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7
午後,離開了資料室。
原田義之走在街上,又瞧見了那憔悴而深瞘的雙眼。街上的行人紛經雜沓,有男人、女人,也有老人、孩子,無論是誰都洋溢著滿足的神色,至少不存在挨餓的人們。
原田在心裡描繪著的,是這些人的背後,庫拉西島的飢餓地獄。被描繪的那三十多年前南方一小小環礁構成的地獄圖,今人感到是騙局。
原田堅信,襲擊原田一家的悲劇根源,就是從那裡延伸出來的。
「是熱帶傳染病研究所嗎?」
原田嘟噥著,走開了。
有一面牆聳立在眼前,這就是戰後之牆。要推翻它!
明白了庫拉西島的存在,又明白了島中教授和中岡幹事長在庫拉西當過大佐,也明白了父親以及三個夥伴曾被遣往庫拉西島,推理的脈絡紛繁。再往後,要是能探知道在庫拉西島上有什麼,那謎就迎刃而解了。
倘若僅僅根據尾形所說,那是不存在什麼謎的。軍官和士兵間相互軋輾,遂起殺意。可是,飢餓島的殺意,在經過三十餘年後的今日,卻爆發出來——令人不可思議。姑且認為爆發了,那也只能是士兵報復軍官,不能認為父親和三個夥伴反被軍官殺害。這種道理是講不通的。
可是,最令人生疑的兩人,沒有曾被派往庫拉西島的形跡,然而在兵籍簿里卻又有記載——他們是昭和十九年二月從庫拉西島撤退。曾被派往該島是確鑿無疑的。
熱帶傳染病研究所——
餘下的問題就在這裡。作為軍醫大佐被遣往傳染病研究所,這是一般常識。但是,研究所的歷史卻隱匿在冥冥黑暗之中。在同一小島上,卻與守備部隊毫無交往,甚至在什麼時候彼全部毀滅也無人知瞌。而且,在厚生省的記錄,防衛廳的戰史記載中都沒有。是何地的什麼人在那裡服役呢?簡直無從得知。
——怎麼辦好呢?
麻煩就在這兒。曾作為報社記者的尾形沒有調查清楚的事情,原田當然也不可能調查清楚。僅聽說是從各地抽出來而彙集到一起的工作人員。
望見的目標又失去了,原田感到焦躁不安。
這是可以想象的。
島中和中岡是軍醫。熱帶傳染病研究所極有可能是研究秘密武器——細菌。細菌武器是國際條約規定禁止的,所以不能公開,就只能借研究熱帶傳染病之名,極其秘密地進行研究。
因為極其秘密,配屬人員便可能沒有記錄,就象尾形說的那樣,把所有被毀滅了的人員都說成是在戰場上陣亡了。要嚴守秘密,就必須禁止與守備部隊交往。
研究人員會被消滅了
可只有島中和中岡回國了。
假設如今的事件就是從研究所那裡發端的,那除了島中和中岡之外,在全部被消滅的研究人員當中,一定包括了父親等四名士兵。但是不知他們由於發生了什麼事件而倖免一死。
——俘虜了?
突然,原田收住了腳步,尾形沒有當過戰時俘虜,而是從庫拉西島直接回米的,與盟軍的接觸僅僅是空襲。這自然不會成為俘虜。
父親等四人到過科羅拉多州的收容所,成為戰時俘虜。駐紮在庫拉西島的殘存部隊,是在戰敗那年的九月,由日本政府的特設醫院的船接回國的,僅僅是解除了武裝,作為複員兵而不是作為俘虜。八百人在別府著陸,直接送往醫院。這些都在尾形的書中明確記載著。
父親他們在庫拉西的研究所,並且成為戰時俘虜——從這裡能得出什麼結論呢?
——逃亡嗎?
倘若是逃亡,成為俘虜,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從昭和一十九年至昭和二十年,內南洋群島已處於盟軍的控制之下。四人若是逃出庫拉西島,大概是乘坐橡皮船之類的。在西加羅林群島周圍有眾多的島嶼和環礁。
想從本島逃往其它的什麼地方而被盟軍俘虜的可能性極大。
「是這樣的嗎?……」
原田繼續走著。
父親等四個士兵,為什麼要逃亡呢?又沒有被餓死?而且,是迫不得已地從研究所逃出,在此之前是否存在有排擠四人的紛爭呢?
歸國的島中和中岡,在三十餘年後的今天,偶然地發現了四個逃亡士兵。兩人如今雖然已成為日本醫學界巨頭和左右日本政局的幹事長,卻仍然冒著可能喪失其地位的風險,鋌而走險,殺了四人。必須要用地位、人生進行賭博的過去,就是在那熱帶傳染病研究所。
——那裡,有什麼呢?
