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八
自從列文看見他親愛的垂死的哥哥那一瞬間,他第一次用他稱為新的信念來看生死問題,這種信念在他二十歲到三十四歲之間不知不覺地代替了他童年和青年時代的信仰,——從那時起,死使他驚心動魄的程度還不如生那麼厲害,他絲毫也不知道生從哪裡來的,它為了什麼目的,它如何來的,以及它究竟是什麼。有機體及其滅亡、物質不滅、能量不滅的定律、進化——是代替了他往日信念的術語。這些術語和與此有關的概念對於思考問題倒很不錯;但是對於生命卻毫無作用,列文突然感覺得自己像一個脫下暖和的皮大衣換上薄紗衣服的人一樣,他一走進嚴寒里,毫無疑問立刻就確信了,不是憑著推論,而是憑著他的親身感受,他簡直就像赤身裸體一樣,而且他不可避免地一定會痛苦地死去。
從這時起,雖然他對這事還沒有多加思索,而且照舊像以往一樣生活著,但是列文卻不斷為了自己的無知而感到恐懼。
除此以外,他還模糊地意識到他所謂的那種信念不但是無知,而且還是那麼一種思想方法,靠這種思想方法要取得他所需要的知識是不可能的。
在他結婚後的初期,他所體驗到的新的快樂和新的責任完全撲滅了這些思想;但是後來,自從他妻子懷孕以後,他無所事事地住在莫斯科的時候起,這個需要解決的疑問就越來越經常地、越來越執拗地呈現在列文的心頭。
對於他,問題是這樣的:「如果我不接受基督教對於生命問題所做的解答,那麼我接受什麼解答呢?」在他的信念的整個庫房裡,他不但找不到任何回答,他簡直找不出一個像樣的答案。
他的處境正像一個在玩具店或者兵器店裡尋找食物的人一樣。
不由自主地,無意識地,他現在在每一本書籍中,在每一次談話里,在他遇到的每個人身上,探求人們對這些問題的態度,尋求它們的解答。
最使他驚異和迷惑的是那些大多數同他年齡相仿、氣味相投的人,也像他一樣用他那樣的新信念代替了他們從前的信仰,卻都看不出其中有什麼可苦惱的地方,而且還十分滿足和平靜。因此,除了主要的問題,列文還被另外一些問題苦惱著:這些人是誠實的嗎?他們不是在做假吧?否則就是他們對於科學所給予他所關心的問題的答案了解得和他不同,而且比他更清楚?於是他就費盡心血去研究這些人的意見和那些登載著他們的答案的書籍。
自從這些問題開始盤據在他的心頭以來,他發現了一件事情,就是,他根據他青年時代大學圈子的回憶而設想宗教已經過時了、再也不存在的想法是錯誤的。所有那些過著善良生活的、他所親近的人都信教:老公爵、他那麼喜愛的利沃夫、謝爾蓋·伊萬內奇,還有所有的婦女都信教。而他的妻子信教就像他幼年時候一樣,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的俄國人民,所有那些博得了他無限尊敬的人,也都信教。
另外一件事是,瀏覽過許多書籍以後,他確信了那些同他觀點一致的人並沒有任何遠見卓識,什麼也不說明,只是乾脆把他覺得沒有答案就活不下去的那些問題置之不顧,卻企圖解決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不能使他發生興趣的問題,例如,有機體的發展,靈魂的機械式的解釋,等等。
除此以外,在他妻子分娩的時候,他發生了一件異乎尋常的事。他,一個不信教的人,開始祈禱起來,而在祈禱的時候就有了信仰。但是那種時刻已經過去了,他不能夠在生活中給予他當時體驗到的心情任何地位。
他不能承認他那時認識了真理,而現在是錯了;因為只要他平心靜氣地回想一下的話,這一切就全粉碎了。但是他又不能承認他那時犯了錯誤,因為他很珍視當時他的心情,要是承認那是意志薄弱的結果,就會玷辱了那種時刻。他處在一種痛苦的自相矛盾的狀況中,竭盡心力要擺脫這種狀況。
