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塘

清水塘

我們中學時代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堂課結束了。雖然前面仍有漫長而艱難的考試,但是中學的課程再也沒有了,往後將是講座、討論會、或參加就某一問題的學術研究,──全是成年人的字眼!──在高等院校的階梯教室和實驗室進進出出。但中學的小課堂和矮桌椅不會再有了,我們中學時代的這十個春秋就在那熟悉的、有點兒沙啞的鈴聲中悄然逝去了。還記得那鈴聲從樓下的教師辦公室里慢慢悠悠地傳上來,傳到我們十年級所在的六層樓時,總要遲一小會兒。

我們激動,我們欣喜,同時又不知為什麼懷有一種依依不捨的眷戀之情,想到自己在轉瞬間由中學生變成了一個有資格結婚成家的大人而感到靦腆,茫然不知所措。大家在樓道和教室里徘徊,彷彿害怕走出校園,落入一個茫茫無邊的陌生世界里去。我們的心頭縈繞著一縷不可言狀的情感,猶如在逝去的十年當中,彼此還有什麼話兒未全說完,中學時代的生活尚未過夠,身上依然保持著少年的天真稚氣,似乎這一天忽然使得我們茫然無措。

敞開的窗口映出湛藍的天空,窗口上的幾隻鴿子從粗嗓眼裡發出咕嚕咕嚕的熱烈的叫喚,蒼翠的樹木散發的清香和灑過水的柏油路所蒸發出來的氣味混雜再一起,充滿了整個空間。

熱尼婭·魯米揚采娃朝教室里探了探頭:

「謝廖扎,打擾你一會兒行嗎?」

我走到走廊里。在這不尋常的日子裡,熱尼婭也顯得與往常不太一樣了。她的衣著象往常一樣有些古怪:那條去年就顯小了的連衣裙,短得遮不住膝蓋,外面套著一件瘦小得連胸前都扣不攏的毛衣,裡面襯著洗舊了的白綢衫,腳穿一雙圓頭平底童皮鞋──這身打扮象是從她妹妹那兒拿來的。她那頭濃密的淡灰色的柔發雖用許多發卡和小梳子勉強別住,但還是散落了下來,遮住了她的前額和面頰,而且有一縷額發時常垂落到她那短小的鼻子上,總惹得她氣惱地把它撩開。與往常不同的是,她面頰上泛出一層淡淡的紅暈,那雙忽而嚴肅正經、忽而漫不經心的灰色大眼睛里,閃耀著生氣勃勃、親切動人的光芒。

「謝廖扎,我有句話想跟你說:咱們倆十年以後再見面吧?」

熱尼婭從來不開玩笑,所以我也一本正經地問:「為什麼?」

「我想知道,你將來能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熱尼婭撩開那縷討厭的額發,說道。「知道嗎,這幾年來,我一直很喜歡你。」

我一直認為熱尼婭是不會說出這種話來的,而且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感情。她的全部身心都撲在共青團緊張的工作上(她是我們的團小組長),沉浸在對星球世界的幻想之中。即使在百忙之暇,她嘴裡所談的也都是恆星、行星、日珥、運行軌道及宇宙航行之類的東西,除此之外,我從來沒有聽她說過別的。我們當中只有一小部分同學對自己未來的前途有所考慮,而熱尼婭從六年級就立志要當個天文學家。

我和她從未有過親密的交往。我們倆同級不同班,平時也只是因團的工作才有接觸。幾年前,我因犯了一個錯誤,險些被開除出少先隊,由於夥伴們的全力保護,我才保住了紅領巾。但是,只有剛到我校的熱尼婭一直堅持要把我開除。這件事在我對她的看法上投下了一道陰影。後來我才明白,熱尼婭當時那麼「冷酷無情」,完全是出於她對自己、對別人的要求十分嚴格的原因,而絕非出於惡意。她的心如同水晶一樣純潔,她是一個對信念忠貞不渝的堅強姑娘,總希望周圍的人都象她自己一樣。相比之下,我遠不是一個「正直勇敢的騎士」。此刻她那突如其來的青睞使我不禁又驚詫又尷尬。我回到往事的記憶中,尋找解開這個謎的鑰匙。然而除了我們在清水塘的一次見面之外,別的一無所獲……

