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明石
卻說連日以來,風雨雷電肆行不止。源氏公子傷心煩憂之事甚多,終回頹廢悲懼,不能自拔。便想道:「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變而逃回京都,豈不更將貽笑於人?不如就近隱跡深山吧!」繼而轉念:「如此輕率之至,後人必笑我畏於風暴,才做出此舉。」故而躊躇不定。夜夜夢中,那怪人的影子總糾纏不休。
天空烏雲密布,長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絕於日。京中亦沓無音信,公子深心牽挂,傷感道:「莫非我來世一遭,就此絕跡么?」此刻暴雨傾盆如注,戶外渺無行跡,故京中音訊更不可知。忽然,從遠處閃出一人影,渾身透濕,模樣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為二條院紫姬所遣。倘於路上遇見,必定疑心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親接見下仆,他定以為恥。而今源氏公子卻甚覺可親,心緒已大異於往昔。此人從貼身內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書道:「連日淫雨,片刻不息。層雲密布,長空如蓋,遙望須磨,難辨東西。
大雨閨中熱淚涌,浦上狂風肆虐無忌。此外宮中諸事,-一俱告。無限孤寂傷悲,莫可勝述。源氏公於閱罷此信,淚如泉湧,直如「汀水驟增」,不覺雙眼昏花模糊。
使者稟報:「此次暴風雨,京中亦疑為木祥之兆。為此,宮中已舉行仁王法會。風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語含糊。意欲詳知京中近況,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細細盤問。聽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風頻頻肆虐,已綿綿數目。如此可怕天氣,京都絕無前例。冰雹大塊下落,幾乎穿透地層。雷聲驚魂動魄,毫無止息,皆未曾有過。」說時驚恐畏縮不已,更增人煩憂。
源氏公子暗想:「此災若再延續,恐天地將要滅絕廣次日破曉颶風驟起,惡浪滔天,海嘯滾滾奔騰,轟鳴之聲響徹霄漢,摧枯拉朽。加之電閃雷鳴,恐怖之至,無以言喻。眾位隨從,無不丟魂失魄。相與悲嘆:「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難!父母妻兒再難謀面,難道就此離世么?」惟公子鎮靜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虛罪,豈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強振精神。然左右請人噪亂不堪,只得令人備上諸種祭品,禱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請顯神威,庇護此境,拯救我等無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諸人見此光景,並皆忘卻了自身安危,於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貴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災厄,真是悲憐。凡可強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動落淚。願以身家性命,救護公子。他們齊聲禱告神佛道:「奏請八方神靈:我公子長居深宮,自幼嬌慣,但秉性仁慈,澤被四方;濟窮扶弱,拯災救危,善舉難以勝數。卻不知造何罪孽,今將屈死於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無辜蒙罪,丟官失爵,背井離鄉,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嘆。今又遭此惡變,性命攸關。此乃前世孽報,還是今生罪罰?」若神佛明鑒,請息災降福!」他們向著吉明神社方向,虔誠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諸神佛及海龍王祈願。
豈料雷聲愈是響亮,一聲驚天霹靂,裹挾一團天火,正落於公子隔壁廊上,將此廊燒著。屋內眾人,皆失魂落魄。驚亂之中,只得將公子移居內室,才稍稍心安。此時已不拘尊卑貴賤,共居一堂。騷亂雜沓,呼天嚎泣。比及雷聲,相差無幾。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風勢漸弱,雨亦疏透,繼而閃出些星光。星輝下,定睛細瞧居室,實在簡陋不堪,於公子委實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燒毀,殘跡凄然,加之眾人相往踐踏,帘子又被狂風掀去,一片狼藉。欲讓公子遷回正屋,也只得作罷,待天明后再作打算。眾人皆狼狽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將來,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後,月亮閃了出來。源氏公子推開柴扉,眺望開去。誰見浪襲之處,一幅劫后慘狀,五海嘯餘波未盡。附近村民,竟無人能通曉天情地理,斷知遠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漁夫,知公子居處乃貴人寓所。眾人聚集牆外,模樣頗為奇特,盡言方間野語,實甚難懂。但也不便逐散。只聞漁夫們道:「此風若再持續,海嘯即刻便來,這周遭近處將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薩保佑,方可平安無事。」若說眾漁夫此番話使源氏公於心驚膽顫,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聲說道:
「若非海神呵護力,微軀定奔碧波中。」
