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后沼鎮

09 后沼鎮

母親在後沼鎮的舉止跟在紅果庄的表現迥然不同。她明顯地剋制著自己。她不發號施令,不發脾氣,只是「好言相勸」,對誰也不使用輕蔑的小名(阿加莎儘管是從紅果皮帶過來的使女,但她叫阿加莎時總要加個「親愛的」),她完全忘了世界上還有舉手打人的事存在。可以認為:她感覺到自己現在是在別人家「當僕人」,甚至好象意識到她這個不久前還是個並不富足的貴族太太,有點啃不動這麼一大塊美味的肥肉,因而老是提心弔膽。

后沼鎮是個擁有一千五百餘名農奴的大鎮,下轄數個村莊,共有三千餘名男農奴。這個市鎮分屬三個地主所有。其中,我母親和Э公爵佔有同樣大小的一份(各有農奴一千二百名),Г伯爵佔有的一份最小,約六百名農奴(可是後來母親買下了他這一份)。鎮上有十來條街道,各有專名;市鎮中心辟了一個商業廣場,四周開設著各種商店。不過這個市鎮特別引以自豪的卻是兩座宏偉的教堂,一座聳立在廣場上,裡面有一口五百普特重的大鐘;另一座建築在離開市鎮稍遠的墓地前。幾座石砌的住宅,夾雜在一排排大都腐朽發黑的普通木屋中間,自有一派出類拔萃的氣勢,也是使農民們不無自豪之感的建築物。這是掌握整個市鎮命脈的財主們的住宅。

鎮上沒有學校,但大多數農民都會寫字,或者更準確地說,能似通非通地塗塗畫畫,因為這裡的農民從事飲食業的居多。他們會在油污的小紙片上記記「青魚一弔(條),茶一格(客):油(又)一格(客):白九(酒)一杯兩杯三杯酒」之類的賬目。本地人的文化程度不會比這更高了。

從前,后沼鎮完全掌握在Г公爵一人手中,他去世后,他的三個兒子分了它。長子和次子各分了相等的一份,老三分得全部產業的一半,外加在邊遠省份里的一份庄地。

當時分配遺產的辦法非常特別,而且分得毫無眼光。不是按土地,甚至不是按村莊,而是按莊戶來分。先分富裕莊戶,再分中等莊戶,末了分貧苦莊戶,也不管這些莊戶彼此相隔有多麼遙遠。有時,比如說,三個毗鄰而居的莊戶,分別歸屬於三個領主,它們的景況各不相同,繳納的代役金也不一樣。三家的成員若要結成親眷,卻必須辦理一種特別手續,即一般屬於不同封建領主的農奴們結親時必須辦理的那種手續。不錯,這種分配遺產的辦法大都流行於代役租制的領地上,因為在代役租制的領地上,這個或那個繳納代役金的單位如何安排,安排在何處,對於地主倒是無所謂的事;但是,這種混亂的局面有時也存在於實行勞役制的領地上,特別是在分到第七個和第十四個莊戶的時候。

后沼鎮的分配情況也是如此。土地劃分得七零八碎,犬齒交錯,但對母親來說,最重要的還是她經常感到管理上受到的牽掣。到處都有鄰居的眼睛盯著她,迫使她不得不剋制住自己。她雖然記性很好,但是她能認出的自己的農民——其中大多是富裕農民——卻很有限。因此,在最初一段時間裡,當我們沒事上街溜達的時候(需要熟悉熟悉新買的庄地),常常遇到成群的男孩跟在我們背後,不住地叫嚷:「札特拉別茲雷:札特拉別茲雷!」語氣間竟把這世襲貴族的姓氏變成為雙關的俏皮話①。母親當然知道這些男孩中也有「自己的」農民的孩子,卻束手無策。我們也不時遇到一些大人從我們身邊走過,卻不脫帽行禮。他們之中,也許有不少是我們「自己的」農民,但是怎樣認出他們呢?總之,地主的尊嚴處處受到損害,雖然我必須說,使母親感到不快的,與其說是這些有傷體面的事,不如說是那犬齒交錯、七零八碎的田地,因為它妨礙了她在管理上施展身手。

①「札特拉別茲雷這個姓有「穿粗布衣服的人」的意思,故云。

商業廣場沒有分掉,營業收入由三位業主按比例分配。他們每年共同制定車輛、鋪面、飯店和酒館的納稅額;此外,也允許在街上和各自的莊園里從事交易,但必須課以繁重的特別稅。在討論這些公事的會議上,五票表決權中,母親佔兩票,另外兩位業主共佔三票①。顯然,母親總是屬於少數。