不可能僅僅是因為內部紛爭吧?關於這點,可以從四人殊死逃亡中大體可知,也可以從四人作了美軍的俘虜,至現在中央情報局還在繼續尋找什麼這一事中得到證實。
——是細菌武器嗎?
想象力在這裡又擱淺了。
要是細菌武器,而且四人掌握了這一秘密,那三十餘年後這血腥殺人案件的出現,是可以想象的。
原田進入了車站。
這堵牆依然擋在面前,想象終歸是想象,連只鱗半爪的證據也沒有。姑且認為上述的推理都是事實,也不可能翻越這堵牆。倘若找不到研究所的殘生者,那就毫無辦法將想象變為事實。活著的人只有島中和中岡,但誰也無法從他們口中掏出證詞。
知道實情的四人,已不在人間了。
原田乘坐上地鐵。
返回新宿的,不到四點。
出了車站,原田向旅館走去。
突然,注意到了誰的視線。原田轉頭一看,在後面的人群中,就有上午見到的那個男子。任憑那男子身體如何變化,卻不能變相,在他的周圍浮泛著孤寂感。
全身的肌肉都縮緊了,那男子如同高效粘液一樣貼在皮膚上,讓人難受。他宛如毒蛇那樣潛藏著,紋絲不動地等待著原田從資料室出來。
——是殺氣?
是這樣的,那男子毫不隱諱自己的存在,當原田注意到他時,已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又站在自己的背後了。這就是作為行兇者的異樣行為。可以看出,在這異樣中,包含著自信和冷酷的殺意。
「好,要是這樣……」
原田嘴裡嘟噥著。
一定要決一雌雄!
原田見到的是繁茂的推理枝葉,繁茂得遮掩了枝幹,核心的枝幹則不能見到。而且也無法能再見到,已緊緊地封閉了。如果說現在能做什麼,那就是襲擊這個行兇者。倘若他招供了指使者,那就有證據了。
有了證據——仍然同以前一樣,要復仇。殺人兇手自不待言,還有主謀,要用自己的手殺死他們。
——干、干!
他強烈意識到要採用非常手段。不用非常手段,是不能對付對手的。最好是作出一副調查擱淺的模樣,這樣反而可省去麻煩。倘若能得到他的自白,便可一舉成功。
原田走向旅館。
峰岸五郎在旅館的走廊上。原田默默地進了房間,峰岸也往來了。
「到新宿暑去,所以順便來看看。」
峰岸惦念著原田的事。
「那個女人,就是芝村葉子的事,知道了嗎?」
原田問。
「那個女人以前叫川田宏,是根來組內一個成員的妻子。那個川田宏今年二月六日去向不明,二月二十日重新在東京出現。芝村是本姓①。上京之後,隨即就住在那裡。」
①本姓就是女子在結婚前所使用的姓。在日本,女子結婚後都要改隨夫姓。
「這是怎麼回事?」
「恐怕,芝村葉子是作為人身供品獻上來的,丈夫被殺了吧。這是可以想象的。中岡是施虐淫者,普通的女子不能滿足。即便是用錢買的,要是過份虐待,就會逃跑。根來組看中了葉子,於是便除掉了她的丈夫。這個供品,是作為組織獻上的,葉於若是背叛了,則要被殺,若有同夥也要被殺。可能威脅過她,不僅是本人,連親屬也要被殺。」
「那麼,代價呢?」
「從中岡作運輸大臣時起,根來組就飛黃騰達了。」
「果真如此。」
「在知道中岡幹事長的存在以前,我還以為是島中教授雇傭的行兇者,好容易才知道,似乎是根來組的。」
「中岡命令的嗎?」
「不是命令吧.根來組和中岡的利益是緊密相連的。中岡只要稍許透露說自己瀕臨危險,根來組就會立刻來消除中岡的敵人。兇手一定是根來組雇來的。」
「兇手?……」
原田想起了那個身影孤愁的跟蹤者。
「你想到了什麼?」
峰岸已覺察到原田在沉思,好象有什久已事,呈現出一種懈怠感。
「碰見了一堵巨牆……」
原田陳述了從尾形那裡聽到的事情。