大風一晝夜騷擾。源氏公子雖強打精神,實在疲憊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過去。可惜此居所無一帳幕,實在簡陋。公子僅能靠壁打燉。不知何時,那已故桐壺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對他道:「你為何住於此等骯髒之地?」握手欲拉他起來。接著又道:『稱須依住吉明神指引,駕船速離此浦。」源氏公子驚喜交加,奏道:「父皇萬福,自兒臣訣別慈顏以來,所經苦難何其多!如今正欲棄身於海呢!」桐壺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亂語,此番災難不過小小報應而已。我即帝位時雖大罪不犯,但小過難免。為贖罪過,日日忙於修鍊,哪能顧及陽世瑣事!近日遭難,我實感不安,故一路飢疲前來此捕。我尚得尋機奏見皇上,有所囑託,將入京去了。」說罷隱去。
源氏公子眷戀依依,放聲哀嚎道:「父皇讓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蹤影。一輪明月高懸,惟覺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夢中。霎時頓感天空雲彩飄曳,甚是可愛。長年慕父慈容,今圓夙願,雖相見短暫,然清晰分明,至今記憶猶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運,父皇特地借暴風雨之夜,託夢前來救助,真是感激不盡。若希望尚在,總是不勝欣慰。於是滿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來,無暇顧及現世的悲哀。便欲續夢,希望再能與父皇詳細晤談,但緊閉雙眼卻心目清醒,輾轉反側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隨波而至,其間上來兩三人,朝源氏公子居處走來。前去問訊,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從明石浦駕舟前來造訪。一使者道:「源少納言是否攜傳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談。」良清聞知,大為吃驚,對源氏公子道:「當年在播磨國,我與此道人甚為相知。只因一點私怨,后再沒通音信。忽冒風雨前來,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頃刻醒悟:此事與父皇託夢有關。便立即召其前來。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風浪如此猛烈,他怎會有心乘船前來造訪呢?」於是前去拜見明石道人。道人言:「幾日前夜中,一位異樣之人託夢於我來此。起初我頗為懷疑,后又幾度夢此異人,對我道:「本月十三日,自會靈驗。此刻可速備船隻,風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須磨。』故我依照此命備船靜候。果然大起風雨,電閃雷鳴。國外朝廷,借靈夢以治國之事甚多。我亦準備照夢中所託之日,駕舟啟程,前來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風,護船平安抵達,全與託夢相符。責處或許不信此事,或許也有預兆。頓勞以此告之,唐突之處,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將此言-一稟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覺不可思議,思前想後,認為此乃神諭所致。想道:「我若只顧及後人誹議而枉負神明信護,世人譏笑,恐將更甚。對辜負現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況且神意。歷經種種悲慘,亦該取得訓誡。故應遵此年長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則無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於死亡,今後是否百世流芳,也無甚緊要了。父皇亦曾託夢,教諭我離開此地,還有何顧慮呢?」定下此心,便回復明石道人:「我孤身飄泊於此,歷經莫大苦難,可京都卻無一人問候。惟有『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豈料今日竟『好風吹送釣舟來』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幾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盡。
隨從等便勸請公子道:「務必於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僅由四五個親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風,輕舟很快抵達明石浦。原本兩處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為神速,竟如有風神護送一般。
明石海邊景象,自與別處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稱心之處,便是來往行人甚多。海邊、山腳皆有明石道人領地。各處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盡興。且有佛堂,莊嚴肅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來世。至於生計,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樂,自有倉庫保障。四季時日,用度齊備,自不必恐慌。聞知近日有海嘯,女眷們均已遷居山進內宅。源氏公子甚為稱心,在此從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陸,乘車上路。明石道人於晨輝中,細瞧源氏公子,竟忘卻自身年歲,似覺添增壽命。滿面喜色難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猶如夜明珠降至,愈發盡。動照護源氏公子。
此處景緻靜美,自不待說。這邸宅,構造頗具雅趣,亭台樓閣,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極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畫師所能描繪。與須磨浦處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內布置,堂皇富麗,絢爛多采,比京中哪宅亦勝一籌。