假日的一天,我們相約到希姆基水庫划船,集合地點定在清水塘公園的一座高大的涼亭旁邊。但是天公不作美,一清早就下起了濛濛細雨,應約來到集合地點的只有我、帕夫利克、尼娜和熱尼婭。尼娜是因為她一到假日就在家呆不住才來的,我為尼娜而來,帕夫利克為我而來,可熱尼婭為何而來,我們就不清楚了。

以前熱尼婭從沒有參加過我們的小小聚餐會,也從來不同我們去看電影,逛文化公園和愛爾米達日公園。但大家都明白,她這並不是自負清高,而是實在抽不出時間:她參加了莫斯科大學組織的一個天文小組,還參加天文館的什麼活動。我們非常敬佩熱尼婭這種為理想而奮鬥的精神,不願去打擾她。

我們四個人在四面透風的大涼亭里見面了。涼亭猶如一把巨大的木傘,佇立在林蔭道中。雨,一會兒傾瀉如注,象成千條無情的鞭子抽打大地,一會兒飄飄洒洒,如上萬根纏綿的絲線,幾乎看不到,聽不見,然而它卻一刻也未曾停止過。密密層層的灰色陰雲飄過房舍的屋頂。希姆基水庫看來是去不成了,可是熱尼婭還是勸我們上什麼地方去玩玩,只不過那次她卻破例做了一個小小的讓步,而在平時,她對於規定做的事是說到做到的。偏偏那天不走運!她那件毛絨外套的紐扣上掛著一小包夾心麵包,這個小小的紙包使我不禁有幾分感動。顯然,熱尼婭沒想到可以在小吃店、咖啡館、甚至餐廳里對付一頓早點,那些地方都是我們在外出遊玩時經常光顧的。我出於對這個小紙包的一片憐憫之心,提議道:

「咱們就在這湖裡劃一會吧,」我指了指從湖心亭下露出頭來的破舊、乾裂的平底木船說道。「咱們就把這兒當希姆基水庫。」

「當地中海,」帕夫利克插了一句。

「或者當做印度洋!」熱尼婭興高采烈地接著說,「要不就當做格陵蘭島沿岸!……」

「我們不會淹死吧?」尼娜問道。「要是真出了事兒,那就太遺憾了──我已經接到去莫斯科藝術劇院看首次公演的邀請了。」

船上沒有槳,我們就在岸邊撿了兩塊破木板,舀出艙里的水,開始了環球航行。在我們當中,除了熱尼婭之外,大概沒有人覺得此項航行會有什麼樂趣。正當我和帕夫利克沒精打采地划著水,熱尼婭卻在設想我們的航行路線:穿越博斯普魯斯海峽,途經蘇伊士運河,駛進紅海,阿拉伯海,繞過大巽他群島和菲律賓群島,爾後進入太平洋。

