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
十二
黎明醒來,列文試著喚醒他的同伴們。瓦先卡俯卧著,一隻穿著襪子的腳伸出去,睡得那麼香甜,要想使他回答一聲是絕對不可能的。半睡半醒的奧布隆斯基這麼早一動也不肯動。連踡縮著睡在乾草堆角落裡的拉斯卡也不大願意起來,它懶懶地先伸直並且站穩了一條後腿再伸另外一條。列文穿上皮靴,拿了獵槍,小心翼翼地打開吱吱作聲的倉庫大門,走到大街上。馬車夫睡在車旁,馬群也在打瞌睡。只有一匹馬在無精打采地嚼燕麥,噴著鼻息,把燕麥弄得滿馬槽邊上都是。外面的天色還是陰暗的。
「你為什麼起得這麼早,親愛的?」上了年紀的女主人由木屋裡出來,像對交情很深的老朋友那樣友好地說。
「我去打獵,老大娘。我可以打這條路到沼地去嗎?」
「順著房子後面一直走;經過我們的打穀場,親愛的,再穿過大麻地,那裡有一條小路。」
老婦人小心地邁動她那曬得黑黝黝的赤腳,給列文帶路,並且給他開開打穀場的柵欄門。
「一直走,你就會走到沼地。昨天夜裡我們家的孩子們趕著牲口到那裡去了。」
拉斯卡快活地順著小路奔跑,列文邁著迅速而輕快的步子緊跟在後面,不住地觀望天色。他希望在他沒有到達沼地之前,太陽不要出來。但是太陽卻不遲延。月亮,在他剛出門的時候還放射著光輝,現在卻只像一塊水銀似的閃著光;原先令人非常注目的遠處黎明的粉紅色閃光,現在要細細找尋才能發現;原先遙遠田野上的模糊不清的斑點現在已經一目了然了。那是一捆捆的黑麥。太陽出來以前還看不見的、那已經授了花粉的高大而芳香的苧麻上的露珠,沾濕了列文的腿和大半截外套。在清晨明顯的靜寂中連最輕微的聲音也聽得見。一隻蜜蜂從列文的耳邊飛過去,呼嘯著像一顆子彈。他仔細觀看,看見還有第二隻、第三隻。它們由養蜂場的籬笆後面飛出來,飛過苧麻田,在沼地那邊消失了蹤影。羊腸小徑一直通到沼地。沼地可以從上面升起的霧氣辨認出來,有的地方霧濃些,有的地方霧淡些,因此蘆葦和柳樹林看起來彷彿是在雲霧中搖曳的島嶼。在沼地邊上和大路上,躺著夜裡放牧馬群的小夥子們和農民們,身上蓋著衣服,黎明時全都睡著了。離他們不遠,有三匹腳拴在一起的馬在走來走去。有一匹把腳鏈弄得噹啷作響。拉斯卡在它主人旁邊走著,懇求讓它跑到前面去,四下張望著。列文走過睡著的農民們身邊,到了頭一處葦塘的時候,檢查了一下槍上的信管筒,放了獵狗。有一匹飼養得肥壯光滑的三歲口的栗色馬,一看見獵狗就驚了,撅著尾巴噴著鼻子。其餘的馬也驚了,拴在一起的腳蹚過塘水,蹄子從濃泥漿里拔出來,嘩啦嘩啦地響著,掙扎著跳出泥塘。拉斯卡站住不動了,帶著譏笑的神情盯著馬群,詢問似地望望列文。列文拍拍拉斯卡,吹了一聲口哨,作為它現在可以開始行動的信號。
拉斯卡又快活又焦慮地跑過它腳下動蕩不定的泥濘地。
拉斯卡一跑進沼澤,馬上就在它所熟悉的根莖、水草、爛泥和它所不熟悉的馬糞味中,嗅出了那瀰漫在整個地區的飛禽氣息,這種強烈的飛禽氣息比什麼都刺激得它厲害。在蘚苔和酸模草中間,這種氣息非常強烈;但是不能斷定哪裡濃些哪裡淡些。要弄清楚這一點,它必須順著風走遠點。拉斯卡簡直覺不出自己的腿在移動,腳不點地地狂奔著,用這種跑法,在必要時可以一躍而停,它向右方跑去,遠遠避開日出以前東方吹來的微風,然後轉身朝上風前進。它張大鼻孔吸了一口空氣,立時發覺不但有氣息,而且它們本身就在那裡,就在它面前,不止一隻,而且有好多隻。它放慢了腳步。它們在那裡,但是究竟在什麼地方,它還不能斷定。為了斷定地點,它開始兜圈子,突然間它主人的聲音轉移了它的注意力。「拉斯卡!