力量——取之於他們——以便保護他們。然而,我形單影隻,口袋裡小本子只證明我有那些朋友罷了,但他們的生活看起來跟我一樣漂泊不定,實際上我對他們一無所知。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也許正在蹲監獄。那麼其他人在哪裡呢?如果他們四處流浪,怎麼就那麼湊巧能與他們不期而遇呢?更不必說我們每個人會變成什麼模樣了。不過,只要貴與賤還要繼續對立,那麼我就知道怎樣從他們身上分清何時驕傲,何時嚴厲,辨認出一種嚴肅性的零星成分。我就是要把這些零零星星的嚴肅性集中在我心頭,以便從中醞釀出一部苦苦追求的傑作。

阿爾芒——水手身材,笨重而疲憊,眼珠遲鈍,剃光頭,塌鼻樑,並非被拳頭砸扁的,而是因為老碰到鏡子所致,有一道道鏡子把我們與貴世界分隔開來——他的體貌特徵,如果不是在當時,就是在現在,總令我想起苦役犯監獄。我認為他是苦役營最能說明問題、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我曾應召奔向苦役營,迫不及待。現在,我因為失望,才甘心在苦役營的汪洋大海中沉淪。我在監獄中發現有母性的東西,但母性不等於女性。有時候,男囚犯互相這樣打招呼:

「喲,不是老大娘嗎?」

「你好,隨軍廚娘!」

「是你呀,良種牝馬!」

這種風氣屬於苦與罪的世界。其罪惡受到了懲罰,在自己身上——或在心上——已經打上了囚犯的烙印。(我說起囚犯的烙印,就像談一朵花,更確切地說是百合花。因為王朝時代,囚犯的印記就是百合花圖形。)男性囚犯之間用女性稱呼,表明往昔大男子氣派的失落。男子漢大丈夫今天已經受到了傷害,他們可以忍受男女不分的混稱。他們甚至求之不得。使他們屈服的溫柔並不一定是女人的柔情,而是不男不女曖昧關係的表現。我想,他們雄性的鋒芒尚未軟化,正準備互相授(受)精、產卵和孵化。

即使是在最卑賤的叫花子之間,他們之間也互相打招呼:

「還行嗎,格蘭什(陰性名詞)女賊?」

蓋亞那是一個法語陰性名詞。它包容了所有稱為硬骨頭的男人。加之,這是一個熱帶地區,掛在世界的腰帶上,人們對它有一種狂熱——黃金熱——密林深處,沼澤地里,藏匿著野蠻的部落。可我卻心向蓋亞那,苦役營雖然已經不復存在,它現在卻是不幸和苦行的理想所在,並不是我的肉身前往朝拜,而是監管肉身的靈魂心往神馳——畏懼中夾雜著快慰的醉意。每個出沒在蓋亞那苦役營的硬骨頭,無一不是一條好漢——就像中國的綠林好漢和格蘭什女賊——但苦役營的崩潰表明,想證明這點是沒有用的。阿爾芒是一個厭倦了的男人。就像英雄躺在過去的功勞上睡覺,他躺在自己發達的肌肉上睡覺,靠著力氣歇息,以身強力壯自居。他不時把手摘到一個小傢伙柔嫩的脖子上,猛然按下他的頭,或是出於漫不經心,也可能是忘不了曾是一個世界無須提心弔膽的作風和風氣。他曾不得不在那個世界生活了很長時間,而且我相信他是從那裡返回的。誠如上面所說,他這人好就好在他給我提供了一種親情,正好滿足了我最隱秘的慾望——我費盡了心機,才從這一說法的兩層意義上發現了的慾望——但也只有這些慾望才能從我身上得到最完美的人物,也就是說,最貼近我真實的人物。我嚮往蓋亞那,但並不是嚮往這個如今已人煙稀少、滿目蕭條的地理上的小島,而是嚮往崇高的典範、不幸的偉大原型在意識中而不是在空間里最直接的溝通與融合,蓋亞那好。它那節奏舒緩、波濤起伏而又深沉有序的呼吸運動,始終被一種美好的氣氛所控制。這地方受盡乾旱的煎烤,卻立刻化作一道美好的主題來表現自己:他激起了靈感,著力推出母親胸脯的形象,像他一樣充滿了安撫的力量,從母親的胸口吐露出一股有點讓人噁心的氣味,帶給我一種羞辱的安寧。聖母瑪利亞和蓋亞那,我都一概稱為撫慰苦難者的聖母。