源氏公子安頓既畢,靜心歇息一時后,便寫信與宮中請人,曆數此番情狀。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須磨,途中受盡風雨欺凌,正憂慮滿懷,吞聲飲泣思念歸期。公子便遣人喚至,賞賜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詳情。與藤壺皇后,他曆數近因夢線,而免去危難之奇迹。與紫姬回信,因其來書哀怨幽情,故不能隨便回復。寫至幾行,便已淚眼迷濛。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終不同他人。信中寫道:「我歷經種種磨難,本欲捨棄此身,遁入佛門。推因你臨別贈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時之情影,常浮於腦際,如此銘心刻骨,又怎敢負心於你?縱使千難萬險,亦不足為道。正如:
人與荒話隨行遠,思君至此路更長。一切都虛幻似夢,永無清醒之時。執筆頓感茫然,難解滿腔愁怨廠此信雖寫得零亂,於旁人眼中倒也美觀,均能看出公子對緊姬一往情深。眾隨從亦托信於使者,述說須磨凄苦的生活。
風雨已去,天空蔚藍清澄。漁夫已出海,個個神態安詳。如今再看那須磨,漁人所居石屋甚少,實在過於荒寂。此處居人尚多,稍顯喧雜,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慮及女兒前途而常顯憂愁。源氏公子雖早聞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頗感前世有線。然今淪落於此,只應一心勤修佛法,豈可小蝦妄念?況且鍾愛紫姬,又怎可違背承諾?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達心愿。然而數聞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嬌艷,又有些戀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較遠邊屋。然而又心環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愛,且向他提及心中夙願,遂祈禱神佛更為虔誠。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鐵。只為勤修佛法而略顯清瘦。且出身望門,見多識廣,又懂得不少古時掌故,倒可掩飾不時出現的頑固昏既平[J儀態大方,全無猴瑣之相。源氏公子召見時,便以古代種種佚事慰藉公子。多年來公子奔波忙碌,無暇鬧聽世間掌故,今日有此良機,甚感興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讓人惋惜呢。」二人漸漸熟悉,但因公子高貴尊嚴,敬畏之情仍未消減。放縱有千種打算,亦不能說出口。只得與夫人共話,焦慮嘆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嘆生於此等窮鄉僻壤,平常夫婿尚難遇到。如今見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脫,不覺心動,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誰能寄希望於雙親,一時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轉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為源氏公子置備的夏衣及帳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無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頗感過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貴,人品優越,便少了顧慮。京城時常亦有人送來物品。
一日,月夜閑靜,公子遙望茫茫海面,黨憶起二條院庭中池塘。思鄉之情澎湃於胸,此刻卻形影相弔,不覺黯然傷懷。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島,遙遙望月宮。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隨後賦詩:
「月色無邊夜溶溶,慣若身居淡路山。」吟罷,從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閑置,如今信指投彈,一曲下來,眾人皆暗自神傷。源氏公子又盡展平生絕技,傾注全神彈奏一曲擴陵散人那深居閨宅的多情人兒,聞此美妙琴聲應合隨風而至的松濤,溝深深感懷起來。不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雖年邁體弱,均趕赴海濱,臨風傾聽。明石道人更是捨棄三寶供養前來賞曲。
他道:「聞此琴聲,不禁又塵世紛擾。我久尋極樂凈土,或許便如今夜良宵吧。」說罷港然淚下,贊口不絕。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舊事紛紛浮於眼前:宮中弦管樂會,此琴彼奮,美人妙音,世人慕譽,父是器重,盡皆恍如夢境。感懷之時,所奏之曲異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淚縱橫,遂命人於內宅取來琵琶及箏,用琵琶彈奏一兩支絕世妙曲,再請公子彈箏。公子從容而奏,眾人掌聲雷動,繼而又悲戚下懷。樂聲本不論手法精湛與否,環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濱,水天一色,夜霧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蔥蘢,比春之櫻花,秋之紅葉更添嫵媚。四野蛙聲長鳴,不由讓人想到古歌「黃昏秧雞來叩門,誰肯關門不放行來。
此刻道人又彈起箏,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為感動,他無意說道:「此樂器若由女子從容自如彈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爾一笑道:「還有何等女子能勝過公子彈奏『委實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傳彈箏秘技,已歷經三代。可惜身命不濟,早已摒棄世俗,惟以彈箏遣懷。小女自幼聰穎,模仿自習,倒亦與親王殿下手法頗似。呀,想必我這『山僧』耳鈍,將琴聲聽成『松風音』,竟敢如此胡言亂語。但我曾尋思,倘公子有此雅興,定叫小女為公子彈箏一曲!」說罷競激動得發抖,差點流下淚來。