這裡!」他說,向它指著另一邊。它站住不動了,彷彿在詢問是否還是照它開始那樣做的好。但是他聲色俱厲地把這命令重複了一遍,一面指著什麼也不可能有的一堆被水淹沒的小草墩。它聽從了,為了討他喜歡起見,它裝出尋找的模樣,繞著草墩走了一圈,又回到原來的地方,立刻又聞到它們的氣味。現在,當他不再打擾它的時候,它知道該怎麼辦,也沒有看看自己腳下,使它煩惱的是給大草墩絆了一跤,跌到水裡,但是用它的柔韌有力的腳爪克服了這種困難,它開始兜圈子,好把一切都弄明白。·它·們的氣息越來越強烈地、越來越清晰地飄送過來,突然間它完全明白了這裡有一隻,就在草墩後面,在它前面五步遠的地方,它站住不動,渾身都僵硬了。因為腿太短,前面什麼它都望不見,但是它由氣味聞出了它離開不到五步遠。它站住不動,越來越意識到它的存在,而且以這種期待為莫大的樂事。它的僵硬的尾巴撅得筆直,只有尾巴尖在戰慄。它的嘴巴微微張開,兩耳豎著。它奔跑的時候一隻耳朵倒向一邊,它沉重地、但是謹慎地呼吸著,與其說扭過頭去,不如說斜著眼睛,更謹慎地回顧它的主人。他帶著它看慣的臉色和老是那樣可怕的眼神,跌跌絆絆地越過草墩,但它覺得他走的慢得出奇。它覺得他走得慢,其實他是在跑著。
他注意到拉斯卡的奇特的尋覓姿態,身子幾乎整個貼著地面,好像在拖著後腿大步前進,而且它的嘴巴微微張開,他明白它給山鷸吸引住了,在向它跑去的時候,他心裡默禱著他成功,特別是在這頭一隻鳥上。走到它身邊,他以居高臨下的地位朝前面望過去,他的眼睛看到了它的鼻子嗅到的東西。在草墩中間的空地上,他看見一隻山鷸。它扭著腦袋,留神細聽。它剛剛展了展翅膀就又收攏了,它笨拙地擺了擺尾巴,就在角落裡消失了。
「抓住它,抓住它!」列文喊叫,從後面推了推拉斯卡。
「不過我不能去,」它暗自尋思。「我往哪裡去呢?從這裡我嗅得到它們,但是如果我往前動一動,我就完全不知道它們在哪裡,它們是什麼東西了。」但是他又用膝蓋推撞了它一下,用興奮的低聲說:「抓住它,拉斯卡,抓住它!」
「好吧,若是他要這樣,我就這麼辦,不過現在我不能負什麼責任了。」拉斯卡想,猛地用全速力向前面的草叢中間衝過去。現在它什麼也聞不到了,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一看聽一聽而已。
距離原來的地方十步遠,帶著一陣山鷸所特有的咯咯的啼聲和拍擊翅膀的響聲,一隻山鷸飛起來了。緊跟著一聲槍響,它撲通一聲白胸脯朝下跌落在濕漉漉的泥淖里。另外一隻,沒等獵狗去驚動就在列文後面飛起來。
等列文扭過身子,它已經飛遠了。但是他的子彈射中了它。第二隻山鷸飛了二十步的光景,斜著飛上去,又倒栽下來,像拋出去的球一樣連連翻了幾個斤斗,就撲通一聲落到乾地上。
「這就一帆風順了!」列文想,把還有暖氣的肥山鷸放到獵袋裡。「哦,親愛的拉斯卡,會一帆風順了吧?」
列文又上好子彈,動身往遠處去的時候,太陽雖然還被烏雲遮著,但是已經升起來了。月亮失去了光輝,宛如一片雲朵,在天空中閃著微光;一顆星星也看不見了。以前在露珠里發出銀白色光輝的水草,現在閃著金黃色。爛泥塘像一片琥珀。青翠的草現在變成黃綠色。沼澤的鳥在那露珠閃爍、長長的影子投在溪邊的樹叢里騷動起來。一隻鷂鷹醒了,停在乾草堆上,它的頭一會扭到這邊一會扭到那邊,不滿地望著沼澤。烏鴉在飛向原野,一個赤腳的男孩把馬群趕到老頭身邊,這個老頭撩開了大衣坐起來搔癢。火藥的煙霧像牛奶一樣,散布在蔥綠的青草上。
有個小孩跑到列文跟前。
「叔叔,昨天這裡還有野鴨哩!」他沖著他喊叫,遠遠地跟在他後面走。