阿爾芒似乎具有同樣可氣的性格,只要一提此事,從我腦海里冒出來的不是殘酷的形象,而是充滿了脈脈溫情。更確切地說,我是用這種溫情來表達我的愛,這分愛心不是獻給他而是奉獻給你們的。誠如我上面說的,當我離開比利時的時候,心中被一種悔恨和羞愧的情緒折磨著,在火車上,老也忘不了他。再也沒有希望摸到他的手,看到他的人了,我只好莫名其妙地對他捕風捉影:火車飛速前進,我離他越來越遠了,而我必須反其道而行之,盡量縮短我與他在空間和時間上的距離,以高速運轉的思想超越飛逝的時空,追回到過去的地方。於是,阿爾芒好的概念,在我腦海中佔據了重要位置,而且越來越清晰。只有這個概念能安慰我失去阿爾芒的痛苦,以至於火車(先穿越一片樅樹林,突然樅樹林宜人的陰涼一閃而過,眼前豁然開朗,頓時產生大難臨頭的念頭)通過莫伯日大橋時,發出震耳欲聾的可怕轟隆聲。我想這下壞了,鐵橋坍塌了,火車斷成了兩截;就在墜入深淵的千鈞一髮之際,惟有阿爾芒好這個念頭充溢著我的頭腦,指揮著我的行動,起到了扭轉乾坤的作用,把斷裂的列車修復了,斷橋接通了,使火車避免了滅頂之災。過了大鐵橋,我不禁問我自己,我剛才描繪的這一切,是不是真的發生過。列車繼續沿著鐵路飛奔。法國的風光迎面撲來,比利時逐漸被拋到了我的身後。

阿爾芒好並不在於他的行善。在我遠離阿爾芒粗壯的骨骼和發達的肌肉之後,對阿爾芒的思念,逐漸演化成虛無縹緲的雲霧,我得以隱居其中,這個避難所實在是太舒服了,我就躺在他的胸口上向世界表示由衷的感激。我或許就是在他身上得到了對我的辯解,我對呂西安的愛也從他那裡得到了認同。與史蒂利達諾相反,他包容了我,連同愛的重負以及由此可能產生的一切後果。阿爾芒把我消化接納了。因此,阿爾芒的好不是通常道德承認的一種品質,而是隨著我思念所至,還會在我心中激起波瀾的東西,若干寧靜的形象便從波瀾中出現。我是通過言語感知這一切的。

史蒂利達諾、皮羅傑、米凱利斯以及我遇到的所有皮條客和流氓,即使他們在休閑懶散之時,也是衣冠得體,個個都很沉靜穩重,既不板著面孔,但也不纏綿多情;即使是在享樂或跳舞的時候,他們也都是各自活動,心照不宣,不無得意地自我欣賞他們各自的男子漢氣質和力量,這種男子漢氣質和力量猶如痛痛快快地泡了一次油光浴,洗得他們渾身油光透亮,但也限制了他們的行為。而就在他們對面,胸脯豐滿的情婦們也無不為對方油光可鑒的激情亂了方寸,也在進行自我欣賞,保持了自我形象,完全被自己的美貌孤立起來了。我真想把這些美少年紮成一束鮮花,把花束插入封閉的花瓶裡面。也許一陣憤怒可以溶解孤立他們肉眼看不見的物質:只有在包羅萬象的阿爾芒的陰影里,他們才會吐蕾開花,花團錦簇,他們才會為我日夜狂歡,我理想的蓋亞那以此為榮。