熱尼婭過遲的童心是那麼可愛動人,但卻叫人心頭油然升起一縷淡淡的憐憫之情。

「你們瞧,」熱尼婭指著那被雨水澆淋得光溜溜、亮閃閃的柳枝條,及其後面科利澤依電影院的那幾根濕漉漉的陰沉的圓柱說,「棕櫚,藤蘿,大象,咱們到印度啦!」

我們面面相覷。十七歲的年輕人總是故作姿態,以蔑視和嘲諷,擺出肆無忌憚的樣子掩飾自己那脆弱易傷的心靈的,但她卻用出奇的天真口吻來掩飾自己如此天真的情感。

「我們正駛近索羅門群島!」熱尼婭以一種不祥的聲調通知大家。

「可不是嘛!」我們的好心人帕夫利克附和道。「瞧,那兒站著一群土著人!」他用手指著一群在貯水池壩旁對火抽煙的孩子──他們就住在清水塘公園附近。

在雨幕中我們繼續進行這次興味索然的航行。只有熱尼婭不知疲倦地發出口令:「右滿舵!」「左滿舵!」「升帆!」「降帆!」她根據星座來判斷航向,因為我們的羅盤在風暴中打碎了。她還藉此機會,給我們上了一堂天文課。在這堂課上,我只記住了一點:赤道那邊的星空總是同我們在這裡所見到的相反。後來,我們「遇難」了,熱尼婭向我們分發了「最後的乾糧」──就是那幾塊被雨水打濕了的夾心麵包。我們沒精打采地嚼著,而熱尼婭卻向我們津津樂道她是如何喜歡魯濱遜的生活。

我被雨澆成了個落湯雞,划船劃得精疲力竭,手也給木板扎了不少刺兒,這一切都使我悻悻不快,於是便回了她一句話,沒有比《魯濱遜飄流記》這書更庸俗的了。

「書里通篇儘是什麼吃、穿、用之類的生活瑣事,無休無止的伙食帳,真可以稱得上是一首日常生活的頌歌!……」

「可是依我看,沒有比你所謂的『帳單』更能激動人心的了!」熱尼婭眼含淚花說道。「這部書里展示了多麼廣闊的世界,多少壯麗的自然景色,蘊含著多少幻想啊?……」

我們的爭論被尼娜的叫喊聲打斷了:

「烏拉,前面就是海岸!……」

「在哪兒?在哪兒?」熱尼婭驚喜地問。

「那不就是,就在湖心亭旁邊,」尼娜平淡地說道。「總算到頭了!小夥子們,我已經凍僵了,不喝杯咖啡可不行。」

熱尼婭不好意思地望了望我們,兩朵緋紅的暈彩飛上了面頰。

「那還用說?」她果斷地說,「咱們就去喝個酩酊大醉!」

我們把船劃到木樁下面,剛一上岸,迎面碰上了我的老對頭利亞利克。這個小流氓在近幾年既蹲過監獄,又進過勞動教養所,現在卻生得身強力壯,肩膀也寬闊了。他皺著眉頭盯著我們,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強盜相。擦身而過時他用右肩撞我一下,又用左肩撞帕夫利克一下,嘴裡還罵了一句髒話。他知道蹲過監獄以後,就更可以肆無忌憚了。我們怕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那狼藉的名聲。因此,壞名聲反成為他威懾的力量,而我們這些自認為規規矩矩的孩子,在他面前卻覺得渺小,象個沒能耐的窩囊廢。誰敢惹這號亡命之徒呀!……

「小流氓,不許你罵人!」熱尼婭沖他喊道。她還不知道利亞利克是個什麼傢伙。

利亞利克一言不發,轉身直衝我們走來。熱尼婭上前攔住他的去路,把他那頂耷拉著帽沿的舊帽子往鼻子上一拉,接著,照他胸口用力一推。只見利亞利克連連後退了幾步,絆到攔護草坪的鐵絲上,隨又身子一仰,滾進鐵絲後面的草叢裡去了。

這一下利亞利克現了原形:他不過是個跟我和帕夫利克一樣的小毛孩子罷了,那副唬人的兇相現在根本不屑一顧。

「你幹嗎推人呀?」他嘟嘟噥噥地抱怨道,一邊摘下那頂遮住了眼睛的破帽子。

後來,我們來到一家咖啡館,坐在一個濕淋淋的花條帆布涼蓬下,喝著冰鎮啤酒和滾熱的濃咖啡。熱尼婭只喝了一杯啤酒,發卡不知怎麼一下子從她那濃密的頭髮里脫落了下來。她滿臉緋紅,大罵自己是個沒用的廢物,不可救藥的人。當時我們真有點替她害羞,生怕服務員不再給我們添啤酒了。熱尼婭從來沒有比今天在咖啡館里更象一個早熟的姑娘──她披散著頭髮,短小的連衣裙下裸露出兩個滾圓的膝蓋。熱尼婭還說,在第一次宇宙飛行時她甘願去犧牲;若想征服宇宙,沒有犧牲的代價是根本辦不到的;她死了,但能保全一個更有價值的人的生命。