列文在那個讚不絕口的小男孩面前一連打死了三隻山鷸,因此覺得加倍地高興。
十三
如果第一隻飛禽或者走獸沒有被放過,那麼一天都會萬事如意,獵人這種說法果然不錯。
又疲倦,又飢餓,又快活,列文在早晨十點鐘,跋涉了約莫三十里的光景,帶著十九隻血淋淋的野味,腰帶上還系著一隻野鴨(因為獵袋裡已經沒有容納的餘地),就返回寄宿處去了。他的同伴們早就醒了,並且早就覺得飢餓,已經吃過早餐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記得是十九隻,」列文說,第二次又數起那些山鷸和松雞,它們已經沒有飛翔時的神氣活現的姿態,縮作一團,干蔫了,身上凝著血塊,腦袋歪到一邊。
數目是對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嫉妒使列文非常高興。他一回到寄宿處,就發現基蒂派來的信差已經送信來了,因此更加高興。
我十分健康,很快活。若是你為我擔心,現在你可以比以前更放心了。我有個新護衛,就是瑪麗亞·弗拉西耶夫娜(這是一個接生婆,在列文家的家庭生活中是一個新的重要人物)。她來探望我,發現我十分健康,我們留她住到你回來的時候再走。大家都很高興,都很健康,你千萬不要太著急,如果打獵很順利,那麼再逗留一天也行。
這兩樁喜事,他的成功的遊獵和他妻子的來信,使他非常痛快,以致後來發生的兩樁煞風景的小事列文也就馬馬虎虎地放過了。一樁事情是那隻栗毛副馬,昨天顯然是勞累過度了,不吃草料,顯得無精打采。車夫說它累壞了。
「昨天把馬累得精疲力盡,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他說。「啊喲,毫無道理地趕了十里路!」
另外一樁掃興的事——最初曾破壞了他的愉快心境,可是隨後又使他笑了很久的——是這樣:基蒂準備得那麼豐富的、似乎一個星期也吃不完的食物,居然一點不剩了。列文打完獵又累又餓地回來,歷歷在目地想著肉餡餅,以致他走近寄宿舍的時候彷彿已經聞到香味,嘗到了那種滋味——就像拉斯卡嗅到了野味一樣——立刻就吩咐菲利普去拿來。哪知道不但沒有肉餡餅,連燒雞都沒有了。
「他的胃口真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含笑指著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說。「我並沒有食欲不振的毛病,但是他的胃口可真驚人哩……」
「嗯,沒有辦法!」列文說,一面不高興地望著韋斯洛夫斯基。「菲利普,那麼給我拿些牛肉來吧!」
「牛肉吃光了,骨頭餵了狗,」菲利普回答。
列文氣得發火說:
「哪怕給我留下一點也好啊!」他像要哭出來了。
「那麼收拾點野味,放上點蕁麻,」他用發顫的聲音對菲利普說,極力不望著韋斯洛夫斯基。「至少得給我要點牛奶。」
後來,他喝足了牛奶的時候,覺得對生人露出厭煩很不好意思,開始嘲笑自己餓得那副兇相。
傍晚他們又出去打獵,韋斯洛夫斯基也打了好幾隻飛禽,夜裡就動身回家了。
歸途上他們也像來的時候那樣興高采烈。韋斯洛夫斯基一會唱歌,一會津津有味地回憶他在農民家裡的獵奇事件,他們請他喝伏特加,而且對他說,「請多多包涵」;一會又回想起那一夜的獵奇事件、遊戲、使女和一位農民,那農民問他結過婚沒有,聽說沒有,就對他說:「不要羨慕別人的老婆,還是自己想辦法娶一個好。」這些話使韋斯洛夫斯基覺得特別有意思。
「總而言之,這趟旅行我非常滿意。您呢,列文?」
