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第03節

冬季里,在加拉爾陀沒有到棱科拿達去的時候,每天晚飯以後,他家的吃飯間里就聚集起一群朋友。

到得最早的總是鞍匠和他的妻子;他們有兩個兒女常住在劍刺手家裡。卡爾曼似乎想忘掉自己的不生育,感覺到這所大屋子的冷靜壓迫著她,因此讓她的姑娘最小的兩個兒女跟她一起住。這兩個孩子由於自然的愛,或許也由於雙親的教導,不停地纏著美麗的舅母和慷慨的、紅極一時的舅父,吻他們,跟小貓一樣在他們膝頭上打呼嚕。

恩卡爾娜辛現在差不多跟她的母親一樣肥胖了,身材由於生過許多孩子已經變形了,嘴上由於上了年紀略略有些唇髭,她殷勤地向她的弟媳婦微笑著,因孩子們給她增添麻煩而感到抱歉。

但是,在卡爾曼回答以前,鞍匠就插嘴說:

「讓他們去吧,老婆。他們多麼愛舅父和舅母呀!尤其是小女兒,沒有她的小舅母卡爾曼就活不了……」

於是兩個外甥兒女就住在那兒,好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而且憑著小孩子特有的機靈,猜透了他們的雙親希望他們怎麼辦,就用過分的撫愛和親昵對待這幾位富有的親戚,孩子們知道所有的人談到他們都是肅然起敬的。一吃好晚飯,他們就吻吻安古司帶太太和雙親的手,衝上去拖抱加拉爾陀和他的妻子的脖子,然後去睡覺。

外婆坐在餐桌上首的靠椅上。當劍刺手有客人的時候,因為客人差不多總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這善良的老婦人就推辭著不肯坐這光榮的座位,可是加拉爾陀堅持要她坐。

「不,」加拉爾陀抗議著。「媽媽應該坐上位。坐在這兒吧,否則我們就不吃了。」

於是他就伸出手臂,扶著她坐上椅子,熱情地撫愛著她,似乎是想補償他在放蕩的童年時代所給她的折磨。

晚飯以後,國家來了,他到大師的家裡來閑談一會兒,這一種拜訪似乎是盡下級人員對主人的責任;這時候,談話似乎更活躍起來了。加拉爾陀穿著羊皮背心,像一個富有的地主似的,光著頭,小辮子攤平在額角上,用饒舌的和氣態度接待了他的短槍手。鬥牛迷們說些什麼?有哪些謠言在傳播?……共和國進行得怎樣了?

「傷疤臉,給賽白斯蒂安一杯葡萄酒。」

但是國家謝絕了這種優惠的款待。一點兒葡萄酒也不要,謝謝,他從來不喝酒。酒是造成勞動階級那麼無可救藥的落後的原因。大家聽到這句話都大笑起來了,彷彿他說的是在大家意料之中的一句俏皮話似的。短槍手立刻鼓吹起他的意見來了。

唯一帶著仇視的眼光沉默不響的人就是鞍匠。他厭惡國家,把他當作一個仇人。國家,像一個善良忠誠的丈夫,也是善於生育的,成群的孩子在一家小酒店裡纏在母親的裙角上。最小的兩個是加拉爾陀和他的妻子的教子,這是由於同志愛結合起來的。偽君子!他每禮拜日把兩個教子帶來,穿著他們最好的衣服,讓他們來吻吻教父教母的手。每一次,當國家的兩個兒子得到什麼禮物的時候,鞍匠就氣得臉色發白了。他是來搶他們的孩子們的東西的。也許短槍手也在夢想劍刺手的一部分財產總有一天會到這兩個教子手裡吧。賊!他根本不是一家人呀……」

鞍匠不是用仇恨的臉色和惱怒的沉默對待國家的談話,就是說這一類話來傷害他:照他的意見,在群眾中宣傳革命思想的人,對於奉公守法的人就是一種危險,這種人應該馬上槍斃。

國家比他的大師大十歲。當大師開始舞披風的時候,他已經當過幾個重要鬥牛隊的短槍手,最近從美洲回來,他曾在利馬①鬥牛場殺雄牛。在他的職業開始時期,他是因為年青和身體矯健略略有些名望的。他也有過一段時期被看做「未來的鬥牛士王」,塞維利亞的鬥牛迷們把眼睛盯在他身上,希望他壓倒別的地方的屠牛手。但是這希望並不長久。當他從美洲旅行回來的時候,由於他在遠方鬥牛傳聞模糊的出色行為很有名望,群眾都搶著到塞維利亞鬥牛場來看他怎樣殺雄牛。幾千人買不到入場券。但是在這確立名譽的決定性的試驗期間,正如鬥牛迷們說的,「他不夠大膽」。他插短槍穩實得像一個忠實認真的工人完成任務旭是當他動手殺雄牛的時候,他的自衛本能卻比他的意志更有力量,這使得他跟雄牛保持一段距離,沒有盡量發揮他的高大身材和強健胳膊的力量。

①利馬:秘魯首都。

因此,國家放棄了鬥牛大師的更高的光榮。他只能當一名短槍手。他只得委身做一個這一行業的散工,在別的比他年青的人的領導之下,賺一點可憐的薪水,用來養活一家人,也可以節省一點下來做一點小生意。他在梳小辮子的同事之間,以他的好心和老實行為聞名。因此他的大師的妻子非常器重他,把他看作保證她的丈夫忠實的守護神。夏天,當加拉爾陀和他那一整隊人到省會裡的咖啡跳舞館里去,想在一連串鬥牛以後放縱享樂一下的時候,國家總是又莊重又沉默地坐在穿著蒸汽衣服①塗著鮮紅嘴唇的歌舞姑娘之間,正像是一個沙漠里來的聖人坐在亞歷山大②的妓女群中一樣。

①蒸汽衣服:穿得很少的、精緻透明的衣服的玩笑說法——世譯本

②亞歷山大:埃及濱地中海的城市和主要港口,位於尼羅河三角洲。

他並不因此感到激動,他只是想到住在塞維利亞的妻子和兒女們。照他看來,全世界所有的缺點和惡德,都是缺乏教育的結果。當然,這些可憐的女人也不會念書也不會寫字。他自己也不會,因此,他把這缺點當作他所以卑微和不大懂事的原因,他也把存在在全世界的所有的貧困和墮落都歸罪於這同一原因。

他在青年時代的早期是一個鑄鐵匠,國際勞工會的活動分子。他是他的工人夥伴們的永不厭倦的聽眾之一,他們比他幸福,能夠大聲念出致力於人民幸福的報刊上登載著的話;他在國家義勇軍的時期曾經當兵玩兒,屬於戴紅帽子當作聯邦主義「決不妥協」的標記的那些步兵營。他整整幾天呆在群眾廣場中央的演講台前,或是宣布長期集會的那些政治俱樂部里,聽雄辯家一個接著一個,日日夜夜,用安達盧西亞式的流利腔調,忽而談到耶穌的神性,忽而談到糧食的漲價,直到反動勢力出來鎮壓才止,當時的一次同盟罷工使得他這樣具有革命思想的工人落進困難的境況里,所有的工廠都拒不錄用。

於是他愛上了鬥牛,他成了個鬥牛士,那時候他二十四歲,原本可以挑選任何生活路線。他懂得很多,瞧不起地談到現代社會裡的荒謬事物。他聽了那麼多年的報刊朗讀,並沒有落空。雖則他在鬥牛上並沒有什麼發展,可是總比做一個熟練工人多賺一點,生活得好一點。朋友們記起他曾經在國家義勇軍里拿過槍桿,所以給起個外號就叫「國家」。

他談到鬥牛士這門職業總有點悔恨,雖則他已經幹了很多年,卻因為屬於這一行而感到抱歉。他那一區的委員會宣告:加入鬥牛這種野蠻落後的玩意兒的黨員都要開除黨籍,可是對於他卻做了一個寬大的例外,在選舉人的名單上保留著他的名字。

「我知道,」他在加拉爾陀的吃飯間里說。「鬥牛是反動的……有些類似異教徒審判所時代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經解釋清楚了。人類需要念書寫字,正像需要吃喝一樣;在學校這麼缺乏的時候,卻把錢花在我們身上,這是不合理的。馬德里出版的報紙上說過……但是黨同志們看得起我,委員會在堂貝貝發言以後,就同意讓我留在黨里了。」

不管加拉爾陀和朋友們怎樣用笑話和狂暴的可笑的誇張也不能動搖他的極端的嚴肅,這種嚴肅顯示出他的同黨同志給予他例外的優惠所引起的光榮的驕傲感。

堂貝貝是一個熱情充沛、講話流利的小學教師,區委員會的主席,是以色列血統的青年,用他那種族特有的熱情參加政治鬥爭,他因為他的棕色的丑相和麻臉感到驕傲,因為這使他有點兒像丹東①。國家總是張大嘴巴聽他講話的。

①丹東(1759-1794):法國大革命的領袖之一。

晚飯以後,當加拉爾陀的契約經理人堂何塞和大師別的幾個朋友用古怪的論據開玩笑地反對他的學說的時候,國家就發窘地搔了搔頭皮說:

「你們是紳士,你們受過教育,可是我卻是不會念書也不會寫字的。這就是我們下等人之所以都是傻瓜的原故。但是,如果堂貝貝在這兒的話,那多好呵!我憑良心說話……如果你們聽他講得像天使那樣漂亮的時候,看你們還能怎麼說!

