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寄生

第50章 寄生

且說當年那位藤壺女御,乃已故左大臣的第三女。今上當太子時,她即被選入宮中為太子妃,因此今上對她萬般寵愛。但她最終仍未被立為皇后,因她生育少,僅生得一位皇女,人稱二公主。後來明石女御入宮,為皇上生了一群皇子,因此便被冊立為正宮,藤壺女御自此被明石女御壓倒,自恨命薄,常悲傷不已。為補此遺憾,她企盼女兒富貴榮達,以此聊慰寸心。故更加不遺餘力地調教二公主。

這二公主倒也心善貌美,頗得今上疼愛。而明石皇后對己所生公主自幼寵愛有加,故世人皆以為二公主不及大公主,但實際並非如此。女御父親左大臣在世時位尊權貴,頗富威望,至今余勢尚存。故女御生活一直很豐裕,自眾侍女服飾乃至四時行樂等諸般事務,無不周到氣派,新穎高雅。二公主十四歲時,行將著裳。為此,從春日開始,上上下下皆棄了其它事務,致力於這儀式的準備。而一切有關這儀式的細枝末節,皆別出心裁,須盡善盡美。祖傳寶物此時正好排上用場,故四處接納,盡心裝飾。正值忙碌之時,藤壺女御突然不幸於夏回身染瘟疾,一病不起,黨撒手西去!此乃禍福無常之事,今上亦徒自長嘆悲痛。女御在世時為人溫順大度,慈祥可親,故殿上人無不惋惜,背痛心道:「宮中少此女御,今後將難免寂寞啊!」連地位並不甚高的眾女官,也無不思悼她;何況二公主年紀尚小,更是痛徹心肺,念念不忘。今上聞悉,心裡也不好受,愈發憐愛她。便於七七四十九日喪忌過後,暗暗將她接回宮中,並且每日前去探問。二公主身著孝服,表情憂鬱,如此倒使她另具一番風味。她性情溫婉,較其母更沉穩持重,今上看了甚是欣慰。然而使今上憂慮的是:她母親娘家無權勢顯赫的母舅為其母的代替人,而大藏卿與修理大夫,又與其母同父異母。這兩人在殿上既沒地位,又沒威望。這樣的人若作二公主保護人,那真還不如沒有保護人好呢。今上越想越覺得她可憐,便時常親自照顧她,為她頗費心思。

御苑中的菊花經霜后色澤更艷,且正當時令。天色黯淡,落下一陣時雨。今上牽挂二公主,便到她房中,與其閑聊。二公主應對從容不迫,毫無稚氣。今上益發覺得她非常可人。不由得想:「這樣一個可人兒,世間不會無人愛戀她吧!」便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他的父親朱雀院將女兒三公主下嫁於六條院源氏大人之事來:「當初有人譏笑,說皇女下嫁臣子,有失風度,不如讓她獨身等語。但現在看來,那源中納言人品俊逸超群,三公主的一切全憑這兒子照顧,昔日聲望並無一絲衰減,依然過著榮華富貴的生活。起初若不下嫁源氏,難說她如今會有如此好聲望,說不定早遭他人貶資呢。」良思頗久,拿定主意要趁自己在位時為二公主把選駙馬:就以朱雀院選定源氏的辦法做吧!更何況這駙馬除了蒸中納言別無更好人選。他時常思慮:「此人與皇女,正是很般配的一對呢。他雖然已有傾心之人②但想來不會怠慢我女,做出有損富紳的事來。他最終也要娶個正夫人才是,何不趁他未曾定親以前向他暗示一下吧。」

今上與二公主用心對奕,不知不覺天色已晚,且飄起了菲菲細雨,平添一段情致。菊花傍著暮色,更添一份艷麗。今上看了,召來傳臣,問:「此刻殿上有何人在?」侍臣奏道:「有中務親王、上野親王、中納言源氏朝臣在此恭候。」今上道:「傳中納言朝臣到此。」表中納言便領命而來。他確實具有被單獨召見的資格:人未到香氣已到,其他一切姿態皆有別於眾人。今上對他道:「今日淫雨罪案,較平日更為悠閑。卻不便舉行歌舞宴會,甚是寂寞。消閑解悶,下棋最為適宜,愛卿意下如何?」隨命取出棋盤,叫蒸中納言上前與己對養。餐中納言常蒙今上寵召身邊,已習以為常,以為今日也同尋常一般,便不甚在意。今上對他道:「我今有一難得賭品,是輕易不肯給人的,但給你我並不感到可惜。」餐中納言聞此,亦沒去細想,只是唯命是從而已。未下幾盤棋,今上倒是三次輸了兩次。不由長嘆:「好惱人!真是心中有事,萬事皆不順!」又道:「今日先『許折一枝春。」』童中納言並不言語,立刻走下信手摺得一枝皎艷菊花,賦詩奏道:

「橋菊若出尋常地,不妨折取任情意。」語意甚為含蓄。今上答:

「園菊早材經寒霜,惟余香色留人間。」今上多次向他委婉示意。黃中納言儘管是直承旨意,但因他歷來性乖僻,所以並不立刻應允。心想:「我可不願任人擺布!別人曾多次將一些可愛的女子說與我,我皆婉言謝絕。如今倘若當了駙馬,豈不是做了和尚又還了俗。」這想法實在怪誕。他明知有鍾情於二公主而求不得之人,心中卻思:「若是皇後生的,那才好呢。」這想法有些增越!

夕霧左大臣隱約聞悉此事。他原意將六女公子嫁與冀中納言。他料想:「即便黛中納言不願即刻應允,但只要心意誠懇,他定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豈料突然節外生枝,生此意外,他心中頗為惱恨。隨即轉念一想:「旬親兵部卿親王對我女兒雖非真心實意,然而也時常寄些風情十足之信與她,從未間斷。即便是他一時興起,但也總算前世有緣,日子一長,定然不會不愛她的。若嫁與出身抵賤之人,儘管『情深濃濃水難漏』,但畢竟無甚顏面,難遂我心。」繼而又怨道:「如今世風日下,人情菲薄,女兒之事實在使人煩心。皇帝尚且要訪求女婿,更何況做臣下的!青春苦短,真讓人為女兒擔心呢。」此話對今上暗含譏諷。於是他就慎重託付妹妹明石皇后玉成六女公子與匈親王之事,多次向她要求,明石皇后頗感厭煩,對匈親王道:「真讓人傷心啊!左大臣多年來誠心招你人贅,你卻推倭再三,實在無情之極。做皇子的,運勢好壞皆由外威的威望勢力而定。今上時常提及,欲讓位於你哥哥。那時你便有機會當皇太子了。若為臣下,然正夫人既定,則不能分心再娶。即便如此,如夕霧左大臣那樣忠貞專一之人,也有兩位夫人,她們不也是相處得融融洽洽嗎?何況是你!若能遂我宿願而位及太子,則多娶幾房夫人,又有何妨?」這一席話不同平常,說得非常懇切細緻,而且頗顯豪壯。匈親王心中早有此意,當然不會視此番說教為荒唐言論而拒之門外。他推慮:當了夕霧快婿,幽居在他那循規蹈矩的宅哪裡,不能隨心所欲去尋歡作樂,倒是件很痛苦的事。但又想到如此為準他,確實不該,心思便日漸鬆弛下來。但旬親王本是好色輕狂之徒,對按察大納言紅梅家女公子的戀情仍藕斷絲連。每逢櫻花繽紛時,尚常去信敘;但在他眼裡,身邊的每位女公子無非如花般惹人喜愛。這一年便在不知不覺間流逝。