九
這些思想折磨著他,苦惱著他,有時鬆弛些,有時強烈些,但是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他讀書,思索,他讀得和想得越多,他就覺得自己距離他所追求的目的越遠了。
最近在莫斯科和在鄉間,既經信服了他在唯物主義者那裡得不到解答,於是他就反覆閱讀柏拉圖、斯賓諾沙、康德、謝林、黑格爾和叔本華的著作,這些哲學家並不用唯物主義觀點來解釋人生。
當他閱讀,或者自己想法駁倒別的學說,特別是唯物主義的時候,他覺得他們的思想很有效用;但是當他一讀到,或者自己想到人生問題的解答的時候,就又百思不得其解了。當他遵循著類似·精·神、·意·志、·自·由、·本·質這些意義含糊的字眼的定義,而且故意陷入哲學家為他布置的或者他自己布置的文字羅網的時候,他似乎開始有所領悟。但是只要他一忘記那種人為的思路,從現實生活中又回到他認為滿意的思路上去,而且按照這種思路思索,這種人為的建築物就突然間像座紙房子一樣倒塌下來,顯則易見這種建築物是由那一套顛來倒去的字眼構成的,與生命中比理智更重要的東西沒有關係。
有一個時期,在讀叔本華的時候,他用·愛這個字代替了·意·志這個字,而在他還未擺脫開這種新奇的哲學的時候,它曾經慰藉了他一兩天;可是當他用現實生活的觀點來觀察它的時候,它也立刻瓦解了,變成了毫不保暖的薄紗衣裳。
他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勸告他閱覽霍米亞科夫①的神學著作。列文讀了霍米亞科夫著作的第二卷,儘管他那種能言善辯的、華麗的、妙趣橫生的筆調最初曾使他感到厭惡,但是裡面有關教會的學說卻打動了他的心。最初打動他的思想是,領悟那份天賦神聖真理並非賜予孤立的個人,而是賜予由於愛而結合起的團體——教會——的。使他高興的是,他想到相信一個包羅了所有人的信仰,以上帝為首的,因而是神聖和絕對正確的,現在的教會,從而信仰上帝、創造世界、墮落、贖罪等等宗教信念,比從上帝,從一個神秘莫測的、遙遠莫及的上帝和從創造世界等等開始要容易一些。但是後來,在閱讀羅馬天主教作家所寫的教會史和希臘正教作家所寫的教會史的時候,卻發現這兩個實質上都絕對正確的教會卻是互相排斥的,於是他對霍米亞科夫的論教會的學說感到失望了;而這幢建築物也像那幢哲學建築物一樣倒塌下來了——
①霍米亞科夫(1804—1860),詩人,政論家,斯拉夫主義最大的代表人物。他的神學著作於一八六七年在布拉格發表。
一春天他都茫然若失,經歷了一段可怕的時刻。
「不知道我是什麼、我為什麼在這裡,是無法活下去的。但是這個我又不能知道,因此我活不下去,」列文自言自語。
「在無限的時間裡,在無限的物質里,在無限的空間里,分化出一個水泡般的有機體,這水泡持續了一會就破裂了,這個水泡就是——我。」
這是一種使人苦惱的曲解,但是這卻是人們在這方面若干世紀來苦心思索所獲得的唯一的最終的結果。
這是最終的信仰,差不多一切流派的人類思想體系都是以此為依據的。這是一種佔主宰地位的信仰,而在一切其他的解釋中,列文不由自主地,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和怎麼地,偏巧挑選了這個,好像這無論如何也是最明晰的。
但是這不僅是曲解而已,這是對於一種邪惡勢力——一種人不可能向它屈服的、兇惡的、而且使人厭棄的力量——
的殘酷的嘲弄。
必須擺脫這種力量。而逃避的方法就掌握在每個人的手中。必須停上對這種邪惡力量的依賴。而這隻有一個方法——
就是死!