「我也非常滿意哩,」列文誠心誠意地說,他尤其高興的是他不像在家裡那樣,不僅對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不懷著敵意,而且反倒對他抱著很大的好感。
十四
第二天早晨十點鐘的光景,列文巡視過農莊,就敲敲瓦先卡寢室的房門。
「Entrez!①」韋斯洛夫斯基大聲說。「對不起,我剛剛結束ablutions②哩,」他微笑著說,只穿著一件襯衣站在列文面前——
①法語:請進!
②法語:淋浴。
「請不要客氣,」列文坐到窗口。「您睡得好嗎?」
「睡得就像死人一樣。今天是多麼好的打獵的日子啊!」
「您要喝什麼呢,茶,還是咖啡?」
「兩樣都不要。我要吃早點。我實在很難為情,我想夫人們已經起來了吧?現在去散散步就好極了。讓我看看您的馬吧。」
他們繞著花園走了一圈,參觀了馬廄,甚至還一齊在雙杠上做了一會體操以後,列文陪著客人回到家裡,同他一齊走進了客廳。
「獵打得好極了,有那麼多新的感受!」韋斯洛夫斯基說,向坐在茶炊旁邊的基蒂走過去。「可惜婦女享受不到這種樂趣!」
「嗯,這又有什麼呢,他總得跟女主人寒暄幾句,」列文自言自語。他又覺得這位客人同基蒂說話的時候流露出的微笑和得意揚揚的表情里有點蹊蹺……
同瑪麗亞·弗拉西耶夫娜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坐在桌子那一頭的公爵夫人,把列文招呼到自己跟前,同他談著為了基蒂生產遷移到莫斯科去住和準備房子的問題。對於列文,正像結婚時各種各樣瑣瑣碎碎的準備,破壞了正在進行的事情的莊嚴性,反而使他很不痛快那樣,現在為了那屈指就要來臨的生產而做的準備使他越發不痛快了。他總是極力不聽她們談論用襁褓包裹未來的嬰兒的最好方法,總是極力扭過頭去不看多莉所特別看重的那種神秘的、沒完沒了的、編織繃帶和麻布三角巾的工作,以及諸如此類的事。已經有了希望的、而他卻還是不能相信的兒子(他確信是個兒子)的降生,這件事是那麼離奇,以致他一方面覺得是莫大的、因而是不可能獲得的幸福;而另一方面又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因此這種對於將要發生的事情的強不知以為知,因而把它當作人間的什麼平凡的、人為的事情來作種種準備,他覺得這是一種豈有此理和侮辱人的事。
但是公爵夫人不了解他這種心情,認為他的不聞不問是粗心大意和漠不關懷,因此不容他安靜一下。她委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去看一幢房子,現在就把列文招呼過來。
「我什麼也不知道哩,公爵夫人。您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他說。
「你得決定一下什麼時候搬家。」
「我真不知道。我知道千千萬萬的嬰兒沒去莫斯科,也沒請醫生,但是也生下來了……那麼為什麼……」
「哦,假如這樣……」
「噢,不!照基蒂的意思辦吧。」
「但是這事不能跟基蒂談呀!你到底想怎麼樣,要我嚇壞了她嗎?今年春天,納塔利·戈利岑娜就是因為請了個庸醫死掉的。」
「您說怎麼著,我就怎麼辦,」他愁眉不展地說。
公爵夫人開始對他講,但是他並不去聽她的話。雖然同公爵夫人的這場談話使他心亂如麻,不過他悶悶不樂倒不是因為這場談話,而是由於看到了茶炊旁邊那種情景的緣故。