次年,二公主喪服期完。因此議婚之事提上了日程。有人向蒸中納言進言:「你怎能如此愚笨不開竅呢?是上甚中意於你,只要你略表心意,今上定會立刻將女兒嫁與你。」黛中納吉忖度:過分冷落,充耳不聞,也太怠慢無禮了。於是每有機會,即委婉表示願結秦晉之好。今上哪能不睬!熏中納言聞悉今上業已擇定良辰吉日。他自己也默察出今上意圖。但心中仍念念不忘早夭的宇治大女公子,不勝悲傷。他想:「真不幸之極!如此情深之人,卻為何卻無緣結為夫婦?」追思往昔,更覺愁腸百結,悲從中來。他常常想:「即使是品貌平平之人,只要略似宇治大女公子,我也會傾心於她。真想能得到昔日漢武帝那種返魂香,讓我們再廝守一次該有多好啊!」他並不企盼與高貴的二公主的結婚佳期快快來到。

夕霧左大臣正忙於準備六女公子與匈親王之婚事。日子定於八月內。二條院的二女公子聞之,哀嘆道:「果如我所料!怎麼會平安無事呢?我早已知曉:如我這般卑微之人,難免遭遇不幸,惹人譏笑。早聞此人草率輕薄,不值依託。但稍經接觸后,倒也看不出他有何好押無情之舉,更何況曾對我誓言在先。今後他若有新歡而突然疏遠於我,叫我如何忍受得了這口悶氣呢?即使不願和我一刀兩斷,但痛苦之事必定不少。此生命苦,恐怕不得不回山中了。」她覺得被人拋棄,回去遭人恥笑有失體面,比終身不嫁老死山中更沒面子。先前不顧父親臨終遺囑而率自離開山莊自食惡果,今日始覺羞愧難當!她想:「已故姐姐隨意不拘,彷彿無甚主見:但她心底意志堅如磐石,真了不起!難怪意中納言至今對他念念不忘,整日哀傷嘆惋。倘若姐姐未死而與之結為連理,是否也會遭此不幸呢?奈何她思慮甚遠,決不受他誘惑,甚至寧願削髮為尼,研習佛事,也不願嫁與非她所愛之人。若她尚健在,定為尼姑無疑。如今想起,姐姐是多麼堅決啊!倘若父親與姐姐黃泉有知,定會責我太不慎重。」她既悲又愧。然而事已如此,抱怨也無益;只得含淚忍之,假裝不知六女公子之事,匈親王近來對二女公子柔情蜜意更勝殘常,無論朝起夜寢,皆纏綿悱惻與她交談。又與她相約: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技。

時至五月,二女公子覺身體不適,意生起病來,其實並無異常病痛,推飲食減少,精神不振,終日卧床不起。匈親王尚不曾見過此狀,故不知究里,以為是炎夏酷熱之故,但心中甚為納悶。有時也隨便問道:「你到底怎麼了?你這病狀仿若已有身孕呢。」二女公子羞恥難言,只是佯作沒事,也無侍女多嘴從旁透露,故句親王無法確定她是否業已懷孕。八月里,二女公子從別處得知旬親王與六女公子的婚期。旬親王本想告知二女公子,只因怕說出來自討沒趣,又對她不起,所以一直不曾告訴她。故此刻二女公子甚惱她蒙已於鼓裡。這結婚豈是能遮掩之事?世人皆知,唯獨不告知她具體日期,叫她怎不生恨?自從二女公子搬到二條院后,非特殊情況,旬親王概不在外夜宿,更不用說其他各處了!如今,另有新歡而久不回來,叫二女公子如何忍受孤枕難眠之苦呢?為此,他時常有意到宮中值危,欲使二女公子習慣獨宿。但二女公子更覺得他虛偽無情,因此更加怨恨。

蒸中納言聞知此事,對二女公子深表同情。他想:「包親王乃輕薄之徒,虛偽易變,今後勢必喜新厭舊。左大臣家位尊權顯,倘若不顧其結髮之義,強行不準親王時常回來,那從來不慣獨宿的二女公子如何忍得下這口氣呢?她日後定會以淚洗面,長夜難堪,真可憐呢。唉,我這人何等無用啊?怎麼當初拱手便將她讓與匈親王呢?我自從傾心於已故大女公子后,超然脫俗而清雅高潔之心也已變得混飩不堪,只因為她失本性。我一味想到:若在她心許之前強要成事,則有違我當初神交本意,所以只一心盼她對我略生好感,襟懷大度地待我,然後再漸次深交。誰知她對我又恨又愛,猶豫不決,卻以『妹妹即是我身』為由,叫我移情於非我所望的二女公子,以此自慰。我怨恨不已,惟思使其計謀難逞,便急忙將二女公子拱手讓與匈親王。由於為情所困而迷失心志,竟引導旬親王到宇治玉成了此事。如今反思:當初太沒主見啊!此刻後悔也遲了!匈親王若能稍許憶起當時之景,也許會怕我知道此事而有所顧慮,然而眼下絕木會言及當時情況了。可見沉溺於聲色、意志不堅者,不僅使女子委屈,朋友也大受其累。他必然會做出輕佻之舉。」他心中十分痛恨句親王。蒸中納言生性用情專一,故對別人的這種行為深惡痛絕。他又想:「自從那人辭世之後,皇上欲招我為公主之婚,我也不覺得有何欣喜。只願娶得二女公子,此情日增。只因她與死者有血緣關係做我不能忘卻。這二人的手足之情特別濃厚。大女公子臨終托我:『我所遺妹妹,望你能誠摯相待。九泉之下,我也會感激不盡的。』又遭:「我一生別無遺憾。只是你不曾聽我安排娶得我妹,故對這世間尚難放心。』大女公子若泉下有知今日之事,定恨我更甚。」自從放棄了那人,他準備夜孤枕獨眠,常被細微風聲驚醒。追思往昔,虛及二女公子將來,只覺人生無常,實無情趣。

秦君在極端無聊之時也偶與眾侍女排演一段風流韻事,有時召她們侍於身側,這些侍女中,不乏嫵媚啊娜之人,但無一能使他動心,再有些身份並不低於宇治山莊兩女子的,只因世易時移,家道中落,生活清苦無著,而不得不在這三條院官邸供職,但餐中納言堅貞自律,從不染指她們。因他深恐自己一時不慎再墜情網,而導致自己出家之時,六根未盡,牽連太多,難以修得正果。然而如今卻為了宇治女公子而痛苦不堪,他自認怪僻。某晚。因念及此事,通夜難眠。但見縷縷曉霧瀰漫籬內,花卉爭艷,丰姿綽約。朝顏盛開,更令人爽心說目。古歌云:「花艷天明時,零落疏忽間,欲明世態相,請君現朝顏。」此花極似無常人世,令人看了不免感慨萬端。他昨夜不曾關緊格子窗,卧床略躺天便亮了。故此花開時,他一眼即能望見,於是喚來侍臣,道:「今日我欲往北院④,替我安排車子,不必太鋪排。」待臣回奏:「親王昨日入宮值宿去了,恐不在二條院內。」中納言道:「親王雖不在家,但夫人抱病在身,前去探望也無不可。今日乃人宮之日,我定在日高之前趕回。」便打點行裝。出門時,信步下階,小立於花草中,雖非故作風流惆悅之姿態,卻給人以玉樹臨風滿峻高雅之感。隨傳諸人不免相形見細。他欲采朝顏花,便輕提錦袖,拉過花蔓。露珠紛紛搖曳而下。遂獨吟道:

「晚露猶未消,朝顏已慘淡。瞬間曇花顯,不足惹人憐。

何等無奈啊!」便隨手摘了幾朵。對女郎花則「視而不見,徑自去了」。

晨熹漸曉,蒸中納言於曉霧,晨光穿梭之時來到二條院。室中皆為女子,仍沉醉於夢鄉之中。他想:「此時敲門或高聲咳嗽以醒眾人,似有失禮節。今日來得過早了。」便召喚隨從人於中門探望一下。隨從回來稟道:「格子窗業已拉開,裡面似有響動。可能侍女們已在打掃準備了。」意中納言便下得車來,借著晨霧罩身,輕輕移步入內。眾侍女以為是旬親王夜訪情婦歸來。待聞得那種夾著特殊香氣的霧氣飄進來時,才知是意中納言。幾個妙齡侍女遂對他放肆評價起來:「這中納言大人果然生得乖巧,只是過於正經,令人生畏。」但她們毫不驚慌,從容自老送出坐墊來,甚是禮貌周到。童中納言道:「我有幸坐於此,且承蒙被當作客人相待,不勝欣慰。但如此疏遠我於帝外,我終覺鬱抑,今後不敢再來造訪了。」侍女問道:「然則大人意欲如何?請賜教。」熏中納言道:「我本常客,當到北面幽靜之處才好。但憑主人作主,不敢生怨。」說罷倚門而立。眾侍女便齊勸二女公子:「小姐當出去親身接待才是。」意中納言本非威武氣昂之人,加之近來更添斯文。因此二女公子覺得如今與他直接應對,已無多少羞澀之感,故也較自然隨便了。蒸中納言見二女公子神色有異,面帶病容,便問:「近來貴體無恙吧?」二女公子並不確切作答,只是神情比往常更顯慢郁。蒸中納言很憐憫她,便像兄長般細緻教導她諸多人情世故,並加以多方安慰。二女公子的聲音酷似其姐,使得黛中納言甚為驚訝,幾乎要以為她便是大女公子,若非慮及外人非議,素中納言便要掀開帘子,走進去仔細看看她那憂鬱容顏。他此時忽地悟到:真正無憂無慮者,這世上怕尚無吧!便對二女公子道:「我本相信,我雖不能如別人那般盡享榮華,卻盡可了無憂慮地度此一生。只因心遭魔祟,乃遭此恨事,再加之自己生性愚笨,終日苦恨追悔,心緒繁亂。真無聊啊!他人因升官發財而憂愁,理所當然;而我的憂傷比起他們來卻是罪孽啊!」說著,將剛才所摘朝顏花置於扇上觀賞。其花瓣色彩漸漸變紅,更顯艷麗。遂將花塞入簾內,贈二女公子詩道:

「欲將君身比朝顏,但因與露宿緣深。』,

這並非他故意作,只因那朝露倚花,並不滴落。二女公子看了覺得情趣盎然。那花是帶露而枯的。遂詩道:

「嬌花凋謝露未盡,殘露凄涼惹人悲。尚有何倚靠呢?」香舌吞吐,吟聲輕微,斷斷續續。這情態也酷似大女公子,越發使黛中納言傷痛不已了。

他對二女公子說道:「秋色凄涼,平添傷悲。我前日因排遣寂寞,曾去了宇治一趟。但見一派「庭空籬倒」,荒涼蕭瑟之狀。觸景生情,悲傷難禁。憶著六條院先父亡故之後,無論其最後二三年間所居的峻峨院,抑或本哪六條院,目之所及,無不感慨戀懷,或淚濺草木皆甚,或揮淚隨風而逝。大凡在先父身邊曾供過職的女子,無論高下,皆甚重情義。原來聚居在院內的諸夭人,漸次出家了,至於身份卑微的侍女,更是心境黯然,悲憤難抑。她們或遠赴山鄉,或當了田舍人,但訪俊輾轉不知所歸者尤眾。然而等到宅院盡皆荒蕪、舊事淡忘之後,反又好了:夕霧左大臣遷人六條院,明石皇后所生眾多皇子也來居住,恢復了昔日繁華。無論多沉痛的悲哀,歲月皆會自去洗滌銷融它。可見悲哀原本也是有限度的,我雖追敘前事,但那時我年事尚幼,喪父之悲,竟未能深悉。惟近日訣別令姊之痛,令我如身陷夢魔,永無醒時。同是人生無常之悲,但此次悲傷令我蒙罪尤深,以致使我擔。動後世之事呢。」說罷淚不自抑,可見其深情款款。即使並不知悉大女公子者,見此悲痛之狀,也不免深為所動,保況二女公子自有傷心失意之事,近日便比往常更加悲悼亡姊。今日聞得意中納言之言,傷心尤甚,只管默然流淚。隔著帘子,二人相對而泣。

後來二女公子說道:「古人有『塵世繁華多苦患……』之言。我身居山鄉之時,並未特意區分塵世與山鄉之別,空過了許多年華。如今雖常思重返山鄉悠閑度日,但一直未償意願。並君這位老尼倒深可羨慕呢!本月二十過後乃亡父三周年忌辰,我頗欲再回宇治去,聽聽那山鄉廟宇的鐘聲。今欲懇請你悄悄帶我去一趟,不知君意肯否?」童中納言答道:「你欲探視舊居,固是好意,然而山險路遙,跋涉艱辛,雖行動輕捷之男子,也倍覺艱難。是以我雖心中常常挂念,卻終是難得一行。親王忌辰,其一應佛事我已托阿圖梨辦理。至於這山莊,我看仍將其贈與佛寺吧,省得每去了,勾起無窮感慨,徒增悲傷,且捐與寺院尚可抵罪積德。此僅為在下拙見,如小姐另有高見,則身當謹遵奉行,請小姐儘管吩咐。我所期望者,亦正是小姐了無顧慮的吩咐而已。」他又講了種種家常實際事務。二女公子聞得蒙中納言已承辦了佛事,自思應當替亡父做些功德。她心下本欲藉此重返宇治,從而永閉深山,盡其一生,意中納言從她言詞中窺得此意,便勸道:「小姐當靜下心來,切勿作此打算。」

旭日高升,諸侍女漸漸集攏來,黃中納言深恐滯留太久,讓人猜疑,便準備回去。他道:「無論到何處,我總坐在帝外,今日報不暢意。雖然,今後仍當再來拜訪。」言畢起身告辭。他深知旬親王性情,怕他日後知道了,怪他偏在主人出門或間來訪,是何居心。就召了此處家臣長官右京大夫前來,對他說道:「我以為親王昨夜回府來了,故此登門相訪,豈知他並未歸家,很是遺憾。此刻我將入宮,或可在宮中見到。」右京大夫答道:「可能今日便就要回來了。」意中納言道:「那麼我傍晚再來吧。」說罷辭別而去。

