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第02節

在午前音樂會裡,演奏了兩項非常有趣的節目。

頭一支是《荒野里的李爾王》幻想曲①,第二支是為了紀念巴赫②而譜寫的四重奏。兩支樂曲都是新的,風格也是新奇的,列文很想對它們形成一種意見。他把他的姨姐護送到她的座位上以後,就在一根圓柱旁邊站定了,打定主意儘可能聚精會神和誠心誠意地傾聽。他竭力不讓自己分心,不破壞自己的印象,不去望那總是煞風景地分散人家欣賞音樂的注意力的、系著白領帶的樂隊指揮的胳臂的飛舞,不去望那些戴著女帽、為了聽音樂那麼小心地把帽帶結在耳朵上的婦女,不去望那些或是對什麼都興味索然,或是對什麼都有興味、只是對音樂不感興趣的人。他用心避免遇見音樂專家和健談的人,只站在那裡,低垂著眼凝視著前方,留心諦聽著——

①在瓦拉基列夫的音樂組曲《李爾王》(一八六○年以新的方式寫的)里,其中有一支表現荒野里的李爾王和傻子的插曲,也有表現科苔莉婭的主題。

②巴赫(1685—1750),德國名作曲家。

但是他越往下聽李爾王幻想曲,他就越覺得不可能形成明確的意見了。音調永遠逗留在最初的樂句上,好像在積蓄表現某種感情的音樂表情一樣,可是一下子又粉碎了,分裂成支離破碎的新樂題,甚至有時只不過是作曲家一時興之所至,非常錯綜複雜,但卻是一些互不關聯的聲音。就是這些若斷若續的旋律,雖然有時很動聽,但是聽起來也很不悅耳,因為都是突如其來和冷不防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像瘋子的千思萬緒一樣。無緣無故地出現,而且也像瘋子的情緒一樣,這些情緒又變幻莫測地消逝了。

在整個演奏期間,列文感覺得就像聾子看舞蹈一樣。音樂演奏完畢的時候,他完全莫名其妙,由於注意力徒勞無益地過於集中而感到非常厭倦。掌聲雷動。所有人都立起身來,走來走去,高談闊論著。想要聽聽別人的印象來澄清一下自己的迷惑,列文去找專家,一看見一個著名的音樂家正和他的熟人佩斯佐夫聊天,他心裡很高興。

「妙極了!」佩斯佐夫用深沉的男低音說。「您好,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刻畫得特別生動,而且很柔和,很動聽,就是說,音色很豐富的地方,是您感到科苔莉婭①,dasewigWeibliche②來臨了,她開始和命運搏鬥的那一節。不是嗎?」——

①科苔莉婭是莎士比亞劇本《李爾王》中的女主人公。

②德語:那個永恆的女性。

「什麼,跟科苔莉婭有什麼關係?」列文怯生生地問,完全忘記了這支幻想曲是描寫荒野里的李爾王的。

「科苔莉婭出現……看這裡!」佩斯佐夫說,用手指輕輕彈一彈他手裡的光澤的節目單,遞給列文。

這時列文才猛然回想起這幻想曲的題目,於是匆匆瀏覽了一遍印在背面的、引自莎士比亞的、已經譯成俄文的詩句。

「沒有這個你就聽不懂了,」佩斯佐夫對列文說,因為聽他講話的人已經走掉,他沒有別的人可談了。

在休息時間,列文和佩斯佐夫爭論起瓦格納①那一派的音樂的優缺點來。列文堅持說瓦格納和他的所有追隨者所犯的錯誤就在於企圖把音樂引入其他的藝術領域,正如詩企圖描寫本來應該由美術描繪的容貌時也犯了同樣錯誤,而且,為了舉例說明這種錯誤,他引證了一個雕刻家,想用大理石雕出飄浮在詩人雕像台周圍的詩的幻影。「雕刻家所雕的幻影一點也不像幻影,以致非得安在梯子上才行,」②列文說。他很欣賞這句話,但是記不起他以前說過沒有,而且也記不起跟佩斯佐夫說過沒有,說完了以後,他難為情了——

①瓦格納(1813—1883),德國名作曲家。

②托爾斯泰指的是雕刻家安托考里斯基於一八七五年交給藝術學院的普希金紀念碑的設計。他表現普希金坐在一塊岩壁上,普希金作品中的人物:鮑利斯·戈東諾夫、吝嗇的騎士、塔季揚娜、普加喬夫等等,順著梯子攀登到他身邊。根據雕刻家的設想,這個紀念碑可作為普希金下面這兩句詩的插圖,這兩句詩是:「向我走來一群看不見的客人,久已相識的人,我的幻想的果實。」

佩斯佐夫爭辯說藝術是渾然一體的,只有融合了各種各樣藝術才能臻於最完美的境界。

音樂會的第二支樂曲列文不能夠聽了。佩斯佐夫站在他身邊,一直跟他說東道西,吹毛求疵說這支樂曲採取了過分矯揉造作的樸實形式,並且拿來和拉斐爾前派畫家的繪畫的樸實風格比較。出去的路上,列文遇到好幾個熟人,他和他們談了政治、音樂和共同的朋友;同時他遇到的人里有博利伯爵。他完全忘了要去拜訪他那回事。