①這是依各人佔有的農奴數目來確定的。

這使她非常氣憤。不知道為什麼緣故,她常常設想,商業廣場如果拿到她手裡來,它一定會變成一棵搖錢樹。她本想在自己的庄地上蓋一座商店,門面朝著廣場,但是這個打算也遭到了反擊。

「你敢情是想用這個辦法,把買賣全攬到你的莊園里去吧,」另外兩位地主的總管粗暴地對她說。為此,她向法院告了一狀,但官司打輸了,因為r公爵出面干涉,使她那點菲薄的賄賂無濟於事。

這且不說,連她自己的農民有一段時間也不容許她憑個人的意願支配商業廣場的事務。在商業廣場的所有權全部落到她手裡以前,他們象另外兩位業主的農民一樣,每年派幾個代表,大家共同制訂全年的營業計劃。他們現在也堅持這個制度,因此,為了戰勝農民的這种放縱行為,行使自己的地主權利,母親非大下功夫不可。

不管怎樣,母親一經弄清后沼鎮的情況,立即就地界問題提起訴訟,將這個案子委託我前面提到過的那位彼得-朵爾米東迪奇-莫吉里采夫辦理。但是,唉!——我這裡順便說說——無論是母親,還是她的繼承人,都沒有見到這件公案的結局,直到農村改革①,把農民們聯合在一個鄉里,置於統一管理之下,並使他們有可能照自己的意願去安排彼此之間的關係之後,這種土地混亂的現象才告終結。

①即一八六一年廢除農奴制的改革。

不過,在莊園里,母親有一幢很大的宅子。另外兩家業主沒有莊園,而在她買進的那份產業上,宅園佔了相當大一片地皮(十幾俄畝),裡面有一座房子,一大片灌木林,一個面臨廣場的巨大的庭園(她曾經計劃在它旁邊蓋一幢客店)。宅子年久失修,大而無當,無論母親怎樣設法修補,加固,一切努力都是白費。夏季還可以勉強居住,一到冬天宅子里便冷得要命——有一年我們在後沼鎮過冬(見第七章),實在受不了,最後只好搬進賬房,全家人擠在兩個房間里住了兩個月。庭院里,灌木林荒蕪殘敗,既沒有林蔭小道,也沒有幽靜的曲徑。灌木林旁邊的白樺林甚至叫人討厭,因為白樺梢頭築滿了老鴉窠,鴉群從早到晚騰起一陣陣罕有的聒雜訊,把人的聲音完全淹沒了。庭園也是荒蕪破敗的。也許,從前這裡有過花壇,這可以從散留在各處的土堆子得到證實,但是在我的記憶里,這裡只長野草,因為母親認為不必恢復舊觀。

總之,這座莊園是被棄置的,處處都表明:業主們只到這兒來逗留一個短時間。沒有僕役,也沒有家奴;沒有家禽,也沒有牲畜。母親一來到這裡,便打開門廊,馬馬虎虎打掃一下房間;可是她剛坐上馬車準備回家的時候,門廊又當著她的面鎖了起來。有時候,特別是在冬天,母親甚至根本看都不看一眼宅子,便歇在賬房裡,因為她對於食宿一向是不講究的。

后沼鎮以商業發達聞名,每逢禮拜二有集市。冬天趕集的人很多,夏天卻常常只來了幾輛大車。從前,商業點的建立非常奇特,直到如今我還說不清楚,比方,為什麼遠離交通要道而且位於谷地里的后沼鎮竟成了商業重鎮。

那一帶地方有七個這樣的商業點,一周七天,商人們每天一個點的趕集。他們大多做麻布和皮革買賣,但在店鋪里也出售農民需要的各種用品。飲食業特別興旺,比如,后沼鎮一地,便有十多家飯館。

上面說過,鎮上有好些財主——他們使鎮上的生活帶來了富裕、甚至闊綽的色彩。有幾位財主做幾萬盧布進出的買賣,有的甚至在莫斯科開了店鋪。但大多數農民是貧窮的,過著半飢半飽的日子,在破舊的勉強能住人的小屋裡棲身,完全被財主們踩在腳下。然而,即便是所謂一貧如洗的人,也硬撐著要圖個體面,他們愛惜男人的藍布大褂和女人的花緞坎肩,比眼珠還愛惜。逢年過節簡直很難從衣著上分辨出誰富誰窮。

飯館業是鎮上居民所從事的主要行業。大多數年輕人幾乎在少年時期便離鄉背井,到城市裡,而且大多是到莫斯科去當飯館的堂倌。

後來我常常碰見這樣的事:只要走進莫斯科一家飯館,准能聽到這樣的話:

「尼卡諾爾-瓦西里依奇!您來啦!請抬抬您的貴手①!」

①表示要向他行吻手禮。

說這話的原來是個后沼鎮的農民,他還是在我小時候見過我,不知怎麼現在還認得出我。

他們在夏季割草期間,或者聖誕節謝肉期間有人舉行婚禮時,回家來歐幾天。這時家裡只剩下老弱婦孺。飯館里的忙亂生活把這些年輕人累得筋疲力竭,也把他們帶壞了。他們當中難得見到幾個漂亮、強壯的人;大多是些枯瘦、衰弱、乾癟的人。特別令人吃驚的是他們的牙齒壞得一塌糊塗(老人們說,「都是喝茶、吃糖、抽煙弄壞的!」),這往往成為送去服兵役的障礙。可是這個行業非常吃香,要改變也改變不了。要不然,只有當代役租農奴一途。

各個村子里也有類似情況,不過規模小些罷了。村裡的青年們畢竟比較單純、比較結實,而且不是人人都到外面去找出路。村裡的老人們甚至愛上了土地滁了自己的土地,他們還向鎮民租點土地,勤奮耕作。村裡的人也長得魁梧些,不象鎮上的人那樣瘦弱。但是鎮上的人看不起村裡的人;比如,村裡的人就不能染指商場的收入;村裡的農民幾乎永遠爬不上世襲領主的地位,甚至在教堂里,每逢過節的時候,他們都被穿戴時髦的鎮民擠到後排站著。

不過,鎮上的女人大多是漂亮的。她們不幹沉重的農活,豐腴、高大,與其說她們是鄉下女人,還不如說她們象城市的小市民。可是,她們擦多了脂粉的臉皮,以及為了模仿城市女商人的時髦而染黑了的牙齒,反而大大破壞了她們的容貌。關於后沼鎮的婦女們的貞操,有許多不足稱道的傳聞,不過,據說這隻怪丈夫經常不在家裡,而老頭子們的慾火又太旺盛;這些老頭子也是在飯館的混亂環境中度過青年時代,因此不太講究倫常。父子之間往往弄到破口大罵的地步,結果卻總是年輕人被傳到總管的賬房去,當著父親的面挨一頓鞭子。

逢年過節,后沼鎮的鎮民打扮得特別漂亮。鎮上的大鐘剛敲第一下,活動便開始,一隊隊盛裝的教徒穿過商業廣場向教堂走去。我很愛看這個場面,總是跑到我們家的庭園和商業廣場相隔的那道欄柵旁去看熱鬧。走在前頭的是穿節日的藍布大褂的老頭兒和一般男子,接著是穿紫紅綢緞無袖長衫和坎肩的婦女。孩子們在她們身邊竄來竄去。到了教堂里,他們各就各位:男右女左;男孩在前,女孩在後。

節日的彌撒做得特別莊嚴。彌撒有兩次:早彌撒在墓地教堂里舉行,晚彌撒在鎮上那座農民們譽之為大禮拜堂的教堂里舉行。彌撒由兩位神甫和一位助祭共同主持。法衣和教堂里各種聖器閃著金光,裝在富麗堂皇的鍍金繪銀的框子里的聖像閃閃發亮。右邊唱詩班唱得不怎麼諧和,因為有些無法拒絕他們參加的財主鑽進了這個唱詩班,但左邊唱詩班卻唱得再好不過了。神甫們的儀錶之優雅,保養之得法,以勞役制農民為主要教徒的教堂里,確屬罕見,會眾無不讚賞。兩位神甫裝腔作勢,「用莫斯科音」①發出呼喚聲,很難聽懂那是什麼意思,可是農民們特別喜歡這個調兒。助祭的嗓門雖不怎麼響亮,但只要用點力氣,也能相當出色地高呼「萬歲」②。做一次彌撒的時間不少於一個半鐘頭。

①可以舉約翰-茲拉托烏斯兌在聖誕節早禱時宣讀的佈道詞為例,來看看這種裝腔作勢的發音是個什麼樣兒。他把「囗?」念成:「囗……」而且一定要把聲音拖得長長的——作者

②正教徒祈禱完畢,一再高吁「萬歲」,表示祝福。

一共有三位神甫,全是神學院畢業出來的「學者」,不象紅果庄的伊凡神甫是從教堂低級職員提升上來的。此外,還有兩位助祭和六位教堂執事。教堂旁有個莊園,莊園附近有個大村莊,是特地撥給神職人員作為產業的,因此村子也就叫做神甫庄。神職人員過著富裕生活,穿戴整潔,從來不必親自幹什麼地里的活兒;有的雇了長工,但大多是把自己的份地租給農民。教徒們的捐獻足夠他們維持生活;加上教堂又有相當多的公款,他們拿去放債,收了利錢大家分。即使官廳不補貼后沼鎮的神職人員(比方象補貼紅果應的神職人員那樣),上述的收入也盡夠他們花銷。