受了這些嘲笑的攻擊,信仰不免有些動搖,為了使信仰格外堅定,他第二天就到他的偶像堂貝貝那兒去。堂貝貝是一個受盡迫害的民族的子孫,他把他所謂「恐怖器物博物館」指給他看的時候,似乎感到了一種辛酸的快樂。這個猶太人回到他的祖先住過的國土裡來,就把有關異教徒審判所的紀念品收集在學校旁邊的一間房間里,正像一個越獄出來的囚犯,懷著不厭求詳的復仇感,把守卒的骨頭一塊一塊拼湊起來。櫥里按次排列著羊皮紙和書本,這是異教徒審判所里審判情況的記錄,和罪犯的受拷問的時候必須回答的題目紙。牆上釘著一面白旗,上邊有一個可怕的綠十字。在角落裡堆著拷問用的鐵器,恐怖的鞭子,這一切用來劈人、鉗人。撕扯人的刑具,都是堂貝貝從舊貨店裡找來的,他一找到,立刻就作為宗教法庭的古物編進目錄里去。

國家的仁慈心腸,他的隨時都會憤慨起來的、樸質的靈魂,對著這一堆生鏽的鐵器和那綠十字激起了反感。

「天哪!他們竟還敢那麼說……我憑良心說話!……我希望他們到這兒來見識見識。」

由於要別人改變主張的強烈願望,他在任何場合都鼓吹自己的信仰,不怕夥伴們嘲笑。但是即使在這時候他也還是表現出善良溫和的,他似乎從來沒有個人的痛苦。照他的意見看,對於國家命運漠不關心,不肯加入他的黨的人,正是「民族無知無識的可憐的犧牲品」。救星就全靠讓所有的人學會念書寫字。至於他自己呢,卻謙虛地放棄了這種改造,以為自己已經頭腦遲鈍了;但是他把自己的不學無知歸罪給全世界。

有許多次,在夏季里,鬥牛隊坐著火車旅行,加拉爾陀也到他的「孩子們」坐著的二等車廂里來了,車門打開了,進來一個鄉村神父或是一對修道士。

短槍手們看到國家在敵人面前顯得格外莊重嚴厲的時候,就互相觸動肘子,或者互使眼色。馬上槍刺手牛肉汁和吞咽家都是粗魯暴躁,喜愛爭論和玩鬼把戲的人,也出於本能地討厭教徒,這時候就低聲慫恿他:

「現在他落在你手裡啦!……正面攻擊呀!……用你的刻毒話刺過去呀。」

但是大師是誰也沒有權利跟他反對或是辯論的隊長,他很有威勢地滾著眼珠瞪著國家,國家就聽話地不聲不響了。但是在他的樸質的靈魂里,要別人改變信仰的熱情,比他的服從紀律更加有力。一句微不足道的話,就足夠使他對一同旅行的人展開辯論,試圖說服他們相信真理。而他的真理呢,彷彿只是他從堂貝貝那兒采來的,亂七八糟沒有倫次地拼湊起來的一團大話。

他的夥伴們驚奇地看著,他們感到快意,因為在他們的夥伴之中,居然有人能夠對抗那些受過教育的人,甚至難倒他們,這說起來也可能並不難,因為西班牙的教士,一般都沒有受過高深的教育。

那些教徒被國家激烈的理論和他的夥伴們的嘲笑窘住了,終於用出最後的理論。唉!常常拚出性命的人怎麼會不信上帝,居然敢想到這種事情呢?難道他們不想到,就在鬥牛的時候,他們的妻子和母親正在替他們做禱告嗎?

想到他們離開塞維利亞以前,女人們親手縫在他們鬥牛士服裝上的聖者紀念章和印了聖像的肩布,隊員們突然靜下來,一種畏懼的安靜。被迷信觀念束縛著的劍刺手,彷彿以為這種褻瀆真會危害他的生命似的,對國家生起氣來了。

「別吭聲,別再說不敬的話了!……寬恕我們吧,先生們。他是個好人,但是,所有這些謊話叫他瘋瘋癲癲了。——別吭聲,別對我回嘴!該死的!……我馬上塞住您的丑嘴,我用……」

加拉爾陀為了讓這些先生平靜,就把整大堆恫嚇和咒罵壓在短槍手身上,他以為這些先生是未來的統治者。

國家用輕蔑的沉默來對付他們。「這都是無知和迷信,統統起於不知道念書和寫字。」於是憑著不可動搖的信仰,憑著一個只有兩三個觀念深深印在頭腦里的老實人所特有的固執,過了一會兒,他不管屠牛手還在生氣,又辯論起來了。

他即使和短槍手、馬上槍刺手一起在斗場上也不忘記他的反教權主義,可是他們卻在鬥牛場禮拜堂里做了禱告才走進斗場來的,並且希望縫在衣服上的肩布會把他們救出危險。

當一條龐大、沉重、脖子粗大、顏色深黑的所謂「許多磅」雄牛快要插上短槍的時候,國家就把兩條胳膊伸向兩邊,兩手拿著短槍,跟牲畜隔著點兒距離,用辱罵招呼了它:

「攻擊吧,教士①!」

①教士:教士是穿黑衣服的。

這位「教士」狂暴地進攻了,當它衝過國家身邊的時候,他就把短槍深深地插在它的脖子上,正像宣布一次重要勝利似的,響亮地叫喊:

「這是為教士們準備的!」

加拉爾陀終於讓國家的古怪動作引笑了。

「您使我處於可笑的境地。別人總有一天會注意到我們這一隊的,他們會說我們全體都是異端。您也知道,有些群眾是不喜歡這樣的。鬥牛士就應該單管鬥牛。」

但是他非常敬愛他的短槍手,他記得他對於自己的忠誠,他不止一次地達到自我犧牲的境地。每逢危險的雄牛,國家就任意亂刺,只希望趕快結束,這時候,大家對他吹口哨,他可是毫不在乎。他並不追求光榮,鬥牛只是為了生計。但是,當加拉爾陀帶著劍向危險的雄牛走去的時候,這短槍手就緊緊跟在他身邊,準備用他能夠制服野蠻牲畜的厚重的鬥牛披風和強壯的胳膊來幫助他。有過兩次,當加拉爾陀在沙上打滾,有被牛角觸到的危險的時候,國家就向牲畜衝去,忘掉了妻子、兒女、小酒店、任何事物,唯一的願望就是用自己的死來拯救他的大師。

當他在晚飯以後,走進加拉爾陀的吃飯間的時候,大家就當他是一家人似的接待了他。安古司蒂太太用卑微的人們在貴人們那兒一碰到就馬上會合在一起的那種愛來愛他。

「來,坐在我旁邊,賽白斯蒂安。您真的什麼也不想喝一點嗎?……對我講講您那家酒店的情況吧。泰雷索和您的兒女們好嗎?」

國家就報告給她聽前一天的生意;櫃檯上銷掉了多少杯,送到人家家裡去多少瓶,老婆婆留神地聽他講,就像一個受盡困苦,知道錢的價值需要一分一厘計算的女人。

國家接著談到了擴充買賣的可能性,酒店如果兼賣香煙會給他很多好處。劍刺手憑著他和有力人土的友誼,可以幫忙他做到,但是賽白斯蒂安要提出這一點感到很有顧慮。

「您知道,安古司蒂太太,香煙是政府的專賣事業,而我卻有我的主義,我是加入聯盟黨①的,而且還是委員會裡的一個委員。我的同志們會怎麼說呢。」

①聯盟黨;一八六八年九月革命勝利后不久西班牙民主黨經分裂后的多數派,有他們的原則,根據這些原則擬訂計劃,為了這些計劃,他們遭遇到監禁和死亡。

老婆婆對著這些顧慮憤憤不平起來了。

「您該做的就是替您一家人盡量多賺點麵包呀。可憐的泰雷索,帶著那麼多兒女!……賽白斯蒂安,不要那麼傻吧!把您頭腦里的蜘蛛網撩撩於凈吧!……您別回我嘴。不要跟前幾晚一樣說褻瀆神的話。您想想吧,明天早晨我還要到瑪卡雷娜教堂里去望彌撒呢。」

但是加拉爾陀和堂何塞正坐在桌子的另一邊,對著利久酒①的小酒杯在抽煙,他們卻想叫國家多說幾句,這樣他們就可以嘲笑他的理想,於是又用辱罵堂貝貝去挑撥他:這個騙子就會叫像他這樣無知無識的人發狂。

①利久酒:一種芳香甘味的烈性酒。

短槍手很溫順地接受了劍刺手和他的契約經理人的玩笑。懷疑堂貝貝嗎!……這種眾所周知的荒唐話兒是不會叫他生氣的。這正像有人打擊他的另一位偶像加拉爾陀,說他不知道怎樣殺雄牛一樣。

但是,當他聽到激起他無可壓制的嫌惡的鞍匠也加入嘲笑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了。難道這個依靠大師過活的餓死鬼也敢跟他辯論嗎?跟他!……自制力完全喪失了,也顧不到在場的還有屠牛手的母親和妻子,還有正在模仿丈夫帶著輕蔑的神色瞧著短槍手的恩卡爾娜辛,短槍手盡情地解說他的思想,就跟他在委員會上辯論一樣熱忱。因為缺乏比較適當的論證,他就用辱罵淹沒了別人的信仰:

「《聖經》嗎?……胡說八道!六天創造世界嗎?……胡說八道!亞當和夏娃的故事嗎?……胡說八道!一切都是說謊和迷信。」

「胡說八道」這一句話,是他對於他認為虛偽可笑的事物,想不出更加輕蔑的形容詞的時候用的,他用極端厭惡的聲調來說這一個「胡說八道」。

亞當和夏娃的故事是他永遠不會完的諷刺對象。這個故事,他在和鬥牛隊一起旅行的每天下午靜靜地半睡半醒的時間想過很多次,在這段時間裡他完全從自己的頭腦里找到了無可反駁的論證。「怎麼能夠認為所有的人都是從那麼一對人傳下來的呢?」

「你瞧,我自己叫賽白斯蒂安·魏涅加斯,就是這樣;您呢,胡安,是姓加拉爾陀;您呢,堂何塞,也有您的姓,個個人都有他的姓。凡是同姓的人,必定是親族。唔!如果我們全體都是亞當的子孫,亞當的姓假定是按雷茲,那麼我們全體都該姓披雷茲了。這不是十分明白嗎?……如果我們每一個人的姓都不同,那一定有過許多亞當了,可見,神父們所講的故事……全是胡說八道——落後的迷信!我們需要教育,神父就是利用我們的無知無識騙了我們……我覺得,我說得清清楚楚了。」

加拉爾陀把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椅子背上,大笑著,模仿雄牛的吼聲向短槍手致敬。契約經理人呢,用安達盧西亞式的嚴肅,伸出他的手,向他祝賀。

「握我的手吧!您講得真好。就是卡斯推勒①也講不到這樣!」

①卡斯推勒(1832—1899):西班牙政治家。

安古司蒂太太聽到居然在她家裡議論起這樣的事情來,她懷著意識到自己生命就快結束的老婦人特有的感覺,憤怒極了。

「別做聲,賽白斯蒂安。閉住您那地獄里來的該死的嘴,不然就趕您出門。這兒不準說這樣的話,惡鬼!要是我不知道您是個好人的話,那就糟了!……」

她終於立刻寬恕了短槍手,因為想到他非常愛她的胡安,記起他在很多次危險中奮不顧身地救過他。何況有這麼一個老成持重和正直的人跟別的「孩子們」一道屬於這個鬥牛隊;這是使她和卡爾曼都能夠非常安心的事情;因為劍刺手如果沒人管束的話,便會極端輕薄,很容易被希望得到女人們愛慕的慾望所誘惑。