「哦,那麼您現在就去吧,」利沃夫公爵夫人說,他對她講了這件事。「也許他們不接見您,那麼您就到會場去找我。

您還會在那裡找到我的。」

「也許他們今天不見客?」列文一邊走進博利伯爵夫人的宅邸的門廳一邊說。

「他們見客的,請進,」門房說,果斷地幫助他脫掉大衣。

「真討厭!」列文嘆了一口氣暗自想道,脫掉一隻手套,把帽子弄平整。「唉,我進來做什麼?我跟他們講些什麼呀?」

他走進頭一間客廳的時候,在門口遇見博利伯爵夫人,她心事重重,板著臉正對一個僕人下什麼命令。看見列文,她微微笑了一笑,請他到隔壁的小客廳里去,那裡傳來了嘈雜的人聲。在那間房裡,安樂椅上坐著伯爵夫人的兩個女兒和列文認識的一位莫斯科的上校。列文走過去,寒暄了幾句,就在沙發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帽子擱在膝頭上。

「您的夫人好嗎?您赴音樂會了嗎?我們不能去。媽媽得料理喪事。」

「是的,我聽說了……真想不到啊!」列文說。

伯爵夫人進來,坐在沙發上,也問候了一聲他的妻子,打聽了一下音樂會的情況。

列文回答了,又重複地問了問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的暴死。

「不過她體質一向就很弱。」

「您昨晚聽了歌劇嗎?」

「是的,聽了。」

「露卡①很不錯哩。」

「是的,很不錯,」他回答,因為他反正不在乎他們對他怎麼看法,因此他就重複了一遍他們聽過千百遍的關於那位歌手的天才的特色。博利伯爵夫人裝出在傾聽的模樣。等他說夠了,停頓下來的時候,一直沉默著的上校開口談起來。他講的也是關於歌劇和歌劇院的燈光的問題。末了,提了打算在秋林家舉行的follejournée②以後,上校發出笑聲,唏哩嘩啦地站起身來,就走掉了。列文也立起身來,但是從伯爵夫人的臉色看起來還不到他走的時候。他得再熬一兩分鐘,因此他又坐下了——

①保玲·露卡(1841—1908),生在維也納的義大利家庭里,是一個著名的女高音歌手和具有高度天才的演員,在柏林被聘為宮廷歌手,她辭了職,在倫敦、美國、全歐、特別是七十年代俄國的義大利歌劇里演唱得很成功。

②法語:瘋狂的一天。

但是,因為他盡在沉思這有多麼無聊,因此找不到話說,於是就默不作聲。

「您不去參加公開集會嗎?據說非常有意思,」伯爵夫人開口說。

「不,我答應了去接我的belle-soeur,」列文說。

接著一陣沉默,母親和她女兒又一次交換了眼色。

「哦,我想現在到時候了,」列文想,立起身來。婦女們和他握手告別,請他向他妻子致意。

門房一邊伺候他穿大衣,一邊問:

「請問閣下住在哪裡?」一邊立刻就把他的住址登記到一個裝幀精緻的大簿子里。

「自然啰,反正怎樣都一樣,不過到底使人很難為情,無聊透了!」列文暗自思索,只好用人人都免不了如此來聊以自慰;於是他就到委員會去,他得在那裡找到他姨姐,然後陪著她到他自己家裡去。

在委員會的公開集會上有許多人,幾乎整個社交界都薈萃一堂了。列文恰好趕上聽到人人都說非常有趣的評論。評論完了的時候,社交界的人士就聚在一堆了,列文遇見斯維亞日斯基,他請他晚上一定去參加農業協會的會議,那兒要宣讀一篇出色的報告。他也遇見了剛從賽馬場回來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還有許多別的熟人。列文又說了而且聽了那一套關於會議,新的幻想曲和公審的各種意見。但是大概是由於他開始感覺到精神太疲勞了的緣故,談到公審的時候他無意中說錯了話,後來好幾次他一想起這次失言就十分懊悔。談到一個在俄國受了審判的外國人所受的處罰,和把他驅逐出境的做法有多麼失策的時候,列文重複了一遍他昨天聽見一個熟人所說的話。

「我認為,把他驅逐出境就像用放魚入水的方式來處罰魚一樣,」列文說;說出口以後他才想起來他當做自己的話說出來的那句話是由一個熟人那裡聽來的,而實際上這句話是出自克雷洛夫的一篇寓言,他的熟人不過重複了報紙小品文欄上的話罷了。