我們知道,她講的都是肺腑之言,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心靈的高尚;相比之下,我們是多麼渺小,即使啤酒刺激了我們的激情,也決不會象她那樣熱烈,因為我們只懷有一種苟全的企望……

從那以後,熱尼婭再也沒和我們一起玩過。我們曾多次請她參加我們的舞會,但她總是推說沒工夫。也許,她是真的抽不出時間,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莫非她那唯一的一次是為我而來,又為我才破例第一次做了讓步,無可奈何但仍略帶傲慢地說一句:「那次沒能如願!」……

「熱尼婭,你為什麼早不對我說呢?」我問。

「早說有什麼用?當時你那麼喜歡尼娜!」

我頓時感到,一種莫名的沮喪和憂悒襲上心頭,彷彿失去了什麼一般。

「那我們何時何地再見面呢?」我又問。

「十年以後的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八點。在大劇院正中的兩根圓柱之間。」

「要是那兒的圓柱配不成雙怎麼辦?」

「那兒只有八根圓柱,謝廖扎……到那時,我就是一個著名的天文學家。」她又鄭重、自豪、十分自信地補充了一句:「如果我變化很大,你就憑報上登出的照片來認我吧。」

「那時候,我也會成名。」剛說到這兒,我倏地停住了──我根本沒想過,將來我會在哪個領域成名,甚至連報考哪個系我還沒決定呢。「不管怎麼說,我一定開著自己的小汽車去……」

這個回答實在可笑,然而我卻找不出更合適的話來。

「好極了,」熱尼婭笑了,「那你就開著帶我去滿城兜風……」

光陰荏苒,轉瞬已過多年。熱尼婭在列寧格勒上大學,她的音訊我一無所知。一九四一年冬,我在打聽舊友的生死下落中得知,熱尼婭在戰爭爆發的當天就輟學進了航校。一九四四年夏,我住在野戰醫院,從收音機里聽到了授予空軍少校熱尼婭·魯米揚采娃「蘇聯英雄」稱號的命令。我從前線回來后才知道,熱尼婭的英雄稱號是在她犧牲之後追認的。

生活的道路不斷向前伸展。有時我會驀地想到我們約定的那件事,尤其是在約期臨近的幾天里,我有一種強烈的憂悒和不安壓在心頭,彷彿我熬過的所有歲月,都是為了這次約會。

我沒有成名,沒能兌現向熱尼婭許下的諾言,但是還有一點我沒有失信:我在一堆繳獲的汽車當中,以廉價買了一部舊「奧佩爾」。我換上一套簇新的衣服,開著「奧佩爾」向大劇院駛去。假如那次真的能見到熱尼婭,我就會對她這麼說,我經過無數次的彷徨,終於找到了自己的道路,我的一本短篇小說集出版了,目前我正在寫第二本。雖然我對這些書並不滿意,但我相信,我一定會寫出滿意的書來。

我把汽車停在街心花園旁邊,向賣花女人買了一束鈴蘭,朝大劇院正中央的兩根圓柱走去。那兒果真有八根柱子。我在那兒佇立片刻,把鈴蘭獻給了一位腳穿運動鞋,身材纖瘦的灰眼睛姑娘,然後驅車回家去了……

我真想讓時光在霎那間停止流逝,讓我回顧一下那逝去的年華和我自己,讓我看一眼那身穿短連衣裙、外套絨衫的少女,那緩緩而行的笨重的木船和在淺藍色的湖面播撒下萬點水滴的蒙蒙系雨,傾聽一下「咱們到印度啦」那激動的喊聲,找回那顆矇昧無知的少年的心,這顆心曾輕易地錯過了決定命運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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