黛中納言每見了二女公子模樣,總要後悔當初未遂大女公子意願,娶了此人,其後悔之念日漸沉重。轉念又想:「皆是我自作自受,又何可後悔呢?」自從大女公子死後,他一直齋戒,日夜勤修佛法。母親三公主年紀尚輕,性情風貌仍是樂觀豁達。但她也注意到了兒子這般情狀,很為他擔心,對他說道:「『我身世壽元多日』了!我一直希望能早日看到你成家立事。我自己身已為尼,不便阻止你。便倘你真的出家了,我再活在世上已毫無意趣,不過徒增苦痛與罪孽罷了。」慧中納吉惶惑愧疚,心知對不住母親,便極力在母親面前裝得樂觀悠閑,彷彿已盡摒哀思。

夕霧左大臣將六條院內東殿裝飾得燦爛輝煌,一片華貴,一切布置妥善完美,寺等旬親王太贅。十六日,明月漸高升,而旬親王那裡尚無消息。左大臣心下焦躁,想道:「此婚旬親王本不甚樂意,難道竟不願來了么?」心中忐忑不安,便派人探聽消息。使者回來報告:「親王於今日傍晚自宮中退出,去二條院了。」左大臣知道他在二條院有情人,心裡難受,自思倘他今夜不來,我豈不成了世人笑料!便打發兒子頭中將到二條院去迎接,贈詩一首:

「月清華照台階,中宵何不見君來?」旬親王不想讓二女公子親見他今夜入贅之狀,怕她見了心中難過。所以原定從官中直赴六條院,再寫封信與二小姐便了。但他又怕二女公子見信后不知是怎樣的傷心,於是又潛回二條院來。他見二女公子臉帶淚珠,如雨後梨花,姿色誘人,越發割捨不下,知道她心中難受,便千盟萬誓溫存了一番,明知「不能慰我情」,也同她一起移步窗前,漫賞月色。其時頭中將正好趕到。

二女公子近來愁思萬千,然而竭力隱忍,面上裝得甚是平靜。因此頭中將來到時,她聞之泰然,竟似全然不知,可內心實甚痛苦。匈親王聞悉頭中將來到,心念六女公子終亦甚為可憐,便要前往,對二女公子說道:「我去片刻即回,你一個人『莫對月明』。我此時也心煩意亂,實難奉侍。」他覺得這時彼此相對,甚傷心,便自蔭蔽處走向正殿。二女公子目送他遠去,雖極力剋制,仍不禁簌簌掉下淚來,心中深有『妹枕漂浮』之感。她自己也覺詫異「嫉妒之心,原來我也未能免除,人心真是難料啊!」又想:「我姐妹兩人自幼孤苦,全賴那遺棄了塵世的父親撫養成人,習慣了山鄉漫長的孤寂歲月,只當人生本就這樣的寂寞凄苦,豈知世間原有如此痛徹心脾的憂患。后歷經了父親與姐姐的永別之悲,遂無意再滯留塵世,只是無意不遂我願,竟至苟活至今。新近遷來京都,無人料到競參與責人之列,但也不曾指望能夠長久,只想夫妻團圓,平安度日而已。時至今日,不想竟發生了這等痛心之事,恐怕我倆的緣份從此將盡了。我原可退而自慰:他到底不是象父親和姐姐那樣與我永訣,雖日後對我冷淡,卻終得不時一見。但今夜如此狠心離開我,使我痛感前塵後事皆成空幻,悲痛之情難以自抑。這多麼痛苦啊!不過只要活下去,或許自會……」她終於轉過念頭,自我安慰。然而悲從中來,輾轉冥思,一夜無眠。平日所得松風徐來,較之荒僻的宇治山莊,甚閑雅、寧靜,極可喜愛。但二女公子今夜再無此感,只覺擾人心緒,更甚於柯葉。遂吟詩道:

「蕭蕭松風剝秋山,何故無情送愁來?」如此看來,昔日富有宇治山莊的那種哀感,似已忘卻。幾個老年詩女勸說道:「小姐回裡屋去吧,老望著月亮是不吉的。唉!怎麼連果物也不吃點兒呢?從前大小姐就不吃東西,至今思之,更教人擔心啊!」青年侍女無不嘆息:『業間煩惱真多啊!」又私下議論:「唉,怎麼能這樣對待夫人呢!總不至於就此拋棄了吧。從前愛情那麼深摯難道說拋就拋了么?」二女公子聽了,心裡更覺難過,轉而一想:「我堅持不開一言,且靜觀他怎樣處置吧。」或許她不願別人議論,要自己一人獨藏了這份怨恨吧。明了前情的侍女互相言道:「可惜啊!冀中納音大人情真意切,當初何不嫁了他呢?」又道:「二小姐真是命運奇怪啊!」

匈親王雖深覺有負於二女公子,但他生性貪色,又想儘力討得新人歡心。「咳,我的好夫人,你的話真地欠思慮啊!胸中並不負疚,甚為坦然,再是巧舌甜言,終是掩不住虛偽呀!向來不請世故凡俗,固亦可愛,卻也很難為我。請你設身處地替我想想吧!今我真乃『身不由心』啊!若我有朝一日能償青雲之志,我對你的情愛必遠勝他人,這點你定得相信。但此事不可輕易泄露,你且靜養身體,以待良機吧。」

恰在此時,去六條院送信的使者回來了,他已酒迷心智,竟一無顧忌,公然走到二女公子居處正門前。他的身體幾乎被大量的犒賞品與服裝湮沒了,眾侍女一看便知是送慰問信的使者回來了。二女公子暗想:「是何時寫那慰問信的?好不急切啊。」心中甚是不快。匈親王雖然並不強行想將此事隱瞞,但覺終不宜過分公開,讓二女公子難堪,放暗暗希望使者稍有心機些,雖甚痛苦難堪,卻也無奈,只得命侍女取將過來,也想:「既如此,倒應儘力讓她相信對她全無隱瞞才好。」遂當二女公子面將信撕開。看時,卻是六女公子的義母落葉公主代筆的,心中稍寬慰。雖是代筆,在這裡看仍很尷尬。信中寫道:「越陽代筆,甚覺失禮,但因小女情緒欠佳,不能親筆相謝,只得代為作復:

「無情朝露摧殘甚,女郎花枯減芳顏。」其書氣品高雅,文筆優美。但旬親王道:「此詩意含怨尤之意,倒很麻煩了。我本打算在此安心度日,卻未料碎生意外!」其實,倘是遵循一夫一妻制的尋常百姓,丈夫娶了二妻而一妻嫉怨,外人皆會同情她。但旬親王卻不能與常人相比。故此事之發生,亦在清理之中。世人皆以為,眾星子中,唯這位旬親王地位特殊,有望冊立太子,即使多娶幾位夫人,也不為過。因此他娶六女公子,並無人為二女公子抱屈。相反,二女公子受如此優遇與寵幸,人皆以為實甚幸運。而二女公子自己呢,只因已撥了獨專其厚寵,如今忽寵愛被人分享,不免有落寞失勢之愁嘆了。從前,她讀古代小說或聽人傳說,常奇怪為何女子為了男子的愛被人分享,便大感傷痛。如今輪到自己時,才恍然醒悟:此痛確乎非比尋常啊!此時旬親王待二女公子的態度比往常更加溫柔懇摯,對她說道:「你一點東西也不吃,恐不能承受!便將上好果品送至她面前,又吩咐手藝高超的廚師,特為她烹出美食佳肴,勸她進用。可二女公子仍然一點也不想吃,匈親王嘆道:「這可難辦了!』火時天色漸暗,時至傍晚,他便回自己的正殿去了。晚風沁涼,暮色幽瞑,其景緻亦甚可愛。他本性洒脫,此時更心曠神治。但愁悶積胸的二女公子對此卻是長夜無興,蕭風呼嘯悲不勝收。但聞蟬鳴之聲,便勾起對宇治山莊之懷戀,遂吟詩道:

「蟬鳴依舊草山野,衰秋惹人恨重疊。」今夜旬親王於天剛落下夜幕時便急赴六條院。二女公子只聽得一片喝道之聲隨風而逝,修覺『相比漁人釣浦多」,對自己的嫉妒也生厭惡。她躺卧著,思前想後,追憶那句親王初始便使她苦痛的諸種情狀,意覺悔之莫及。她想:「此次懷孕難料結果。本族人大多命若薄紙,我或將死於難產亦不得而知。雖性命不足惜,但死畢竟是令人悲痛的。況如此而死,罪深孽重……

「她想到利害處,一夜不敢入眠,直到天明。

在六女公子完婚三朝那日,正逢明石皇后玉體不適,眾皆入宮探問。但皇后只是微受風寒,並無重疾,故而夕霧不久便退出。他邀章中納言共駕離宮。是夜儀式,夕霧欲辦得輝宏氣派,十全十美,但亦有限度。他因六女公子之事,在邀袁君參與此會時,頗感過意不去,但黛君在眾親百眷中,與他血緣又最近,況黛君頗為精通儀式布置等諸事,堪稱高手,故而便招請他前來。意君今日尤其賣力,提前便抵至六條院。他並不痛惜六女公子倒向他人懷抱,只管與左大臣一道盡心儘力料理諸事務。左大臣甚感不快。旬親王於日暮後方抵至六條院。在正殿南廂的東面,是新婿席位。八桌筵席一字擺開,諸種器具珍貴堂皇。又設二桌小席,上擺盛三朝餅的雕花腳盤子,式樣新穎別緻。全部擺設高雅講究,實難贅述。

左大臣信步踱出說道:「夜已黑透了!』便派侍女去請新郎就席。匈親王正與六女公子調戲取樂,並不即刻出來,先出來的是雲居雁夫人的兄弟左衛門督及藤宰相。片刻后,新郎方來到,言談舉止風流無比。主人頭中將向旬親王敬酒,殷勤勸菜。董君亦殷切勸酒,匈親王只是對他微笑不止。恐是他回想起曾與黛君說過「左大臣家規嚴厲刻板」,且認此親事實不相稱之故而對尊君微笑不止吧,然黛君似乎並不解其微笑之意,只管鄭重其事地四處招呼眾人。東廳的旬親王所帶隨從亦受到蔡君犒賞,其中大多為位尊權高之人:賞賜四位者六人每人一套女裝及一件長褂;五位者十人,每人賞賜三重裙腰裝飾各不相同的唐裝一套;六位者四人,每人賞賜統綢長褂及裙等。犒賞品按其規定,在數量上似覺菲薄,便在配色及質料上精心選材,細緻加工,務求完美。對親王的貼身侍衛及諸舍人,犒賞物品最為豐盛眾人難及。此等盛隆熱鬧景緻,原是人人百看不厭的,此種情狀,古文小說早有描述,大約亦不過如此吧?此處所列,恐怕尚太膚淺呢。

幾個地位稍低的素君隨從,看此盛況后,回到三條宮邪不斷嘆息道:「我們這主人覺此般迂腐憨厚,為何不作左大臣的女婿呢?孤家寡人有何好處啊?」黃君聽到他們於中門旁大發牢騷后,並未言語,只覺可笑。此時夜已很深,他們睡意股俄,見句親王的隨從人等趾高氣揚地酒足飯飽后躺於一處休息,羨慕不已。蒸君步入室內,躺著想道:「當這新女婿多過意不去啊!本是直系親眷,卻變法般神氣十足地成了他家女婿,於輝煌燭火下舉杯交歡,匈親王倒對付得頭頭是道,不失禮貌呢。」他欽佩句親王舉態優雅得體。又想:「他的確很好,我倘有此愛女,亦寧願嫁與他,而不送入宮中。世人皆願招句親王為婿,然眾人又道:『源中納言更好呢。』此話已為世人說慣。可見世人對我亦很欽佩呢。只是我的性情太古板、乖劣。」想到此,頗有點自鳴得意。又想:上皇有意將二公主下嫁於我,倘真箇如此,這倒是件增光添彩的事。但未知二公主品貌如何,倘肖似大女公子,那真乃榮幸之極了。」有此想法,可見他還是有意的。他反覆思量,不能入眠,便走進侍女按察君房中,此女平日甚得餐君憐受。他在此直睡至無明。其實即便睡到日高當頭,亦不會遭人非議,而他卻很張惶,即刻起身。這侍女頗為不快,吟詩道:

「偷結良緣越禁關,留傳惡名憂情斷。」蒸中納言甚覺對她不住,便無可奈何地答道:

「人疑關河水面淺,不絕深淵底下流。」即便是「深」,尚不能安靠,更何況說「水面淺」呢!這侍女越發難過了。他打開邊門,軟聲說道:「我近來夜不能寐,覺得長夜難捱,思量人生之事,不覺悲苦至極。因此心中很不寧靜,我只想到你房中看看那游弋飄蕩的天空,並不是效仿風流人物。」如此推諉一番,便出門而去了。他不愛對女子說柔情蜜意的話,然而她們仍不視他為無情之人,這或許是他俊俏風流,吸引人的緣故吧。他們即使偶爾能聽聽他的聲音,看看他的容貌,亦就滿足了。或是因此緣故吧,許多女子為了逐這可憐的心愿,而寧願屈身到三條宮耶夫為已做僧尼的三公主當侍女。隨之不同的身份,亦就生出不同哀婉的故事。

匈親王於晝間細看六女公子容顏,甚覺艷美,對她越發深愛了。六女公子生得玲瓏剔透,婀娜多姿,那披肩秀髮,冰雪肌膚,耀眼生輝,見者無不為之動容。總之,全身無一處瑕疵,譽為『准人」實不為過。芳齡有約二十一二,正位青春鼎盛,故發育完全,身體豐盈圓潤,正似怒放的花朵。父親悉心調教,關懷備至,故品性亦甚高潔。難怪父母視若掌上明珠。但就嬌媚與溫柔而論,卻不及二條院那位二女公子,六女公子與親王面晤時,雖亦害羞,但並不一味垂眉低首,處處顯露出才藝雙全與敏達幹練。她那些侍女、女童,無不容顏出眾,穿戴獨具匠心,其美觀令人驚異。此次婚儀,其隆盛勝過了雲居雁的大女公子入宮當太子妃,或許是為了顯示旬親王的聲望與自己的姿色之故吧。

