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德-比爾娜夫人的四輪轎車,由兩匹大步跑的馬拉著,在格雷厄爾路的鋪石路面上轔轔前進。這時是四月初時分,最後一場夾著雹子的驟雨打在車窗玻璃上砰砰著響,接著再跳到已經灑滿白色冰粒的馬路上。行人在他們的雨傘下,將脖子縮到豎起了的大衣領子里匆匆而過。經過了兩個星期的晴朗天氣,一場惱人的冬末嚴寒重又凍得人皮膚冰涼皸裂。
德-比爾娜夫人雙腳踩在一隻滾熱的水湯壺上,軟軟不動的身體裹在一件裘皮大衣里。手感微妙絨乎乎的大衣透過裙袍暖和了她的身體,給她吹彈得破的皮膚以一種美妙的舒適感。這位年輕女人這時才想起,至多再過一個鐘頭,她就得雇個計程車到奧特伊區去會瑪里奧。
送個電報去的強烈願望總纏住她不放。可是她已經在兩個月前對他許下過諾言,答應盡量少這樣辦;她也在積極努力,要和他一樣,用同樣的方式回報他的愛。
看到他那樣痛苦的時候,她曾起過憐憫心;而且在一次真正的感情激動之下,在吻了他的眼帘之後,她對他的誠摯熱情確實曾一度變得更熱烈、更開放。
她也為自己不由自主變得冷淡而驚奇。她常思忖,既然她覺得自己由衷地喜愛他,而且他比所有其他的男人都更討她的喜歡,為什麼她不能像許多女人那樣,對這個情夫相守終生。
這種對愛缺少熱忱,只能是來緊心情的懶散,應當和其他的懶散一樣,也許是可以馴服的。
她試著辦。她試圖通過思念他來激發自己,使自己在幽會的日子裡激動。她有幾次也確實辦到了,就像在晚上想象小偷和鬼魂真使自己害怕了似的。
她在這場愛情賭博里有點興奮起來,同時她也努力更主動去擁抱,更積極投入。開始時她得到相當成功,並且真使他神魂顛倒。
於是她認為在自己身上開始孕育出了一場狂熱,多少有點像她感到在他身上燃燒的那樣。她往日斷斷續續的愛情願望復生了,在聖-米歇爾海灣乳白的霧色下,她決定委身的那天晚上隱約夢想過要實現的那種愛情復生了,雖然不再那麼使人忘情,不再那麼裹在詩情和理想之中。然而,它更清晰、更有人情味,在交合以後,實現了夢想。
人們說在心靈感情帶動下的肉體結合,會產生這一個人對那一個人的激情噴涌。她曾徒然召喚、期待這種激情噴涌的來臨,但它從不曾出現過。
她堅持模擬仍處在高潮里,增加了幽會的次數,對他說:「我感到我越來越愛您。」可是那種倦厭的心情開始侵襲她,一種無法繼續欺騙自己和欺騙他的感覺開始蔓延。她吃驚地感到自己對從他那兒得到的吻膩煩;雖然不是沒有一點反應,可是時間長了就使她膩煩。在她該去會他的日子,從清晨她就感到全身都有一種隱約的-慵感覺。為什麼在這些早晨,她不能像別的女人那樣地能感到令人心煩意亂的等待和春風入懷情慾中的那種肉體激動呢?她接受了那些擁抱,溫柔順從地接受了它們,而後被佔有了,被粗暴地征服了,不由自主地興奮了,可是從來不曾卷進去過,難道是她的肌膚太細膩、太嬌嫩,那樣不同一般的高貴和文雅,保留了不為人知的羞恥之心,她十足摩登的心裡還不明白的高級聖潔動物的羞恥之心?