「是熱帶傳染病研究所?」
「線索就在那裡消失了。倘若真是研究細菌武器的,那事到如今,無論如何也無法查明事件的真相了。軍方的意圖,就是連一切與此有關人員的檔案都不建立,可能考慮到戰敗而消除證據,也許已經把研究所的所有人員都滅絕了……」
原田緘口了。
「作為餓死人員處理而全部殺害了?」
峰岸發出沉重的聲音。
「父親等四人,可能事先覺察到這點,因而逃亡了……」
「有可能。不過,倘若僅是如此,那你父親等人就不應該到了戰後,還在用幽靈戶籍隱匿。相反應該去找島中和中岡,告發他們。」
「這種事?」
關於這點,原田還不大明白。
姑且就認為是研究細菌武器,包括你父親在內的四名逃亡者,可能也犯了同樣的罪。研究所里可能試製出了什麼奇異的細菌武器,暗中也對美軍使用了。中央情報局覺察到了這一秘密,便開始著手進行調查戰爭罪犯一類的事情——雖然推測顯得有點荒唐……」
「要是這樣,那為何島中和中岡又不懼怕中央情報局呢?」
「是呀……」
峰岸沉默了。
「無論向什麼方向推測,這一事件都擱淺了。在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個,總不可能超乎想象之外吧?」
原田的視線落在了桌上。
在這短暫的時間內,兩人都沉默了。
「唉。」峰岸從床上移到椅子上。「正在想什麼?」
「其它事情。怎麼啦?」
「隱藏可不好哇。」
「……」
「不行。看你這神色,好象在思考什麼重大問題而下定了決心似的。」
「出現了一個行兇者。」
決不能躲藏起來,要接受這個挑戰。成敗在此一舉。如果,自己的運氣不佳而被殺死,那今後的事情就全權拜託峰岸了。
「確實是嗎?」
「是的。」
「那麼,你如何打算的?」
「給那傢伙設個圈套,而且抓住他后要拷打他。別無它法了。」
「那個傢伙,危險呀!」
「危險,這當然知道。」
「什麼時候干?」
「今大晚上。那傢伙已把我盯上了。若能哄他上鉤,今晚就結束他。」
「不好吧。」
「叫我作罷才不好吧。」
原田目光遲鈍地望著峰岸。
「不是作罷,而應該計劃一下。」
「不,待一會兒再考慮。」
「這麼辦。到了晚上,也就是說在七點鐘,你乘出租汽車回自己家裡去。」
「回家?」
「是的,你若回家,那傢伙一定會來襲擊。在你回家之前,我先去。一定。」
「你?」
「我若不去,你可能要被殺死。這不是一個尋常的對手。」
「那怎麼行,你不是警察嗎?」
「又不是去作什麼別的案。」
「可……」
「別說了,就這麼干。六點以前,我到你家去。鑰匙給我。」
峰岸站起來,伸出手。
「先說好。」
峰岸一介入,拷打之類的事情就幹不成了。
「那麼,就勞駕你了。從現在起,還有好幾個小時,你讓跟蹤者釣著你。怎麼行動,你決定吧。」
峰岸的手還未收回。
「你打的什麼算盤了對你來說,不是壞事。」
「不友好的行動。」
原田把鑰匙放在峰岸手上。
「總比死了好。」
峰岸走了。
——警察的本性。
峰岸不止一次地救了自己,這是不能忘卻的。可是,如今的峰岸一反常態,虎視眈眈地盯住事件。正面不能突破,就迂迴收集能擊中要害,恰到好處的情報。原田把在此之前峰岸的行動,看成是對自己的好意,是對已故妹妹的憐憫。然而,以前的看法不一定正確,峰岸的目的是為自己,給我提供情報,是為了加倍索取。
峰岸最終打算怎樣處理這一事件,不太清楚。他會不會認為,要想掌握這一牽涉到超級人物的事件真象,對自己來說是太棘手了。
「季美……」
原田輕聲嘟依著。他感到身上寒冷異常,如同北風刺骨。父親和季美是這樣,自己也是這樣,都是些多麼弱小而可憐的生物啊!