可是神甫們互相嫉妒,時常發生爭吵,因為各種進款無論如何沒法分配得象做算術那麼精確。他們也襲用了一般分配領地遺產的辦法。先分富裕莊戶、再分中等莊戶、臨了分貧苦莊戶的做法,不但適用於本鎮,也適用於本鎮所屬的各個村莊,這樣一來,每一個神甫在任何一個村莊里都有自己的教徒。因為這裡的村莊大多是小村落,所以有時為了一兩個教徒不得不徒步走七、八俄里。儘管作了種種努力來平衡大家的進款,仍然不時發生這樣的事:同是唱一次聖歌①,一位財主布施二十五個戈比,而在另一個神甫的進項中,卻是二十戈比。這便是紛爭的起因。

①神甫在聖誕節期間挨家去唱教會歌曲。

總之,應當說,后沼鎮的神職人員生活雖然有相當的保障,他們的貪心卻遠比紅果庄的神職人員強烈。不過,后沼鎮教堂的下級職員相當窮苦,他們總懷疑神甫們私吞了共同的收入,特別是唱聖歌的進款。有些收入,比如主持婚禮儀式的收入,是侵吞不了的,因為這種費用講定多少就是多少;但是唱聖歌的禮金沒有一定之規,人家總是把錢交給神甫,神甫隨手揣進衣袋裡。這使下級職員很不放心。神甫可能借著離開一會兒的機會把錢塞到靴子里——這種花招還少嗎!有一次居然出了這樣一樁事:幾個早就懷疑神甫侵吞收入的助祭和執事一走出村莊便直截了當地要神甫把衣袋統統翻過來。他們覺得衣袋裡的錢少了,靈機一動,計上心來,立刻把神甫按倒在地上,脫掉他的靴子,仔細搜查了一番。遺憾的是果然不出他們的意料,於是他們役收了從神甫靴子里搜出的全部贓款,以示懲罰。罪人自然也沒話好說。

就地勢而論,后沼鎮毫無特色。鎮子坐落在一片窪地上,一遇連陰雨,便變成沼澤,大街小巷形同髒水溝。只是鎮郊地勢較高,地面為一個雨水沖成的深谷切斷,那深谷被劃成許多小塊,做了菜園。可是這些菜園裡除了卷心萊秧,別的萊一概不種。看來,卷心萊秧在那一帶很享盛名,因為常常有人從老遠的地方到后沼鎮來買。菜園的收入,象別的地方麻田的收入一樣,歸村姑們所有,她們靠這項收入給自己添制衣服。

后沼鎮給我個人的印象不好,甚至壞透了。我熟悉紅果庄熙熙攘攘的人群。無論是庄地管理工作,還是在飯廳、馬廄和牲口棚附近奔來跑去的家奴,都能引起我很大的興趣。園子里每一個角落我都熟悉,一些事情我還記得;不僅每個家奴,而且每個庄稼人我都認得。我喜歡說話,喜歡問這問那。沉重而粗暴的農奴制度使我漸漸靠近了被壓迫的群眾。這可能是一件怪事,但我直到現在還是認為:農奴制度在我一生中起了巨大的作用,而且只是因為我經歷了農奴制度的各個發展階段,我才能徹底地、自覺地、激烈地否定它。

相反地,后沼鎮在我眼裡象一片找不到滿足兒童求知慾的精神食糧的荒漠。在乎時沒有集市的日子裡,鎮上是一片死寂;人們全躲在家裡,只是偶爾有人走過庭園,到賬房去辦事,或者在商業廣場對面某一家很少開門的店鋪里,可以看見幾個人坐在那裡下棋。日子在百無聊賴的閑散中過去,臨了,這種閑散的生活甚至弄得人非常厭煩。不幸,我和阿加莎也難得交談幾句,因為她必須經常坐在母親的房間外面,聽候吩咐。我常常去找她,但是我不敢大聲說話,因為怕打擾母親。

不僅如此,甚至在我長大成人,偶爾到后沼鎮時,我仍然看不慣鎮上的無所事事的生活。

這就是我能講的后沼鎮的全部情況。如果我描繪的這幅圖畫顯得枯燥,不夠生動,還得請諸位原諒。

不過,我覺得,為了儘可能充分地寫出「波謝洪尼耶遺風」,這幅圖畫畢竟還不是多餘的。

總之,母親感覺到彷彿有一種出自本能的要求,使她在新買來的庄地上儘力克制自己,不能象在紅果庄那樣隨心所欲。但是后沼鎮的產業十分合她的心意,所以她又顯得心情愉快,精神抖擻。