「不,不可能的,」他沉思著,有時望望瓦先卡,後者正帶著動人的微笑探著身子湊近基蒂說些什麼,有時望望滿面緋紅、神情激動的基蒂。在瓦先卡的姿態上,在他的眼色和微笑里有些不純潔的地方,甚至在基蒂的姿態和眼色里列文也看出一些不純潔的地方。他的眼睛又黯淡無光了。他又像以前一樣,突如其來地,絲毫沒有變化,他覺得自己從幸福、寧靜和尊嚴的絕頂被扔到絕望、怨恨和屈辱的深淵裡。他又覺得一切人和一切事情都是討厭的了。
「那麼,公爵夫人,您以為怎麼好就怎麼辦吧,」他說,又扭過頭去觀察。
「莫諾瑪赫冠是沉重的!」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跟他開玩笑說,顯然不僅暗指公爵夫人的話,而且也針對他觀察到的列文激動的原因。「你今天多麼晚呀,多莉!」——
①引自普希金所著的《鮑利斯·戈東諾夫》。莫諾瑪赫冠即王冠。一站,帶著現代青年人所具有的那種對待婦女缺少禮貌的特色,只欠了欠身,就又說笑起來。
大家都起來迎接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瓦先卡站了
「瑪莎可把我折磨壞了。她睡不好,今天早晨淘氣極了。」多莉說。
瓦先卡和基蒂所談的話題像昨晚一樣又涉及安娜以及愛情是不是超然物外的問題上去了。這種話題基蒂很不喜歡,使她心煩意亂,一方面由於話題的本身,一方面由於談話的腔調,特別是因為她已經了解這對於她丈夫會有多大影響。但是她太單純太天真了,不知道怎樣來打斷這種議論,甚至也不知道怎樣來掩飾由於這位年輕人的露骨的殷勤而引得她流露出來的欣慰神情。她想結束這場談話,但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無論她做什麼,她知道,她丈夫都會注意到的,都會往壞處想的。果然,當她問多莉瑪莎出了什麼問題,而瓦先卡等待著這場他覺得索然無味的談話快快結束,漠不關心地望著多莉的時候,列文覺得她的問題是不自然的,狡猾得使人作嘔的。
「怎麼樣,我們今天去采蘑菇嗎?」多莉說。
「去吧,我也要去哩,」基蒂說,臉漲得通紅。為了禮貌的關係,她想問瓦先卡去不去,但是忍住了沒有問。「哪裡去,科斯佳?」當她丈夫邁著堅決的步子從她身邊走過去的時候,她帶著羞愧的神情問。這種愧疚的神色證實了他所有的猜疑。
「我不在的時候機修工來了,我還沒有見著他,」他說,望都不望她一眼。
他走下樓去,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走出書房,就聽見妻子的熟悉的腳步聲邁著不小心的疾速步伐緊跟著他出來了。
「什麼事情?」他冷冷地問她。「我們忙得很。」
「對不起,」她對那位德國機修工說。「我有幾句話要跟我丈夫談談。」
德國人剛要走開,但是列文對他說:
「請放心好了!」
「火車是三點鐘嗎?」德國人問。「我決不能誤了車。」
列文不答腔,就同他妻子走出去了。
「嗯,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他用法語問。
他不望著她的面孔,也不願意注意她處在懷孕的狀況下,整個臉都在抽搐,流露出逗人憐愛、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我要說,再也不能這樣過下去了……這簡直是受罪!」她低聲說。
「飯廳里有僕人,」他怒沖沖地說。「別大吵大鬧。」
「那麼,這邊來吧!」
他們站在過道里。基蒂想要走進隔壁的房裡去,但是英國女家庭教師正在那裡教塔尼婭功課。
「哦,到花園裡去吧。」