28
六點三十分,原田義之出了旅館。
他向自己的家走去。這時的新宿,仍然熙熙攘攘。
那男子是否在跟蹤不清楚,大概還在吧。那男子是個老練的傢伙,在白天無論如何不會襲擊,一定會等待夜裡。
步行回家是危險的,這原田也知道。可是並沒有叫出租汽車,他很快地向四谷方向走去,提防著車輛。有可能那男子在車內邊開邊襲擊。再說,從車上跳下一群根來組的,不容分說地將自己綁架走,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原田繼續走著。
那男子可能仍在跟蹤吧。也許,已換成另一個人了。無論怎麼說,只要原田一行動,那男子也會出動,這是可以肯定的。
原田在祈禱,但願那傢伙現在不要採取最後的行動,若是夜裡來襲擊,峰岸正在那裡等待。這樣一來,他便無路可逃了。
那男子可能不會來襲擊。原田返回自己的住宅,在那裡設下圈套,這是一般常識。況且他若是一連串謀殺的兇手,那原田家就是兇殺現場。再次進入殺害父親、妹妹的現場去殺人,大概不會吧。
不過,那人也許並不介意。原田感到他身上有一種孤寂感。他以殺人為職業,情感在他身上已經不存在了,他身上的任何地方,都充滿冷漠。可以說,這傢伙已將整個人生都賠在這上面了。
結局將會怎樣,原由自己也不清楚。
不能讓那男子襲擊得手。要是在其它什麼場所,兩人還可以較量一番。了明事件真象的通道,現已被封閉著,在這傢伙的身上,存在著最後一線希望。成敗在此一舉。若決鬥勝利,就要從這男子身上得到口供。
原田不願讓峰岸來打攪。
回到了家。已是久別來歸了。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開了門,進去。門沒鎖。家裡一片漆黑,冷颼颼的,一股霉味撲鼻而來。也許這正是死亡的氣息。
峰岸在會客室,是父親和妹妹被殺的房間。
「一個人嗎?」
原田感到莫明其妙。他認為峰岸會帶著部下,也許已經潛伏在什麼地方了吧。
「有我足夠了。」
峰岸輕聲回答。
原田取出威士忌。
「想來點嗎兒?」
原田摻水配成兩份,邊喝邊問。
「不要說話。我在這屋不能動,你可以任意行動。約莫兩小時后就關燈睡覺,別再想著來不來的事情。」
峰岸一飲而盡,靠在抄發上,抱著胳膊,閉上眼睛。
「好吧,任意行動。」
原田獨自飲酒。
喝了幾杯之後,原田出了房間,打開積壓的信件,並寫了需要回復的書信。然後,又整理了書齋,把不要的東西,裝進廢物桶里。
住房正在出售,不知何時就會有人來買,稍事整理是有必要的。
大約過了兩小時左右,自己的東西整理完畢。而父親和妹妹,再就是亡母的遺物還沒有動。不知該怎樣處理。雖然明知沒有什麼用了,可要扔掉卻又下不了決心,尤其是妹妹的西服之類的東西更是如此。
還是達觀一些,他返回會客室。峰岸仍舊同一姿勢閉著眼睛。原田默默地回到書齋。峰岸的想法不清楚,單人前來,兩個多小時,抱著胳膊,紋絲不動,表情嚴肅,簡直不象警官。峰岸抓住那男子究竟要怎樣處理?
原田熄了燈。
十點鐘不到。
取出枕頭,原田躺下了。枕下放著學生時代常用的木刀,沒有其它目的,那男子若進來了,就用它搏鬥。家裡亮著燈,決不會遭到攻擊,但燈滅了,那對手就會用無聲手槍進行了。然而,即使用木刀,也要等待。
況且,還有峰岸。
室內鴉雀無聲。街上,除了車音外再也無它聲了。庭院里,鯛蟲嘶叫,已是深秋了,僅能聽見它的聒噪。一聽這聲音,便可知道這鯛蟲是對於死亡臨近的焦躁。
時間在無聲地流逝。
近十一點了。原田已解除了緊張。那男子不會來了吧。原田知道一直被跟蹤著的,所以留了一個破綻。對手不是一個乘虛而入的人,若要襲擊,那一定是會使你感到意外的襲擊。
這樣一考慮,便準備睡了。這時原田聽見微弱的聲音。是不是有聲響?那聲響又象是夜氣在搖曳似的。
原田悄悄地握著木刀。聲響沒了。似乎是有什麼潛入了黑暗之中。全身的肌肉都抓緊了。
——是那男子!
原田慢慢爬起來,潛入門后的陰晴處。壓迫感在黑暗中解除了。這象是那男子身上發出的殺氣。那男子也不知道潛藏在哪兒,一動不動。
握木刀的手出汗了。一個多麼可怕的對手!玄關的門鎖著的,一聲不響地就開了。又悄悄地熔化在黑暗之中,這是不尋常的技術。倘若不是神經高度集中,是不會察覺的。
——峰岸察覺了嗎?
原田調整了呼吸。那男子的位置不知道,不能隨意亂動,一動就可能要挨槍彈。自信心在手持槍支的人身上是有的。哪怕對手是兩人、三人也好,無論何處都可以射擊。可以斷定他一定會來的。
那男子如同冥暗中的幽靈。
誰都站著不動。幾分鐘過去了。
——是耳聽虛了嗎?
感覺漸漸地淡薄了。黑暗象是挾著異物似的一晃,又再度恢復到先前的狀態。
不能動!黑暗中雖無異常感覺,可那男子也許就在其中。三十分鐘也好,一小時也好,一動不動,這可能是弄清對手所在的一種戰術,倘若等不耐煩而一開門,那不如在何處就會飛來槍彈。
峰岸也是如此嗎?他當然也應該感到了先前的動靜,可也不能動。動了,就是死亡。現在,形成三人互相窺視的局面,無論哪方一動,就是死亡.那男子也許有動物般的嗅覺,已聞到在會客室和書齋中部潛藏有人了吧?