這位亞當和夏娃的死對頭替他的大師保守著一個秘密,這使得他看到大師在家裡跟母親和卡爾曼一起的時候,他就態度沉默,行動謹慎。如果這兩個女人知道他知道的事兒的話,那將怎麼辦呢!……

雖則每一個短槍手都應該尊敬他的大師,可是國家,終於有一大,憑著自己年齡比較大和他們的老交情,壯起膽子,用粗魯坦白的忠誠對加拉爾陀說話了。

「聽我說,胡安,這件事塞維利亞人全都知道了!別人凈是談論這件事情;消息總有一天要傳到您家裡引起家庭不和睦的……想一想吧,這對於安古司帶大大將是極大的痛苦,可憐的卡爾曼會對您生氣……要記住那個歌女引起的麻煩哪;可是那究竟還是小事情。現在這一隻『野獸』可是兇猛得多危險得多了,你要小心呀。」

加拉爾陀裝出不懂的樣子,一方面感到發窘,但是一方面又因為全城的人都知道他的愛情秘密而感到得意。

「唔!什麼野獸呀?您說的是什麼麻煩呀?」

「還用說嗎!……堂娜索爾;這個貴婦人,人家說起她的閑話可多啦。雄牛飼養家摩拉依瑪侯爵的外甥女兒。」

看到劍刺手不聲不響,微笑著,因為發現國家消息這樣靈通而感到高興,國家就繼續往下說,像一個看破一切富貴浮華的說教者。

「一個結了婚的人首先就應該求得家庭和睦。女人個個都是同樣的……胡說八道。這一個跟那一個都是同樣價值的,丟一個換一個真正是白白苦痛了我們的生命的傻事兒。你的僕人,二十五年以來就跟他的泰雷索一起生活,連思想上也沒有一次對她不忠實過,可是我也是一個鬥牛士,也有過好日子,而巨也有許多美女人向我投過媚眼呢。」

加拉爾陀立刻嘲笑了短槍手的說教。他說得正像一個修道院長。然而恨不得吃掉全部修道士的也正是他呀!

「國家,別做傻瓜吧。每個人都有他的特點呀,女人們既然向我們走來,那麼,就讓她們來吧。我們的生命是多麼短促呀!……可能有一天我會兩腳向前被抬出斗場去的!……何況您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位多麼高貴的太太。如果您能看見她的話,您就不會這麼說了!……」

然後,他似乎想抹掉國家臉上那一種憤慨和愁悶的神色,又坦率地補充說:

「我非常愛卡爾曼,您是知道的;我像過去一樣地愛她。但是我也愛別一個。那是另一回事兒;……我說不清楚這件事。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兒;就是這樣!」

短槍手這次跟加拉爾陀談話,並沒有更多的收穫。

幾個月以前,當鬥牛季節跟著秋天一起結束的時候,劍刺手在聖羅倫慈禮拜堂里有一次巧遇。

他在帶他一家人到棱科拿達去以前,曾經在塞維利亞休息了幾天。當這一段安靜的時間來到的時候,使劍刺手最感高興的是可以安靜地住在自己家裡,不必再不斷地乘火車旅行了。每一年殺死一百頭以上雄牛,雖則又危險又吃力,可是一連幾個月從這個鬥牛場趕到那個鬥牛場不斷旅行,跑遍西班牙,卻比鬥牛加倍疲勞。

整個夏季的長途旅行,冒著燃燒的太陽,通過炙熱的平原,坐在那車頂似乎著了火的老式車廂里是最耗費精力的。隊里準備的大水壺,每到一站就有人給它裝滿,可是還是不夠他們解渴。火車裡又擠滿了乘客,大部分都是趕到城裡市集上去看鬥牛的鄉下人。有許多次,加拉爾陀因為怕趕不上火車,在斗場上上一殺了他最後的一條雄牛,連鬥牛士衣服也不脫,就趕到站上去了,在成群的旅客和行李堆中間過去,彷彿一塊發亮的五彩的隕石。他常常在頭等車廂里,當著旅客的面換衣服,他們正為著跟這麼一位著名人物一起旅行而高興呢;晚上,他就彎著身子睡在車廂坐墊上度過不安寧的一夜,同時,一同旅行的人們為了讓給他儘可能大的地位,都擠得緊緊的。全體都關心他的疲勞,因為想到明天就會給他們帶來悲壯激動的狂歡,自己卻沒有絲毫的危險。

當他疲乏地到達街上點綴著旗幟和彩牌在慶祝節日的城市的時候,他不得不忍受替他捧場的人們的熱情給他的折磨。鬥牛迷醉心於他的名字,都在車站上等他,一直陪他到旅館里。這些興高采烈的人是睡足了的,他們跟他握手,擁抱,推搡,拉胳膊,希望他高高興興,喜歡說話,彷彿單是看到他們這件事情,就該使人感到最大的快樂似的。

有許多次,鬥牛不只一場。他必須一連斗三四天,一到晚上,這位因為勞苦,睡得太少和情緒激動而精疲力竭的劍刺手,就不顧社會禮節,脫掉短上衣坐在旅館門口乘涼。鬥牛隊的「孩子們」住在同一家旅館里,也呆在大師身邊,彷彿是些坐禁閉的學童。有幾次,膽子最大的幾個請求他答應到光輝燦爛的街上和市場上去散散步。

「明天是茂拉雄牛呢,」劍刺手回答。「我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散步!你們會到明天天亮才回來,喝酒過了量,或是調情放蕩得乏了力。我不答應你們出去。等我們結束的時候,我給你們吃個飽。」

等他們完成了任務以後,如果離下一次在別的城市裡鬥牛還有一天空閑的日子,鬥牛隊就延遲了旅行,跟他們的一家人離得遠遠的,他們就跟那些替他們捧場的鬥牛迷一起放蕩,大喝葡萄酒,玩女人,在鬥牛迷想象起來,這就是他們的偶像的通常生活方式。

由於鬥牛日期安排不適當,逼得劍刺手作荒唐的旅行。為了履行契約,他從這個城市到西班牙的另一邊去鬥牛,在三四天以後,又回到跟第一個城市接近的一個城市裡。因此,在鬥牛最多的夏季的幾個月,他差不多一直在火車裡度過,彎彎曲曲走遍了半島上的每一條鐵路;下午他在鬥牛場上殺雄牛,晚上就睡在火車裡。

「如果把我在夏季坐火車的路程全部接成一條直線,」加拉爾陀說,「准可以通到北極了。」

鬥牛季節一開始,他十分高興地開始旅行了,他想到觀眾整年談論他、迫不及待地等待他的到來,想到了出乎意外的新交的朋友,想到了女人的好奇心給他帶來的戀愛奇遇,想到了不同的旅館的生活,以及旅館生活的騷亂和煩擾,和各色各樣的飯菜;這跟塞維利亞的安靜生活和棱科拿達的山村寂寞生活成為強烈的對照。

但是這種使人頭昏眼花的生活過了幾個禮拜以後,雖然這期間他每一場鬥牛賺到五千個比塞塔,加拉爾陀卻像一個離開自己家庭的孩子似地煩悶起來了。

「唉,我在塞維利亞的屋子多麼清涼呀!……可憐的卡爾曼把它照料得像一隻銀杯子!唉,我媽媽做的飯菜,滋味多好!……」

只有空閑的晚上,他才把塞維利亞忘掉了,那時候,明天白天他不必鬥牛,全隊和願意供給他們在這城市裡過一次歡樂生活的鬥牛迷們一起,走進了唱弗拉曼克歌①的咖啡店裡,那兒的女人們和抒情歌,一切都是為著大師準備的。

①弗拉曼克歌:安達盧西亞的民歌。——世譯本

在一年的其餘的日子裡,當他回到家裡來休息的時候,加拉爾陀經歷到一個名人的滿足的生活,他忘掉了光榮,可以盡量享受日常生活的樂趣。他睡得很遲才起來,不必擔心火車時刻表,不必想到雄牛所引起的憂慮。這天他沒有什麼事情要做,第二天,一連許多天都沒有!他的行程不必超過蛇街,或是聖費爾南迪廣場。他的一家人也似乎不同了,愉快得多,健康得多,因為他們知道他可以在家裡平安地住幾個月。他向街上走,氈帽搭在腦勺上,揮動著金柄的手杖,欣賞著手指上粗大的金剛鑽。

在前廳里有幾個人站在鐵格子門邊等他,人們透過鐵格子可以看見白色光亮、美麗潔凈的院子。他們是些讓太陽晒黑的人,發出汗酸臭,穿著骯髒的工作服,戴著四邊破爛的大帽子。其中有一些是流動的農業工人,因為路過塞維利亞,認為懇求這著名的屠牛手幫助些錢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他們把這位屠牛手叫做堂胡安。另一些是住在這城市裡的,用「您」字招呼他,叫他胡安尼朵。

加拉爾陀憑著他經常跟群眾發生關係鍛煉起來的驚人的記憶力,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們;他們不是學校里的老同學,就是他的流浪時代的老夥伴。

「買賣不發達嗎?……現在是人人都難過日子的時候。」

趁這一種熟識還沒有使他們進一步親密起來的時候,他就轉向站在身邊拉鐵格子門的傷疤臉。

「去對太太說,給他們每人兩個比塞塔。」

於是他吹著口哨走到街上,由於自己的慷慨和自己的生活舒適而感到心滿意足。

在蒙丹涅斯近旁的一家酒店裡的顧客和孩子們都到門口來看他,笑眯眯的,睜著充滿好奇的眼睛,彷彿從來沒有見過他似的。

「你們好呀,先生們!……我感謝你們的客氣,但是我不喝。」

一個替他捧場的人端了一杯葡萄酒向他走來,他擺脫了他,繼續向前走,在隔壁一條街上,他又被兩個老婆婆,他的母親的女朋友攔住了。她們請求他做一個老婆婆的外孫的教父;她的女兒馬上就要生產了;女婿是加拉爾陀的狂熱的信徒,好幾次在鬥牛場散場的時候,為了保護他的偶像用手杖打過架,可是沒有膽量向他提出要求。

「唔,該死的!……您以為我是一個奶娘嗎?……由我做教父的孩子,比棄嬰教養院里的孩子還要多呢。」

為了擺脫這兩個好心的老婦人,他勸她們去跟他的媽媽商量。「這件事看她怎麼說吧;」他又往前走,一直走到蛇街,向有些人問候,讓另外些人懷著值得驕傲的友誼,當著過路人的面,享受跟他並排走路的光榮。

他探望一下四十五人俱樂部,看看他的契約經理人是不是在那兒。那是一個貴族的俱樂部,像名稱所表示的那樣,會員人數是有限制的,在那兒除了雄牛和馬以外不談別的。它是有錢的鬥牛迷和雄牛飼養家組織起來的,其中就有像神諭者①摩拉依瑪侯爵這樣地位重要的人。