瑪里奧漸漸明白了。他看到了這種虛假熾熱在消退。他猜出了這種出自誠意的企圖;隨之一種致命的無法慰藉的痛苦偷偷溜進了他的心頭。
她現在也和他一樣,明白試驗已經完了,一切希望都落空了。例如像今天這樣,熱熱緊緊地裹在皮裘里,雙腳浮在湯壺上,打著寒戰舒舒服服地看雹子打到窗玻璃上,她是怎樣也鼓不起勇氣來從這種暖洋洋里走出來,邁進一輛冰涼的計程車里去和那個可憐的單身漢團聚。
改口、拉倒、迴避擁抱的念頭,確實一分鐘也不曾在她心頭出現過。她很清楚,為了完全俘虜一個已經就範的男人而且在女性對手叢中把他獨佔起夾。得委身給他,得用這根肉冰扣住肉體的鏈條把他拴住。她明白這一點,因為這是事關得失的,合乎邏輯的,無庸討論的。這樣做也是合乎忠誠的,她正要以一個情婦的全面無虧職守來保持對他的忠誠。因此她仍然委身給他,她還將永遠如此;可是為什麼要這樣頻繁呢?如果使他們的幽會距離拉大一些,使這些幽會成為他決不應浪費的、她賜與的、難得而且極寶貴的幸福,這樣會不會使他更感到銷魂、更感到復甦的吸引力呢?
每次她到奧特伊區去,她總有一種給他帶去了最珍貴的祭奉,帶去一種無可估價的禮物的印象。當委身的時候,歡樂總不可分離地伴隨著某種奉獻的感覺;這不是一種被佔有的陶醉,這是對慷慨的自豪和能使他幸福的滿足感。
她還估量到假使她對安德烈多推拒一些,他的愛情就可能延續得更久一些,因為所有的飢餓都會因齋戒而加強,性慾的要求也只是一種慾念而已。作出這種決定以後,她就決定當天仍就去奧特伊區,但是裝作有病。一分鐘以前這次在雹雨日子裡的行程對她還顯得會太難受,現在一下子變得容易了;她一邊暗笑自己,同時從這個突然的轉變中,她明白了為什麼一件正常的事曾使她如此為難。前一刻,她所以很不遂心,現在她所以很高興,因為她原先想的是幽會裡的千千萬萬細節;想的是她弄得不好會讓鋼別針扎了手指;曾經找不到自己穿過房間匆匆脫衣時扔下的東西;心情已經被這些自己獨自穿衣的麻煩小事佔住了!
她停滯在這些想法上,翻來覆去,頭一次把它想通了。這種在前一天兩大約定及時行樂簡直弄得像個事務性的約會或者預約看病似的,豈能不庸俗,甚至有些叫人厭惡!在偶然相遇后,經長時間的自由而令人陶醉地雙人相處,於是從唇間迸發了吻的要求,一對相互動情的嘴唇結合在一起,那才是最自然而然的。它們互相召喚,它們被溫柔熱情的語言結合到一起。相形之下,這和毫無意外,事先通知的何等不同!她現在是每周一次去接受他的吻,吻時他還手中捏著表。這是太實在了,在她不該見安德烈的日子裡,有時她也感到過從心裡湧起了想和他在一起的隱約願望;可是當她採用了鬼鬼祟祟的盜賊狡計,老走容易叫人起疑的回頭路,乘著不乾不淨的出租馬車,被這些分心弄得無法思念他的情況下去看他時,真是極少有過和他一起的願望。
唉!到奧特伊區去的時刻!她得在所有她的朋友家裡看著座針去計算時間;在弗萊米娜夫人家裡,在伯拉加奈侯爵夫人家裡,在美人普里厄夫人家裡,看著那個預定時辰一分鐘一分鐘接近。在等待幽會的下午,她得在巴黎到處轉,免得留在家裡;在家裡時,一個未料到的拜訪,一件意外的障礙都能弄得她不能脫身。