縣法院的小官吏彼得-朵爾米東迪奇-莫吉里采夫常常同她交談。

母親在到后沼鎮的前夕,派了一輛雙套馬車進城去請他,他第二天便來了。莫吉里采夫是一個助祭的兒子,出生在離后沼鎮七俄里的一個市鎮里。那個教區很窮,父親無力供給兒子上神學校;因此彼得小時離開縣立小學便進地方法院當了錄事。他做了十四年抄抄寫寫的枯燥乏味的文書工作,熬到一個夢寐以求的十四品①文官,但是他仍舊被人當做錄事,不過他心裡卻抱著當股長的模糊的希望,雖然從辦理小訟案的角度看來,他的才能也不過爾爾。在我寫到他的那段時候,他已經快三十歲了,他早說過自己不會當部長,卻並不灰心喪氣。他珍惜他在法院的差事,倒並非看重那點微薄的俸祿,而是因為這差事使他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能和打官司的主顧們搭上關係。他的生活費用的主要來源不是薪俸,而是各方人士委託他辦理訴訟案件的酬金。所有的地主,不單是本縣的,還有鄰縣的地主,知道他足智多謀,下筆神速,常常托他代書狀紙,因此,他的寓所儼然成了一座特殊的公事房,竟有兩名小錄事供他驅使。

①俄帝時代最低級的文官。

早在母親插足后沼鎮以前,他在這裡便攬下了一些永遠打不完的官司。無論是領主,還是富裕農民,遇到棘手的事都請他出謀劃策,雖然他們也知道,他的良心可左可右,準備同時為兩造效勞。他常到后沼鎮來,對鎮上的僻街陋巷,了如指掌。他熟知每一個多少有點與眾不同的農民的景況;對於使業主們頭昏腦脹的、混亂的土地狀況,他比業主本人和他們的親信田莊管理人清楚得多。

總之,他是個非凡的活動家,很會支吾搪塞,洞悉訴訟的奧秘,凡事很有自信,對任何疑難問題都能對答如流。有時候,母親問他:

「你告訴我,根據法律應該……」

「根據法律應該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他們(也就是對方)不是也可以照你說的,『根據法律』說話嗎,那樣一來,這法律成了他們的法律,就不利於我們了。」

「遇到這種情況,我們還可以搬出另外一條法律。一條不管用就用另一條。可以查《法律大全》①,找樞密院的指令。太太,您儘管放心,包給我好了。」

①指尼古拉一世統治時期斯彼蘭斯基編纂、一八三○年出版的《俄羅斯帝國法律大全》。

母親沉思著。好半天她都不能接受這個迅速而出人意外的回答,但臨了她還是相信了:既然有各式各樣的法律,再加上樞密院的種種法令,那末,官司的輸贏就看你怎樣運用這些東西。誰比對方「更會抄錄」條文,更會查用法律,誰就能取得勝利。

「我們比方說吧,」她說,「你能找到第二條法律,人家就會找出第三條來對付你。」

「那還可以在第三條法律的解釋上做功夫,或者設法使他們撤回他們根據第三條法律提出的申訴。只要頭腦靈活,筆下來得,其它一切自然好辦。主要是不要慌張,要沉著應戰,只要不錯過上訴的限期。對手看到案子抱來拖去,沒個了結之日,官司再打下去,恐怕花錢太多,這樣,他就會軟下來。那時節,你哪怕拿條繩子拴住他,他都不想再打下去了。結果,他不是放過了上訴的限期,就是託人疏通,私下了案。」

總之,莫吉里采夫口若懸河,頭頭是道,說得母親越聽越高興。可是那位幾乎每次參加這種會談的總管蓋拉辛-傑連古奇老頭子,對莫吉里采夫隨機應變的手段卻怎麼也放心不下,最後常常說;

「-,朵爾米東迪奇!你的心聽……真可說是劈成了兩半兒①!」

①意思是說他腳踏兩隻船。

莫吉里采夫只是報之以嘻嘻一笑。

雖然如此,母親卻還是機警地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因為他那「兩邊倒」的名聲,比他那精明強幹的名聲,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因此,我不止一次聽到母親一起床便問阿加莎:

「那訟棍起來了嗎?」

「早起來了,坐在賬房裡呢。』

「他哪兒也沒去嗎?」

「好象沒有……」

「好象!你老是『好象好象』!就不會去看看!到賬房去,問問有人看見他出去沒有。」

唉!在下這個命令時,母親是多麼痛苦地意識到:在後沼鎮還可以監視莫吉里采夫,到了城裡,可就對他莫可奈何了。

當然,我並不想研究這些案子的實質,況且,後來我所知道的情況也僅限於大部分官司沒打出個結果,母親倒花了不少錢等等。再說,這些案子的實質,也沒有必要在這裡加以介紹,我所以說到這些案子無非是想通過它們看看我們在後沼鎮具有代表意義的一天的生活罷了。現在我就依次講講這一天的事吧。