①神諭者:假託神的名義回答別人詢問的人。

有一次,在禮拜五下午,加拉爾陀向蛇街走的時候,偶然想起到聖羅倫慈教區禮拜堂去一下。

在禮拜堂的小廣場上來了幾輛華麗的車子。這城市所有的最高貴的人這一天恰巧到「神威顯赫的我們的父耶穌」的雕像面前來禱告。穿著黑衣服、披著富麗的頭披的太太小姐們從車子上下來,有幾個男人讓這些女人吸引著,也走進了禮拜堂。

加拉爾陀也進去了。一個鬥牛士是應該利用所有的機會跟高貴的人們發生關係的。當有錢人向他問候,漂亮女人們咕噥著他的名字,互相用眼色指指他的時候,安古司蒂太太的兒子感到得意的驕傲。

而且,他又竭誠信仰神威顯赫的主。他之所以容忍了國家對於上帝或是大自然的見解,而不怎麼生氣,是因為神性在他看來不過是一種模糊不定的事物,正像一位大貴人的存在一樣,對他用各種各樣的話污衊,也可以平心靜氣聽下去,因為並不認識他,只聽別人說說才知道的。但是希望聖母和神威顯赫的耶穌卻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從嬰孩時代起就熟悉他們,他不答應任何人冒犯他們。

這一個粗魯的大孩子,面對著釘死十字架的基督的戲劇風味的痛苦,感到了心頭激動,基督的淌著汗水、使人痛苦的、鉛色的臉,使他記起躺在鬥牛場治傷所里的夥伴。跟神威顯赫的神搞好關係是必要的,於是他站在雕像前面,熱忱地禱告了幾次「我們的父」,這時候,蠟燭光在他的摩爾式的眼睛的角膜上映出星一樣的反光。

他正在為自己充滿危險的生活祈求超自然的幫助,一群女人下跪時發出的沙沙聲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一位太太在跪著的信女們中間走過,吸引了她們的注意:她身材苗條,高高的,驚人地漂亮,穿著顏色鮮艷的衣服,戴著一頂插著羽飾的黑帽子,帽子下邊閃亮著淡金色頭髮。

加拉爾陀認識她;她是堂娜索爾,摩拉依瑪侯爵的外甥女兒,塞維利亞人都叫她「大使夫人」。她在別的女人中間走過,並沒有注意她們的好奇,只是由於吸引了每一個人的眼光和引起了一陣喃喃的談論,而感到心滿意足,彷彿這一切原是應該到處跟著她的天然的光榮。一身外國式樣的雅緻服裝和那極大的帽子,跟一團暗色的女人服裝成為鮮明的對照。她跪下來,低下頭,禱告了一會兒,接著她的明亮的有金色反光的天藍眼睛鎮靜地向教堂各處看了一圈,就像在戲院里觀眾中間找尋熟人一樣。這對眼睛,見到女朋友的臉兒的時候,似乎微笑了一下,然後再不斷地巡視,終於碰到了正盯著她看的加拉爾陀的眼睛。

劍刺手也並不是客客氣氣的人。因為看慣他自己在鬥牛的下午成為上萬隻眼睛的目標,他天真地以為:他到任何地方,所有的眼光都一定瞄準他。很多女人秘密地對他講起,第一次在鬥牛場上看到他的時候,她們所體驗到的激動、好奇和戀愛的願望。堂娜索爾的眼光,碰到了鬥牛士的眼光,也並沒有低下去:恰巧相反,還帶著貴婦人特有的冷淡,始終看著他,逼得這尊敬有錢人的鬥牛士終於轉過了自己的眼睛。

「怎樣的女人呵!」加拉爾陀傲慢地想,就像一個大名鼎鼎的偶像。「她也許喜歡跟我戀愛吧?」

到了教堂外邊,他覺得不可能離開,為了再見她一次,他就等待在教堂門邊。他的心通知他有某種異乎尋常的事情就要到來了,就像最成功的鬥牛的下午一樣。這是神秘的心的預感,這種預感使他在斗場上不顧群眾的勸告,大膽地冒著最大的危險,而巳每次都獲得輝煌的成功。

當堂娜索爾走出教堂的時候,她又毫不驚奇地看看他,好像猜到他會在門邊等她似的。她和兩個女朋友一起走上敞篷車子,等車夫讓馬兒走動的時候,她又口過頭來看看劍刺手,嘴角上現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整個下午加拉爾陀感到心不在焉。他想到他過去的戀愛奇遇;想到一個鬥牛士的丰采給予他的許多次勝利,這些勝利以前使得他感到驕傲,使得他把自己看成一個對女人絕對有引誘力的男子,可是現在卻使他感到羞恥。可是像這樣一個女人,一個貴婦人,她游遍整個歐洲,現在住在塞維利亞,像一個不戴皇冕的女皇!這是值得征服的女人!……除了他對於堂娜索爾的美麗的讚賞以外,他又體驗到一種出於本能的尊敬感,因為他過去是一個流浪孩子,在爵位和財富有那麼大權威的國土裡,在搖籃里就學會了尊敬大人物。要是能夠獲得這麼一個女人的注意可多好呵!這是多麼重大的勝利呵!……

他的契約經理人,摩拉依瑪侯爵和塞維利亞最重要的貴族的親密朋友,有好幾次對他談起過堂娜索爾。

她離開家鄉好幾年,在幾個月以前回到塞維利亞,就在青年群里激起了熱情。她在長久僑居國外以後回來,很醉心於安達盧西亞人民的風俗習慣,她斷定一切都非常有趣,非常……藝術。為了看鬥牛,她穿戴起古老的民間女人的服裝,模仿戈雅①畫的文雅太太的儀態和服飾。她是健康的,愛好各種運動的女人,是一個好騎手,別人常常看到她騎著馬在塞維利亞的四郊賓士,穿著黑色的騎裝,用上紅色的領帶,金色的頭髮上戴著頂白絨帽子。有幾次她也在馬鞍前面斜擱著刺桿②,和一群朋友,像馬上槍刺手似的,到草原上去追逐和刺翻雄牛,她在這種又勇敢又危險的娛樂里得到很多樂趣。

①戈雅(1746—1828);西班牙畫家。

②刺桿:一種鐵尖長木柄的槍,用來刺翻小雄牛。——英譯本

她並不年青。加拉爾陀還模糊地記得:他在童年時代曾經在公園區的公園裡看見她坐在她的母親身邊,像一個華麗的大洋娃娃,而他呢,那時候是一個窮苦的野孩子,正在車輪底下跑來跑去拾香煙蒂頭。她無疑的跟他差不多年紀,三十歲左右,卻還是那樣美好!跟別的女人多麼不同!……她彷彿是一隻熱帶的樂園鳥,落在院子里許多母雞中間。

契約經理人堂何塞熟悉她的歷史……堂娜索爾是一個瘋姑娘。她的羅曼蒂克的名字①,跟她的特別的個性和獨特的習慣是非常相稱的。

①堂娜索爾:西班牙文「索爾」的意思是「太陽」。——世譯本

母親死了以後,她繼承了一大筆財富。她在馬德里嫁給一個貴族,年齡比她大得多,他以大使的資格代表西班牙到歐洲幾個重要的宮廷去,能夠走遍世界,對於一個貪圖奢華和新鮮事物的女人真有極大的吸引力。

「這個女人享受過多少玩意兒呵,胡安!」契約經理人說。「十年以來,她在整個歐洲搞昏過多少個人的頭腦呵!她彷彿是每一頁都有秘密符號的一本地理書。毫無疑問,對於歐洲每一個國都,她都有許許多多值得追憶的事情。至於那可憐的大使呵!他無疑是煩惱死的,因為他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她飛得很高。那丈夫被派遣到這個那個宮廷里,代表西班牙人,不到年終,這一個國家的皇后就會寫信到西班牙,請求把這位大使和他那迷人的妻子調走,報紙上把她叫做『可怕的逗人戀愛的西班牙女人』。她攪得多少戴皇冕的人神魂顛倒呵……堂娜索爾來了,皇后們就發抖了,彷彿她就是虎烈拉。最後,這位可憐的大使發現,除了一個美利堅合眾國以外,別無去處了,因為他是一個有原則性的人,非常喜歡國王,因此,他就死了……請不要以為單是那些在王宮裡吃喝跳舞的人就叫她滿足了。如果大家講到她的話都是真話,那真是嚇人呢!……這個女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愛走極端的:要麼就是一切,要麼就是什麼也沒有。有時候她引誘最高級的貴人,有時候她引誘全國最卑微的平民。有人告訴我,在俄國,她想盡方法追求一個丟炸彈的人;可是那個頭髮蓬亂的青年並不怎麼注意她,因為她妨礙他的計劃。堂娜索爾卻正因為這樣,就越發釘住他不放,一直釘到別人把他絞死。後來她在巴黎和一個畫家發生戀愛關係,別人甚至斷定,他已經畫了她的裸體像,不過一條胳膊擱在臉上,好叫別人認不出她,而且她的裸體畫已經影印在火柴盒子上了。或許這是假的:不過是誇張。不過,這似乎是十分確實的:她曾經成為一個德國歌劇作家的愛人;如果您聽過她彈鋼琴的話,那真好極了!……還有唱歌!唱得就像復活節到費爾南迪戲院里來唱的歌女一樣漂亮。她不但用義大利語唱歌,並且還用法語、德語和英語。她的舅父摩拉依瑪侯爵,在我們自己人之間說說沒關係,可就笨得像一條牛,當他在四十五人俱樂部里談起她的時候,他還說,她也許還會說拉丁語①呢……怎樣的女人可,胡安!她是多麼有趣的女人呵!」

①會說拉丁語:西班牙俗語:「他會說拉丁語」,意思就是:他是一個騙子。——世譯本

契約經理人讚賞地談到堂娜索爾,以為她一生里的全部事件,不論無可懷疑的也好,值得懷疑的也好,都是奇特獨創的。她的身份和財富,也使得他和加拉爾陀一樣,產生了敬意和好感。他們帶著讚賞的微笑談起她。這一類事件如果在別的女人身上是一定會惹起極多污辱的解釋的,他們一定會把她比作狐狸精。

「在塞維利亞,」契約經理人往下說。「她過著非常規矩的生活。因此我認為別人講到她在外國的許多事情是不真實的。可能只是發現葡萄是酸的那些人的誹謗!」

於是,一邊嘲笑著這一個女人在某些場合的那一種又勇又狠、像男子一樣的精力,他又複述起流傳在蛇街俱樂部里的那些竊竊私語來了。當那大使的寡婦住到塞維利亞來的時候,所有的年青人都在她的大院子里把她包圍起來了。