她突然想起:「今天,放一天假,我晚晚地去,免得使他太起勁。」於是她推開藏在車廂前部黑綢子後面的一個平時看不見的小櫥櫃——這輛車實際是位年輕女人用黑綢裝襯的小客廳——將這個小暗櫃的兩扇小巧門扇推到旁邊,就露出了一面有鉸鏈的鏡子,她將鏡子豎到和她的臉一樣高。排放在鏡子後面的緞子凹槽里,是些銀色小東西:一個粉盒、一支唇膏、兩瓶香水、一瓶墨水、一支筆、一把剪刀、一把裁紙刀、一本她這一向在車上讀的小說。一隻精緻的掛鐘固定在綢面上,像一個又大又圓的金核桃,指針已經在四點了。
德-比爾娜夫人想:「我至少還等一個鐘點。」於是她撳了批一個彈簧鈴,叫坐在車夫旁邊的跟班拿起聽筒接受命令。
她拿起了藏在帷幔裡面另一頭的話筒,將嘴湊近了由一塊大水晶里雕出的傳話口;她說:
「去奧地利大使館。」
接著她就照鏡子看看自己。和她平常端詳自己一樣,她看著自己時的那副高興神氣,就像人們見到了最喜歡的人時露出的表情;然後她略為打開一點她的皮大衣來重新評價一下她裙袍的上衣。衣領鑲著一條很精緻而有明凈光澤的白羽毛飾帶。羽毛一直披到兩肩,顏色從白色過渡到像翅膀上的淺灰。整個兒上身都圍上了這麼一圈羽絨,使這個少婦帶著一副野鳥的奇特神氣。她的卷邊女帽上插著別的色彩鮮艷、不拘一格的羽毛,這樣,她金髮之下的漂亮臉龐打扮得像是要衝過冰雹和野-齊飛,飛向灰色的天空。
當車子一下子轉進了大使館的大門時,她還在自我欣賞。於是她重新扣攏裘皮大衣,放下鏡子,關上櫥櫃的小門,等到四輪車停下時,她首先對車夫說:
「您回家去;我不用您了。」
然後她向從台階的石級上迎過來的僕役說:
「郡主在家嗎?」
「在,夫人。」
她走進去,上樓梯,走進一間很小的客廳,那位德-馬爾唐郡主正在這兒寫信。
看到朋友進來,大使夫人用十分高興的神氣站起來,眼睛里喜氣迎人;她們相繼在面頰上用嘴角互吻了兩次。
於是她們在兩張椅子上迎著火相傍坐著。她們相互都很喜歡,在一起其樂無窮,因為她們幾乎是同一個類型的,屬於同類女性,在同樣氣氛里長大,所有的觀點都互相了解,天生有一樣的感覺,雖然德-馬爾唐夫人是個和奧地利人結了婚的瑞典女人。她們相互之間有一種奧妙奇特的吸引力,從而當她們在一起時,就會產生一種真正的舒適感和由衷的高興。許多時候,由於感到趣味相投,她們閑談廢話能半天功夫不休不止,而且兩人都津津有味。
「您瞧瞧,我多愛您!」德-比爾娜夫人說,「您今晚該到我那兒吃飯,可是我仍忍不住現在過來看您。這真是著了迷,我親愛的。」
「我也和您一樣。」這位瑞典太太微笑著回答說。
於是,她們出於近似專業的習慣,互相使勁,像在一個男人前面似的賣弄風情,但是賣俏形式不同,因為從事的是另一種競賽,面對的不是一個敵手而是個競爭者。
德-比爾娜夫人一邊聊天,一邊時刻看那個擺鐘。「快要打五點了。他在那邊該已呆了一個小時,」她想,「這夠了。」於是站了起來。