列文,雖然是一個幸福的、有了家庭的、身強力壯的人,卻好幾次瀕於自殺的境地,以致於他把繩索藏起來,唯恐他會上吊,而且不敢攜帶槍支,唯恐他會自殺。
但是列文並沒有用槍自殺,也沒有上吊,他繼續活著。
十
當列文想到他是什麼和為什麼活著的時候,他找不到答案,於是陷入悲觀失望;但是當他不再問自己這些問題的時候,他反倒好像知道他是什麼和為什麼活著了,因為他堅決而明確地生活著和行動著;最近他甚至比以前更堅定明確得多了。
六月初他回到鄉間的時候,他又回到他日常的工作。農務,同農民和鄰居們交往,經管家務和他姐姐和哥哥託付給他的家產,同妻子和親屬的關係,照顧嬰兒和從今年春天起他就迷戀上的新的養蜂愛好,佔據了他的全部時間。
這些事情引起了他的興趣,倒不是因為像他以前那樣,根據什麼公認的原理才認為它是正確的;恰恰相反,現在,他一方面由於他以前在公共福利事業方面的失敗而覺得灰心喪氣,另一方面,也是由於他忙于思考和應付從四面八方壓到他身上的大宗事務,因而他完全不再想到公共福利,他對這件事情發生興趣,只是因為他覺得必須做他所做的事情,他非得這麼做不可。
以前(這差不多從童年就開始了,到他完全成人)當他儘力做一些對所有的人、對人類、對俄國、對全村有益處的事情的時候,他覺察出這種想法倒是令人愉快的,而這種活動本身卻總是令人不滿意的,而且他總也不十分相信這種事情確實是需要的,而這種活動本身最初看上去似乎是那麼重大,卻越來越微不足道,直到化為烏有為止;可是現在,自從他結婚以後,當他越來越局限於為自己而生活的時候,雖然想起自己的活動再也體會不到什麼快樂,但是他卻堅信自己的事業是萬不可少的,而且看出它比以往進展得順遂多了,而且規模變得越來越大了。
現在,好像不由自主一樣,他像一把犁頭似的,在地里越掘越深,不耕出一條條犁溝是拔不出來的。
像祖祖輩輩那樣過著家庭生活,那就是說達到一樣的教育水平,而且使子女們受到同樣的教育,無疑是非常必要的。這就像餓了需要吃飯一樣;因此就像需要準備飯食一樣,同樣也需要把波克羅夫斯科耶的農事經管得能夠產生收益才行。就像一定要償還債務一樣,同樣一定也需要把祖傳的田產保管到這種程度,使得他的兒子繼承的時候,會為了他所興建和培植的一切,感激他的父親,像列文感激他的祖父一樣。為了做到這種地步,他必須不出租土地,一定要親自耕作,飼養家畜,往田裡施肥,而且種植樹木。
不照料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他姐姐的和那些習慣於向他請教的農民的事務是不可能的,就像把抱在懷中的嬰兒拋掉是不可能的一樣。必須照顧請來作客的姨姐和她的孩子們以及他妻子和嬰兒的安適,每天不花費一點時間來陪他們也是不可能的。
這一切,再加上他的打獵的愛好在養蜂的新愛好,就佔滿了列文的那種他一想起來就覺得沒有一點意思的全部生活。
但是除了明確地知道他必須做·什·么以外,列文同樣也知道這一切他必須·怎·么做,事情當中哪一樣是更重要的。
他知道他一定要盡量廉價雇傭工人;但是用奴役辦法來僱人,以預付的方式壓低他們應得的工資,卻是不應該的,雖然那樣有利可圖。在缺貨的時候賣給農民稻草是可以的,雖然他替他們很難過;但是旅館或者酒店,雖然很賺錢,也一定要取消。砍伐樹木一定要盡量從嚴處分,但是農民們把牲口放到他的地里卻不能處以罰款;雖然這使看地的人很發愁,而且使農民們無所畏懼,他卻不能扣留人家走失的牲畜。