我感到驚訝,教堂(這個詞就夠氣派了)聖事,除個別外,全都十分隆重,告解聖事①將在禮拜儀式中佔據應有的一席之地。我小的時候,懺悔已演變成可恥而陰險的長篇大論,懺悔者跪在告解室內的一張板凳上,窗口後面拖出一道陰影,幾段禱禱文脫口而出;今天,告解聖事隨著世上所有排場禮節在發展:若不能說是走上斷頭台前短暫的漫步,總可以說是把漫步擴展為海上漫遊,而且一生都在神奇的地區繼續漫遊下去。我並不想對蓋亞那所具有的諸多特性喋喋不休,儘管這些特性最終使蓋亞那出現燦爛的夕陽西下景觀:蓋亞那迷人的夜色、那風姿綽約的棕櫚、那光輝奪目的太陽、還有閃閃發光的黃金,人們在祭壇上早已再飽眼福。假如我不得不在貴世界生存下去——也許我將在那裡生活,儘管這個想法不可思議——因為貴世界總算歡迎我去,但我恐怕會被憋死在裡面。今天,作為好鬥的贏家,我同你們簽署了一項冠冕堂皇的休戰書,但我總感到自己是到貴世界過流亡生活。我嚮往苦役營,天曉得是不是為了補贖一項我全然不知的罪行,我對苦役營一往情深,還是把我帶到那裡為好。我敢肯定,只有進到那裡,我才能繼續過截然不同的生活。我再不必為榮耀和財富牽腸掛肚,以極度的耐心,泰然處之,無微不至,做好受刑者的上刑動作。我將每天根據規定干一種勞役,這個規定只有一種權威,那就是營造一種秩序,建造並制服苦役犯監獄。我將在那裡耗盡精力。我將在那裡與我的朋友們久別重逢,他們會幫助我的。也許我會像他們一樣被磨平了稜角,圓滑發亮。

①告解聖事是天主教聖事的一種,舉行時由教徒向神父告明對上帝所犯的罪過,並表示懺悔;神父對教徒所告諸罪應守秘密,並指明應如何做補贖而為之赦罪。——譯註

不過,我說的苦役營已經被廢除了。因此,我希望暗地裡把它重建起來,讓它成為我的精神家園,就像基督徒在精神上為基督受難而感到痛苦。惟一可行的道路必須通過阿爾芒,這條路一直通到西班牙,那裡到處是乞丐,窮困潦倒,羞辱交加。

我寫下這些手記,時年35歲。我要繼續與榮耀背道而馳,走完我的人生之旅。

史蒂利達諾比阿爾芒更正直些。我之所以懷念他們,那是因為我的腦海主動向我舉薦他們,我可以把阿爾芒比作正在擴張的宇宙。隨著我的追憶,阿爾芒非但沒有變得明晰,調整到焦距允許的觀察範圍之內,反而變了形走了樣。與阿爾芒相反,史蒂利達諾已經有了清晰的輪廓。他們各有自己的花邊。然而質地大不相同,這就很說明問題。史蒂利達諾敢於嘲笑阿爾芒的才能,可阿爾芒並沒有馬上動怒。我想他是強壓住心頭的怒火。我不認為史蒂利達諾的挖苦傷害了他。只見他繼續抽他的煙,泰然自若地說道:

「你也許覺得我很蠢是吧?」

「我可沒這麼說。」

「這我知道。」

他繼續抽煙,目光走了神。我親眼目睹了阿爾芒對所受到的屈辱——恐怕有多次了——而忍氣吞聲。這一大團傲氣不僅僅是由膽大的因素,甚至也不僅僅是由體面的成分組成的。他的俊美,他的活力,他的嗓音,還有他的膽量並未能保證他總是一帆風順,因為他不得不像一個貧弱賤民那樣,低三下四地向人學習剪花邊,這玩意兒通常是大人逼著小孩學的,大人除了給孩子提供紙張外,其他的東西是捨不得讓他們糟蹋的。

「人家怕是不會說……」羅貝爾說,兩隻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面,托著腦袋。

「人家不會說什麼?」

「真是的,唉,你怎麼會幹這種事。」

他一貫態度無禮,但也不敢正面攻擊這個與自己苦難同行的男人,只見羅貝爾猶猶豫豫,吞吞吐吐。史蒂利達諾笑了。他理應比任何人都了解阿爾芒的痛苦。他和我一樣,既害怕又希望提出那個敏感的問題——再說,羅貝爾也沒有提出來:

「你是在哪兒學的?」

一個碼頭工人過來打住了我們的問題。他從阿爾芒身邊走過,只報了一下時間:11點。我們所在的酒吧煙霧騰騰,自動鋼琴優美的樂曲沖淡了這渾濁的空氣。阿爾芒回答道:

「好吧。」

他仍然陰沉著臉。這裡姑娘寥寥無幾,因此總的氛圍比較真誠爽快。即使有人離席,也不會引起大驚小怪。

後來,我想起他的手掌和粗大的手指,心想,從那笨拙的手裡剪出來的花邊恐怕難看得很。阿爾芒手太笨了,怎麼能幹這麼精巧的細活。除非他在苦役營或監獄里學過這一套。苦役犯們的手巧令人吃驚。從罪犯的手指間有時會誕生出精美絕倫但不堪一擊的傑作,而用料卻很簡單,火柴頭、硬紙片、小線頭或者隨便什麼邊角料都行。他們為自己的手工感到驕傲,用料和傑作性質兼而有之:卑微和脆弱。曾有這樣的情況:參觀者對苦役犯用核桃雕刻成的墨水瓶子讚不絕口,就像人們為一隻猴子或一隻狗大聲喝彩一樣,驚嘆它們怎麼會如此狡猾頑皮。

碼頭工人走遠后,阿爾芒的臉色沒有變化。

「如果你認為人無所不能,那你才是小蠢蛋一個!」

寫在這裡的話是我編的,但當時說話的語音語調我至今難忘。著名的男低音在怒吼。暴風雨用纖纖細指撥弄著世界上最悅耳的聲帶琴弦發出雷鳴。阿爾芒站了起來,但還在抽煙。

「我們走吧!」他說。

「我們走。」

他說這話的意思是要大家去睡覺。史蒂利達諾付了賬,阿爾芒總喜歡瀟洒地快步出門。他走在街上。和往常一樣自在。只是,平常那些令人感到粗俗的慣用語和口頭禪,今晚他一概不講。我想他是有苦往肚子里咽。他挺直腰板昂起頭,大步流星地走著。史蒂利達諾走在他旁邊,高掛起他那譏諷的細長的微笑,羅貝爾則高揚著年輕人的傲氣。我在他們身邊左右逢源,包容他們,包容他們的觀念。我就是他們思想意識的反映。天很冷。我奉陪的這些彪形大漢卻都怕冷。他們把手深插進褲袋裡,撫摩身體最溫柔的部位,把褲襠撐得緊緊的,屁股的輪廓益發清晰。誰都不吭聲。快到薩克街時,史蒂利達諾與羅貝爾和阿爾芒握手道別後對我說:

「回家之前,我要去監視一下西爾維亞。你同我一塊去嗎,讓諾?」

我只好奉陪。我們走了好一陣子沒說話,在石子路上趑趄而行。史蒂利達諾面帶微笑。他也不看我,就說:

「你真的和阿爾芒親如手足了嘛。」

「是的。怎麼了?」

「哦,沒什麼……」

「那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事?」

「是這麼回事。」

我們繼續走著,卻離西爾維婭幹活的地點越來越遠。

「那就說呀?」

「什麼?」

「如果我身上有錢,你有膽量把我的錢騙走嗎?」

我打腫臉充胖子——其實我知道我的大膽只是精神的一種表現形式——做了肯定的回答。

「不錯。為什麼不敲詐你一下,如果你有一大堆錢的話。」

他笑了起來。

「要是阿爾芒,你敢嗎?」

「你幹嗎這麼問我?」

「回答我。」

「那你呢?」

「問我?為什麼不?既然他現在有一大堆錢。我就是要把別人的錢騙到自己手裡,沒什麼道理可講。你呢,回答我。」

根據他說話時態的變化,突然出現的現在時代替了表示疑問的未完成體過去時。我心領神會,我們剛才已經達成一致,就是準備偷阿爾芒的錢。而我知道,剛才我是機關算盡、冒充好漢才假裝厚顏無恥向史蒂利達諾聲稱我可以下手偷阿爾芒的。我們之間的關係尚且如此殘酷無情,對付一個朋友的殘酷無情的行動也就不在話下了。其實我們心裡都明白,有某種東西把我們拴在一起,我們串通一氣的同謀並不是物質利益驅使的結果,而是派生於難解難分的友誼。我回答說:

「這很危險。」

「沒那麼嚴重吧。」

史蒂利達諾竟然置他同羅貝爾互致的友誼於不顧,對我提出這樣一個背信棄義的建議,想到這點我就心潮澎湃。若不是他的微笑婉言謝絕,出於感激之情我真想緊緊地擁抱他。最後,我這樣想,史蒂利達諾可能也向羅貝爾提出同樣的要求,被羅貝爾拒絕了。就在這個時候,羅貝爾企圖同阿爾芒建立親密關係,就像我同史蒂利達諾沆瀣一氣一樣。但我確信,我已經在花式舞的交叉移位中,選好了自己的男舞伴。

史蒂利達諾對我說明了他需要我乾的事情。有一艘叫「阿潤泰」的巴西不定期貨輪,船上的水手和機械師有大量的鴉片要交給阿爾芒,我必須在阿爾芒把貨轉到荷蘭或法國之前趁機把貨偷到手。

「對阿爾芒還有什麼顧慮下不了手的呢?我們在西班牙,可稱得上是患難之交呀。」

史蒂利達諾談起西班牙,就好像談論英雄的戰場。我們曾一起在冰天雪地中連夜跋涉過。

「阿爾芒,對他你不要想得太多,他也可以敲詐別的傢伙……」

我明白我不該進行反駁。既然我沒有足夠的力量獨自發布強行實施的道德法規,我只好玩弄慣用的騙術,以伸張正義的面目採取行動,以便為我的罪孽開脫。

「……他這人肆無忌憚。大家對他議論太多了。凡認識他的人你都可以去問問。」

「要是他知道是我……」

「他肯定不會知道。你只要告訴我他把貨藏在什麼地方就行了。他一出去我就上他的窩點去。」

我試圖救阿爾芒,因此又說道:

「我才不相信他會把那東西藏到自己的房間里。他肯定有一個秘密窩藏點。」

「那就要找到窩點。你那麼機靈不會找不到。」

在他向我表示敬重之前(我在上文已經說過),我也許就不會背叛阿爾芒了。光這個念頭就會叫我深惡痛絕。只要他不給我以信任,背叛就毫無意義,只不過遵循一下指導我生活的基本準則罷了。今天我已愛上了他。我承認他是全能高手。即使他不愛我,他也把我當他的人。他的道德權威對我來說是絕對的,也是寬厚的,以致在他的內部不可能發生精神叛逆。我只有在情感領域裡活動才能感受到自己的獨立性。背叛阿爾芒的念頭照亮了我。我太怕他可也太愛他了,以致不能不想欺騙他,背叛他,偷他的東西。我預感到伴隨冒犯行為而帶來的不安的快感。如果他是上帝(他早就知道憐憫),而且討好過我,那麼對我來說,否定他就是很愉快的事情。更妙的是,史蒂利達諾並不愛我,我也不能背叛他,可他卻在這件事上幫了我的忙。史蒂利達諾其人個性鋒芒畢露,惟妙惟肖地展現了這樣一幅畫面:刺進心臟的匕首。魔鬼的力量,他對我們施加的威力,從他的諷刺挖苦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他之所以有魅力,也許僅僅在於他的冷漠。阿爾芒用來否定現存法規的力量證明他自身有力量,也證明了這些法規管束我們的力量。史蒂利達諾卻嘲笑這些法規。他的冷嘲熱諷感化了我。一個大美男子的臉上敢於表露嘲諷的表情的確令我陶醉。