列文把姨姐送到他的家裡,看見基蒂又高興又健康,他就到俱樂部去了。

列文到俱樂部正是時候。他到的時候,會員們和貴客們都陸陸續續乘著車來了。他好久不到那裡去了——自從他邁出大學的門,住在莫斯科,進入社交界的時候起就沒有去過了。他記得俱樂部和俱樂部結構上的外部詳細情節,但是完全忘記了他從前感受到的印象。但是他坐車駛進那寬敞的半圓形院子,下了雪橇,走上台階,劈面碰見一個靜悄悄地打開門向他行禮的、佩著肩帶的門房的時候;當他看見會員們認為脫在樓下比穿著上去更省事因而脫在門廳里的大衣和膠皮套鞋的時候;當他聽到通報他上了樓的神秘鈴聲,在他踏上鋪著地毯的不陡的樓梯發現樓梯口的雕像,而且在樓上看見一個他熟識的、但是變得老態龍鍾穿著俱樂部的制服的第三個門房,不慌不忙替他打開門,凝視著來客的時候;舊日的俱樂部的印象,那種恬靜、舒適而體面的印象又浮上了列文的心頭。

「請把帽子交給我,老爺,」門房對列文說,他完全忘了俱樂部那套規矩,帽子要放在門廳里。「您好久沒有來了。公爵昨天給您登了記。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公爵還沒有來哩。」

這個門房不但認識列文,而且也熟悉他所有的親友,立刻就提起了他的幾個親密的朋友。

穿過第一個隔著許多屏風的廳堂,又走過一間在右邊隔開的地方坐著一個賣水果的商人的房間,列文趕過了一個慢條斯理地踱著方步的老頭,就走進了一間人聲喧嘩的餐廳。

他走過一張張的差不多全有人佔據了的桌子,觀察著賓客們。到處他都遇見各種各樣的熟人,老的少的,有的是泛泛之交,有的是他的知己。沒有一個臉上帶著氣憤和煩惱的神色。好像全把愁思苦慮和帽子一起丟在門廳里了,準備逍遙自在地享受一下人生的物質快樂。斯維亞日斯基、謝爾巴茨基、涅韋多夫斯基、老公爵、弗龍斯基和謝爾蓋·伊萬內奇全在這裡。

「你為什麼來得這麼晚?」老公爵帶著微笑說,把手由肩膀上伸給他。「基蒂怎麼樣?」他補充說,撫平了塞到背心鈕扣里去的餐巾。

「沒有什麼,她很好;她們三個人一齊在家裡用飯。」

「啊呀!又要『東家長西家短』了!哦,我們桌上沒有地方了。到那張桌上去吧,趕快佔個座位,」老公爵說,轉過身去小心翼翼地接過一盤魚羹。

「列文,到這裡來!」有個離得遠一點的人用親切的聲音呼喊。這是圖羅夫岑。他和一個年輕軍官坐在一起,他們旁邊有兩把翻倒了的椅子。列文高興地走到他們跟前。他一直很喜愛那個善良、揮金如土的圖羅夫岑——一見他就聯想到他向基蒂求婚的事——但是今天,經過了那些緊張的要動腦筋的談話以後,圖羅夫岑的和顏悅色的面孔特別使人喜愛。

「這是給你和奧布隆斯基留的。他馬上就要來了。」

那位眼睛里永遠含著愉快和笑意、腰板挺得筆直的軍官是彼得堡來的哈金。圖羅夫岑給他介紹了一下。

「奧布隆斯基總是姍姍來遲。」

「啊,他來啦!」

「你剛來嗎?」奧布隆斯基說,加快腳步走到他面前。「你好嗎?喝過伏特加嗎?好,來吧!」

列文立起身來,跟著他走到一張擺著伏特加和各式各樣冷盤的大桌子跟前。也許有人認為由這二、三十種佳肴美饌里總挑得出一樣合乎口味的,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卻指名要了一份特別珍貴的,一個站在旁邊的穿制服的侍者立即把點的東西端了出來。他們每人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就回到座位上。

他們還在喝湯的時候,哈金就叫了一瓶香檳酒,吩咐侍者斟滿了四隻玻璃杯。列文沒有拒絕人家敬的酒,而且又叫了一瓶。他很餓,興高采烈地又吃又喝,更加興高采烈地參與了同伴們那種隨便而又妙趣橫生的談話。哈金壓低聲音,講了彼得堡的一件新的軼事,軼事本身雖然很不像話而且很無聊,但是那麼可笑,引得列文縱聲大笑,以致左近的人都回過頭來看他。

「這正和『這我可真地忍受不了啦』那故事一模一樣!你知道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啊唷,簡直妙不可言!再來一瓶!……」他對侍者喊道,立刻就講起那故事來。

「彼得·伊里奇·維諾夫斯基敬的酒,」一個老侍者打斷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話,用托盤端來兩隻盛著泡沫翻飛的香檳酒的精緻玻璃杯,對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列文說。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端了一杯,和坐在桌子那頭的一個禿頭紅鬍髭的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微笑著對他點點頭。

「那是誰?」列文打聽。

「你在我家裡見過他一次,記得嗎?是一個老好人。」

列文仿效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樣子,也端起酒杯。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講的軼事也很有趣。然後列文講了一個,也博得了讚賞。接著他們就談起馬,當天的賽馬,以及弗龍斯基的阿特拉斯內多麼瀟洒地獲得了冠軍。列文幾乎都沒有覺得午餐的時間是怎樣消逝的。