彼得每個月要付給債主百分之十利息,他必須借給他一筆錢,好把他解救出來;但是拖欠了地租的農民們卻不能不交地租或者延期交租。不割草場上的草,使草都糟蹋了,是不能饒恕管家的;但是種著小樹的八十畝地上的青草卻不能割。一個僱工在農忙季節,因為父親死去回了家,無論他是多麼可憐,也是不能饒恕的,而且為了那些寶貴的月份他曠了工,一定要扣除他的工錢;但是卻不能不按月發口糧給對他毫無用處的老僕人們。
列文也知道,一回到家首先就得去看他那身體不舒服的妻子,而等待了三個鐘頭要見他的農民們卻是可以再稍候一會的;而且他知道,儘管往蜂房裡收蜂群是一種樂趣,但是他卻得放棄這種樂趣,讓管蜂的老頭一個人去收蜂群,而去和到養蜂場來找他的農民們談話。
他做得對不對,這他可不知道,現在他不但不打算加以證實,而且避免談論和想這件事。
推究把他引入了疑惑之中,妨礙他看清他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但是當他不動腦筋,只是這麼活著的時候,他就不住地感覺到他的心靈里有一個絕對正確的審判官,在評判那可能發生的兩種行動,哪樣好,哪樣歹;而他剛一做了不該做的事,他立刻就感覺到了。
他就這樣活著,他不知道,而且也看不出他有可能知道他是什麼和他為什麼活在世界上,而且他因為這種愚昧無知痛苦到那種地步,以致他簡直害怕他會自殺,同時他卻在堅定地開闢著他自己特殊的確定的人生道路。
十一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來到波克羅夫斯科耶的那一天,是列文最苦惱的一天。
這是一年中最緊張的農忙季節,那時候,所有的農民在勞動中都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自我犧牲的緊張精神,那是在任何其他的生活條件下都沒有表現過的,要是露出這種品質的人們自己很看重它,要是它不是年年如此,要是這種緊張勞動的成果不是那麼平常的話,那它就會得到很高的評價的。
收割或者收穫黑麥和燕麥,裝運,割草,翻耕休耕地,打穀子和播種冬小麥——這一切看起來好像都很簡單平凡;但是要幹完這一切,就需要全村的人,老老少少,毫不間歇地勞動三四個星期,而且比往常要艱苦三倍,靠著克瓦斯、蔥頭和黑麵包過日子,夜裡打穀和搬運谷捆,而且一天二十四小時內睡不到兩三個鐘頭。全俄國每年都是這樣乾的。
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在鄉下度過,而且同農民有著密切的聯繫,在這種大忙的時刻,列文總感覺得農民們這種普遍的興奮心情感染了他。
一大早,他就騎馬到第一批播種黑麥的地方,然後又到運去燕麥堆成垛的地方去,當他妻子和姨姐起床的時候就回家去和她們一道喝咖啡,接著又步行到農場,那裡安裝好的一架新打穀機就要打穀了。
一整天,當他同管家和農民們談話的時候,當他在家中跟他妻子、多莉、她的孩子們和他的岳父談話的時候,除了農務以外,列文翻來覆去老想著他當時很關心的那個問題,在一切里尋找著同這個問題有關係的東西:「我到底是什麼?我在哪裡呢?我為什麼在這裡?」