我們進入一間酒吧,史蒂利達諾向我布置我該幹什麼。

「你對羅貝爾說了嗎?」

「你瘋了。這事只有你我知道。」

「你以為這樣能搞到錢嗎?」

「當然啦!他是一個守財奴。他在法國做了一筆大生意。」

史蒂利達諾好像早就有了預謀。他一直在我眼皮底下過著一種隱秘的黑夜般的生活,現在我突然發現他從地下冒了出來,原形畢露了。在他的微笑背後,他在警戒,他在窺視。我們走出酒吧時,一個乞丐過來請我們開恩,向我們討幾個蘇。史蒂利達諾相當蔑視地看了看他。

「兄弟,像我們這樣干吧。你如果要錢,去抓就是了。」

「請告訴我錢在哪兒。」

「在我口袋裡,如果你要,伸手去找呀。」

「您這麼說,如果您是……」

史蒂利達諾不再搭理叫花子,否則對話就沒完沒了,而且他的心腸也有被軟化的危險。他很善於快刀斬亂麻,顯得格外嚴厲,表現出乾脆利落、毫不含糊的方面。

「我們嘛,需要錢的時候,哪裡有就到哪裡去拿。」他對我說,「我們才不為笨蛋去冒風險。」

他很清楚,這是給我一次嚴厲教訓的極好時機,或者他本身需要進一步在利己主義中安身立命,他才用如此輕狂的方式說話——帶著妙不可言漫不經心的口吻——以至於這個訓導在夜裡,在霧裡,具有一種哲學真理的架勢,雖然有點張狂,但倒也迎合我天生的惻隱之心。事實上,我能夠從這種反天性的哲理中辨認出一種能夠保護我自己免受戕害的道德態度。

「你言之有理,」我說,「萬一他被逮住了,去坐牢的又不是他。要是他有膽量,自己擦屁股就是了。」

我出言不遜,不僅有損我一生中最可寶貴的時期——儘管藏而不露——而且分明把我置身於分享寶石的財富之中,置身於寶石商的都市之中,置身於自私孤獨、八面生輝的夜晚之中。我們向西爾維婭活動的地點走去,但我們晚了一步,她已經回家了①。(我注意到,只要談及他的女人,他的冷嘲熱諷之火立刻熄滅。他談起她時既不親切但也不嘲笑。)在比利時賣淫不像在法國那樣受到管制,皮條客可以同情婦公開同居,而無任何風險。我同史蒂利達諾朝他的住所走去。他很鬼,不再跟我談我們的計劃,卻煞有介事地談起我們在西班牙的生活。

①我們很快離開那地方,因為這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信號:妓女們不在拉客的地點招搖時,警察馬上就要來了。當地有一句諺語說:「沒有妓女的地方就有警察。」——原注

「那時候,你肯定有一個相好。」

「那麼現在呢?」

「現在?現在還有嗎?」

我以為他是想證實一下我的愛,也希望我為了他而拋棄阿爾芒。已經是凌晨三四點鐘了。我們剛從一個光彩奪目、人聲鼎沸的地方回來。

「今非昔比了。」

「沒瞎扯吧?」

他微微一笑,一邊走一邊瞟了我一眼:

「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史蒂利達諾的微笑很可怕。我處心積慮——過去常有,近來猶甚——要強於自我,超越本性,說他的謊話,這使我說了一句話,雖然口氣非常平靜,但卻具有挑釁性。我不得不解釋並闡述一下這第一個主張,就像闡述定理的前提一樣。只有經過解釋才能產生我的新態度,而不是相反。

「一切正常。」

「是這樣嗎?你不像從前那樣喜歡我了。」

「我不再愛你了。」

「啊!」

此時,我們正從鐵路高架橋的拱門上經過。沒有比那地方更黑暗的了。史蒂利達諾停下了腳步,向我轉過身來。他朝前邁了一步。我沒有後退。他的嘴唇幾乎貼著我的嘴唇,喃喃說道:

「讓。我就喜歡你不要臉。」

彼此沉默了幾秒鐘。我怕他會拔刀子殺我,我想只好聽天由命了。但他笑了。

「給我點支煙。」他對我說。

我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一支煙,點上火,吸了一大口后,插到他雙唇正中。史蒂利達諾巧舌一轉,就把煙嘴挪到右嘴角上,他仍然微笑著,又向前邁了一步,威脅我若不後退,就會被煙燒壞了臉皮。我擱在身前的那隻手不自覺地向他身上摸去:他頓時興奮起來。史蒂利達諾微笑著,直鉤鉤地看著我的眼睛。他輕易就把一大口煙儲存在胸腔里。他張開嘴巴時竟沒有一絲煙霧泄露出來。從他身上,從他的附屬物上面,讓人看到的除了殘忍還是殘忍。柔情蜜意被一掃而光。然而,不久前,我卻看他處境十分狼狽。雜耍場出了個新招,蓋了個大木棚子,美其名曰「鏡宮」,實際上是由諸多玻璃板組成的迷宮,有些背面塗上了錫粉,有些則保持透明。付了錢就可以進去,問題是如何出來。到時候,自己不是失望地面對自己的形象,就是面對一透明玻璃板之隔的觀眾。街上看熱鬧的人紛紛來助興,都來尋找那條看不見的出路。(我下面要說的場景頓時使我萌發創作芭蕾舞劇《阿達姆之鏡》的念頭。)那天,我來到木棚子附近,惟有這裡熱鬧非凡。觀眾這麼多,肯定有精彩的節目看。觀眾笑聲不斷。我發現羅傑也混在人群當中。只見他審視錯綜複雜的鏡面系統,臉綳得緊緊的,頗具悲劇色彩。當時我還沒有看見史蒂利達諾,但我知道他一個人已經在眾口睽睽之下,在玻璃迴廊之中迷失了方向。誰也聽不見他說什麼,但從他的手勢,從他的嘴形,大家看得出他在大發雷霆。他看到觀眾正在看著他大笑,怒不可遏。迷宮的管理人員對此毫不在意。這種狼狽相司空見慣。史蒂利達諾孤立無援。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已經走出了迷宮。奇怪的是,世界突然雲遮霧障。籠罩萬事萬物和芸芸眾生的陰影,原來是我面臨絕望的孤獨感投下的陰影。因為,史蒂利達諾此時已無奈地停止了喊叫,也不再去亂撞玻璃鏡子,聽任觀眾圍觀嘲笑起鬨。他索性蹲在地上,表明他已經山窮水盡了。我頓時猶疑起來,不知如何是好,是一走了之還是為他去戰鬥,把這座水晶監獄砸個稀巴爛。我看了看羅傑,但他沒有看見我,他始終盯住史蒂利達諾。我向羅傑走去,只見他梳著中分頭,柔軟平直略向內卷的頭髮順著兩頰垂落而下,直貼到唇邊。側面一看,他的腦袋活像棕櫚樹的形狀。他已經眼淚汪汪。

如果有人指責我利用枝節藤蔓大做文章,諸如遊藝場的木棚子、監獄、鮮花、瀆聖的臟物。車站、邊界、鴉片、水手、港口碼頭小便池、葬禮、低級酒吧包間等等,編造出俗不可耐的的情節劇,並把詩意與廉價的別緻混為一談,我該怎麼回答?我說過,我喜歡一美遮百丑的不法之徒,他們除了肉體美之外無美可談。上述枝節洋溢著男子漢的暴烈和粗野氣息。女人的脂粉氣與此格格不入。只有男子漢的行為舉止才能點燃陽剛氣概。北方的遊藝場是專門為高大的金髮美男子舉辦的。只有他們在這些場所進進出出。姑娘們想高攀這些男子漢的膀子還很費勁呢!只有這些娘們才嘲笑史蒂利達諾的不幸。

羅傑終於拿定主意走了進去。我們還以為他會在鏡子之間迷路。只見他時快時慢,進退自如,步子自信穩健,低頭只看著地面,因為地板沒有玻璃鏡子那麼多虛偽。他心裡很有把握,很快就來到史蒂利達諾身邊。我們看得見他啟動雙唇喃喃有詞。史蒂利達諾這才站了起來,慢慢恢復了鎮定,他們出來享盡了殊榮。他們沒有看見我,悠閑自得,嬉笑打鬧,繼續他們的節日活動,可我卻獨自回到住所。是不是史蒂利達諾受辱的形象使我如此心慌意亂?我已經知道,他可以把整支香煙的煙霧咽進肚子里。其實,香煙燃燒完了,心中也就埋藏下星星之火。只要他一呼吸,他的臉便容光煥發。我的手剛摸到他身上,就感到他勃然興起。