「就走?」那位郡主說。
這一位直率地說:
「是的,我很忙,有人等我。我真願意和您在一起多呆一會兒。」
她們又重新擁抱了一次,德-比爾娜夫人上了請人給她找來的出租馬車就走了。
馬一拐一瘸無比吃力地拉著這輛老爺車走。這位少婦心裡也感到和這頭牲口一樣疲倦不堪,一跛一瘸。和那條有喘病的馬相似,她覺得這段路又長又艱難。隨後想到看見安德烈時的樂趣,心裡舒暢了一點,接著又想到她馬上又要讓他苦惱,這使她心裡難受。
她發現他在門后已經凍壞了。兇猛的雨雹在樹叢中旋轉。當他們往屋裡走時,雹子打在他們的雨傘上砰砰響。他們的腳踩到了泥漿里。
花園顯得凄涼悲慘,死氣沉沉,到處是泥漿。而安德烈臉色蒼白,他痛得厲害。
到他們走進了房子里以後,她說:
「老天爺!太冷啦!」
雖然在兩間房間里爐火正旺,但因為直到中午才生起來,潮透了的四壁還沒有能烤乾,使人皮膚上不由地一陣寒噤。
她接著說:
「我不打算現在把我的皮大衣脫了。」
她只敞開一點大衣,於是露出了裡面羽毛滾邊的上衣,她在這裡凍得像從不在一個地方長住的候鳥。
他靠著她並排坐下來。
她又說:
「今晚上在我家中有叫人極感興趣的宴會,時候還不到,我已經想著就高興。」
「您約了誰?」
「有……首先是您,其次普雷多萊,我太想認識他了。」
「啊!您邀了普雷多萊?」
「是的,拉馬特帶他來。」
「可是這是個和您完全不一路的人,這個普雷多萊。一般說來,雕塑家都不是討漂亮女人喜歡的料,這一位比別人更甚。」
「啊,親愛的,這不可能。我太欽佩他了!」
自從他的作品在瓦蘭展廳展出了以後,這兩個月來,這位雕塑家普雷多萊風靡而且征服了巴黎。大家本來就重視他,賞識他,大家說起他時就說:「他創作了些出色的小雕塑。」可是當有名的藝術家和鑒賞家全被請來評價他集中在瓦蘭路上大廳里的全部作品時,這就爆發了熱門。
似乎他揭示了一種前所未知的魅力、一種表達美和風韻的非凡天賦,因此人們以為看到了一種新的造型美魅力的誕生。
他在小型雕塑上採用了一種特殊的手法:穿一點兒衣服,真正一點兒衣服,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完善方式通過這點兒衣服來表達那些微妙而且被掩蔽了的隆起或凹下的部位。尤其是他做的舞女。他做了許多探討作品,通過她們的手勢、體態、動作和姿勢的和諧,表達出女性體型內蘊的柔和與不可想象的美。
一個月以來,德-比爾娜夫人作了不懈的努力,要把他吸收到她家裡來。可是這位藝術家懶散,有人還說他有些粗魯無禮。拉馬特曾一片誠心,狂熱地大肆宣傳這位對他有知之感的雕塑家,於是通過拉馬特的中介,她最後成功了。
瑪里奧問道:
「您還請了誰呢?」
「德-馬爾唐郡主。」
他覺得惱人,這個女人不招他喜歡。
「還有呢?」
「馬西瓦,伯恩豪斯和喬治-德-麻爾特里。全在這兒了,都是我精心挑選的。您自己,您認識普雷多萊嗎?」
「是的,不太熟。」
「您覺得他怎樣?」