「想象一下吧,胡安尼朵。具有這兒少見的特別風格的一個雅緻女人,她的衣服在巴黎定做,她的香水從倫敦買來,何況又是國工們的女朋友……她彷彿是最有名的雄牛飼養場里打上鐵印的一條雄牛,……他們像是一群瘋子似地跟著她走,她又允許他們有某些自由,因為她願意像一個男人似地跟他們一起生活。但是有幾個人把這種自由誤解作別的東西,對她行動得過分自由了,於是被她打了耳光,甚至遭到更壞的待遇。胡安厄朵,這個女人是危險的。有人說,她熟練擊劍,斗拳,像一個英國水手似的,還知道日本的扑打『柔道』。總之,如果有人膽敢惡作劇地碰她一碰,她就會用她那美麗的小手,差不多不費什麼勁兒,就把他抓住了,不多時候,就把他扯成一片片的了。現在很少有人敢麻煩她了,但是她的仇人們還懷著惡意談論她;有幾個在那兒胡吹那些謠言,有幾個簡直就說她並不美。」

根據契約經理人說來,堂娜索爾似乎愛上了塞維利亞的生活。由於在迷霧和寒冷的國土裡住長久了,她特別讚賞我們的明朗蔚藍的天,我們柔和的金色的冬天的太陽,非常讚賞這可以人畫的國土裡的生活的甜蜜。

「她喜歡我們這兒不拘禮節的風俗習慣。她似乎是復活節降臨人間的一個天使。她彷彿並不生長在塞維利亞!她彷彿是第一次看到塞維利亞!堂娜索爾說,夏天要到外國去住,冬天就住在這兒。她過厭了宮殿和朝廷的生活,如果您知道她跟哪一類人發生關係的話,您就懂得她了!……她加入最平民化的宗教會,特里安納區的基督會,或是神聖的『小野獸』教會,花很多錢買孟柴尼拉酒給會友們喝。有幾天晚上,她把許多六弦琴手和舞女叫到家裡來;把塞維利亞全部學習唱歌和跳舞的姑娘都叫到家裡來,帶上她們的師傅和一家人甚至遠房親戚;大家都大吃橄欖和香腸,大喝葡萄酒。堂娜索爾坐在靠椅上,像一個皇后似的,一連幾個鐘頭,一套接著一套,看遍了這兒所有的跳舞。她說,那種歡樂正像國王觀看單獨演給他看的歌劇。她的僕役們都是她帶回來的高個兒,姿勢筆挺,模樣莊嚴,好像是英國的公爵,他們穿著燕尾服,捧著大盤子把一杯杯的葡萄酒分送給舞女們,舞女們喝醉了酒就扯他們的鬍鬚,拿橄欖核擲他們的眼睛。這是多麼適當而討人歡喜的餘興呵!……現在,每天早晨,堂娜索爾在接待一個老茨岡人,名字叫做琴弦兒,一位最典型的師傅,在教她彈六弦琴。拜訪她的人如果不看到她把樂器擱在腿上,那一定是因為她手上拿著橘子。她回來以後,吃掉了多少橘子呵!她可是還沒有吃夠呢!」

堂何塞這樣往下說,對屠牛手講述堂娜索爾的希奇事兒。

加拉爾陀在聖羅倫慈教區禮拜堂看到她以後四天,契約經理人在蛇街的一家咖啡店裡向他走來,帶些兒神秘意味說:

「您正是幸運的寵兒呢!您知道誰對我講起您嗎?」

他把嘴湊近鬥牛士的耳朵,輕輕地說:

「堂娜索爾!」

她對他問起「他的屠牛手」,並且表示希望有人把他介紹給她。他是多麼富於獨創性的典型!徹底的西班牙風味!

「據她說,她已經好幾次見過您殺雄牛:一次在馬德里,還有在什麼地方我記不得啦……她為您鼓過掌。她知道您非常有膽量……看哪,如果她愛上您的話呀!那是多麼光榮呀!您就是所有歐洲國王的郎舅或是諸如此類的什麼親戚了。」

加拉爾陀低下眼睛,謙遜地微笑了;但是同時,他又裝腔作勢地挺起健美的身軀,似乎他認為契約經理人的假設一點也沒有什麼奇特。

「但是不要夢想吧,胡安,」他往下說,「堂娜索爾只是想近近地看看鬥牛士罷了,就跟她學習琴弦兒師傅的功課一樣。她只是想看看鄉土色彩,此外就沒有別的意思了。『叫他後天到塔勃拉達來吧,』她對我說。您已經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到摩拉依瑪飼養場翻雄牛去,這是侯爵為了叫外甥女兒高興特意舉行的。我們一起去吧;她也邀請了我。』」

兩天以後,大師和他的契約經理人在下午騎著馬走出市場區,像兩個好模樣兒的翻雄牛迷出現在人群中,這些人都聚集在門邊,或者逗留在人行道上等待他們。

「他們是到塔勃拉達去的,」有人說。「今天要翻雄牛呢。」

契約經理人騎一匹瘦骨嶙峋的白母馬,穿著庄稼人服裝:一件粗毛短大衣,帶黃色腿套的布褲,褲腿上有一副叫做「查雍」的皮綁腿。劍刺手為著這一次集會選擇了古代鬥牛士常穿的典型服裝,現代的習俗還沒有使這一種服裝和一般人的服裝混同起來。他頭上戴一頂粗天鵝絨做的小圓帽,帽邊翻上,用一條皮帶在下巴底下扣住。襯衫領口沒有領帶,是用一對金剛鑽扣住的,兩粒更粗的金剛鑽在襯衫的白縐邊上閃光。他的短上衣和背心是葡萄酒色天鵝絨做的,裝飾著黑緞帶和穩子;紅綢子的纏腰帶;合身的暗色繡花短褲顯示了鬥牛士肌肉豐滿的小腿,膝頭下邊用黑帶子打著蝴蝶結縛定。琥珀色的腿套在合攏的一邊有一條皮線,同樣顏色的靴子隱蔽在摩爾式的鞍鐙里,只看見銀的大踢馬刺。馬鞍前部是一條五彩的赫雷斯羊毛披毯,兩排穗子在馬肚子兩邊擺盪著,羊毛披毯上擱著一件灰色的短大衣,裝著黑色的肘部保護片,裡子是紅的。

他們兩個都快步地跑馬,肩膀上背著像長矛似的刺桿,這是用細密堅硬的木料做的,頭上裝著個小球用來保護鐵的尖鋒。他們在居民區騎過的時候,受到了一陣大歡迎。勇敢的人們呼啦!

「祝您幸福吧,健美者!玩樂去吧,胡安先生!」女人們揮著手向他問候。

他們為了撇下跟著他們奔跑的孩子們,用踢馬刺把馬刺了一下,於是兩邊夾著白牆、用藍灰色石子嵌成的狹窄的街道上顫抖起有節奏的蹄鐵聲。

堂娜索爾住著的那條安靜的街上,兩邊都是裝著做成曲線形的鐵柵門和光滑的大陽台的貴族住的屋子,他們發現別的翻雄牛迷在大門口等著,一動不動地騎在馬上,用刺桿支撐著身子。他們都是年青紳士,堂娜索爾的親戚或是朋友,他們殷勤親密地問候鬥牛士,因為他將跟他們作夥伴而感到滿意。

摩拉依瑪侯爵從屋子裡出來,立刻上了馬。

「她馬上就下來了。您知道,女人們……她們總得梳妝一下。」

他用常用的格言式的莊嚴語調說了這些話,彷彿是在說神諭。他是個高身材、多骨頭的老頭兒,一大部白鬍須,但是他的眼睛和嘴還保持著差不多孩子般的天真。由於他的彬彬有禮和說話審慎,男子氣概的姿態和難得微笑的嚴謹穩重,摩拉依瑪侯爵似乎是一個過去時代的大貴人,他常常穿著騎士的服裝,厭惡都市生活,厭煩了住在塞維利亞他的社會地位所引起的社交義務,同時,渴望跟他親密地當作夥伴的牧人和農民跑跑田野。因為根本用不著,他差不多忘記了寫字了,但是當人們對他談到雄牛,談到飼養雄牛和馬,或是耕種莊稼的時候,他的眼睛就閃出堅決的光芒,使人立刻認出他是個大行家。

雲遮住了太陽,金光從街道的白牆上消褪了。有幾個人看了看天,在兩邊屋檐中間可以看到陰暗的雲塊飛騰過去。

「不要怕,」侯爵莊重地說。「我走到街上來的時候,看到一片紙片讓風吹向我熟悉的那一個方向。不會下雨。」

所有的人都安心了。不會下雨,因為摩拉依瑪侯爵斷定不會下雨。他像一個老牧人似的熟悉氣候,從來不會錯誤。

隨後,他走近加拉爾陀。

「我今年將給您準備極壯麗的雄牛。了不起的雄牛呵!我們將看看您是不是會殺死它們,像一些善良的基督徒那樣。您知道去年我並不完全滿意。那些可憐的牲畜是應該好一些的。」

堂娜索爾出現了,一隻手攬起她那黑色的騎馬裙,裙子下邊可以看到灰色皮做的高統騎馬靴。她穿著男子的襯衫,紅的領帶,紫堇色天鵝絨的短上衣和背心,她的天鵝絨半球形小圓邊帽雅緻地歪戴在金色發鬈上。

雖則她看起來是那麼嬌美動人,可是她還是那麼輕捷地跳上了馬背,拿著僕役交給她的刺桿。當她向朋友們問候,為自己的不守時刻致歉意的時候,眼睛卻瞧著加拉爾陀。契約經理人把母馬踢刺了一下想走近去介紹;但是堂娜索爾已經先走近了鬥牛士。

加拉爾陀在她面前窘住了。多麼了不起的女人呵!她會對他說些什麼呢?……

他看見她向他伸出了纖巧芳香的手;他窘得不假思索地就知道用自己的大手像翻牛的時候一樣用力握著。但是那淡紅色的潤滑的小手,在他那出其不意的粗魯的一握之下並沒有握碎,卻在緊握一下以後,就輕易地擺脫了,這粗暴的一握如果換成別人準會痛得喊出來的。

「我感謝您,因為您來了。我非常高興認識您。」

加拉爾陀發窘地意識到他必須回答幾句話,就結結巴巴地,彷彿對一個鬥牛迷似地說話了。

「謝謝。府上都好嗎?……」

堂娜索爾很有分寸地一笑,讓馬蹄鐵踏過嵌石路上的得得聲和他們的喧嘩聲掩蓋了。她使馬跑起快步,所有的人就像是衛隊似的跟著她跑。加拉爾陀恍恍惚惚,一時不能定神,跟在最後,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一定鬧了笑話了。