「她討你喜歡嗎?」

我沒有回答。何必呢?他知道我充好漢沒有成功。他從口袋裡抽出左手,用胳膊摟住我的雙肩,緊緊地把我抱在他懷裡,但他仍然銜著那支煙,生怕我吻他。有人走了過來。我連忙低語道:

「我愛你。」

我們彼此分開了。待到我在他旅館門前向他告別時,他已經胸有成竹,有關阿爾芒的情況,我會向他和盤托出。

我回到旅館,獨自進房上了床。即使我的情人們正在欺騙我或憎恨我,我也絕不會憎恨他們。一堵牆把我和阿爾芒隔開,他正同羅貝爾睡在一起,我很痛苦,恨不能取代其中的一個人,或索性同他們混在一起,或成為其中的一員。我羨慕妒忌他們,但我沒有絲毫的怨恨。我上木板樓梯時躡手躡腳,因為腳步重了會引起連鎖反應,吱吱嘎嘎的響動立刻會吵得附近的房間不得安寧。我想,那天晚上,阿爾芒解下皮帶時,沒有把皮帶當鞭子抽得劈啪作響吧!他該看到自己強烈的男子漢苦悶,他肯定用若干無聲的動作示意羅貝爾要順從地滿足他的魚水之歡。對於我來說,阿爾芒進一步證明了他的高強,這種高強來源於不幸,來源於卑鄙下流。這條紙花邊與叫花子的把戲有著同樣脆弱的結構,天生就與你們的道德格格不入。它屬於造假的騙術之類,與傷口、殘肢、瞎眼一樣都是為了掩人耳目。

本書並不想成為一部藝術作品,成為脫離作者、脫離世界的東西,像孤鵬獨雁在空中繼續寂寞的旅行。對我過去的經歷,我完全可以用另外一種口氣、用其他辭彙來進行陳述。我把往事染上了英雄的色彩,因為我心中有這樣做的資本,那就是激情。考慮到前後連貫,諧調一致,我有義務從本書的基調出發繼續我的冒險。它將有助於使往事給我的提示更加明晰,我一而再、再而三彈指強調貧困和受懲罰的罪惡。我正是沖著它們而去的。但我並不像基督聖徒那樣精心策劃反覆預謀務求達到目的,而是步履蹣跚,並不想極力掩飾我行動的疲勞和恐懼。

但大家能理解嗎?這裡並不是要實行一種不幸的哲學,其實恰恰相反,我嚮往的苦役犯監獄——我們如此命名世界之地和精神之所——給我帶來的歡樂遠遠超過了你們的體面榮光和佳節喜慶。不過我還是要尋求後者。我渴望你們的承認,祈求你們給我戴上桂冠。

我的這部英雄化了的著作,成了我的《創世紀》,它包含著——必須包含著——我無法違抗的清規戒律:只要我當之無愧,那麼我將獲得無恥的光榮,本書便是享譽無恥光榮的大師。因為,我若不按照大師的誡令行事,還能參照誰的訓示?單就從最平常的道德觀念來看,此書勢必將我的罪身連拖帶拉送進監獄,這豈不是順理成章的事?說得更透徹一些,並不是根據你們慣用的從簡從快的程序,而是它本身註定難逃厄運。我早已在書中有所安排,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樣,厄運正把我作為證人,作為試驗場,作為對它的道德和我的責任的反覆考驗而保存下來。難道不是嗎?

苦役犯監獄里可喜可慶之事甚多,我真想一吐為快,我的身邊有那麼多受傷害的男子漢,這已經使我受寵若驚了。我剛才只是蜻蜓點水,不過其他途徑(如軍隊、體育等)也能給我帶來類似的幸福。《日記》的第二卷,我想題名為《風情雜記》,打算在書中記敘、描寫和評論一座內心苦役營的可喜可賀的節慶盛事,那是我穿越我的所謂「西班牙」領地之後心靈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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