母親象往常一樣,很早便起來了,但梳妝打扮卻比在紅果庄細緻。她對家事不作任何安排,連午飯吃些什麼,她也聽之任之。通常,在主人駕到之前,他們在某家飯館里找一個普普通通的廚子,甚或一個回家休假的飯館堂倌,帶回莊園,臨時服侍太太幾天。接著(母親事前並不知道),又送來了食物;據我後來打聽的結果,這些食物是從店主們那裡白拿的。母親在這種事上面並不清高,不去追究桌上的食物來自何處,所費幾何。

說到這裡,我想順便講一件在後沼鎮保持了相當長久的風氣。那就是:在母親到達這裡的第二天,僕人稟告她,說有些庄稼人來拜見她。她走進大廳的時候,已經有十五、六個人站在那裡,每人手裡拿著一個紙包兒。這是后沼鎮的商人們孝敬她的禮物。有蜜糖餅乾、品種繁多的核桃、葡萄乾、黑李干、甜角豆和農民做的糖果。但首先奉獻的必是一塊特大的、可惜烤得不好的蜜糖餅,上面壓印著小馬小人等花紋兒,點綴著金箔。

母親坐到困椅上,用寬厚的口吻說:

「你們這是白辛苦啦。我要這麼些東西幹什麼!」

「請您賞臉收下吧,太太!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您自己不吃,請您給少爺小姐們嘗嘗吧!」莊稼漢們答道,隨即一個跟著一個把禮物放到圓飯桌上。然後又相互禮讓一番;母親問他們生意做得怎樣,商人們抱怨時運不佳,說是從前的生意再好沒有了。膽子大一點的人有時加上一段,說道;

「太太,要是您把其餘的地塊也買下,我們的生意就好做了。到了那時,商場就會象個真正的商場,還會開辦一個真正的旅館呢!不然,我們這些小鋪子又有什麼買賣好做……盡瞎忙!」

「確是瞎忙!」其餘的人眾口一詞地附和。

母親非常喜歡這樣的談話,也許,這時候她認真地想道:

「說的是呀!所有的好人都在這樣說!大家都看得起我!也許,伯爵的莊稼漢們也在暗中猜想:『唉,要是安娜-巴甫洛夫娜把我們買去,那就好了!我們大家就有好日子過了!』唔,不行,朋友們,你們等等吧!讓安娜-巴甫洛夫娜先養養力氣吧!等她養足了力氣……」

一刻鐘以後,接見完畢;母親給我一把核桃和蜜糖餅乾,便忙著辦事去了。

不過,我還是繼續講母親的一天生活吧。

她在卧室里工作,這間卧室的陳設跟紅果庄的那間一模一樣。早上八點光景,僕人把茶送到卧室來,母親開始接見庄地上的首腦人物:總管和地保。後者是個有文化的人物,在衙門裡當過錄事。這種職位通常由教堂執事擔任,薪俸則由公家支付。而且,連總管的薪俸也由公家負擔,所以母親不用開支任何管理費用。

母親很喜歡這位老總管:她認為他是后沼鎮唯一最講良心的人。她一向用「蓋拉辛姆什卡」這個親昵的稱謂稱呼他,從來不讓他站在自己面前,總是跟他一塊喝茶。他確是個正派而威武的老人。那時他已經六十開外,母親真的擔心他會忽然死掉。

「那我怎麼辦呢?沒有他,我怎麼得了呢?」她早在擔愁了:沒有他,我在這兒會象在密林里一樣。但願他能再干十來年!

他的模樣兒,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高高的個兒,直直的身材,昂著腦袋,戴一頂舊氈帽,拿一根拐杖,邁開堅定而威武的步伐,進了我家面臨商業廣場的院門,向賬房走去。他的整個神態充分流露出他的正派,立刻使人對他產生信任。他一碰見我,便拉著我的手,親切地問道:

「怎麼樣,你大概挺討厭我們這裡的老鴉吧?沒關係,在我們這裡住些時候,仔細瞧瞧吧。說不定,你媽媽會把后沼鎮交給你管理——住慣了,哪兒不一樣。到了那個時候,恐怕老鴉也是挺可愛的東西了。」

他對母親也很誠懇,不拘小節。

「聽我的話吧,太太,趁我還活著的時候!」他對她說,「等我死了,再想跟蓋拉辛商量事情,可就找不著他啦!」

「你不說這話,我也會聽你的呀,」母親打趣道。

「可不是,我決不會勸你做傻事,前幾天我說的那塊地,就是波傑夫卡荒地上的那塊,從前本來是我們的,可是伯爵的農民霸佔它,到現在有十來年了。那塊地好極了,草長得可肥啦!」