在花園裡他們碰見一個打掃小徑的農民。也顧不得那位農民會看見她臉上的淚痕和他的激動神色,也顧不得他們那副樣子像逃難人一樣,他們飛似地往前走,覺得一定要痛痛快快地說個清楚,把一切誤會都解釋開,一定要單獨待一會,藉此擺脫掉兩個人都遭受到的痛苦。
「決不能這樣過下去!這是受罪!我痛苦,你也痛苦。為了什麼呀?」在他們終於到了菩提林蔭路的角落上的清靜的長凳旁的時候,她說。
「不過你倒跟我說說:他的聲調里是不是有一些不成體統的、不正經的、下流得可怕的地方?」他說,又帶著那天晚上的姿勢,兩隻拳頭緊按在胸膛上,站在她面前。
「有的,」她用顫慄的聲音說。「不過,科斯佳,難道你真看不出不是我的過錯嗎?我從早晨就想採取一種……但是這些人……他為什麼要來呢?過去我們多麼幸福!」她說,因為那種使她的膨脹的身體戰慄不已的嗚咽而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了。
園丁驚異地看到,雖然沒有什麼東西追趕他們,也沒有什麼東西要逃避,而且在那條長凳上也不可能發現什麼了不起的可高興的事,但是,他們走過他身旁回家去的時候臉上卻是又平靜又開朗的。
十五
列文把妻子送上樓以後,就到多莉的房裡去了。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那天也苦惱得不得了。她在屋裡踱來踱去,對站在角落裡號啕大哭的小女孩怒沖沖地說:
「罰你在角落裡站一天,罰你一個人吃午飯,一個娃娃也不讓你看到,一件新衣服也不給你做。」她數落著,不知道怎樣處罰她才好。
「唉喲,她真是討人厭的孩子哩!」她對著列文說。「她這種壞習慣是從哪裡來的呢?」
「她究竟做了些什麼呀?」列文相當冷漠地問。他本來想和她商量自己的事,因此很懊悔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她跟格里沙到覆盆子樹那裡去,在那裡……她做的事我都不好說出口。MissElliot①沒來真叫人遺憾萬分。這一個什麼都不照管,像一架機器……Figurezvous,quelapetite②……」——
①英語:伊列奧特小姐。
②法語:真想不到,這孩子……
於是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講起瑪莎的罪狀來。
「那又算得了什麼,這根本不是什麼壞習慣,只不過是淘氣罷了。」列文安慰她說。
「但是你有什麼不如意的事?你來做什麼?」多莉問。「那邊出了什麼事情?」
從這問題的聲調列文聽出來,他可以暢所欲言地說出他心裡想要說的話。
「我沒有在那裡,我同基蒂到花園裡去了。這是我們第二次口角了,自從……斯季瓦來了以後。」
多莉用聰明而通達事理的眼光盯著列文。
「哦,你說說,憑著你的良心,有沒有……不是基蒂那方面,而是在這位先生的舉動上,有沒有使做丈夫的感到不痛快,不是不痛快,而是可怕和侮辱的地方呢?」
「你是說,我怎麼說才好呢……站住,站在角落裡!」她對瑪莎說,她看見她母親的臉上流露出一絲隱約可辨的微笑就轉過身來。「社交界的人會說,他的行徑和所有的青年人的行徑一樣。Ilfaitlacouràunejeuneetjoliefemme,①而一個社交界的丈夫只會因此覺得受寵若驚哩。」
「是的,是的,」列文鬱悶地說。「但是你覺察出來了?」
「不單我,斯季瓦也看出來了。喝過茶以後他坦白地對我講:jecroisque韋斯洛夫斯基faitunpetitbrindecourà基蒂。②——
①法語:他在向年輕貌美的婦女獻殷勤。
②法語:我想,韋斯洛夫斯基在向基蒂獻小殷勤哩!