十分鐘過去了。
二十分鐘過去了。
依然處於三人相互窺視的局面。
原田感到中那男子的計策了,自己設下的圈套,可能會自食其果。倘若那男子確實潛入了,情況就是這樣。那男子如果覺察到這點,立刻就佔優勢了。關於這點,也許那男子從最初就覺察到了,所以才毫不躊躇地進入這一圈套。
又是十分鐘、二十分鐘過去了。
原田的身體已僵硬了。
毅然決然地出去吧——原田屢次這樣想。要和這隱藏的男子在黑暗中較量毅力,那就要在這種狀態中去迎接黎明。但是,原田沒有動。不,是不能動。在這裡,愚蠢地一動,那等待的無疑就是死亡。
砰!可怕的聲響劃破了寂靜的夜晚。
聲音是從會客室傳來的。那聲音如同什麼傢具倒下了。僅僅一聲又重新沉默了。原田出來了。沒有聽見槍聲,是峰岸被擊中了嗎?被擊中后倒在桌上……
原田暈眩了。
29
從會客室射來了光亮。
亮光中出來一個男子。原田義之以突刺的姿勢沖了進去。
「住手!混蛋,是我。」
峰岸叫喊。
原田在峰岸說話之前就停了,因為已經注意到是峰岸。倘若再遲片刻,峰岸的腦部或腹部就會被戳穿。這次,原田是孤法一擲,使出了渾身的力氣。
「那傢伙,怎樣了?」
「在那兒。」
峰岸捋著下巴。
男子倒在會客室,如同斷了氣似的。胳膊反在背後,雙腕被手銬銬著。
「真利索呀……」
「這個,是職業嘛。」
峰岸倒了杯水,喝了。
「知道他潛入了嗎?」
「知道。這傢伙,在門前站了約三十分鐘,然後才慢慢開門。僅開門就用了五分鐘。可怕的傢伙,一身寒氣。」
「那,挨打了?」
「是手槍。」
「真危險吶。」
「是的。」峰岸點點頭。「誰成了他的目標,百分之百的沒救了。這傢伙,真是死神。我在等待的時候,就覺得死到臨頭了。」
說著,峰岸用腳踢著那男子的胸,而且將杯子里的水倒在他的臉上。
男子醒了,慢慢地抬起身子,用深凹的眼睛看著原田和峰岸。
「殺吧。」
男子聲音混濁。
「交給你了。」
峰岸坐在沙發上。
「別開腔。我要審問這傢伙。」
「知道。」
峰岸拿來威士忌。
「喂,什麼名字?」
原田把木刀放在他的面前。
「殺吧。」
男子緊閉雙目。燈光映在削瘦而高聳的顴骨上,一幅險惡的容貌,宛如死神一般。
原田把木刀捅進了男子的右肩。
男子痛苦萬狀地呻吟起來。
「名字?」
「宗方葉。」
「是職業殺人犯嗎?」
「是這麼叫的。」
宗方的額頭上冒出了痛苦的汗珠。
「殺害我父親和侮辱殺害我妹妹的,是你嗎?」
「是。」
男子臉色蒼白地點點頭,雙目緊閉。打算逃跑嗎?原由對於男子的表情感到困惑不解。
「在行兇現場,來了個女人,是野麥涼子。你射擊,子彈擊中了什麼部位?」
「右腕。」
「野麥涼子就那樣被美國人的車帶走了。那個美國人,是你的同謀嗎?」
「不是,我沒與任何人同謀。」
右肩凹下去了。被木刀一擊。鎖骨折斷了。然而,宗方連眉頭也沒皺,閉著眼睛約眼窩深深地凹下。
「北條正夫,關根廣一也是你殺的!」
「是的。」
「受誰的指使?」
「這個,不能說。」
「不說?不給你點兒顏色,你不知道厲害。」
「殺吧。」
聲音嘶啞了。
「是嗎?……」
宗方已感到死到臨頭了。這是一個不輕易開口的男子。
「腿伸出來。」
宗方伸出了雙腿。原田用木刀向右腿脛部一閃,響起了可怕的聲音。宗方的身體向後一仰,倒了下去。
「可能沒有用,」峰岸插話說。「就算是吐了,也是受根來組的指使吧。這男子可能不知道島中和中岡。」
「可能是。但……」
原田把宗方提起來,使他蘇醒。唯一的希望就是宗方的目供。必須從這男子身上得到點兒什麼……
「不行……不說,左腿也要撇了。」
「殺、殺、了、吧,」宗方呻吟著,咬緊牙關。「殺、殺、吧」
「不。」
原田用木刀敲打著他的腳趾甲,響起了鈍悶的聲音,骨頭如同敲碎了似的.宗方又昏過去了。
原田擦了擦汗,揮動著木刀不禁怒火中燒。這個男子殺了北條,殺了關根,又槍擊了正想逃亡的父親,並在他眼前殘酷地凌辱了妹妹,再殺死了她,還向野麥涼了開了槍,再者就是把原田本人也作為目標,再次闖進了原田家。
這男子決不能饒恕!