列文站在一所新蓋好房頂的穀倉——尚未落盡樹葉、還散發著香氣的榛樹枝作板條,茅屋頂用新剝去皮的白楊木做房梁——透過敞開的大門凝視著打穀時迴旋飛揚的乾燥而刺鼻的灰塵,時而凝視著被炎熱的陽光照耀著的打穀場上的青草和剛剛從穀倉里搬運出來的新鮮麥稈;時而凝視著長著花斑頭頂和白胸脯的燕子,它們啁啾著,鼓動著翅膀飛進房檐下,歇落在門口的亮處;時而凝視著在陰暗的、塵土飛揚的穀倉里奔忙著的人們,於是他心上產生了無數的怪念頭:「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呢?」他想。「我為什麼站在這裡,強迫他們勞動呢?他們為什麼全都這樣賣力,而且極力在我面前表現得非常勤奮呢?我認識的這位馬特列娜老婆婆這麼拚命幹什麼(失火的時候一根大梁打中了她,我曾為她醫治過)?」他想,望著一個瘦削的農婦,她正用耙子把穀子耙攏來,她的曬得黑黝黝的赤腳在高低不平的堅硬打穀場上吃力地走著。「當時她身體復原了,但是今天或者明天,或者十年之內,人們就會埋葬她,於是她什麼都不會遺留下來,而那個以那樣靈活而細氣的動作揚掉麥穗上的穀殼、穿紅衣服的漂亮姑娘也什麼都不會留下來。人們也會埋掉她,還有那匹斑馬,那是不久的事了呢,」他深思著,望著一匹肚皮一起一伏、鼻孔脹大、呼吸急促的馬,它正踩著在它身下轉動著的斜輪子。「他們會埋葬了它,而那個正在把穀子放進機器里、鬈曲的鬍鬚上落滿糠皮、白肩膀上的襯衫破了一大塊的費奧多爾,也會被人們埋葬掉。而他卻還在解谷捆,吩咐什麼、對婦女們吆喝著、手腳麻利地把轉動著的輪子上的皮帶整理好了。況且,不僅僅是他們,我也會被人們埋葬掉,什麼也不留下來呢。這都是為了什麼呢?」
他想著這個,同時看了看錶,計算他們一個鐘頭之內可以打多少。他必須知道這個,好據此來定每天的工作定額。
「快一個鐘頭了,他們才開始打第三垛,」列文想,走到正在把穀物放進機器里的那個人跟前,用壓倒機器的轟隆聲的聲音叫他每次少往裡面放一點。
「你一次放進去的太多了,費奧多爾!你看,都堵塞住了,所以就不順暢了。要放得均勻!」
費奧多爾,被粘在汗淋淋臉上的灰塵弄得漆黑,喊了句什麼作為回答,但是仍舊不照列文希望的去做。
列文走到機器跟前,把費奧多爾推到一邊,親自動手把穀物放進機器里去。
一直干到農民們快吃午飯的時候,他和費奧多爾才一起離開穀倉,站在打穀場上一堆新收割下來的、留做種籽的、整齊的黃色黑麥旁邊,交談起來。
奧費多爾來自一個遙遠的村落,就是列文以前按照合作經營方式出租土地的那個地方。目前他把那塊土地租給一個打掃院子的人了。
列文和費奧多爾談起這塊地來,打聽那個村落里的一個富有的、人品很好的農民普拉東,明年會不會租那塊土地。
「地租太高,普拉東繳不起,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那個農民回答,從被汗水濕透的襯衫懷裡摘下黑麥穗。
「但是基里洛夫怎麼繳得起呢?」
「米秋赫(那個農民這樣輕視地稱呼那個打掃院子的),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他怎麼會繳不起呢!這傢伙很會壓榨別人,他還會從中撈一把哩。他連個基督徒都不可憐的!可是福卡內奇大叔(他這樣稱呼普拉東老頭),難道他會剝削別人嗎?他借錢給別人,有時就算了,有時不要全部歸還。這全看是什麼人呀!