「噢,對了,現在我放心了。我要把他趕走。」列文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發瘋了?」多莉大吃一驚,喊起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科斯佳,想想吧!」她笑著說。「你現在可以到芬妮那裡去了。」她對瑪莎說。「不,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就告訴斯季瓦。他會把他帶走的。就說你們家要來客人就行了。總而言之,他在我們家很不合適。」
「不,不,我自己來辦。」
「但是你會吵起來吧?……」
「決不會的。這對我會是一樁樂事,」列文的眼睛里果真閃耀著愉快的光芒說。「哦,饒了她吧,多莉!她不會再犯了。」他替那個沒有到芬妮那裡去,遲疑不決地站在她母親面前,皺著眉頭等待著,極力想迎住她的目光的小犯人求情說。
母親望了她一眼。小女孩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把臉埋藏在她母親的裙子里,多莉把自己的瘦削而柔弱的手放在她頭上。
「他和我們之間有什麼共同之處呢?」列文一邊沉思,一邊去找韋斯洛夫斯基。
他穿過前廳的時候,吩咐套上轎車,趕到車站去。
「昨天轎車的彈簧斷了,」僕人回答說。
「那麼就套上二輪馬車,不過要趕快。客人在哪裡呢?」
「他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
列文找到瓦先卡的時候,他已經打開了皮箱里的東西,攤開了新的情歌,正在打綁腿,準備騎馬去。
是列文的臉色有些異樣呢,還是瓦先卡自己意識到他所發動的cepetitbrindecour①在這家庭里很不得當,列文一進來,他就有點(像社交界的人所容許有的程度)不好意思了——
①法語:那種小小的獻殷勤。
「您打綁腿去騎馬嗎?」
「是的,這樣利落多了,」瓦先卡說,把一隻胖腿放在椅子上,扣上下面的鉤子,愉快而和藹可親地微笑著。
他無疑是個好脾氣的人,列文一看見流露在瓦先卡臉上那種羞怯的表情,因為自己是做主人的,就替他難過起來,而且不勝慚愧。
桌上擺著半截手杖,這是他們早晨做體操的時候,試著扶正彎曲了的雙杠而搞斷了的。列文拾起這截斷了的木棍,動手扯下棍頭上四分五裂的碎片,不知道怎樣開口才好。
「我想要……」他停下不作聲了,但是突然間想起基蒂以及發生過的一切糾葛,於是堅定不移地正視著他說:「我吩咐給您套好了馬車。」
「怎麼回事?」瓦先卡大驚失色地開口說。「要到哪裡去?」
「送您到火車站去,」列文鬱悶不樂地說,把手杖上的碎片擰掉了。
「您要走呢,還是出了什麼事?」
「碰巧我家要來客人,」列文說,用他的強有力的手指越來越快地扯掉手杖上的碎片。「不,不是要來客人,也沒有出什麼事,不過我還是要請您走。隨便您怎樣解釋我這種無禮的行為吧。」
瓦先卡挺直身子。
「我請求您解釋明白……」他莊嚴地說,終於恍然大悟了。
「我不能對您解釋,」列文輕輕地、慢吞吞地說,極力控制著自己下顎的顫慄。「您還是不要問的好。」
手杖上的碎片都已經扯掉了,列文就抓起粗的一頭,把手杖折成兩半,小心地接住落下來的那一半。
大概是那極度緊張的手臂、那在早操時他摸過的筋肉、那炯炯的眼光、低沉的聲音和戰慄的下顎的景象,勝過千言萬語,使瓦先卡信服了。他聳聳肩膀,輕蔑地冷笑一聲,行了一個禮。