「啊,他們來了!」飲宴快結束時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越過椅背把手伸給伴著一個身材魁偉的近衛軍上校走過來的弗龍斯基。弗龍斯基也因為俱樂部的那種普遍的歡騰而愉快的氣氛而容光煥發。他快活地把臂肘倚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肩膀上,對他私語了幾句什麼,而且帶著同樣快活的微笑把手伸給列文。

「真高興看見您,」他說。「那天我在選舉大會上找過您,但是聽說您已經離開了。」

「是的,我當天就走了。我們正在談您的馬哩。我祝賀您!」

列文說。「真是一場飛快的賓士。」

「是的,您也養著比賽用的馬?」

「不,我父親養過;但是我還記得,懂得一點。」

「你在哪裡吃的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

「在圓柱後面,第二張桌子上。」

「大家都在向他祝賀哩!」那個魁偉的上校說。「這是他第二次獲得了皇帝的獎賞。要是我玩牌像他賽馬那麼走運就好了!」

「哦,為什麼浪費寶貴的光陰?我要到『地獄』①里去了,」——

①「地獄」是英吉利俱樂部里的賭廳。

那個上校說著就走掉了。

「這是亞什溫,」弗龍斯基回答圖羅夫岑的詢問,坐在他們旁邊的一把空椅子上。他把敬給他的酒一飲而盡,又叫了一瓶。不知是受了俱樂部的氣氛的影響呢,還是酒性發作的緣故,列文和弗龍斯基暢談起良種牲口來,發現他對這個人並沒有懷著絲毫敵意覺得很高興。他甚至還順便提了他聽他妻子說她在瑪麗亞·鮑里索夫公爵夫人那裡見過他。

「噢,瑪麗亞·鮑里索夫公爵夫人,她真是個妙人兒!」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大叫說,於是講了她的一樁軼事,使大家都嘩然大笑起來。特別是弗龍斯基那麼溫厚地大笑著,以致列文覺得和他完全和解了。

「喂,完了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立起身來,微笑著。「我們走吧!」

一離開飯桌,列文覺著他走起來兩隻胳臂擺動得特別和諧和輕快,同哈金穿過一間間高大的房間到彈子房去了。他們穿過大廳的時候,遇見了他岳父。

「喂,你歡喜我們這座自由宮嗎?」公爵說,把胳臂伸出來讓他挽住。「來,我們散散步。」

「是的,我就是想要散散步,到處觀光一番哩。真有趣!」

「是的,你覺得有趣,但是我的興趣可跟你的大不相同!你瞧瞧這些老頭子,」公爵說,指著一個好容易才拖著兩隻穿著軟皮靴的腳蹣跚地迎面走過來的、癟嘴駝背的俱樂部會員。

「你以為他們生來就是廢蛋嗎?」

「廢蛋!這是什麼?」

「你看,你連這個字眼都不懂得!這是俱樂部的行話。你知道滾蛋的遊戲吧,一個蛋滾得次數多了,就變成廢蛋了。我們也是這樣:我們一趟又一趟地不斷到俱樂部來,最後就變成廢蛋了。你瞧,你笑了,不過我們已經想到臨到自己變成廢蛋的時候了。你認識切琴斯基公爵嗎?」公爵問,列文從他的臉色看出來他想講什麼好笑的事。

「不,我不認識。」

「哦,你怎麼不認識,哦,切琴斯基公爵是一個名人哩。喂,沒關係!你要知道,他總是打彈子的。三年前他還不是廢蛋里的人,而且表現得神氣十足。他自己還管別人叫廢蛋哩。但是有一天他來了,我們的門房……你認識瓦西里吧?哦,就是那個胖子。他很會說俏皮話。哦,切琴斯基公爵問他說:『喂,瓦西里,都來了些什麼人?有廢蛋嗎?』於是瓦西里回答說:『你是第三名哩!』是的,老弟,就是這麼回事哩!」

一邊談一邊和遇見的熟人寒暄著,列文和公爵走遍了所有的房間:大廳里,那裡已經擺好牌桌,一些老賭客在玩輸贏不大的牌;客廳里,人們在下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坐在那裡同什麼人聊天;彈子房裡,在房間角落裡的一張沙發旁一群有說有笑的人,哈金也在內,正飲香檳酒。他們也參觀了一下「地獄」,桌子旁擁擠著一群賭徒,亞什溫已經在那裡就了座。他們極力不要弄出聲響來,走進那間光線朦朧的閱覽室,那裡,在罩著燈罩的燈下,坐著一個怒容滿面的青年一本又一本地翻閱著雜誌,還有一個禿頭的將軍在專心致志地閱讀什麼。他們又進入了公爵稱之為「智慧室」的房間。那裡有三位紳士正在熱烈地談論最近的政治新聞。

「請來吧,公爵,一切都準備就緒了,」他的一個夥伴來找他說,於是公爵就走掉了。列文坐下聽了一會,但是回憶起他早晨聽到的一切談話,他突然覺得無聊透頂。他連忙站起身來去找奧布隆斯基和圖羅夫岑,跟他們一起他覺得很愉快。