鎖骨碎了,手腕碎了,腿也碎了,即便是不折磨死也不能康復了。
原田又提起了宗方。他也知道是自己把宗方弄成這副模樣的。在這個形象中,他看見了妹妹全裸的屍體。
原田已經變態,忘記了峰岸正在看著自己。
「殺、殺……」
宗方嘟噥著。
「不!受誰的指使?」
原田瘋狂也揮動著木刀。
「沒,用、用——殺、吧。」
聲音漸漸消失了。
「不說嗎?」
原田用木刀在宗方的耳朵上一閃。
——殺了他!
原田這樣打算。
宗方的身體倒下了,耳朵裂開了,血噴出來了。血,覆滿了宗方的臉,滴到絨毯上,滲濕了一大片。
原田瘋狂地揮動著木刀,連自己也不能抑制的凶暴殘忍支配了一切。
「還是停止吧。」
是峰岸的聲音。這聲音使原田蘇醒過來,突然想起烽岸是搜查員。
「宗方死了。」
峰岸話語冷靜。
「死了……」
「是的。」
「……」
原田踢了宗方一腳,使他仰面朝天。宗方確實已停止呼吸了,不僅是耳朵撕裂了,好象連頭蓋骨也碎了。
扔下木刀,原田坐下來,手好象感到還在握著木刀似的。
雙手抱著威士忌酒瓶痛飲。
「逮捕我嗎?」
喉頭在燃燒,胃也在燃燒,全身都異樣地熱,一種粗暴的東西沸騰起來了。倘若峰岸要說逮捕的話,那就與他拼了。
「不。」
「為什麼!為什麼——」
「冷靜一點兒。」
峰岸拿下了瓶子,往自己的杯里斟。原田的臉上,浮泛著瘋狂的表情。
「我不是作為警官來的。若是那樣,就不會允許你亂搞了。」
「那是為什麼?」
峰岸的話不能理解。為什麼,峰岸僅僅是觀望這一殺人過程?
「這個男人若是兇手,那我也有殺意。季美已和我訂婚,對我說來,懲辦兇手也是義不容辭的義務。」
「那麼,從最初起就有殺意?」
「是的。」
「真令人吃驚!這麼說,準備辭去警察職務了?」
「不,不能辭。」
「……」
「把屍體扔到什麼地方吧,我開始就認為不可能從這男子身上得到什麼情報。即或是能得到什麼,那也僅是根來組的名字。就算以唆使殺人的罪名逮捕了根來組的什麼人,不知道的還是不知道。要想追溯到島中和中岡,那不可能。就是判決了這男子也無益,再說,這男子也決不會認罪而接受判決。證據沒有。他在這裡老老實實坦白的,那時也可以說成是由於我們想殺他所致。這傢伙也知道死到臨頭了。這叫罪有應得,死有餘辜,也免去了我許多麻煩。」
「……」
原田看著峰岸。峰岸還具有如此激烈的性格,這是原田未曾預料到的。
「再說,殺掉這男子還有一個原因,要是知道這傢伙被捕了,我會受到來自各方面的種種壓力,島中和中岡也會受到更好的保護,這樣就永遠不能復仇。弄得不好,不,即便沒有什麼不好,這男子也會無罪釋放的。上絞架的,是橫田——基於上述原因,逮捕這男子是拙笨的。但是,也不能放,那只有復仇了。」
「你也是打算無論走到何種地步,也要把島中和中岡作為復仇的目標嗎?」
「正是這樣。卑鄙齷齪的是指使人。我就是這脾氣,只要認準了,就要走到底。」
峰岸用豹子一般的陰鬱目光望著宗方。
「是嗎?……」
原田也望著宗方。已不再流血了。哪張面孔周圍的絨毯,由於吸了血而發黑,使人感到,那血的顏色暗示這一個解不開的謎。
「可是,唯一的證人叫我殺了,再也不能拿住島中和中岡了。」
「是件極其複雜的事情。儘管如此,這男子活著也沒有益處。天無絕人之路。我再秘密調查野麥涼子的下落。」
「野麥涼子——她還活著?」
「不清楚。如果還活著,當然可以得到情報。若被殺了,那再……」
「情報從哪兒得到呢?」
「這不能說。某組織和中央情報局保持有秘密聯繫。不僅是野麥涼予的消息,還有中央情報局為何要介入並對庫拉西島感興趣,這個情報也可能得到。」
「是嗎?」
「你正面突破『熱帶傳染病研究所』,即使是沒留下記錄,也可找到當時在軍隊要害部門的入。一點一點地追,不會毫無收穫的。我這邊再收集別的情況。只要踏踏實實地反覆追查,總會得到的。
峰岸站了起來。
「喂,到哪兒去?」
原田交互地看著峰岸和死去的宗方。
「一小時後來個車。善始善終嘛。」
峰岸丟下話便出了房門。
原田邊聽著峰岸出玄關的聲音,邊看著宗方。太便宜他了,雖然報了仇,應驅散的怨恨,應出現的舒暢都沒有。非但沒有充實,反而可以說增加了空虛感。