「很有趣,這是一個我曾見過的最熱愛他本行藝術的人,他談起這行來的時候最有意思。」
她高興透了,反覆說:
「太妙了,太妙了。」
他抓住了她在皮大衣下的手。握了一會兒,而後他吻吻這隻手。於是她一下子記起了忘記說不舒服,一面馬上找一個別的理由,她低聲喃喃說:
「天哪!真冷!」
「您覺得冷?」
「我一直涼到了骨頭。」
他站起來看溫度計,確實真是很低。
於是他又坐到了她旁邊。
她剛一說過:「天哪!真冷!」他就已經想明白真意了。三個禮拜以來,他注意到每次他們見面時,她試圖溫存的努力都在無法遏止地減退。他猜她已經膩煩了這種假裝,已到了假裝不下去的程度。而他對他自己的無能為力十分惱火,為自己對這個女人徒然落空的慾念這樣入迷十分惱火,在他孤獨無望的時刻里,他甚至想過:「我寧可把這關係斷了也別繼續這樣子過下去。」
為了徹底摸清她的想法,他問她道:
「您今天真不打算脫掉您的皮裘大衣?」
「噢!不,」她說,「從今天早晨起我就有點咳。這天氣太壞,刺激我的嗓子。我怕會得病。」
停了一會兒,她加上說:
「假使我不是絕對堅持想見到您,我就不會來了。」
他痛苦得心亂如麻,怒火中燒,根本不答覆她。她接著又說:
「最近兩個星期,在天氣好了六天之後,跟著又來了這陣寒流,很容易病。」
她眼看著這個花園,園子里的樹在雨雪飄飛中已經幾乎都發暗了。
他呢,看著她,心裡想:「這就是她對我的愛情!」他第一次對她,對這副容貌,對這個摸不透的靈魂,對這個女人被苦苦追求卻略縱即逝的肉體產生了一種因期望落空而生的男性的憤恨。
「她裝成她覺得冷,」他想,「她說怕冷只是因為我在這兒。要是這是場玩兒樂的晚會,讓愚蠢的胡來使這些無聊女人的無意義生命熱熱鬧鬧,那她就什麼也不伯了,連命也能拼上。她為了炫耀她的打扮能不在大冷天坐了敞篷車出去嗎?唉!現在她們全都一個樣。」
他看著面前這個安安靜靜的女人。他知道在這個腦袋裡,這個被崇拜的小腦袋裡有一個打算,打算想不再讓這個已經變得太難受了的單獨相聚延續下去。
是不是真正曾經有過,是不是仍然有多情的女人呢?她會感情激動。她哭泣,她痛苦,她抱著激情委身,她抱、她摟、她箍得緊緊地還發出呻吟;她愛,用靈魂也用肉體,她愛,用她說話的嘴也用她注視的眼睛,用她忐忑的心也用她愛撫的手;有些女人為了所愛的人無視一切;不怕監視威脅,無所畏懼而心中激蕩,無日無夜地到擁抱她的人身邊去,幸福得如醉如痴不能自持。
唉!他現在被困在何其可怕的愛情里;沒有出路,沒有終了,沒有歡樂,沒有勝利。它使人緊張、使人氣憤、使人焦躁苦惱;沒有溫柔,也沒有陶醉,只叫人揣測和懊悔,痛苦和哭泣,它不能啟發共享愛撫的狂歡,在冷冰冰的嘴唇上接吻無法使人快活,只能留下令人難堪和懊惱,像枯樹一樣地乾燥乏味。
他細細看她,在有羽毛的裙袍里裹得緊緊的而且動人。她的這套裙袍,這位小心翼翼的保護者,這些風騷講究的障礙物,難道不是在這個女人本人之外,也有待他去攻克的大敵嗎?它們不是包圍住了它們的女主人,對他進行防禦嗎?