「我可不可以見見奧布隆斯基?」
這種聳肩和冷笑並沒有惹惱列文。「他還要幹什麼勾當?」
他沉思。
「我馬上就請他到您這裡來。」
「這是多麼荒唐的舉動!」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聽見他的朋友說他接到逐客令,在花園裡找到正在踱來踱去等著客人離去的列文的時候,這麼說。「Maisc』estridicule!①你被什麼蠅子咬了?②Maisc』estdudernierridicule!③你以為,如果一個年輕人……」
但是列文被蠅子咬的地方顯然還很疼痛,因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要跟他講道理的時候他的臉色又發青了,連忙打斷他的話:
「請你千萬不要跟我講道理!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在你和他的面前覺得羞愧。不過依我看他走了也不會太難過的,而他在這裡我和我妻子心裡都不痛快。」
「但是他覺得受了侮辱!Etpuisc』estridicule!④」
「我也覺得侮辱和痛苦哩!我任何過錯都沒有,不應該受罪。」
「好吧,簡直出乎我意料之外!Onpeutêtrejaloux,maisàcepoint,c』estdudernierridicule!⑤」——
①法語:真可笑!
②這句話是成語,意為「誰惹你啦?」
③法語:簡直可笑到極點了!
④法語:而且真荒唐!
⑤法語:嫉妒也可以,但是居然達到這種地步,簡直可笑到極點了!
列文迅速地轉過身去,離開他走向林蔭路的深處,又一個人在那裡踱來踱去。不久他就聽到二輪馬車的轟隆聲,從樹叢里看見瓦先卡坐在一抱乾草上(不幸二輪馬車上沒有座位),戴著他那頂蘇格蘭帽,沿著林蔭路顛顛簸簸地駛過去。
「又是什麼事?」當僕人從房裡跑出來,攔住車子的時候,列文驚奇地想。原來是為了列文完全忘記了的那個機修工。機修工行了個禮,對瓦先卡寒暄了幾句,就爬到馬車裡,於是他們一齊坐著車走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公爵夫人對列文的行為大為憤慨。他自己也覺得他不僅ridicule①到了極點,而且覺得有罪和丟人;但是回想起他和他妻子受過的罪,他自問下一次他將如何處理,結果回答他還會採取同樣的行動。
雖然如此,但是將近薄暮的時候,除了公爵夫人不能饒恕列文這種行為以外,所有人都變得非常興高采烈了,就像孩子受過處罰或者成年人在一場難受的官場應酬以後一樣,因此晚上當公爵夫人不在的時候,他們把瓦先卡被攆走的事當成陳年舊事一樣高談闊論起來。承繼了她父親那種談笑風生的才能的多莉,使瓦蓮卡笑得前仰後合,她幾次三番地,而每一次都添上一些新的幽默,敘述她怎樣為了對客人表示敬意特地繫上簇新的蝴蝶結,正要走進客廳的時候,突然間聽見馬車的轟隆聲。究竟是誰坐在車裡?除了瓦先卡還有誰呢,他戴著一頂蘇格蘭帽,拿著情歌,打著綁腿,坐在乾草上。
「哪怕替他套上一輛轎車也好啊!可是沒有,隨後我聽見:『站住!』哦,我以為他們發了慈悲哩。一看,原來是讓一個又肥又胖的德國人坐到他身邊,車子就走了……我的蝴蝶結也白系了!……」——
①法語: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