「島中和中岡……」
原田嘟噥著。
罪魁禍首是那兩人,宗方只是螻蟻之輩。在幕後操縱根來組、操縱宗方的是些痴醉於醜惡骯髒性生活的人。只有復仇的利刃指向那為保全自身而隨意踐踏弱者的兩個超級人物,空虛方能填平。
戰鬥,從這裡開始。
30
九月二十九日。
原田義之連續奔走了多日。
為查明庫拉西島的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的真象,他八方尋求,可是無論哪裡,都沒有透出一絲解明真象的曙光。
已訪問過許多在舊軍隊中樞部、特別是還活著的為數不多的南方派遣軍軍官,其中不乏有將校級的人物。但是,誰也不知道庫拉西島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的事倩。
在厚生省查閱了舊南洋廳的資料,僅僅得知熱帶傳梁病研究所是開戰那年被陸軍接收,同時,接收以前研究所的原全部人員都撤離了。
調查異常艱難。原田又會見了在N報社資料室工作的尾形。
「你可以了解一下戰友會的名冊,怎麼樣?」
尾形這樣說。
「戰友會名冊,什麼地方的?」
「包括庫拉西島那一帶,被派遣的是陸軍五一八師團,各師團部有防疫給水部,其主要職能是確保防疫和軍隊食用水,再者就是兵要地誌的製作。兵要地誌就是作戰地域的詳細圖,各軍隊分佈等。這些姑且不論,五一八師團防疫給水部應該知道其勢力圍內的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的事,這是可以肯定的吧?」
「那個戰友會名冊,在什麼地方可以見到呢?」
「在厚生省有全國的戰友會名簿。到那兒查閱,要尋找有關防疫給水部,不就容易了嗎?」
「太感謝了!」
「可你為什麼如此熱心於此呢?」
尾形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是的,要想干出點什麼,就非得鑽進去不可。」
原田苦笑了。
出了資料室,向厚生省走去。
出了厚生省,已是黃昏時分了。
原田得到了一個人的住址。
——戶恆保道。
是世田谷區「世田谷成人病醫療中心」的院長,原兵籍是陸軍第五一八師團的軍醫少佐防疫給水部部長,戰敗后從西加羅林群島的佩累利烏島複員。
原田給戶恆院長掛電話說希望會見,戶恆聽說原田是醫師,就答應了。
晚上八點,原田拜訪了戶恆的宅邸。戶恆住在經堂的高級住宅街,是座相當豪華的宅邸。
被引進會客室。
戶恆進來了,年齡六旬,體魄矮小,容貌和藹而略帶微笑。
「請坐,和您見面很高興。聽說您想知道戰爭中的事情,是嗎?」
「先生曾是五一八師團防疫給水部部長吧。」
「是的。你知道得很清楚。」
「在厚生省調查時得知的。」
「是嗎?」
戶恆的身體深深凹進沙發,作出一種不拘禮節的姿態。
「現有一事相求。我想調查一下設在庫拉西島那座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的真實情況。」
「哦,哦。」
「《飢餓島》一書作者——N報社的尾形先生您知道嗎?」
「知道,因為買了這本書。」
「從那位尾形先生開始,到防衛廳戰史室,厚生省,南方派遣軍的軍官們,我逐一進行了調查,可都不知道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的情況。現在的情況怎樣呢?在研究所服務的軍隊名冊沒有。就是說。研究所從戰史上被抹掉了。那麼,作為當時第五一八師團防疫給水部部長的先生您,不會不知道吧?……」
原田中斷了談話,窺視著戶恆的表情。戶恆的面部神色並無特別的變化。
「是庫拉西島的熱帶傳染病研究所嗎?有關那個研究所的事,連我也不太清楚。」
戶恆銜著煙回答。
「您不知道?」
「是的。傳染病研究所,確實是歸我們防疫給水部管轄。可是,那個研究所是例外,指揮系統不同。」