這以後,匈親王不能隨意前往二條院。因身份高貴之故,晝間只能於六條院南部昔日慣居之地度日,不便隨意出門。夜間要伴隨六女公子而不能赴二條院。故而二女公子時常望眼欲穿,亦不見其來。她想:「這本乃預料中事,但想不到斷絕如此迅捷。能怪誰呢?只怪當初主意不堅,高攀了貴人。」萬般思量,只覺當時草率出走山莊,實乃南柯一夢,今已悔之不及,不勝悲傷。又想:「如此苦待,倒不如尋個機會,返還宇治,雖不與他斷絕,但亦可暫慰我苦衷呵!只要不與之結怨,便無紡大礙。」她思慮再三,終於鼓起勇氣,誠懇地給黃中納言寫了一封信,信中道:「前日有勞為亡父舉辦法事,阿閻梨已詳述於我,若你忘卻舊情,不誠摯追念,其在天之靈將何等孤寂!受你恩惠,不勝感激。倘遇機緣,定當面謝。」寫於陸奧紙上,字娟秀,不拘格式,隨意直書。然亦清秀可愛。童中納言為已故八親王三周年忌辰大做功德之事,二女公子甚感欣慰,向他由衷致謝。雖隻言片語,卻情真意摯。二女公子對意中納言來信作復,向來顧慮重重,不敢暢懷傾述。此次卻親為致書,並且提及「面謝」,袁中納言看罷如受其恩寵,心情為之振奮。他推想定是旬親王貪新棄舊,使二女公子孤寂難耐,對她甚為憐憫。此信雖言詞直率,全無風趣,餐中納言卻再三細閱,推敲思量,不忍釋手。他複信說道:「來信拜讀,一切均悉。前日親王三周年忌辰,小生以聖僧之虔誠,前往祭奠追念。小生知你意欲前往,竊以為此舉甚為不宜,便未曾奉告而獨自前往了,來書贊我『不忘舊誼』未免對小生情緣不解,甚為張恨。余容面陳,惶恐拜復。」他將此信直率地寫於一張堅實的白紙上。

翌日向晚,由於意中納言思戀二女公子之情突然轉濃,便來到二條院,故今日打扮更為精心。他將衣服黛得香氣異常濃烈。那把慣用的丁香汁染的扇子輕握手中。全身華麗雅緻,香氣芬芳無可言喻。二女公子亦時常憶起當年發生在宇治山莊的事情,那一夜竟如此離奇古怪,令人難以釋懷,那時她才真正了解到他的品性正派無邪。於是在她心中才出現了那個怪念頭:「即便草率嫁與此人,亦是不錯的。」她已不再是錯懂少兒,將那該死的句親王與之一比,倏覺天淵之別。但思昔日常與地隔物相會,甚覺歉然,深恐被他視作不解風情的女子。故而今日將其請人簾內,只在簾前設一帷屏,自己坐於裡間稍遠處與他相談。意中納言恭敬地說道:「今雖非小姐特召,但幸蒙破例面晤,欣喜倍至,當應即刻叩訪。但聽聞昨日親王來府,顧忌頗多,因而推延至今。承謝賜坐簾內,只隔帷屏,想見小生多年痴情,終為你理解,真乃難得啊!」二女公子仍舊心慌惱羞,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好容易答道:「先父三周年忌辰,幸蒙代祭,感激不盡,若像往昔般掩埋於心,則連細微謝忱亦難報答,實甚歉愧,故而……」她說話時態度謙恭,聲音柔如玉綸之音。但其身體逐漸退縮,因而言語斷續不接,聲音隱隱約約。黃中納言焦急不堪,對她說道:「恕我冒昧,小姐與我相隔太遠了!我正想暢懷頌述,並聆聽指教呢。」二女公子亦覺相距太遠,便稍稍膝行而前。冀中納言聽其走近,心如免撞,臉紅耳熱,然片刻便鎮靜如常,佯裝若無其事。他想起句親王對二女公子如此薄情,便仗義指責,並又殷切安慰,好言相勸了一陣。二女公子雖滿懷怨恨,但認為家醜不可外揚,便緘口不語,只向他表示「不怨處世難……」之意,用隻言片語合開話題,然後委婉懇求他帶她前往宇治。

黛中納言答道:「依我之見,此事實難效勞。你必須先據實地告知親王,征其指示,方為善舉。否則,稍有閃失,親王怪罪下來,小姐必難承受。親王一旦同意,則迎送諸等事情,小生自應全力擔負,豈敢怠慢!小生為人向來秉正無私,迥異尋常男子,親王對此最為深知。」他口上說得沒事,其實無時不悔恨自己為何將二女公子輕易讓與親王。他多想真如古歌所詠「但願時光能倒流」,而將二女公子娶回呀。他便將此意含蓄地吐露給二女公子,談說間,暮色已近。二女公子覺得如此久留他於帝內實乃不妥,便對他道:「罷了,今日我心緒煩亂,且待略微好轉,再謹聆指教吧。」說道便朝內室走去。章中納言萬分懊惱,急說道:「也罷,但小姐準備幾時動身去宇治呢?我可遣人除去路上蔓草,以免沾染邪氣。」他以此討好她。二女公子暫且止步,答道:「本月已過大半,延至下月初吧。只須微行前往,不必鄭重地求人准許。」黃中納言聞其聲音,甚覺清脆悅耳,便更熱烈地回憶往事,沉溺其中了。

他熾火上升,實難忍耐。竟探身進入簾內,將二女公子的衣袖扯住。二女公子想道:「原來他居心叵測,真厭惡啊!」她一言不發,只是本能地往後退縮。蒸君則拉著她的衣袖,順勢將剩在帝外的半個身子也挪進簾內,並且毫無顧忌地躺在她身邊,說道:「我還記得,小姐曾說『沒人看見是無妨的』,我怕聽錯,便進來問一下,請不要避開我!你這態度多教人傷心啊!」說時滿含怨恨之情。她無意回答,只覺荒唐恥辱,怒火攻心,差點暈厥。最後強行鎮靜下來,說道:「你真用心險惡啊!這成什麼樣子呢?你太卑鄙了!」她辱罵他,幾乎哭出來,董中納言覺得此話不無道理,頗感愧疚,但仍強行分辯:「此舉不會遭人責難。可記得當年曾有一夜與你如此對晤?當年你姐姐也應允我親近你而你卻視為無禮,你也太不識大體了。我無絲毫色情之心,你盡可放心。」他說時理直氣壯,頗有幾分冤枉受屈的樣子,只因他近日時常追悔舊事,心動中痛苦不堪,便在二小姐面前絮絮叨叨地吐露心跡,心中才稍得安慰,竟毫無離去的樣子。對此,她一籌莫展,只覺得這種人比那素不相識的人更為可惡,難以對付,推吞聲飲泣,蒸中納言對她說道:「你太孩子氣了,何必呢?」他舉目凝視二女公子,那嬌美憐愛之態,無可言喻。其典雅含蓄,比之當年夜間所見更趨豐盈成熟。念起昔日主動將其讓與外面人,以致今日如此魂牽夢繞,追悔莫及,怨氣難消,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二小姐身邊侍女見一男人鑽進簾來,不知何事,便急忙走過來瞧。見是黛中納言,知他是常來探望關懷的熟人。推想今日定有別事來訪,便佯裝不知,退到外面去了。二女公子更感孤憐了。黃中納言對當年的失誤,痛悔不迭,心若翻江倒海,竟一時鎮靜不下來。然昔日一夜面晤,尚且規矩無比,坐懷不亂,今日定不會越禮胡來。但此種事情,無須贅述。黃中納言深感此行徒然無益,不勝懊恨,若外人看了還有失體面。思慮再三,終告辭而去。