他們沿著河賓士過塞維利亞的城郊;經過金塔①,走過綠蔭茂密的鋪上黃沙的花園,然後到達一條馬路,兩邊都是小酒店和飲食店。

①金塔:瓜達爾基維爾河岸的阿拉伯式古塔,在花園街附近。——英譯本

他們到了塔勃拉達,在那綠油油的平原上,看到一大群人和車子在柵欄邊擠成黑簇簇的一團,這柵欄在草原上隔出雄牛的飼養場,柵欄裡邊就是那些牲畜。

瓜達爾基維爾河沿著牧場的邊緣流過。河對面聳立著聖胡安·德·阿慈那發拉楷山,山頂上是一座荒廢了的碉堡。許多白色的村屋在銀灰色的橄欖樹林里露出來。在廣闊的地平線的另一邊,天上飄浮著幾朵羊毛似的雲朵,下邊是塞維利亞,在一大片房屋的輪廓線上突出著極雄偉的主教禮拜堂,和在午後的陽光里染成柔和的玫瑰色的極有魅力的琪拉爾達塔。

騎士們在混亂的人群中勉強前進。堂娜索爾別出心裁的玩意兒激起了好奇心,差不多把塞維利亞所有的太太小姐都吸引來了。女朋友們在她經過她們的車子的時候向她問候,覺得她穿著男人服裝非常美麗。她的女親戚們,侯爵的女兒們,其中有幾個還沒有結婚,有幾個是同丈夫一起來的,她們都勸告她要小心些。

「索爾!看在上帝臉上,別於冒險的事兒吧!

翻雄牛的騎士們進了雄牛飼養場,來參觀集會的群眾的鼓掌聲迎接他們走進柵欄。

馬兒一看到敵人,遠遠地就嗤著鼻子,舉起腳來騰跳,在騎士們堅強有力的手控制之下不住地嘶鳴和刨地踢腳。

雄牛都聚集在場地中心。有幾條在靜靜地吃草,有些卻昏昏欲睡地躺在冬季微紅的草上反芻;有幾條比較粗野的雄牛在快步向河邊跑,幾條老雄牛,聰明的「領班牲畜」,立刻追趕過去,掛在它脖子上的牧鈴叮噹著,同時,牧人們也在幫助它們,用彈弓把石塊準確地射在離群的雄牛的角上,要它們歸隊。

騎士們許多時候沒有動靜,他們在等待意外事物的群眾的貪饞的眼光面前,正在互相商量。

第一個騎出去的是侯爵,一個朋友陪著他。他們兩個都騎著馬向雄牛群賓士過去,在雄牛群附近停下馬來。他們在馬鎮上站起身來,搖動刺桿,大叫大喊來恫嚇雄牛。一條小腿強壯的黑雄牛離開了大群,向圍著柵欄的飼養場的盡頭跑去。

侯爵有權利以他的雄牛群自豪,那完全是一群用適當的雜交法小心選擇過的美麗的牲畜。它們的確不像那種慣於低頭的、牛皮骯髒粗糙、蹄子闊闊的、角大而位置不當的、註定供給食用的牛。它們是神經靈敏、矯健活潑的、堅定強壯的牲畜,它們在奔跑的時候,使地面震動,蹄子下揚起朵朵的灰塵。它們有著平滑光亮的、像華麗的馬一樣的皮,火一樣的眼睛,粗肥健美的脖子,短短的腿,又長又美的尾巴,尖尖的一對小角沒有絲毫缺憾,像是手工琢磨過的藝術品,蹄子短短的,又小又圓,可是像鋼打似的能夠把草踏斷。

兩個騎士賓士著追趕那牲畜,一邊一個,進行夾攻,攔住它向河邊跑去的路,一直到侯爵踢刺著馬,追上了雄牛,他的刺桿向前一挺,刺中了它的尾巴上端,憑著馬和人的胳膊合力一推,使雄牛失掉重心,翻倒在地上了,肚子向上,牛角插進地面,四條小腿高高舉起。

侯爵這一下幹得那麼迅速和於脆,引起了柵欄外邊一陣歡呼。老頭子呼啦!沒有一個人像侯爵那麼了解雄牛。他管理著它們,彷彿它們是他的孩子,從它們出生那一天起就照管它們,一直到把它們送上斗場,像應該得到更好的命運的英雄似的去死。

別的騎士想立刻跑出去,爭取群眾的鼓掌;但是摩拉依瑪侯爵攔住他們,把優先權讓給他的外甥女兒。如果她願意翻一下,最好立刻就去,這時候,雄牛還沒有因為不斷的追逐引起性子來。

堂娜索爾把被雄牛恐嚇得不斷地用後腿站立起來的馬踢刺了一下。侯爵想陪她一起跑,但是她拒絕了他的護送。不,她寧可加拉爾陀陪去,他是個鬥牛士。加拉爾陀在哪兒?屠牛手還因為自己的蠢事兒感到難為情,不聲不響騎著馬到她身邊來了。

他們倆向雄牛群快步衝去。堂娜索爾的馬有好幾次露出肚子,差不多站直了,不願意再向前走;但是富有毅力的女騎土逼著它繼續前進。加拉爾陀搖動刺桿,發出一陣喊聲,這是確確實實的吼聲,和在斗場上他用來挑撥雄牛向他進攻的喊聲完全同樣。

他並不花什麼氣力,就使一條勇敢的雄牛離開了大群走出來。這是一條脖子粗大、胸向下垂、牛角尖銳的、肉桂色斑點的大白雄牛,它立刻孤立了。它向圍著柵欄的飼養場盡頭跑去,就像那裡有它的藏身處,不可抗拒地在吸引它似的。堂娜索爾快步追著它,後邊跟著劍刺手。

「小心呀,太太!」加拉爾陀叫喊。「這是一條陰險的老雄牛,它在引您跑呢!……您要防備它也許會突然迴轉身來。」

事情果然這樣。當堂娜索爾準備跟她的舅父同樣做法,轉過她的馬向牲畜斜跑過去,刺它的尾巴上部把它翻倒的時候,雄牛似乎意識到危險來了,突然迴轉身來,威脅地面對著追逼者站住了。堂娜索爾的馬因為狂奔的衝力,她沒法叫它停止,竟跑過雄牛前面,雄牛就在後邊追趕,追逼者倒成了被追逼者了。

她不願意逃跑。幾千個人遠遠地看著她;她害怕女朋友們的嘲笑和男人們的憐憫;她終於勒住了馬,轉過馬頭對付那牲畜。她把刺桿夾在腋下,像一個馬上槍刺手似的,用刺桿向低下頭吼叫著向她衝來的雄牛的脖子上部刺去。巨大的牛頭被濺出來的血染紅了;但是那牲畜繼續前進,帶著猛烈的衝勁兒,彷彿並沒有感覺到受了傷,一直衝到它把角伸進那匹馬的腹部,把馬一陣搖聳,就把它高舉起來。

女騎士從馬鞍上摔下來了,同時從柵欄邊幾百張嘴裡響起一陣恐怖的狂喊。那匹馬從牛角上一擺脫下來,就發狂一樣逃跑了,肚子染紅了鮮血,鞍帶扯斷,馬鞍在肚子上擺盪。

雄牛轉過來追馬,但是同時有一樣更近的東西吸引了它的注意。那是堂娜索爾,她沒有躺在地上不動,反而站起身來,拾起刺桿,勇敢地把刺桿夾在腋下,重新向牲畜挑戰;這是一種大膽的瘋狂的表現,但是她想到許多人在看著她;一次必死的冒險,比害怕膽怯和招人嘲笑好得多了。

柵欄外邊已經沒有人叫喊了。人群一動不動,嚇啞了。全體騎士都用瘋狂的速度快跑趕來,揚起一團塵土,在她看來是越近越大了。可是他們來不及救她了。那雄牛已經用前腿刨著地,低下頭來準備進攻這還在用長槍威脅它的大無畏的小人兒。只要把角輕輕一挑,就一切都完了。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一聲狂野的吼叫分散了雄牛的注意力,有一件紅的東西在它的眼前閃過,彷彿是一陣火焰。

這是加拉爾陀,他從馬上跳下地來,丟掉刺桿,拿起擱在馬鞍前邊的短大衣。

「嗨——!……攻擊吧!」

雄牛進攻了,跟著短大衣的紅色裡子跑過來了,被它以為配得上它的敵手吸引住了,它就把它的尾巴轉向那個穿黑裙子、紫上衣的人,她卻由於危險感到茫然無措,還是把長槍夾在腋下站立著。

「不必怕啦,堂娜索爾,它已經是我的了,」鬥牛士激動得臉色蒼白,可是微笑著說,因為他信得過自己的技巧。

除了舞動短大衣以外沒有別的防禦辦法,他把那牲畜從這位太太身邊遠遠引開了,他用熟練美妙的避身法避過它的狂暴的攻擊。

人們忘記了剛才的驚恐,開始熱情地鼓掌。多麼運氣呵!原來是來看簡單的翻雄牛的,卻不花錢看到了加拉爾陀鬥牛,差不多和正規的鬥牛一樣。

鬥牛士被牲畜的強有力的攻擊激起了熱情,忘記了堂娜索爾和一切,只注意到自己怎樣避過雄牛攻擊。雄牛再三轉過身來,由於那無法攻破的對手老是從牛角尖上滑走,碰到的總是那飛動的紅色短大衣,它憤怒起來了。

終於它疲乏了,低下頭,呆住不動,嘴裡噴濺著泡沫,這時候,加拉爾陀利用牲畜惶惑不動的時機,脫下帽子來放在兩角之間。柵欄外邊騰起一陣猛烈的呼喊誇獎這個動作。

接著,加拉爾陀背後響起了叫喊和牲畜群的鈴聲,牧人們和鎮靜的領班牲畜趕上來,把雄牛圍住了,慢慢地把它引向雄牛的大群中去。

加拉爾陀去找自己的馬,馬由於和雄牛一起過慣了,還是站在原地。他重新拿起刺桿,上了坐騎,從容地快步跑向柵欄,使得人們繼續響亮地鼓掌。

衛護堂娜索爾的騎士們,帶著非常熱情的神情向劍刺手致敬。契約經理人向他丟了個眼色,然後神秘地竊竊私語:

「朋友,您幹得正是時候。很好;好極了!現在我向您保證,她是您的了。」

在柵欄外邊,堂娜索爾跟侯爵的女兒們一起坐在馬車上。她的擔足心事的表姊妹們圍著她,撫摩她的全身,想找出她因為摔下來而脫日的地方。她們給她幾杯孟柴尼拉酒替她壓驚,可是她卻微微笑著,好像是一位上司,冷漠地接受了她們女性特有的過分擔心。

當她看見加拉爾陀騎著馬擠過揮動的帽子和高舉的胳膊叢中的時候,堂娜索爾親切地微笑了。

「到這兒來,照德·康佩阿多爾①。讓我握握您的手。」

①熙德·康佩阿多爾(1043—1099):西班牙中世紀抵抗外來侵略的英雄。

他們再一次握手,緊緊地握了好久好久。

晚飯以後,在屠牛手家裡,也在討論這一件全塞維利亞都在談論著的事情。安古司蒂太太跟每一次極其成功的鬥牛以後一樣滿意。她的兒子竟搭救了這麼一位太太,她們是她在做女用人的那許多年裡,一向用尊敬和羨慕的眼光看慣了的!……但是卡爾曼一直保持沉默,對於這一件事情,的確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過去了許多天,加拉爾陀一直沒有知道關於堂娜索爾的什麼消息。契約經理人不在城裡,和四十五人俱樂部里的幾個朋友打獵去了。一天下午,差不多黃昏了,堂何塞到蛇街鬥牛迷聚會的一家咖啡店裡來找屠牛手。他在兩個鐘頭以前才打獵回來,因為在書房裡看到一封簡訊,說她在等他,立刻就到堂娜索爾家裡去了。

「哎呀,您這個人!您真是比狼還要狠心!」契約經理人說,為了說話可以自由些,把屠牛手叫出咖啡店來。「那位太太希望您到她家裡去呢。一連好幾個晚上她沒有出去,因為她猜想您可能隨時會去的。這樣的事是不合理的,因為您已經介紹給她了,而且還發生過您知道的那件事情;您應該去拜訪她,至少也該去問問她的健康呀。」

劍刺手停頓著,默想地在絨帽子下邊援搔頭皮。

「這是,」他猶豫不決地咕噥著,「這是,老實說……這使我害怕,難為情……先生,我已經說過了,真的,這使我害怕。您很知道,我並不呆板,我跟許多女人尋過開心,而且會和女人們談幾句話,像別人一樣機靈。但是對於這一位可是不同啦。她是一個比有學問的主教還要見識廣博的太太,當我見到她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簡直是一隻愚蠢的牲畜,只好閉上嘴不響,如果不這樣,我就會凈說些傻話……因此,堂何塞,……我不去!我不該去!」

但是契約經理人終於說服了他,終於把他帶到堂娜索爾家裡去。一邊走,一邊把他剛才跟那位太太的談話告訴他。她似乎因為加拉爾陀的怠慢頗為生氣呢。塞維利亞的最重要的人物在她發生塔勃拉達的事件以後都去拜訪她,只有他沒去。

「您知道,鬥牛士是應該跟有地位的人交交朋友的。這只是禮節上的問題,證明您並不是在牲畜中間長大的牧人就得啦。您想一想,尊敬您等著您的是一位多麼高貴的太大呀!……沒關係,我跟您一起去。」

「哈!如果您陪我去的話,那當然去啰!……」

這麼一說,加拉爾陀高興地透過氣來,彷彿是擺脫了一種嚴重的恐怖。

堂娜索爾家的院子是摩爾風格的,有很多五顏六色的拱門,優美的樓花叫人記起阿爾漢勃拉①的那些拱門。噴泉在黃昏的靜寂里輕輕地發出淙淙聲,噴水池裡有金魚在游著。院子圍著大理石築的拱門柱子,天花板鑲嵌得非常精緻的走廊從院子通向四邊,在走廊里,叫鬥牛士驚奇的是許多古代的鏤花嵌板,暗色的圖畫畫著顏色慘淡的聖者們,還有用滿是銹斑的鐵皮和蠹蟲吃過的木料做的古董傢具,彷彿是被彈子打中過似的。

①阿爾漢勃拉:中世紀西班牙格拉納達地方摩爾族諸王的宮殿。——世譯本

一個僕人請他們走上非常寬闊的大理石級,鬥牛士又驚奇起來了,因為在這兒,有畫著模糊不清的金底圖畫的幾個香案的桌面,聖母的身體似乎是用斧頭劈出來的,顏色灰撲撲的,鍍金已經剝落了,這是從舊香案上拿下來的;還有幾塊壁毯,色調是柔和的枯葉色,四周圍著花朵和蘋果,一張畫著加爾佛萊①的幾個場面,另一張是幾個多毛的,有角有蹄的半人半羊的神像,正跟幾個差不多是裸體的女人在一起像鬥牛似地玩耍。

①加爾佛萊:耶路撒冷城外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聖經》里譯作各各他,意思就是「髑髏地」。

「我是多麼少見識可!」他對契約經理人驚奇地說。「我以前以為這些東西是只配修道院里用的呢!……可是貴族們似乎也很喜愛這類東西呀!」

樓上,當他們經過的時候,就亮起了電燈,這時候斜陽的光輝還在窗子的玻璃上閃爍呢。

加拉爾陀經歷了新的驚奇了。他一向為自己從馬德里運來的又沉重又富麗的傢具而驕傲,這些傢具上有鮮明的絲綢和繁複的樓花,似乎在大吹大擂地宣告:這些東西值很多錢呢;可是在這兒,他卻感到窘住了,因為那兒只有一些又脆弱又輕巧的、白色或是綠色的椅子,形式簡單樸素的桌子和櫥,單色的牆壁,疏疏落落地用粗繩子吊著的幾張小小的圖畫;跟這些東西一比,塗釉彩的精緻的華麗傢具就顯出了木匠的手藝。他羞恥自己的驚奇,羞恥自己把自己家裡的東西看作最高級的華麗。「看我是多麼少見識呵!』當他坐下來的時候,是有些害怕的,因為他怕椅子會被他的重量壓破了。

堂娜索爾的出現,擾亂了他的思想。他看見她,好像從來不曾見過她似的,她也沒有戴頭披,也沒有戴帽子,露出一頭金頭髮充分證實了她的羅曼蒂克的名字。她的美麗的白胳膊露在日本服的漏斗形的袖子外邊,衣服的兩襟交叉在胸口,露出極美的咽喉的曲線,有著兩條叫做金星項鏈的線條。當她移動雙手的時候,鑲在幾隻完全遮沒了手指的奇形怪狀的戒指上的各色寶石迷人地閃爍著。許多金鐲子在她健美的手腕上叮噹響著,其中幾隻是東方的金銀細工,上面有神秘的銘刻;另外幾隻是粗重的,上面掛著一大串避邪符和小件裝飾品,是國外旅行的紀念品。

在坐下來談話的時候,她帶著毫無顧忌的男子作風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小得跟一個繡花的玩具一樣的金後跟紅拖鞋老是在腳尖上跳舞。

加拉爾陀的耳朵嗡嗡直響,眼睛蒙上了霧,他好容易才辨認出一對光亮的眼睛,用混和著愛憐和諷刺的神情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為了掩飾內心的激動,他微笑著,露出了牙齒,這是一個想裝出親切模樣的孩子的不自然的微笑。

「實在不,太太,……非常感激……那是一點兒也不值得提的。」聽到堂娜索爾感謝他前幾天救了她的功績,加拉爾陀只能這樣結結巴巴地回答。

加拉爾陀慢慢地鎮靜下來了。當太太和契約經理人談到雄牛的時候,他終於產生了突如其來的自信力。她看到過好幾次,他怎樣殺雄牛,而且清清楚楚記得那主要的情況。加拉爾陀想起這一位貴婦人在那樣的時候仔細看他,而且還記得清清楚楚,他感到了驕傲。

她打開一隻用古怪花樣裝飾的漆匣子,遞給兩個男子兩支金頭的香煙,香氣又刺鼻又古怪。

「這裡邊有鴉片,」她說,「非常舒服。」

她自己也點起了一支,她的綠眼睛追隨著煙霧的螺旋,那對眼睛由於反光,顫動著像是兩粒流動的金子。

鬥牛士是吸慣了滋味濃郁的哈瓦那雪茄的,他懷著好奇心吸著這種香煙。這不過是麥稈——是太太們喜歡的東西;但是煙氣發出古怪的香味,似乎逐漸驅散了他的膽怯。

堂娜索爾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問起他的生活。她想見識見識那光榮場面的後台,名譽的隱處,鬥牛士贏得群眾喝彩以前的潦倒生活和流浪生活,加拉爾陀由於突如其來的信任,講了又講,告訴她他的鬥牛開始時期,特別是那卑微的出身,他驕傲地說得很仔細,可是隱瞞了他充滿冒險的童年時代里說起來覺得難為情的那些事情。

「多麼有趣……多麼別緻!」這漂亮的太太說。

於是她把眼光從鬥牛士身上移開,似乎因為沉思某些看不見的事物出了神了。

「全世界最勇敢的人!」堂何塞帶著奔放的熱情說開了。「請相信我,索爾;像他一樣的人沒有第二個。受了角傷也毫不在乎!