源氏公子隨口說道:「有高手於此,我所彈乃是『聞琴不知是琴聲』呀!慚愧至極!」遂推開箏又道:「甚是奇怪,箏這玩意,從來是僅有女子彈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經天皇嫡傳,乃可謂世之彈箏聖者,可藉此后失傳。如今彈箏家,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彈箏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飽耳福。」
明石道人受寵若驚道:「豈敢!豈敢!公子儘管吩咐,我這便喚她前來彈奏。古昔『商人婦』那琵琶喜亦曾感動資人呢。琵琶能彈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見。我那小女不知如何習得,卻能將高深曲調盡致表演。讓她久居這濤聲咆哮之地,實在有些委屈。心思鬱結時,小女頗能善解人意。」話里暗含風趣,源氏公子興興味陡增,遂清道人彈奏。出手自是不凡,現世失傳之技,於他手中,極富韻致,且具古風格調。那左手搖弦之音,尤為清脆欲滴。此處並非伊勢。源氏公子卻讓擅歌隨從唱《伊勢海》伴和。其詞為:「伊勢話清海潮退,摘海藻歐抬海貝?」自己亦不時擊拍合唱。曲畢,二人互為讚賞,隨後擺上珍貴茶點果品,談古論今,又殷勤敬酒。眾人歡度此宵,竟忘卻了人世憂患。
天色漸深,殘月西墜。夜空明凈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風送來陣陣涼意。明石道人與源氏公子開懷暢飲,娓娓懇談,從初來乍到之情狀談至為來世修福功行。瑣屑細微,即便於女兒終身愁慮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覺可笑之餘,尚存絲絲憐憫。明石道人說道:「老夫心中一言實難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雖為期短暫,蒙神佛垂憐我頻年修行積福,才有幸見到公子。我為小女之事祈願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載。且每歲春秋二度,扶老攜女參拜神明,虔心於晝夜六時誦經禮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貴婿,了其夙願。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雖身居大臣,我卻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淪,甚為傷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結。且得罪諸多身份相應的求婚者,於我實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將護愛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緣未得,則早有道命:「與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許身海波。」說罷聲淚俱下,傷心之至,難以盡述。
源氏公子無話可說。且值愁緒滿懷,聞此番傷心話語,不免傷悲,頻頻拭淚。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飄泊於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註定有此因緣。你既有此願,如蒙不棄,理應早告知於我。我自離京,已痛念世事難料,終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歲月空度,神情頹廢。我亦聞令媛美貌動人,因念罪名於身,怎可有冒昧之舉?自當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請紅絲引導,感激不盡。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難眠了。」明石道人聽罷,無限歡喜道:
「暗盡寂寞弧眠者,應憐荒浦獨居人。務請理解父母長年苦心。」說時渾身戰慄,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慣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離居長夜年歲久,旅枕巾短夢難成。」推心置腹之態,優雅之至,美不勝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騷滿腹地說了許多話。
且說明石道人夙願已成,猶如卸下千鈞。據道人所言判斷,此女生性靦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許更為優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麗紙,虔誠寫道:
「遠近長空昏迷茫,漁人遙遙指仙源。本應『暗藏相恩情』,終是『欲抑不能抑』。」信上雖字跡寥寥,然情思甚濃。於當日近午,遣人送至山邊內宅。道人正虔心靜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熱忱接待,頻頻勸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書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進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貴公子,委實有愧,竟羞得難以執筆。便以「心情不好」為由,推辭不理。道人無奈,只得代書:「蒙賜華函,感激不盡。惟小女生長蓬,孤陋寡聞,想是『今宵大喜袖難容』之故,惶恐不敢復書,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悵望此天宇,兩地相思共此心。未免過於香艷吧?」此信寫於一張陸奧紙上,書體古雅,筆法洒脫,極富趣致。為犒賞信使,明石道人賞了件女衫,形式頗為精緻。源氏公子看罷回信,甚感風流異常,很是驚異。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說道:「代筆情書,我此生未曾聽說。」又道:
「親筆佳音不傳人,只是垂頭獨自傷。真是『未曾相識難言戀』啊!」此信寫於一張軟軟薄紙上,書法更具韻味。明石姬切罷,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優美情書尚不動心,未免太畏縮吧。公子俊美固然可愛,但身份甚為懸殊,縱然動心又有何用?徒增憂煩而已。今見再次寄書,不禁為蒙如此青睞而熱淚盈眶。經老父再王勸導,方於濃香紫色紙上寫複信。筆墨時濃時淡,絲毫不掩做作之態。賦詩:
「試問君思我,情緣深幾許?君心徒自惱,聞名未見人?」筆跡書法皆出色,絕不遜於京中貴族女子。見此書柬,源氏公子不由憶起京中情狀,遂覺與此人通信倒有興味。只因通信過多,難免招人注目,流言廣布。便每隔兩三日通信慰問一次。或於黃昏寂聊之時,或於黎明多愁善感之時,或思量對方亦有此念之時。明五姬複信,言語適宜,從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質定很風韻嫻雅,一睹芳容之念更為濃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總顯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屬我」。公子雖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僕一場,況且他又追求了這麼多年,倘再去奪取,有些對不住。思前想去,遂決定若明石姬主動,讓我「不得已而受」那樣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態傲如貴族女子,決不屈從,叫人無可奈何。於是,彼此對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陽關相隔遠,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緒不佳時,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戲不得』。乾脆將其暗中接來吧?」轉念又想:「不管怎樣,終不會如此長久離居,眼下怎能移情別戀,招人非議呢?」一時便靜下心來。
且說當年,宮中時發不祥之兆,變故不斷。三月十三日夜,電閃雷鳴,風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夢:見桐壺上皇立於清涼殿階下,一臉不快,兩眼怒視自己。雖大為震驚,卻只得肅立聽命。桐壺上皇曉諭甚多,主要之事似有關源氏公子。他醒來后異常恐懼,亦生憐憫,便將夢是俱告於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風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則夜有所夢,此乃尋常之事,毋須擔憂。」或因夢中與父皇四目相對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宮中遂辦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歲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勢日益加重。朱雀帝憂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飽受沉淪。此大災必為報應。」便屢奏母后:「如今可賜還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據刑律,未滿三年,便將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議,不可輕易為之。」態度甚是堅決,於多方顧慮中,病勢亦愈深重。
且說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風甚為凄厲。源氏公子孤枕難眠,情感寂寞。便不時催促明石道人:「總得想個法子,勸小姐來呀!」他不願前往求見,明石姬亦不願前來。她想道:「山鄉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誘惑。此等短暫歡愛,我怎可輕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難耐方對我有此情懷。我若答應,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讓我待字深閨。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緣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時便遲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傳飛鴻以留風韻,了卻令生夙願。素聞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緣。豈料身蒙意外而來,我雖隔遙遠,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顏。他那琴聲,蓋世無雙亦得臨風聽賞,其朝夕起居之狀,亦能耳聞其詳。於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漁樵之間,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問,實為幸之所至廠如此一想,愈發覺得自身卑微,決不再親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婦遙感祈願已成。但細細思量:「倘將女兒貿然嫁與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劇。公子雖為貴人,但其性情及女兒宿命,尚不可測。果真以女兒性命作賭,豈不成了孟浪之舉?身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煩意亂。