袁中納吉已意亂情迷,只道是深夜,哪知天早已破曉。他唯恐狼狽之相被人看到,遭來譏恥,心中煩亂不堪。這亦是為二女公子名譽著想。他聽聞二女公子身體不適是因懷孕而起,今日看來並非傳言,否則為何在身上束那條腰帶呢?餐中納言亦覺可憐,所以才不忍恣肆任為,他想:「這般懊喪悔恨,只怨我屢失良機,未能抓住呀,然而有悖清理之事,我是不會幹的;況且憑一時衝動而偷得片刻歡樂,勢必提心弔膽,心無寧日。份請求歡,實在是勞神費力,亦為女方平添憂患。」然而他這種理智的想法終抑制不住本能的情感之火,二小姐的影子如影附髓,時刻浮於眼前,那優雅的舉止,風流嫻雅的面影,使他神魂顛倒。他立志非將她弄到手方能罷休,此心實甚叵測,但卻無法擺脫,因此一切事情皆拋置腦後了。他只是想:「二女公子讓我陪她趕赴宇治,這正是機會呢。只恐句親王那關不好過,況偷偷出走畢竟有失體面,怎樣方可不受世人非議而又能冠冕堂皇地遂成心愿呢?」他神不守舍地回到家中,恰茫躺下。

清晨晨境初開,他便慌忙不迭地寫信與二女公子。照例表面是華麗.高雅的文章,附詩一首:

「懊恨空歸繁露道,秋客依舊似當年。」遭冷遇,使我『不明事理杜多憂』。嗚呼,我已無言可陳。」二女公子極不願回復,又深恐失禮,引眾侍女詫怪,因此反覆思量,最終是寥寥幾字打發了事:「來信拜悉。心緒木佳,未能詳復為歉。」蒸中納言折閱複信,韓覺言少情淡,大掃興緻,只一味痴迷地回想著她的面影。想必二女公子今已通達人情世故,因此昨夜對黛中納言雖堅持痛斥,但也並不異常厭惡他,態度不卑不亢,從容文靜,婉轉溫和,終於東推西躲,巧妙地將其走。蒸中納言此刻回想她那嬌媚生恨模樣,既嫉恨,又傷感,愁悶不堪。他想:「此人較前更為優秀了。她有朝一日倘被旬親王遺棄,我倒願意接納她,即便不能公然結為夫妻,卻可暗中偷歡,況我本無伴侶,對她亦是真心,何伯之有?」他只管幻想此等美夢,其用心真乃不良。表面仁義正直,原是另有所圖啊。然男子之心原皆是可惡的,並非他特別。大女公子之死,令人悲囫難忍,但並不如此次這般痛苦,教人愁腸百結,悲恨交加,其苦非言語所能表達。他一聽見人道:「匈親王今日又來二條院了。」便幕然忘卻自己乃二女公子娘家的後援人,頓時醋意橫生,心若刀割。

旬親王久不曾回二條院,亦感過意不去,這日忽然回來,二女公子亦覺驚詫,幽怨頓生,但她覺得事已至此,故而對他仍溫存親熱,無絲毫疏遠之舉。她懇託黃中納言帶她回宇治山莊,他卻不作答。如此一想,便覺世態炎涼,天地之大,竟無容身之處,真是紅顏命薄啊。她打定主意:「我只要『命末消』,那便聽天由命吧!眼下且安然度日。」因此便溫柔和悅,專心專意招待旬親王,親王愈發神痴魂迷,只得以百般溫愛來表達他的歉意。二女公子肚子已漸漸凸出,身上束著的那腰帶已膨大起來,樣子甚是可憐。對於懷孕的人,旬親王未曾細看過,甚感奇異。他久住嚴肅刻板的六條院,實覺礙手礙腳,一朝回到二條院自哪,但覺一切皆隨心所欲,甚是愜意。便向二女公子重演盟誓,千言萬語不盡。二女公子聽罷心想:「天下男子為討女子歡心,無一不是伶牙俐齒的。」便憶起昨夜那放縱妄為之人的模樣來。她想:「數年來認為此人舉止穩重,孰料一遇色情之事,也就原形畢露,忘乎所以了。照此看來,眼前這人,也未必可信呀!」但又覺得旬親王的話尚有些在理。她又想起黛中納言:「哎呀,趁勢闖入我簾內,實在是可惡之極!他言與我姐姐關係清白,實屬難得。然終須謹慎為好。」遂更為防範餐中納吉了。然今後句親王不在家期間,頗令人擔憂,可又難以啟齒。此次二女公子殷勤溫柔招待旬親王,遠勝於往日,親王心中愈發憐愛無比。忽聞二女公子衣服上有童中納言體香。因其體香奇異獨特,顯然非他莫屬。況這親王深諸男女情愛之事。因此心生疑慮,便盤問二女公子:「究竟是怎麼回事?」又默察她的氣色。二女公子原已委屈不堪,卻無言以答,心中只是痛苦不已。旬親王心想:「此事我早已料到,他怎會不生此念呢?」越想越懊惱。二女公子先前也防到此事,昨夜已將所有衣服換掉。哪知這香氣竟然附著於身,好生奇怪。匈親王對她道:「香氣如此濃重,足見你與他已親密無間。」又說了許多不堪入耳之活。二女公子愈發有口難辨,惟覺無地自容。匈親王又道:「我這般深切關懷你,你卻『我先遺忘人』。如此背叛丈夫,做出有失門風之舉,實乃下賤之人所為。我與你又不曾經年闊別,為何你竟移情別戀?這委實大出我之所料!」此外污穢痛恨之言頗多,不再贅述。二女公子只是默默流淚不已。旬親王越發妒恨,吟詩道:

「汝袖新染他人香,恨纏我身悵舊情。」被他如此辱罵,二女公子卻無言辯解,只說道:「何來此事」!便和詩道:

「同券共枕結長誼,離散豈憑細微因?」

吟罷嚶嚶啜泣,那模樣越發楚楚動人,叫人憐愛萬分。匈親王想:「就因她這模樣,才勾起那人邪念。」更是嫉妒不堪,自己也禁不住落下淚來,倒真是個風流情種。這二女公子實甚清秀嬌媚,令人憐愛,即使犯了重大過失,也無人忍心冷待於她。故而不久,匈親王心中妒火便漸漸消失,且已寬恕她,倒以好言相慰了。

翌日,勾親王與二女公子舒暢睡至日上三畢,方始起床盥洗,吃早粥。匈親王時常出入那富麗堂皇的六條院邸,對由高麗、後土舶來的色彩繽紛的經羅綢緞早已司空見慣。如今看到自哪裝飾,雖極尋常,且侍女穿著亦儉樸,卻也清爽怡人。二女公子身著柔軟淡紫色衫,外罩暗紅面子藍男子褂,甚是隨意。那姿態與全身簇新、雍容華貴的六女公子相比,竟然不相上下。其溫柔嫵媚之姿,自是令親王無限深愛,往常圓潤豐滿的面龐,近日稍稍清減,愈發白嫩嬌艷,高貴雅緻。這句親王早就不甚擔心:二女公子容貌出眾,倘外族男子有幸聞其聲,窺其貌,必心放前動,戀慕於她,遂常常佯裝毫不經意,暗中卻細心觀察。他時常尋查二女公子身邊的小櫥與小櫃,企望能找出些證據來。然而除了簡短的片言數紙外,總是一無所獲。他仍覺奇怪,常猜疑黛中納言與她的關係不止於此。因此今日發現這香氣而妒恨,亦屬情理之中。他想:』蒸中納言丰姿俊逸,但凡稍解風情的女子,必然一見鍾情,如何能斷然拒絕呢?且這兩人才貌般配,想必早已相互戀幕了。」不由更加傷心,怨恨,妒嫉。對二女公子無論如何是放不下心了,所以這一天閉門不出,只寫了兩三封信送往六條院。幾個老年待女私下譏議道:「才分別多久,就如此急不可耐,哪來這多話呢!」