圖羅夫岑端著一大杯酒,坐在彈子房的高沙發上,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正和弗龍斯基在遙遠的角落裡的門邊談天。

「她倒不一定是苦悶,不過這種不明確的、懸而未決的處境……」列文無意中聽到了,想要趕緊走開,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喊住了他。

「列文!」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列文發現他的眼睛里並非是眼淚盈眶,而是水汪汪的,就像他往常喝了酒,或者很感動的時候那副樣子。而今天這兩種情形他都有。「列文,別走開,」他說,緊緊挽住他的胳臂,顯然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放他走。

「這是我的真誠的、簡直是最知心的朋友哩,」他對弗龍斯基說。「而你也是我的越來越親密越知己的人;因此我希望你們,而且知道你們彼此一定會很親睦,和好相處,因為你們都是好人。」

「哦,那麼我們除了接吻以外沒有別的辦法啰!」弗龍斯基和藹地開玩笑說,一邊伸出手來。

他連忙拉住他伸出來的手,緊緊握住。

「我非常,非常高興哩,」列文說,緊緊握了握他的手。

「侍者,來一瓶香檳酒,」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我也很高興哩,」弗龍斯基說。

但是儘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他們彼此都懷著希望,但是他們彼此卻無話可說,兩個人都覺察出來這一點。

「你知道嗎,他並不認識安娜,」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弗龍斯基說。「我很想帶他去看看她。我們去吧,列文!」

「真的嗎?」弗龍斯基說。「她會高興得很哩。我很想立刻就回家去,」他補充說。「不過我不放心亞什溫,想留在這裡等他賭完了再走。」

「噢,他的情況不妙嗎?」

「他老是輸,只有我才管得住他。」

「喂,打打撞球怎麼樣?列文,你玩嗎?噢,妙極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擺好撞球,」他對撞球記分員說。

「早就準備好了,」記分員說,他已經把彈子擺成了三角形,正滾著紅球來消遣。

「好,來吧!」

打完一局以後,弗龍斯基和列文坐到哈金的桌旁,依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建議,列文打起紙牌來。弗龍斯基有時坐在桌子邊,被川流不息地到他跟前來的朋友們簇擁著,有時就去「地獄」里看看亞什溫。列文擺脫了早晨那種精神上的厭倦,領略到一種心悅神怡的心情。他很高興他和弗龍斯基之間的敵對情緒已經告終了,而那種心平氣靜、溫文爾雅和歡暢的印象一直縈繞在他心頭。

打完牌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挽住列文的胳臂。

「哦,那麼我們去看安娜吧。馬上去嗎?啊?她會在家的。

我早就答應過她帶你去哩。你今晚本來打算到哪裡去?」

「噢,沒有特別的目的地。我答應斯維亞日斯基去開農業協會的會議。也好,我們去吧,」列文回答。

「好極了!我們去吧!去看看我的馬車來了沒有?」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一個僕人說。

列文走到桌子跟前,付清了他打紙牌輸掉的四十個盧布,而且把俱樂部的花銷付給一個站在門口的好像憑藉著不可思議的方式知道了款項總數的矮小的老侍者,於是以一種奇特的姿勢擺動著胳臂,穿過所有的房間到出口去了。

「奧布隆斯基公爵的馬車!」門房用惱怒的男低音吆喝。馬車駛過來,他們兩個坐上去。僅僅最初的一瞬間,在他們離開俱樂部的庭院的時候,列文還保留著俱樂部的恬靜、歡欣和周圍那種無容置疑的彬彬有禮的印象;但是馬車一駛到大街上,他感覺到馬車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顛簸,聽見迎面駛來的馬車夫的怒喝聲,望見光線朦朧的大街上一家酒館和一間小店的紅色招牌,這種印象就煙消雲散了,他開始考慮他的行動,自問他去看安娜究竟妥不妥當。「基蒂會怎麼看法?」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容他深思熟慮,好像猜中了他的疑惑一樣極力想消除它。

「你會認識她,我有多麼高興啊。」他說。「你知道,多莉老早就這麼希望了。利沃夫也拜望過她,有時去她家裡。雖然她是我的妹妹,」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繼續說下去。「我也可以不避嫌疑地說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你會看到的。她的處境非常痛苦,特別是目前。」

「為什麼特別是目前呢?」

「我們正跟她丈夫交涉離婚的事。他也同意了,但是關於他們兒子的問題卻困難重重,這件事本來早就應該了結,可是卻拖延了三個來月。她一離了婚就和弗龍斯基結婚。那種陳舊的儀式多麼無聊,繞來繞去歌頌著:『歡呼吧,以賽亞!』那一套誰都不相信、卻妨礙著人家幸福的儀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插上一句說。「哦,那時他們的處境就和你我的一樣正常了。」