源氏公子常對明石道人說道:「近聽濤聲,如聽令媛琴音。此季節琴聲最妙。」明石道人一聽此言,決定促成其事。遂不顧夫人躊躇未定,亦不讓眾弟子知曉,悄悄擇定青田,獨自將房室設置得格外輝煌。於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時,吟著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請公子。源氏雖覺此舉有些風流,但仍換上禮服,整戴一番,方才啟程。為不顯得招搖,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備的華麗車輛,僅帶了淮光等隨從。一路轉山繞水,乘馬閒遊浦上是致。遙想伴戀人共賞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飛身策赴京都。獨自吟道:
「策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會佛娥。」
明石道人宅內,雖不若海濱本邪富麗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別緻,幽靜而極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風雨晦明之地,難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處。鐘聲伴和松風迎面飄來,讓人頓生哀怨。蒼松紮根岩壁,姿態道勁。秋蟲卿卿,鳴於庭前草叢。源氏公子均感懷於心。
小姐居室,構造尤為講究。一道月光,透過門隙悄然照人。公子輕輕走進,與小姐答話。明石姬不願此刻會面,顯得有些慌亂,僅一味嘆氣毫無親近之態。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難馴吧,而經我直面求愛,亦無不服從。如今飄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覺傷感。倘強求尋歡,又於心不忍;若就此卻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躊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風潛入,吹動帷屏。有帶子觸動箏弦,發出錚錚響聲,足見她隨意撥弄箏弦時室內零亂模樣。源氏公子甚覺有趣,便隔簾對小姐道:「久聞小姐乃彈箏妙手,不知能否一飽耳福?」懇求之語甚多,並吟道:
「痴心情侶欲多得,我仍浮生如夢身。」明石姬答詩道:
「我心幽暗似長夜,夢幻真偽難辨清。」音調幽靜嫻靜,極似伊勢六條妃子。正當她陷入遐思,毫無頭緒之時,公子竟然步入內室,她不由臉面臊熱沒了主張,只得倉惶逃進更裡面一居室,將門扣住,倚於門后喘息,羞澀難當。公子並未用力推門。此局面豈能持久?不多時,公子便直接與小姐面晤。她儀容高雅,體態切娜,公子一見鍾情。如此因緣,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順理成章,頓覺分外銷魂。或許源氏公子一旦面對可心女子,愛情便會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長夜難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暫。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過分張狂,便許下山盟海誓,於破曉時分,匆忙退出。
當日派人送書慰問,行動亦為謹慎,或許是負疚於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體面,然心中頗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時常與明石姬幽會。惟因兩地稍遠,頻頻出人恐被漁人生疑,故行跡有所收斂。明石姬便悲嘆:「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慮公子變心,只管靜心祈盼其光臨。本已步入紅塵,如今因女兒私情而又墮入塵世,委實可憐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風聲為紫姬所知,我雖逢場作戲,但她定會怨我薄情而懷恨、疏遠於我,這倒有些對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對紫姬仍情深誼厚。回思以往種種不端行為,甚覺夫人寬宏大量。對此番無聊消遣頗感後悔。明石姬雖芳姿迷人,亦難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寫信一封,俱告此地詳情。信中道:「我實無顏面啟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為甚多,頻頻擾君憂慮。真是不堪回首!豈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無聊惡夢!如今不問自招,務請諒我此番誠摯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頭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寫道:「無論如何,我是『孤浦尋花作戲看,思君腸斷淚若湖。』」紫姬回書並無責備之意,語氣亦尤為和藹。末尾道:「承蒙無欺,告之夢情,聞之頓生無限思量。須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豈能漫過山?」體察之心溢於字裡行間。源氏公子讀罷,大為感動,決念忠於紫姬。此後許久,未曾與明石姬幽會。
明石姬早有所料,見公子久不登門,不禁黯然神傷,竟想投海了卻此生。昔日推由殘年父母悉心照佛,雖不知福於何處,但春花秋月等閑度,倒也單純無憂。曾推想戀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豈料結局竟如此悲哀!然於公子面前,卻不露絲毫苦情,面額猶如從前。二人相處,日漸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獨守空房,又深為歉疚,故時常獨眠。
為消遣排憂,源氏公子潛心作畫,免卻晝夜相思。若遙寄紫姬,必將感而復書。畫面情思纏綿,見者無不感動。說來也怪,許是。已有靈犀相通之故吧。紫姬於寂寞無聊之時,亦作有些許畫,且將尋常所思寄情於畫,集為日記一冊。如此兩種書畫,必定意趣迎異吧!