「但是他為什麼不要人家還錢呢?」
「哦,可見人跟人不同啊!有一種人只為了自己的需要而活著,就拿米秋赫說吧,他只想填滿肚皮,但是福卡內奇可是個老實人。他為了靈魂而活著。他記著上帝。」
「他怎麼記著上帝呢?他怎麼為靈魂活著呢?」列文幾乎喊叫起來。
「您知道怎麼樣的,正直地,按照上帝的意旨。您要知道,人跟人不同啊!譬如拿您說吧,您也不會傷害什麼人的……」
「是的,是的,再見!」列文說,激動得透不過氣來,於是扭過身去,拿起手杖迅速地走回家去了。一聽到那個農民說普拉東為他的靈魂正直地、按照上帝的意旨活著,一些模糊的、但是意義重大的思想就湧上他的心頭,好像從封鎖著它們的地方掙脫出來一樣,全都朝著一個目標衝去,在他的腦海里迴旋著,以它們的光彩弄得他頭昏目眩。
十二
列文沿著大路邁開大步走著,他所留意的與其說是他的思想(他還不能清理出個頭緒),毋寧說是那種他以前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心情。
那個農民所說的話在他的心裡起了像電花一樣的作用,把那些不住地縈繞在他的心頭的、散漫的、無力的、各別的思想突然改變了和融合成一個整體。這些思想,甚至在他談論出租土地的時候,就不知不覺地盤據在他的心頭了。
他感覺得自己的心靈中有某種新的東西,他愉快地探索著這種新的東西,但是卻還不知道它是什麼。
「活著不是為了自己的需要,而是為了上帝!為了什麼上帝呢?還有比他所說的話更無意義的嗎?他說一個人不應該為了自己的需要活著,那就是說,一個人不應該為了我們所理解的、我們所迷戀的、我們所渴望的東西活著,而是為了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為了誰也不了解,誰也無法下定義的上帝活著。這又是什麼呢?我不明白費奧多爾這些荒謬無稽的話嗎?明白了的話,我懷疑它們的真實性嗎?我認為它們是愚蠢的、含糊的、不確切的嗎?
「不,我了解得完全跟他了解的一樣,比我了解人生中的任何事情都透徹,都清楚哩!這一點我一生都沒有懷疑過,而且也不可能懷疑。非但我一個人,所有的人,全世界都充分理解這個。人難免對別的東西發生懷疑,但卻沒有人懷疑過這個,而且大家總是同意這個的。
「費奧多爾說基里洛夫,那個打掃院子的,是為了他的肚皮活著。這是可以理解的、合情合理的。我們所有的人,作為有理性的生物,都不得不為自己的肚皮活著。而突如其來的,這位費奧多爾卻說為了肚皮活著是錯誤的,應該為了真理,為了上帝而活著,而他略一暗示我就領悟了。我和千百萬人,千百年前的人和那些現在還活著的人:心靈貧乏的農民們和深思熟慮過、而且論述過這事的學者們,全都用含糊的言語談論著這件事情——而那件事我們全都同意的:我們應該為什麼活著,什麼是好的。我和所有的人只有一種確切的、不容懷疑的、清楚的知識,而這種知識是不能用理智來說明的——它是超乎理智的,不可能有任何原因,也不可能有任何結果。
「如果善有原因,那就不是善了;如果善有結果——有報酬,那也就不是善了。因此善是超出因果關係的。
「而這就是我所知道的,我們所有的人都知道的。
「而我卻在尋找奇迹,因為看不見能使我信服的奇迹而感到遺憾!物質的奇迹會誘惑我。但這裡,就在我周圍,卻有一種奇迹,一種唯一可能存在的、永遠存在的奇迹,而我卻沒有注意到。
「還有什麼比這更大的奇迹呢?