「有什麼困難呢?」

「啊,說起來話長,真讓人厭倦哩!在我們這個國家裡一切都是那樣不明確。問題是她已經在人人都認識她和他的莫斯科住了有三個月了,等待著離婚,哪裡也不去;除了多莉任何女人也不見,因為,你明白的,她不願意人家像發慈悲似地去看望她。連那個愚蠢的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也認為這是有失體面的,丟下她走了。哦,你看,隨便什麼女人處在她這種境況下都要一籌莫展。但是她……你且看看她怎麼安排她自己的生活,她有多麼沉靜和高貴!向左轉,就在教堂對面那條巷子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喊了一聲,彎著腰由馬車窗口裡探出身來。「呸,好熱啊!」他說,雖然是攝氏零下十二度,但是他把已經解開鈕扣的大衣敞得更大了。

「不過她有個女兒,她大概是忙著照管她吧?」列文說。

「我看你把任何女人都只看成母的,unecouveuse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假如做什麼,一定是為孩子們操勞。不,我想安娜把她撫養得好極了,但是我們聽不見她說到她。她所從事的工作,首先,是寫作。我看你在諷刺地冷笑哩,但是你錯了。她在寫作一部兒童作品,她同任何人都沒有提過,但是她念給我聽了,我把原稿拿給沃爾庫耶夫看過……你認識那個出版商的……他自己似乎也是作家。他很內行,據他說,是一部非常精採的作品。不過,你認為她是女作家嗎?一點也不是的!她首先是一個富於感情的女人,你會看到的!現在她收養了一個英國小姑娘,她得照料一大家子人哩。」

「什麼,這倒有點像行善?」

「你看你,馬上就往壞處想了。不是行善,而是富於同情心。他們——我是說弗龍斯基——有一個英國調馬師,那一行的能手,不過是個嗜酒如命的酒徒。他完全沉溺在酒里,得了deli-riumtremens②,拋下家庭無人照管。她看見了他們,就幫他們的忙,越來越關心他們,現在他們全家都由她負擔;可是她並不是以恩人自居,只破費點錢就算了;她親自為那些男孩子投考中學補習俄語,並且把那個小姑娘收養到家裡。不過你會親眼看到的。」——

①法語:一個抱窩的母雞。

②拉丁語:酒精中毒症。

馬車駛進庭院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門口使勁按鈴,門前停著一輛雪橇。

也不向開門的僕人問一聲安娜在不在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走進了大廳。列文跟著他,但是越來越懷疑他做得是否得當。

朝鏡子里瞥了一眼,列文覺察出自己的臉通紅;但是他確信他並沒有喝醉,他跟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上鋪著地毯的樓梯。在樓梯口上有一個僕人像對什麼熟朋友一樣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鞠躬致敬,於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向他問了問安娜那裡有什麼客人,他回答說沃爾庫耶夫先生在。

「他們在哪裡?」

「在書房裡。」

穿過一間嵌著深色鑲花板壁的小餐廳,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列文踏著柔軟的地毯走進半明半暗的書房裡,房間里點著一盞罩著暗色大燈罩的燈。安裝在牆壁上的另外一盞反光燈照亮了一幅女人的全身大畫像,引得列文不由自主地注目起來。這是安娜的畫像,是在義大利時米哈伊羅夫畫的。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到方格細工的屏風後面,正在談話的男人的聲音靜下來的時候,列文定睛凝視著那幅畫像,它在燦爛的光輝下好像要從畫框中躍躍欲出,他怎樣也捨不得離開。他甚至忘記他在哪裡,也沒有聽見在談論些什麼,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幅美妙得驚人的畫像。這不是畫像,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嫵媚動人的女人,她長著烏黑鬈髮,袒肩露臂,長著柔軟汗毛的嘴角上含著沉思得出了神的似笑非笑的笑意,用一雙使他心蕩神移的眼睛得意而溫柔地凝視著他。她不是活的,僅僅是由於她比活的女人更美。

「我非常高興哩,」他冷不防聽到身邊有個聲音說,顯然是對他說的,這就是他所嘆賞的那幅畫像上的女人本人的聲音。安娜從屏風後走出來迎接他,列文在書房的朦朧光線中看見畫里的女人本身,她穿著閃色的深藍服裝,同畫中人姿態不同,表情也兩樣,但還是像畫家表現在畫里的那樣個絕色美人。實際上她並不那樣光彩奪目,但是在這個活人身上帶著一種新鮮的魅人的風度,這卻是畫里所沒有的。

她立起身來迎接他,並不掩飾看見他而感到的快樂心情。她伸出有力的纖巧的手,給他介紹沃爾庫耶夫,指著坐在屋子裡作針線的一個紅髮的漂亮小姑娘,說她是她的養女,她那種雍容嫻雅的風度,表現出列文很熟悉而且很歡喜的上流社會的婦女的舉止,永遠是那樣安詳和自然。

「我非常,非常高興哩,」她重複一遍說,從她嘴裡說出的這句簡單的話在列文聽來似乎含著特殊的意義。「我早就認識您,而且很歡喜您,由於您跟斯季瓦的友誼以及您妻子的緣故……我只跟她認識了很短的時間,但是她留給我像可愛的鮮花一般的印象,簡直是一枝鮮花哩。而她不久就要做母親了!」