「那麼,照你所說,那個研究所不是歸第五一八師團管轄……」
「是的。我被派遣到第五一八師團防疫給水部,是在昭和十八年底。當時,師團長告之,熱帶傳染病研究所不在管轄之內,所以不過問。」
「不過,那一帶的島嶼是五一八師團的守備區域吧?」
「是的。」
「這麼說,那是陸軍的直轄組織……為什麼……」
「我想不是吧?」
回答好象並不自信。
「那種直轄組織,在陸軍中有嗎?」
「我實在是……」戶恆搖搖頭。「按照常識,應歸南方派遣軍醫務局所屬,或者是陸軍省直轄吧?關於這些,我就不清楚了。可是,難道連記錄也沒留下嗎?」
「是的,無論什麼地方,都沒有庫拉西島那個研究所的記錄。」
「真奇怪……」戶恆歪著頭。「雖然不能認為那是個重要的研究所……」
「當時的五一八師團長現在還在嗎?」
原田認為,倘若是師團長,那也許知道。熱帶傳染病研究所是否歸陸軍省直轄,目前尚不明了。但這是極其機密的。這一點可以肯定。姑且認為師團長也不知道內情,可指揮系統是一定知道的。從那兒也許可以追溯。
「師團長在戰後病死了。並且,師團參謀長等主要軍官在對盟軍的登陸作戰時也都戰死了。反正,那是一個隨著戰局的惡化而臨時拼湊起來的師團,所以師團的番號數字大,正常的兵器沒有,有的士兵連訓練都沒有參加過就上了戰場。」
「是這樣……」
原田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那麼說——不,這事對您有什麼用處嗎?……」戶恆比較客氣地問。「我因為防疫給水部的工作關係,曾調查過庫拉西島。那時。從配備給庫拉西島守備部隊的軍醫那裡,聽說過一丁半點的那個研究所的事。」
戶恆向空中遠眺。
「是什麼樣的事呢?」
「我記得大概是在昭和十九年去的島上。當時,盟軍的蛙跳作戰已經開始,馬紹爾群島的庫澤林剛失守,戰局急轉直下,庫拉西島的飢餓狀況日益嚴重。那個軍醫說,守備部隊沒有補給物資,士兵們認為研究所內當然儲備有糧食,因而引起騷亂。那軍醫問我,那個研究所到底是研究什麼的。」
「……」
「問題在於,士兵們怎麼會認為研究所儲藏糧食,這是什麼道理?」
「……」
原田無言地望著戶恆。
「這話要追溯到開戰之始.研究所被陸軍接收后,聽說海軍的『二式大艇』經常飛到研究所來。」
「海軍?」
「是的。那時庫拉西島上的飛機跑道當然還在,可研究所被濕地隔開。不知是否是這個原因,二式大艇有時在研究所前面的海面上降落,但一律在夜間。」
「在夜間……」
「是的,夜間來,夜間又去,一定是運來什麼又運走什麼。所以,士兵們就想到研究所里有糧食之類的。據說這一疑惑被駐島守備隊長否定了。隨著戰局的惡化,二式大艇也銷聲匿跡了。」
「若說到海軍的二式大艇,那研究所是受陸海軍的支持在研究什麼了?」
「我就是這麼聽說的。哦,我所知道的,只有這些。」
「哦。」
原田小聲說著,點點頭。
出了戶恆宅邸,不到九點。
向車站走去。原田邊走邊感到,這談真是越調查越高深莫測,撲朔迷離。這個庫拉西島的熱帶傳染病研究所,你越是調查,似乎距它的真實面目就越發遙遠。
守備師團防疫給水部部長不知道,師團長也不過問,南方派遣軍,陸軍省,還有大本營都沒有記錄,戰後的戰史也抹掉了它的存在、這座研究所——
原田有一種深深的絕望感。他醒悟到;在此以前的一切調查都是徒勞的,蓄謀抹掉的東西,在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依靠個人的力量是不能再重新崛起了。
研究所是由軍隊中樞部某個機關極其秘密地開設,又極其秘密的鎖閉了。全體所員在庫拉西島餓死的幌子下消失了,研究所也消失了,僅是島中大佐和中岡大佐悄悄回國了。然而,原田光政和他的三個夥伴在一切都消失之前逃脫了。
能夠想象的只有這些。
這些想象是不能公諸於世的。
一切一切都隨著戰局惡化而消失了。
「只能直接行動了吧?」
原田嘟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