「你們幹嗎不抓住時機,當時幹嗎不去告狀呢?」

「向誰告狀?誰替我們打抱不平?可如今,你看,早過時了。你要是去和他們講道理,他們就對你說:不行,早過時了——這就是他們的道理!」

「嗯,等著吧,等著吧!說不定我們還能打官司贏回來!」

「上帝保佑!願聖母娘娘保佑你!……」

等等,等等。

這類對話時斷時續,而且談話的範圍常常不僅僅涉及波傑夫卡那一塊地。不過,為了不致於泄漏內情、暴露母親的計策,談話總是進行得非常機密。可是卻沒法瞞住莫吉里采夫;缺了他,是任何官司也打不成的。因此,對手往往能相當詳盡地探聽到母親的計劃和措施。

田莊管理人員的報告通常很短,而且大多在收繳代役金的時候進行。在後沼鎮一年收一次代役金,收到的都是些零錢。母親畢畢剝剝敲算盤,查賬簿,登記進款。然後她把藍鈔票歸藍鈔票一堆,紅鈔票歸紅鈔票一堆,打發走地保之後,便將錢放進她往來於各處庄地時隨身攜帶的錢箱里。

十點光景,桌上鋪開了田界圖,於是,開始了真正的工作。會談時起主要作用的是英吉里采夫,但蓋拉辛姆什卡也幾乎是每會必到。卧室的門緊緊關著,在隔壁房裡只能聽見嗡嗡的俄語聲。……母親打發我出去玩兒。

「去吧,好孩子,出去玩兒吧!」母親親切地說。「到前花園裡、到樹林子里去溜達溜達吧。要是發現采蘑菇的娘們兒——你就把她們轟走!」

這是我感到最無聊的時刻。我沒有帶書來;我不敢到賬房去;馬廄和車棚上了鎖;趕車的阿連皮乘這個空閑的機會,不是到那家免費招待他喝茶的館子里去享清福,便是到賬房裡看審辦罪人去了。我們從紅果庄帶來的唯一的一個僕人忙得不可開交,只聽見他弄得杯盤刀叉嘩郎郎直響,在廚房和宅子之間,來回奔忙。我漫無目的地徘徊著,終於開始感到餓了,因為在這裡也象在紅果庄一樣,午飯以前是不給什麼東西吃的。若是在紅果庄,我還可以偷偷跑到廚房或者地窖里,弄點吃食,可是,這裡的廚子我不熟,不好意思向他要東西吃。總之。這種無所事事的生活使我厭煩死了,也使我產生了種種不健康的幻想。唯一的娛樂是;有時,一隻小烏鴉從窠里掉在草地上,我便去追趕它,卻又不敢捉住它:別叫它咬下一塊肉來!我也怕蛤螟,樹叢里有很多蛤螟,個兒又大,要是跳起來咬住我的臉,怎麼得了!總之,我們是在與外界一切有生物相隔絕的環境中教養出來的,因此任何微不足道的東西我們都害怕。這個毛病在我長大成人後還留在我身上;直到現在,只要一看見老鼠、蛤蟆、蜥蜴,我的神經立刻便會受到相當強烈的刺激。

終於聽到叫喚我的聲音了。母親在將近兩點鐘的時候出來吃午飯。午飯吃的是新鮮菜,可惜做得不高明,沒有一點味道。他們一邊吃一邊繼續商談他們的事兒。我當然不能參加這種談話。有時,母親顯得很快活,這就是說,莫吉里采夫又想出了「一著」妙計。

「這一下非叫他乾瞪眼不可!」母親興緻勃勃地說,「你等等!我腦子裡也有『一著』差不多的絕招,不過還得考慮考慮。等一會我也許能告訴你。」

「有時也會發生這樣的事,太太,遞一份跟案子毫無關係的狀紙上去,——你瞧,卻勝訴了!」莫吉里采夫也自吹自擂地說道。「因為這時對手如墜五里霧中。他邊讀邊想:『這裡面一定有文章!他準是想放長線釣大魚。』於是他開始作繭自縛,越纏越緊,不可自拔。這時我們再給他出個啞謎兒,讓他去猜。」

「妙極啦:「

但是有時候,母親卻悶悶不樂地坐在桌旁。這分明是因為莫吉里采夫有什麼事沒順著她,或者是她以她自己特有的神經過敏,對他生了疑心。這時,大家便默默不語地吃著飯。怪不得莫吉里采夫常常勸說母親:

「您別疑心,相信我吧,太太!您自己以後會看出來的……」

「我現在就看出來了,」她氣虎虎地頂嘴道,「我現在就看出,你是個神學專家,說得天花亂墜,可就是沒有一句實話……至於你,幹嗎耍倔脾氣!」她拿我來出氣了,「幹嗎綳著臉,幹嗎不吃:小祖宗,這兒可沒有甜蛋餅和奶油糕。人家給你什麼就吃什麼,不吃給我滾。」