她流利地、從容不迫地談著,有時眼光由列文身上轉移到她哥哥身上。列文感覺到他給人的印象是良好的,立刻就變得似乎從小就認識她那樣隨便、自然和愉快了。

「我和伊萬·彼得羅維奇到阿列克謝的書房裡來,」為了回答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可不可以吸煙的問題的時候她這樣說。「就是為了吸吸煙哩。」瞥視了列文一眼,沒有問他抽不抽煙,就把一隻玳瑁煙盒拉過來,從裡面取出一支煙捲。

「你今天身體好嗎?」她哥哥問。

「還好。神經還跟平常一樣。」

「好得出奇,不是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發覺列文在不住地凝視那幅畫像。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的畫像。」

「而且惟妙惟肖得驚人哩,是不是?」沃爾庫耶夫問。

列文的眼光由畫像上移到本人身上。當安娜感覺到他的眼光逗留在她身上的時候,她的臉上閃爍著一種特別的光輝。列文的臉漲得緋紅,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剛要張口問她是不是好久沒有見過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了;但是正在這時安娜自己開口說了。

「我跟伊萬·彼得羅維奇剛剛在談論瓦先科夫最近的一些繪畫哩。您看見過嗎?」

「是的,我看見過,」列文回答。

「不過請原諒,我打斷了您的話吧?您剛剛要說……」

於是列文問她最近見過多莉沒有。

「她昨天來過。為了格里沙的緣故,她很生那個中學校的氣哩。拉丁文教師似乎待他很不公平。」

「是的,我看見過他的那些繪畫。不過我不大喜歡,」列文說,又回到她最初講起的話題上去。

列文現在講話的口吻一點也不像今天早晨他談話時那樣呆板乏味了。他和她談的一言一語都具有特別的意義。同她談話是一樁樂事,而傾聽她說話更是一樁樂事。

安娜不但說得又自然又聰明,而且說得又聰明又隨便,她並不認為自己的見解有什麼了不起,卻非常尊重對方的見解。

談話轉移到藝術的新流派和一個法國畫家為《聖經》所繪的新插圖上去了①。沃爾庫耶夫責備那位畫家把現實主義發展到粗俗不堪的地步。列文說法國人比任何人都墨守成規,因而認為返回到現實主義是特別有價值的事。他們認為不撒謊就是詩哩。

列文還從來沒有說過一句使他這樣心滿意足的機智言語。當安娜突然賞識這種想法的時候,她容光煥發了。她笑了。

「我笑,」她說,「就像人看見一幅非常逼真的畫像笑起來一樣!您所說的話完全描繪出現代法國藝術、繪畫、甚至文學——左拉,都德——的特色。但是也許總是這樣的,他們先根據想像的假定的人物來conceptions②,等到把一切comCbinaisons③都安排好了的時候,又厭棄了這些虛構的人物,開始想出一些更自然、更真實的人物了。」④——

①《聖經》的新插圖是法國畫家古斯塔夫·多勒(1832—1883)所作,他畫的《聖經》插圖於一八六五年發表。托爾斯泰認為,多勒取材於《聖經》和《福音書》,把它們看做「熟悉的主題」,「只關心美」,就是只追求對人物形象的美學的、而不是宗教的處理。

②法語:構思。

③法語:布局。

④據穆德英譯本註:無論左拉,無論都德,那時都沒有獲得他們以後取得的名譽和聲望,但是即使在他們初期的作品里,其中顯然也有力求用嚴格的現實主義手法來表現現實的意圖,托爾斯泰從中看出一種對於長期統治法國文學藝術的傳統的自然的反抗。

「是的,的的確確是這樣,」沃爾庫耶夫說。

「這麼說,你去過俱樂部了?」她對她哥哥說。

「是的,是的,這是怎樣一個女人!」列文想著,完全出了神,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的陡然間完全變了色的、美麗的、善於變化的面孔。列文沒有聽見她探過身去對她哥哥說了些什麼,但是她的表情的變化使他驚訝了。她的臉,一瞬間以前悠閑恬靜中還顯得那麼優美端麗,突然顯出一種異樣的好奇、氣憤和傲慢的神情。但是這都是轉瞬之間的事。她眯縫起眼睛,好像在回憶什麼。

「唉,不過,誰都不感覺興趣的,」她說,於是轉身對那英國女孩說:

「Pleaseordertheteainthedrawing-room.」①那女孩立起身來,走出去了——

①英語:請去關照在客廳里擺茶。

「喂,她考試及格了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追問。

「好極了!她是個很有才能的姑娘,性格溫柔可愛。」

「結果你愛她會勝過愛你自己的孩子哩。」

「這是男人的說法。愛是沒有多少之分的。我愛我的孩子是一個樣,我愛她是另外一個樣。」

「我剛剛還跟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說哩,」沃爾庫耶夫說,「假如她把用在這個英國女孩身上百分之一的精力貢獻給俄國兒童的普及教育事業,那她就是做了一樁偉大而有益的事業了。」