「您的打扮真是迷人。」他說,因為他仍然一點不想向她訴苦。
她微笑著說:
「您會看到今天晚上我怎麼打扮。」
接著她連續咳了幾聲,又說:
「我真是感冒了。讓我走吧,我的朋友。太陽很快就下去了,我也得學學它了。」
他已經氣餒了,不再堅持了。他明白現在任何努力也制服不了這個沒有一點勁頭的女人。這就算完了,再也沒有希望,再不用等待從這張平平靜靜的嘴裡流出欲語還休的話,等待這對平靜的眼睛里發出耀人的光輝。突然,他感到從心裡冒出強烈的要擺脫這種委屈地位的決心:她已經將他釘到了一個十字架上;他在上面四肢流血;而她看著他卻不體會他的痛苦,而且以此為樂。不!他要從這根要命的木樁上自拔出來,讓他的一塊塊胴體,一片片肌膚和他整個兒撕碎了的心留在柱子上。他像一頭被獵人們追捕得垂死的野獸,他將躲到一個荒原里,在那裡他也許終於能癒合他的傷口,而不再體驗那些使截肢者至死仍然戰慄的深沉隱痛。
「那就再見了。」他對她說。
他聲音的凄涼使她感到震驚,於是又說:
「今晚見,我的朋友。」
他重複說:
「今晚見……再見。」
接著他領著她走到了花園門口,於是獨自回來坐在爐子前面。
孤孤單單!真是太冷了!真是太傷心了!這就結束了!唉多可怕的想法!希望已經完了,等待也沒有了,抱著熾熱的心幻想她的夢也結束了。它們曾不時地使自己得以在這片陰鬱白土地上享受生活的歡笑,它們曾像是在暗夜裡燃點的篝火。永別了,那些在房間里想著她、縱橫踱步直到天明的孤寂之夜;永別了,那些張眼時對自己說「我就將在我們小屋裡看到她」的晨光。
他多麼愛她!他多麼愛她!要從對她的愛情創傷里康復將多麼痛苦、多麼漫長!她走了,因為天氣太冷!宛然如在眼前他仍然看到她在打量他,在使他神魂顛倒,使他神魂顛倒的目的是要他徹底心碎!唉!她多麼徹底地害傷了它!就這最後的一擊,已經將它徹底洞穿。他能感到這個孔洞:一個早就有了的老傷口,是她打開的,也是她後來包紮上的,而方才不久,又被她用要命的冷漠像刀一樣砍下去,使它再也無法痊癒了。他還感到從這個重創了的心裡流出了什麼東西,充滿了他的身體,一直涌到他的喉頭,使他感到窒息。於是彷彿想不讓自己看到自己的虛弱,他將雙手蒙住了眼睛,開始哭了起來。她走了,因為天氣太冷!而他,即使在雪地里也會願意光著腳到任何地方去會她!為了拜倒在她腳下,他會從屋頂上一躍而下。他想起了一個古老的故事,人們用它編成了一個傳奇。這是關於一個在去魯昂時途中能看到的「情人岬」的故事:一位年輕的姑娘在阻礙她和情人結婚的父親的橫暴野蠻命令之下,被逼自己馱著他爬上崎嶇的山頂,她用手和膝頭爬著,拖著到了山頂,然而當到達的時候她也就死了。愛情原來只是傳奇,只是編出來供人用韻文歌唱或者編成騙人的小說傳誦而已。
他這個情婦不就來自在他們初見時那幾次里說過一句他永生難忘的話嗎:「現在的男人們不會對女人受到真正使自己痛苦,請您相信我,我是知己知彼的。」她把他看錯了,但是沒有看錯她自己,因為她還說過:「反正我得預先告訴您,我,我是不會讓自己愛上的,不管他是誰……」
不管他是誰;真這樣有把握?對他看來是不會了,現在對他確實如此,可是換了個人呢?
對他呢?……她不能愛他!為什麼?
於是那種他一輩子一無成就的感覺,長期以來一直糾纏著他的感覺對他劈頭蓋腦壓下來,使他沮喪不堪。他了無作為,毫無長處,既無所長、也無所獲。他試過了些藝術門類,但是找不到必要的勇氣使自己全身心投入其中,也沒有從中取得成功的鍥而不捨的精神。他沒有得到過任何勝利的歡樂,對任何美好事物從沒有入迷,沒愛好到能使他出人頭地,變得成熟一些。他所作的唯一不懈奮鬥,是要去征服一個女人;也和別的追求一樣流產了。他始終是個碌碌無為的人。
他一直雙手掩面而泣。淚水沿著臉流下來沾濕了鬍子,沾成了嘴唇。
嘗到的苦澀的味道加強了他的痛苦和失望。
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色茫茫了,給他剩下的時間只夠回到家裡去換上衣裳,再到她家裡去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