「難道我找到了這一切的解答嗎?難道我的痛苦真的結束了嗎?」列文一邊想,一邊沿著灰塵瀰漫的道路大步走著,忘卻了炎熱,也忘卻了疲倦,感到一種解除了長期苦痛的輕快之感。這種感覺是那麼令人愉快,使人簡直都難以置信了。他激動得透不過氣來,再也不能往前走了,於是他離開大路,走進樹林里,坐在白楊樹蔭里未割的草地上。他把帽子從冒汗的額頭上取下來,支著胳臂肘,躺在多汁的、寬葉的樹林里的草地上。
「是的,我一定要冷靜地想想,弄明白,」他想,聚精會神地凝視著他前面未踐踏過的青草,注視著一隻綠色甲蟲的一舉一動,它正沿著一株速生草的草莖爬上去,在爬的時候被茅草的葉子阻擋住了。「一切從頭做起,」他自言自語,把茅草的葉片扳到一邊,使它不致擋住甲蟲的路,又弄彎了一個葉片,使那隻蟲子可以從上面過去。「是什麼使我這樣高興呢?我發現了什麼呢?」
「以往我總說,在我的身上,在這棵青草上和那隻甲蟲(你看,它並不想到那棵草上去,卻展開翅膀飛走了)身上,按照物理、化學和生物學的定律,正在發生物質變化。在我們所有的人身上,包括白楊、雲彩和星雲在內,都在進化的過程中。從什麼進化來的?進化成什麼呢?永無休止的進化和鬥爭……好像在無窮之中可能有什麼趨向和鬥爭似的!而使我驚奇的是,儘管我儘力沿著這條思路深思熟慮,但是人生的意義,我的衝動和慾望的意義卻仍然沒有向我顯示。我的衝動的念頭是那麼明顯,使得我總是按照它生活,而當那位農民對我說他『為了上帝,為了靈魂活著』的時候,我不由得又驚奇又高興了。
「我什麼都沒有發現。我不過發現了我所知道的東西。我了解了那種不但過去曾賦予我生命、而且現在也在賜給我生命的力量。我從迷惑中解脫出來,認識了我主。」
於是他簡略地在心裡回顧了一遍他最近兩年來的整個思路,那是隨著看見他的沒有希望痊癒的親愛的哥哥而產生的清晰而明顯的死的念頭開始的。
那時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在所有人面前,在他自己面前,除了痛苦、死亡和永遠被世間忘卻以外一無所有,於是他斷定這樣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他要麼得把生命解釋清楚,使它不要像是什麼惡魔的惡意嘲笑,要麼就得自殺。
但是他既沒有做這件事,也沒有做那件事,反而繼續活下去,繼續思考和探索著,甚至同時還結了婚,體驗到許許多多的樂趣,而且當他不考慮他的生命的意義時他還是很幸福的。
這是什麼意思呢?這就是說他生活得很好,可是思想不對頭。
他靠著隨著他母親的乳汁一同吸進去的精神上的真理而生活著(他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在思想上他不但不承認這些真理,而且還費盡心機來迴避它。
現在他明白了,多虧把他教養成人的信仰,他才能夠活下去。
「如果我沒有這些信仰,而且如果不知道一個人應該為上帝活著,而不是為了自己的需要活著,我會成為什麼樣的人,而且我會怎麼度過我的一生呢?我一定會搶劫、說謊和殺人!構成我的生活中的主要快樂的東西也就根本不會存在了。」雖然他拚命想像,但是他怎麼也想像不出,如果他不知道他為了什麼活著,他會成為一個怎樣獸性的東西。
「我找尋我的問題的答案。但是思想卻不給予我的問題一個答覆——它和我的問題是不相稱的。生活本身給予了我這個答案,從而我認識了什麼是善,什麼是惡。而這種知識我是用什麼方法也得不到,但是卻賜給了我,就像賜給了所有的人一樣,所以賜給我,就是因為我從任何地方也不能夠取得它。
「我從哪裡得到的呢?憑著理智我能夠做到一定要愛自己的鄰居,而不要迫害他們的地步嗎?我小的時候人們就對我這麼說,而我就高興地相信了,因為他們對我說的是已經在我的心靈中存在的東西。但是誰發現的呢?不是理智!理智發現了生存競爭和要求我們迫害所有妨礙我們滿足慾望的東西的法則。這就是理智所作的推論。但是愛人如己的法則是理智不可能發現的,因為這是不合理的。」
「是的,驕傲!」他自言自語,翻過身去趴在地上,動手把葉片打成一個結子,極力不要把它折斷。
「不但是心靈上的驕傲,而且是心靈上的愚蠢。而主要是欺詐,簡直是心靈上的欺詐。就是心靈上的欺騙,」他重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