「是的,不過,隨便您怎麼說也好,我不可能那樣做。阿列克謝·基里雷奇伯爵很鼓勵我。(她一邊說阿列克謝·基里雷奇伯爵這個辭,一邊用祈求的膽怯的眼光瞥了列文一眼,而他也不由地報之以尊敬和認可的眼色。)他鼓勵我致力於鄉村學校的事業。我去過幾次。他們都是些可愛的小孩,但是我怎麼也不喜歡這個事業。您提到精力。而精力是以愛為依據的。愛是無從強求,勉強不來的。我愛這個小女孩,我自己都說不出所以然來。」

她又瞥了列文一眼。她的笑容和眼色——這一切都向他表示出她的話僅僅是對他講的,她尊重他的意見,而且事先就知道他們是互相了解的。

「這一點我完全明白,」列文說。「人決不可能把心投入這一類學校或機關里去,我想這就是慈善機關所以總收效不大的原因。」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微微一笑。

「是的,是的,」她證實說。「我永遠也辦不到。Jen』aipaslecoeurassezlarge,①沒有辦法愛整個孤兒院里的討厭的小姑娘。Celanem』ajamaisréussi.②有那麼多婦女曾經用這樣手段取得positionsociale③。特別是目前,」她帶著憂愁和信賴的神情說下去,表面上似乎是對她哥哥說,但是顯然只是說給列文聽的,「在目前我非常需要做點什麼的時候,我卻不能做!」她猛然間愁眉緊鎖(列文明白她是因為談到自己的事而皺起眉頭的),改變了話題。「我聽見人家議論過您,」她對列文說,「說您是一個不好的公民,我還儘力為您辯護過哩。」——

①法語:我的心胸不夠開闊。

②法語:這我永遠辦不到。

③法語:社會地位。

「您怎樣為我辯護?」

「那要看攻擊的情形了。不過,請來喝點茶吧?」她立起身來,拿起一本用鞣皮做封面的書。

「交給我吧,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沃爾庫耶夫說,指著那本書。「很有價值哩。」

「噢,不,不過是一部草稿罷了!」

「我跟他講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指著列文對妹妹說。

「你做得毫無道理。我的著作有點像麗莎·梅爾察洛娃往常向我兜售的那些在監獄里做的雕刻的小花籃。她在這個協會負責管監獄的事。」她對列文說。「這些可憐的人真是做出了耐心的奇迹呢。」

列文在他已經非常喜愛的這個女人身上看出另外一種特點。除了智慧、溫雅、端麗以外,她還具有一種誠實的品性。她並不想對他掩飾她的處境的辛酸苦辣。她說完長嘆了一聲,立刻她的臉上呈現出嚴肅的神情,好像石化了。帶著這副表情她的面孔變得比以前更加嫵媚動人了;但是這是一種新奇的神色;完全不在畫家描繪在那幅畫像里的那種閃爍著幸福的光輝和散發著幸福的神情範疇以內。在她和她哥哥臂挽著臂穿過高高的門口的時候,列文又望望那幅畫像和她的姿影,他感到對她產生了一種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的一往情深的憐惜心情。

她請列文和沃爾庫耶夫到客廳里去,她自己和她哥哥留下說幾句話。「是談離婚,談弗龍斯基,談他在俱樂部做什麼,還是談我?」列文暗自納悶。安娜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議論什麼的問題使他這樣激動不安,以致他幾乎都沒有聽見沃爾庫耶夫正在敘述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為兒童寫的那部小說的優點。

飲茶的時候,那種妙趣橫生的愉快的談話一直不斷。沒有一個時候需要找尋話題;恰恰相反,他覺得時間太不充裕,說不完心裡想說的話,因而情願抑制住自己,好聽聽別人說些什麼。列文覺得所有說過的言語,不僅她說的,還有沃爾庫耶夫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的,由於她的注意和評論都獲得了特別的意義。

諦聽著這場有趣的談話,列文一直在欣賞她:她的美貌、聰明、良好的教養,再加上她的單純和真摯。他一邊傾聽一邊談論,而始終不斷想著她,她的內心生活,極力猜測她的心情。而他,以前曾經那樣苛刻地批評過她,現在卻以一種奇妙的推理為她辯護,替她難過,而且生怕弗龍斯基不十分了解她。將近十一點鐘,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站起身來要走的時候(沃爾庫耶夫早已走了),列文覺得彷彿他剛剛才來似的。依依不捨地,列文也站起身來。

「再見!」她說,握住他的手,用一種迷人心魄的眼光凝視著他。「我很高興,quelaglaceestrompue①.」——

①法語:堅冰打破了。

她放了他的手,眯縫著眼睛。

「請轉告您的妻子,我還像以往一樣愛她,如果她不能饒恕我的境遇,我就希望她永遠也不饒恕我。要饒恕,就得經歷我所經歷的一切才行,但願上帝保佑她不受這種苦難!」

「一定的,是的,我一定轉告她……」列文說,臉漲得緋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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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寧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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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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