年關既過。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傳位一事,引起朝野評論。在大臣③之女承香殿女御,本為朱雀帝後宮,曾生有一皇子,但年僅兩歲,尚不能立位。故應傳位於藤壺皇后所生皇太子。擇新奮輔粥者時,朱雀帝推覺源氏最為適合。但因此人尚流放於外,甚覺可惜,遂不顧弘徽殿太后阻撓,決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纏身以來,一直不見好轉。宮中時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複發,弄得人心恐慌,聖心惱亂。便於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雖知終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難料,安能顧念結局如何?正苦於無望之時,突然接到歸京聖旨,豈木歡慶欣慰?但又想到即將別離此浦及浦上心愛之人,又不禁傷懷。明石道人呢,儘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業,仍茫然若失,悲不自勝。誰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風得意,定有來日方長。」
公子難以割捨明石姬,近日夜夜歡娛。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覺身子不適。至今臨別時,公子倒比先前更為疼愛了,暗自因離愁而傷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註定該受這番苦的。」一時心亂如麻。想到前年離京之苦,如今便到了盡頭,他日何時方可重遊舊地呢?此時的明石姬,其傷楚之狀自不必說。誰有自嘆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時日。
隨從諸人,得知即將返京與家人團聚,各自歡欣若狂。京中來迎接之人,亦是喜形於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淚。轉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變,一片凄涼。公子心緒煩亂,仰望長空,想道:「我為何這般沒落,自音至今,常為些許瑣事而自尋煩惱呢?」幾個隨從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見公子呆立悵想,相與吸道:「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發了。」且私下抱怨道:「數月以來,都作得甚為乾淨,悄然前往不過幾次,關係亦本淡然。近來卻這般毫無顧忌,反倒讓那女子受苦。」又談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納吉良清昔年於北山提及此女。良清聞后好生不快。
歸期已定,後日啟程。今日自與往常有異,剛至黃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顏,此刻仔細端詳,方覺此女品貌端莊,氣度高雅,出於意料之外。若就此割捨,委實惋惜!設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話慰藉明石姬。於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艷,自不必說。B因長年齋戒修行,面龐清瘦,更顯俏麗。如今此俊郎滿面愁容,熱淚盈盈,無限溫情與我傷離惜別。於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緣,已是幸福萬分,豈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優越,我卻這般卑微,更覺傷心無限!此刻秋風送來陣陣浪濤聲,分外凄涼滲淡;漁夫所燒鹽灶,青煙裊繞,亦帶哀愁之狀。源氏公子吟詩道:
「此度暫別定相逢,正如鹽灶同向煙。」明石姬答道:
「無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勞怨。」吟罷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傾慕明石姬邵鋼熟琴藝,深覺憾惜。便懇請道:「分手在即,可否彈奏一曲,以作臨行紀念?」遂命人取來隨身所帶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萬籟俱寂,琴聲更顯得異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聞之,激動不已,亦攜箏而至。明石姬聽了此琴此箏,黨淚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來信手隨撥,曲趣甚為高雅。源氏公子曾聽得藤壺皇后彈琴,便認為舉世無雙。其手法清艷,牽扯人心,聞者足可辨其容顏,實屬高妙。如今聽了明石姬所奏琴聲,清幽和婉,恍如夢裡天庭妙曲。她所彈樂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來長於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當妙處,一聲斷畢。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從曲音中解脫出來,暗自海限:「數月中,為何竟未向其討教呢?」遂又虔誠許諾,將永世不忘。對她言道:「我今將此琴奉贈於你,容你我二人將來同奏,此前請留作紀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開河我心記,此後思君苦淚琴。」公子嘆惋答道:
「別後宮強不變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變音前,我倆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來茫然難料,但此刻已無法顧及許多,僅為眼前惜別而傷心垂淚。這本為人世常情。
啟程那日,天色微明時,整裝待發。京城中候迎人員俱齊,一時人聲鼎沸,馬嘶陣陣。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卻仍瞅准一個人少的機會,贈詩於明石姬道:
「別卿離浦感傷多,此後餘波當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經歲茅舍荒,不慣離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見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萬分。雖竭力隱忍,仍淚如泉湧。有人不知內情,定會猜想:「即使是窮鄉僻壤,閑居兩三年,如今一旦離別,也有些割捨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隨從請人均歡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離開此地,又有些留戀。
即日送別,明石道人準備甚是充分。隨從請人,不論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裝等贈品。源氏公子贈品,自是與眾不同。除去幾箱衣物外,尚有帶回京都的正式禮品,豐富多彩,配備周詳。明石姬於其旅行服飾上附詩一道:
「旅衣我制淚未乾,襟若在濕君莫穿。」源氏公子讀罷此詩,便於喧鬧中匆匆答道:
「屈指記日相思苦,睹物好懷故人情。」此實乃一番誠意。公子遂換上此裝,將平日衣服送於明石姬,以留作紀念。此農香氣濃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對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遠送了!」一臉悲苦,甚為可憐。眾年輕女子目睹那模樣,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長年遁世隱海角,此心終難捨紅塵。推因愛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亂,就不親自護送了!」又向公子請安並央求道:「恕我念叼兒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請惠賜玉音!」公子聞此言分外傷感,哭得兩腮通紅。答道:「如今已結不解之緣,怎能忘懷?我等心跡不久你自會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難以割捨!」便吟詩道:
「久居孤薄傷秋別,猶如去春離京時。」吟時不住拭淚。明石道人聽罷,更為頹喪,幾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離去,他竟步履蹣跚,似乎老了許多。
明石姬悲傷情狀,更不必言說。她惟有強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認身份卑微,故愈為傷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棄,難慰今生。公子面容總揮之不去,自知難忘,除揮淚度日外,再無他法。母親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這老頑固,鑄成這般大錯!」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難訴,僅答道:「罷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說公子怎可棄下自己的骨肉?雖眼下離去,定會想出法子的。勸她吃些補藥吧,老是哭哭啼啼會傷了身子的。」說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聲。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議論他的不是,但聽說道:「多年來一直盼望她有個好歸宿,本以為已了卻夙願,豈知剛開始,又遭此不幸廣明石道人聽了此嘆息,愈發同情女兒,也愈覺煩亂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裡,一骨碌爬起來,說道:「念珠在何處?」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們怪他懈怠,因此於一月夜,出門到佛堂做功課。豈料一個閃失,跌進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無暇顧及女兒。
且說源氏公子辭別明石捕后,途經難波浦時,舉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圍旅途倉促未能及時參拜,待瑣事停當后,定專程來此還願感恩。此次返京,確實異常忙亂,一路急速前進,無暇觀覽途中美景。
回至二條院,於此專候的人與隨赴侍從暢述衷腸,互訴思念之苦,抱頭大哭。一時說話聲、談笑聲、哭泣聲、慨嘆聲、嘈雜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嘆紅顏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歡喜不盡。數月不見,容顏卻越顯標緻。僅因常積愁苦,濃黑的秀髮稍薄了些,倒顯得另有韻味。公子暗想:「從此將永遠陪伴這個美人,再不分開了。」覺得分外滿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個惜別傷離的人兒,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時才得安寧!
有關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離情時,神態甚為激動。紫姬雖有些不快,但只能裝得鎮定自若,隨口低吟道:「我身被遺忘,區區不足惜;卻憐棄我者,背誓受天蔽。」藉以托恨。源氏公子聞后,甚覺可愛又可憐。「如此一傾心美人,我竟捨得長年累月與之離別,不覺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詫異。因而更為詛咒這殘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復了原爵,不多久便榮升為權大納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復舊職,猶如古木逢春,又顯一派生機,實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見源氏公子,賜坐於玉座前。眾宮女,尤其自桐壺帝以來的老宮女,均認為公子相貌更顯堂皇了。想到此貴子幾年久居荒涼海濱,甚為悲戚,不覺號哭了一陣。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見,服飾亦極為講究。朱雀帝近來心緒煩亂,身體虛弱。但近兩日清爽了些,便與源氏公子商談議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節,昭月當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萬千,不覺悲涼漸起。對公子道:「昔日常聞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無管弦之興了!」源氏公子慨然賦詩:
「落魄訪提簾海角,倏經鎚子肢癱年。」朱雀帝一聽此詩,深感愧疚,又有些憐憫,答道:
「繞往二神終相會,悲憶前春離京時。」吟時神采飛揚,儀態瀟洒。
再說源氏公子復職后,為追薦銅壺上皇,急備法華講佛一事。他先去拜見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滿十歲,甚是英俊,見到源氏公子,不脫童趣,興奮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懷抱。公子頓感無限憐愛。皇太子才學初見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將來定無愧執掌朝綱。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靜后,又去拜見已出家的藤壺皇后。久別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卻說當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護送。護送者回浦時,公子曾瞞著紫姬托有一信於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濤,難遣相思!
浦上夜長卻無眠朝霞升時嘆息無?」言語纏綿,情思悱惻。且有那五節小姐,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戀源氏公子,曾寄信於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漸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條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須遞個眼色。信中有詩道:
「一自須磨書信罷,羅襟常濕盼君睹。」源氏公子見筆跡優美,料知為五節所寫。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濕,更欲向卿訴怨情。」他曾熱戀過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覺得親切可愛。而如今公子已循規蹈矩,不再有輕薄行徑。至於花散里等,也限於致信問候而並未登門造訪。她們為此反倒徒增了許多煩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