他由於加拉爾陀的體力而感到很得意,彷彿他就是他的父親似的,他指點著加拉爾陀的全部創傷,好像透過衣服看得出似地描寫著。堂娜索爾的眼睛帶著衷心的讚賞,追隨著這一個解剖學的巡遊。真正的英雄呵;膽怯,怕羞,單純,就像所有的強者一樣。

契約經理人打算向她告辭。已經七點了,家裡人都在等他。但是堂娜索爾笑眯眯地卻又堅決地苦勸他們,不讓走。他們必須留下來和她一起吃晚飯:這是一個不拘禮節的邀請,但是這一晚她不必等什麼人。因為侯爵和他的一家人都到田莊里去了,只留著她一個人。

「我根本是獨自一個……不必多說啦;我做主。你們留下來和我一起吃苦贖罪吧。」

她的命令似乎是絕對不容許反對的,她走出房間去了。

契約經理人抗議著。他的確不能逗留;他是這一天下午才回來的,他的一家人幾乎還沒有見過他呢;況且他還邀了兩個朋友。至於要屠牛手留下來,他覺得這似乎是十分合理而且自然的。這次原是邀請他的呀。

「可是你是一定要留下來的!」劍刺手滿懷苦惱地說。「該死的!……千萬不要剩我一個呀。我不知道怎麼辦,也不知道怎麼說。」

一刻鐘以後,堂娜索爾回來了;但是模樣是完全不同了,她剛才穿著接待他們的那套外國式樣的便服已經換掉了,穿上了曾經使女親戚女朋友吃驚和絕望的巴黎做來的衣服。

堂何塞還是堅持著。他一定要走,沒有別的辦法;但是屠牛手可以留下來。他會親自去通知他的家裡,叫他們不必等待他。

加拉爾陀做了一個苦惱的手勢;但是契約經理人的眼光使他安靜了一點兒。

「別怕,」他一邊向門邊走去,一邊咕噥著。「您以為我是一個孩子嗎?我會說,您和馬德里來的幾個鬥牛迷一起吃晚飯。」

在晚飯開始的一段時間裡,劍刺手是受著怎樣的折磨呵!……餐室的莊嚴和貴族式的華麗叫他害怕,大桌子上放著幾盞裝著電燭和玫瑰色燈罩的極大的銀燭台,他和女主人在大桌子中段面對面坐著,似乎消失不見了。身材魁偉的侍者,姿勢筆挺,模樣莊嚴,使得他肅然起敬,這些侍者似乎已經看慣最不尋常的事情,因此他們的女主人的任何行為都不會驚動他們了。他感到這種環境跟自己的模樣是成為鮮明的對照的,他因為自己的衣服和拘謹感到難為情。

但是開始感到的害怕和難為情的印象不久就消失了。堂娜索爾笑他胃口小,笑他吃喝時的拘謹。加拉爾陀敬佩地看著她,這個金頭髮的女人的胃口的確不差!他認識的小姐們都把吃得多當做粗俗,看慣了她們的虛偽和過分節制,他驚異著堂娜索爾的大吃量和她的吃相的雅緻。食物在她的紅嘴唇中間一下子就不見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迹;動著下巴可是並沒有減少她嫻靜的美;她用杯子喝酒,喝得連一小滴也不剩,酒在她的嘴唇縫裡像是有顏色的珍珠。只有女神才是這樣吃法的呀。

加拉爾陀由於她這一種舉動而壯起了膽子,於是也大吃起來,特別是喝得多,他打算用各式不同的好滋味的酒來作為解除窘迫的救藥,這種窘迫使他一直怕難為情地呆在她面前,當他重複著「非常感激」的時候,除了微笑以外沒有別的方法。

談話活潑起來了。劍刺手開始多話起來;他告訴她鬥牛生活里許多使人發笑的事情,終於講到了國家的別出心裁的思想,和他的馬上槍刺手牛肉汁的行為;這是一個野蠻人,他把燒熟的雞蛋整個兒吞下去,他缺了半隻耳朵,因為一個夥伴和他打架給咬掉了,當他受了傷抬到鬥牛場治傷所里去的時候,因為鐵甲和肌肉沉重,像鉛一樣地倒在床上,以致他的極大的踢馬刺把床墊也刺穿了,於是別人只好非常費力地替他拔出來,彷彿他就是基督。

「多麼有趣!多麼別緻!」

堂娜索爾笑吟吟地聽著這些時時刻刻面對死亡的粗魯的男子的生活逸事,這些人,她一直到現在為止都只是遠遠地讚賞著的。

香檳酒結束了加拉爾陀的手足無措,當他們吃完站起來的時候,他把胳膊伸給太太,自己也驚奇居然毫不害怕了。在大場面上,大家不也是這樣做法的嗎?……他的確並不像一眼看來那麼不懂事呀。

他們在客廳里喝咖啡,劍刺手在角落裡看到一架六弦琴;這毫無疑問就是樂師琴弦兒教她彈的那一架。堂娜索爾把六弦琴遞給他,請求他彈點什麼曲子。

「我不會!……我是全世界最沒用的人,只會殺雄牛!」

他惋惜他那個鬥牛隊里的刺小腦手不在這兒;他是一個年青人,因為六弦琴彈得非常好,使得年青女人們都很迷戀他。

兩個人許多時候不聲不響。加拉爾陀坐在長靠椅上,抽著僕人遞給他的一支上等的哈瓦那雪茄。堂娜索爾抽著一支香氣使人神志恍惚的香煙。鬥牛士吃飽以後也盡想打瞌睡,什麼也不回答,只是不斷傻笑。

無疑地,這一片沉寂使得堂娜索爾厭煩了,她站起身,走到一架大鋼琴面前坐下來,用力地彈動了琴鍵,奏起了馬拉那民歌的愉快曲調。

「呼啦!……這曲子很好聽!」鬥牛士擺脫了睡意。說。「刮刮叫……好極啦!」

在馬拉那民歌以後,又響起了塞維利亞民歌,然後是幾支安達盧西亞的民歌,憂鬱而且叫人夢想起東方的樂曲;這些歌曲,是堂娜索爾由於她對於本鄉事物的熱愛,彈得會背了的。

加拉爾陀常常用呼喊打斷音樂,正像他在唱歌咖啡店的音樂台前所做的那樣。

「好哇,為您的技巧呼啦!再來一個!

「您喜歡音樂嗎?」女人問。

「呵,非常喜歡!……」加拉爾陀回答,他到現在為止從來沒有對自己問過這個問題,但是他無疑是喜歡的。

堂娜索爾漸漸地把輕鬆的節奏換成一種比較緩慢、比較莊嚴的音樂,劍刺手以他的音樂知識聽起來,以為這是「教堂音樂」。

他不再喝彩了。他感到自已被甜蜜的倦意制服了;他閉上眼睛;他想,如果這個奏鳴曲再繼續下去的話,他馬上就會睡著。

為了避免闖禍,加拉爾陀凝視著背向他坐著的漂亮女人。聖母呀!她的身段多麼美麗呵!他的摩爾式的眼睛盯著她那又圓又白的迷人的脖子,金黃色的鬈髮在舞動著。一個荒唐的念頭在他的混亂了的頭腦里飄忽,依靠這個念頭的誘惑搔得心頭髮癢,支撐著不讓自己睡去。

「如果我站起身,輕輕地走過去吻吻那麼逗人的脖子,這個女人會怎樣呢?」

但是這打算只停留在思想里。這女人引起他不可克服的尊敬。他記得契約經理人對他講過的話,他還記起她用來趕走那些麻煩人的野蜂的那種毅力,她從外國學來的那種玩意兒,使得她隨隨便便地就可以對付男人,彷彿是對付傀儡一樣。……於是他仍然凝視她的美麗的脖於,雖然瞌睡的迷霧在他的眼前展開了。他知道立刻就要睡著了。他怕一個突然的大不敬的打鼾聲會打斷音樂,這音樂正因為是他聽不懂的,所以一定是極美的。他捻痛自己的大腿,伸伸胳膊來保持自己的清醒,用手捂住嘴,使得哈欠沒有聲音。

過去了很多時候。加拉爾陀連自己也不能夠確定是不是已經睡熟了。忽然從堂娜索爾嘴裡飛出了一個聲音,趕走了他的惱人的睡意。她把她那藍色螺旋煙紋的香煙放在一旁,用鋼琴的旋律伴奏著,她輕輕地唱起來了,充滿熱情的聲音顫抖著。

鬥牛士們著耳朵聽,想聽懂幾句……可是一個字也不懂。這是外國歌。「該死的!為什麼不是探戈或是索萊阿①?……難道這樣就能夠不睡著了嗎?」

①探戈和索萊河:探戈是一種流行的跳舞曲;索萊阿是安達盧西亞的一種民間歌曲。——世譯本

堂娜索爾把手指放在琴鍵上,同時眼光向上飄起;她仰起了頭,健美的胸口隨著音樂的呼吸顫動著。

這是「愛爾莎的祈禱」①,金頭髮的聖女的怨歌,她在夢想一個強壯的男子,偉大的戰士;這美麗的英雄不可能被別的男人征服,對於女人卻是溫柔而且羞怯的。

①「愛爾莎的祈禱」:瓦格納所作的歌劇《羅恩格林》里的一節。愛爾莎被弗烈德利誣告謀害胞兄的罪,國王叫弗烈德利和願意為愛爾莎辯護的武士比武,誰勝就是誰對。沒有人願意替愛爾莎辯護。愛爾莎神志昏迷地歌唱著她想象中的一個武士。這武士就是羅恩格林,他到來救了她。

她一邊唱歌一邊在醒著做夢,她的歌詞熱烈顫抖,眼睛里出現了激動的眼淚。這強壯溫柔的男子呵!這英雄呵!……也許在她背後了吧……為什麼還不來呢?

他當然不像傳說里的英雄的模樣;他是粗魯而且遲鈍的;但是她還清清楚楚記得,幾天以前,他救她的時候的那份勇敢,他笑眯眯的對咆哮的雄牛搏鬥的時候的那份自信,這正像瓦格納①的英雄們對可怕的龍搏鬥一樣。是的;他是她的英雄!

①瓦格納(1813—1883):德國歌劇作家。他的歌劇《尼貝龍根的指環》里的英雄齊格弗里德曾經殺死巨人發福納變的巨龍。

從頭到腳被淫亂的恐懼震撼著,預先承認自己是一個被征服者,她相信已經感到了,那甜蜜的危險正在她背後向她進行著。她在想象里看到了他的英雄,戰士,慢慢地從長靠椅上站起身,他的摩爾式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在想象里聽到他的輕悄的腳步聲;感覺到他的手怎樣地搭上了她的肩頭,然後是火熱的吻印在脖子上,這熱烈戀愛的記號,將永遠標誌著,使她變成他的奴隸……但是浪漫曲結束了,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背脊上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感到她自己由於羞怯的慾望引起的寒噤。

這情況使她感到了幻滅。她停止了演奏,在鋼琴凳子上轉過身子。那個英雄還是在她對面,深深地埋在長靠椅里,手上拿著一根火柴,打算第二十次點起他的雪茄,睜大眼睛來克服睡意。

看見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加拉爾陀站起身來了……哈,渴望著的一瞬間立刻就要來了。她的英雄就要向她走來,男子氣概地熱烈地抱住她,征服她,把她變做戀愛的私有品了。

「晚安,堂娜索爾!……我走了;時間很晚了。您一定想休息了。」

由於驚奇和氣惱,她也站起身來,不知道怎麼做才好,她向他伸出手來……溫柔而且強壯,像一個英雄!

她猛然想起了所有的女人的常套,即使在戀愛上最放蕩的剎那間,也決沒有一個女人會忘記了這些約束。她的願望是不可能達到了……他還是第一次到她家裡來呢!難道連一點點假裝的防範也可以沒有嗎!……難道要她走向他嗎!……但是,當她握著劍刺手的手的時候,她見到了他的眼睛,這一對眼睛,是只知道目不轉睛地熱烈地注視的眼睛,在不聲不響的執拗里寄託著羞怯的希望,這時候,她就說:

「不要走……來吧,來吧!」

別的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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