後來大家不再說話,很快吃完了午飯。

飯後,母親回到卧室里,莫吉里采夫也回到他自己的房間去,於是整個宅子里沉入了靜寂的睡鄉。阿加莎仍然坐在母親卧室門外一張矮板凳上,也打著盹兒。我依舊一個人,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當將軍好還是當主教好呢?——我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但這個問題我已經解決過無數次了:忽而覺得當將軍好,忽而覺得當主教好,可是後來,連這個問題也不再引起我的興趣。寂寞,寂寞,寂寞!那些在空曠的廣場上玩羊拐子遊戲,不知道人世間的孤獨為何物的鄉下孩子比我快樂一百倍……

不言自喻,我是懷著多麼難忍難挨的心情,來計算那區分晨昏的午飯、晚茶和晚飯之間的間隔的啊。

晚上又有許多事要辦。快喝晚茶的時候,廚子來請示明天午飯做什麼菜。但是母親知道,她在後沼鎮能吃到什麼樣的菜肴,完全取決於偶然的機會,所以老是這樣回答;

「我能吩咐什麼呢,親愛的!上帝送來什麼,你就給我們吃什麼吧!只要能填飽肚皮,就謝天謝地啦!」

「今天沒有弄到鮮牛肉,來個腌牛肉燒湯,您看行嗎?腌牛肉倒挺不錯。」

「嗯,就燒個腌牛肉湯吧。」

「熱菜……他們送來了幾隻小烏雞……」

「烏雞就烏雞好了。有湯喝,有菜吃,也夠啦。」

奇妙的是,雖然拐角村(「好姑姑好姐姐」過去的莊園)離后沼鎮只有五俄里路,而且那邊的家務管理已經上了正軌,但母親從來不叫人上那裡去拿點食物來,她借口說,老是去要這要那,可能弄亂了帳目。因此,穀物和奶品就地賣給糧食販子,家禽在冬季里全部運到紅果庄去。

富裕農民時常請母親晚上去喝茶、吃夜宵。在這種場合,她必帶我同去。母親可說是天生的財迷,因此她對后沼鎮的富裕農民特別親切。她甚至借錢給其中幾位去周轉,當然,利錢要得很高。隨著時間的流逝,當她終於站穩腳跟的時候,放債也成了她一筆可觀的收入的來源。

接待的禮節,在農民家裡是非常講究的。

全家人站在宅院門口恭迎母親(第一次光臨時,主人端著麵包和食鹽站在前頭歡迎貴客);然後讓她走在大家前面,到了屋裡又請她坐在聖像底下。但是,無論母親怎樣敦促,主人自己——即便是老人——卻不肯就座。

「腿又不是花錢買來的——站站得啦!」主人回答道。

接待我們的房間,當然是整個宅子里最寬敞的房間,早打掃得乾乾淨淨,聖像前點了神燈。桌上鋪著雅羅斯拉夫特產的花檯布,擺著食品。也就是我上面說過的那些所謂「小店美味」。高腳杯里斟滿了白酒,有時還有伏特加,倒好了茶。說不盡的客套話。

「請原諒!」

「別見怪!」

「別客氣!」

談的是生意經:買賣啦,承包啦,物價啦。有幾位農民為官廳收購麻布、皮革、士兵呢等等,他們便講述必須耍些什麼花招才能使承辦的商品順利脫手。時間在相當活躍的談話中過去,只是房間里空氣很壞,非常問人,因為主人一家子認為陪客陪到底是他們應盡的義務。連窗外街頭上也麇集了一群看熱鬧的人。

十點光景,我們回到家中,我上床睡覺時已經疲憊不堪,幾乎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這樣過了三、四天(母親到這裡來很少超過這個期限);臨了,在吃過一頓較早的午飯後,一輛雙套馬車駛近台階前,載走了英吉里采夫,次日黎明,我們也離開了后沼鎮。

「怎麼樣,你喜歡呆在後沼鎮嗎?高興嗎?」母親問我。

「喝,好媽媽!」我高聲答道,竭力裝出一副非常高興的面孔①。

①這裡我順便講一件在本篇中沒法插敘的趣事。在後沼鎮領地上已經變成母親的財產的農民中;有一個姓波德列卓夫的農民,大家管他叫「老爺」。的確,他曾經用前業主的名人買了五十名農奴,作為他的財產。那地主井不過問他的管理工作,雖然經常有人控告這位「老爺」。那地主在狀子上批道:「該農奴等系波德列卓夫之財產,而財產在余看來乃神聖不可侵犯之物。」母親買下這塊地后,便根據法律同波德列卓夫的農奴打交道,也就是對他們defacto(拉丁語:實際上——譯者)行使自己的地主權利——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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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謝洪尼耶遺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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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后沼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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