且說句親王一直籠居二條院,黃中納言聞知此事後,很為二女公子擔心。他懊喪地想:「真糊塗啊!此舉何等愚魯惡劣!我本是她娘家後援之人,怎可前生邪念呢?」想到此,便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推量旬親王無論怎樣寵幸六女公子,亦絕不會遺棄二女公子。故又替她暗自慶幸。他又記起她那些侍女的衣服已陳舊不堪,於是走到三公主那裡,問道:「母親這裡可有現成女裝?給我幾套,正有用處呢。」三公主答道:「那九月做法事用的白色服裝即將完成。但染色的眼下尚未置備。倘急用,便叫他們趕製吧。」冀中納言道:「無須母親費神,並非急用,只須現成的即可。」遂命裁縫所的詩女拿出幾套現成女裝及幾件時髦褂子,又取了些純色統絹。為二女公子所用衣料是很講究的紅色研光絹,此外又添了許多白續,這全是袁中納言自己常備用的,同時,送上一條做女裙所用的腰帶,他在帶上系詩一首:

「心情羅帶附他人,何故纏懷徒訴恨?」囊中納言遣使將所辦衣物送交詩文大輔君。這年長侍女,深受二女公子垂青。使者轉述蒸中納言的話:「所奉衣物,系匆忙置辦,實不足觀,望受為處理。」而贈二女公子的衣料,盡量不顯眼地裝在盒子里,但包裝卻甚精緻。大輔君沒將所贈衣物拿與二女公子過目。只因此種饋贈乃經常之事,眾人早日以為常,故不須謙讓推辭,因而大輔君處置此事亦就輕車熟路,不久便分送完畢。貼身侍女,服飾原本考究。而那下級侍女,此時穿上所賜白色央衫與平時的粗衣陋服比起來,雖不華麗,倒也清爽利索。

的確,對二女公子而言,能長久地關心照料她一切的,除了意君,恐再無他人!匈親王原也深寵二女公子,對其關照亦甚周全。然這位皇子長居深宮,養尊處優,不識世間疾苦,他又怎能注意到生活中的瑣屑之事呢?他度慣風花雪月的生活,玩花弄露尚怕濕指呢。與之比較,象董君那樣為鍾情之人而處處用心,一枝一葉皆照顧到,實甚難得。故而乳母等人時常譏諷旬親王:「要他照顧那是白費心思!」二女公子看到幾個女童衣衫襤褸,頗覺羞愧,不免私下自恨命苦:「住此華廈反倒寒橫丟醜了。」恰值六條院左大臣家豪華鋪排世人皆知,旬親王的隨從人見此盛狀,怎不見笑呢?因而二女公子更加愁悶,時常哀嘆。餐中納言很會察言觀色,投其所好,放送些衣物,求其歡心,若對交情淺薄者,送這些瑣雜之物,定然失禮。但對二女公子而言,並非輕侮失禮,反倒有利。如送她奢華昂貴之物,定遭世人非議。素中納言顧慮及此,便只送些現成衣服。隨後他又命人縫製了各式華麗衣服、禮服,連同許多續羅絹紗一併送去。這位中納言亦長於錦秀富貴中,但他心性驕矜,目空一切,是個出類超群之人,他養尊處優倒也不次於匈親王。然自目睹了已故八親王宇治山莊的衰敗光景后、大為震驚,始知失勢之人,前後生涯竟這般懸殊,委實可憐。於是由此及彼推想世間諸種情況,常常寄與深切的憐憫。此經驗真乃沉痛呀!

自此,意中納言力求驅除邪念,胸懷坦蕩地照料二女公子。然力難隨心,倍受相思之苦。故而寫與二女公子的信,比以往更加詳細動情,時時流露出難於忍受的相思。二女公子看了,自恨孽債纏身,驅之不去,哀嘆不止。遂想:「若是素無往來之人,倒可罵他痴狂無賴。了斷此事。可他不同別人,相交已久,互相信賴。何能忽然決絕?如此反遭別人猜疑,而引出無數風波。我並非寡情薄義,不知感激他的誠摯與厚愛。但倘要我為此敞心開懷待他,我委實顧慮重重。唉,這怎生是好?」她思前想後,心迷意亂。如今,能與她訴說衷腸者,幾無一人,那幾個從宇治山鄉帶回的老侍女,雖一向熟悉,但除相敘往事,便無甚可談!更不說傾述衷腸。因而便激起了對已故姐姐的懷念。她想:「倘姐姐在世,他怎能起這種心呢?」念此,不勝悲傷。旬親王的薄倖固然可悲,但冀中納言的行為令她痛苦勞神。

黃中納言難耐相思之苦,便託故於某日暮色蒼茫之時到二條院拜問。二女公子知其來意,忙叫人送出坐墊,並傳言:「今日心緒欠佳,不便晤談,尚清諒解。」章中納言聽罷,好不傷懷,淚溢眼眶,又深恐被侍女見了有失風度,便竭力忍耐,勉強答道:「患病之時,陌路僧人尚可住於近旁呢。權『當我為醫師,許我進簾來吧,如此傳言答話,豈不意趣全失。」眾侍女見他神情悲傷可憐,想起那夜闖入簾內之事,便對二女公子道:「如此招待,實乃怠慢了。」便放下正殿的帘子,恭請他進入守夜僧人所居廂屋內。二女公子心中十分惱恨,但侍女話已出口,只得憂。已滿懷地稍稍膝行而前,與他相晤。二女公子話語不多,且聲音異常低微。餐中納言聽罷,驀然記起初染病疾的大女公子便是這般,甚覺不祥,悲傷頓涌,遂覺眼前漆黑。一時竟難吐片語。他痛恨二女公子離他太遠,便探手人簾,將帷屏推開稍許,順勢挪身進去。二女公子芳心大驚,但又奈何不得,只好喚來貼身侍女少將君,顫聲說道:「我胸甚痛,替我按按。」黃中納言聽后,說道:「胸痛,且莫再按,那將愈發疼痛呢。」他長嘆一聲,坐端了身體,他甚是討厭這詩女,擾他好事,心中異常焦躁不安。繼而又說道:「為何身體如此不濟?據懷孕之人說,起初身體確實不適,不久便會康復。可你如此長久不適,是何故?恐是你太過年輕,不堪擔憂吧。」二女公子不勝羞愧,低聲答道:「胸痛之病,由來已久。我姐亦患此病,據說患上此病便很難長命呢。」蒸中納言想起世間無人可「青松千年壽」,不由對她亦憂憐。便不顧身前詩女,將自昔以來對二女公子的戀慕之情傾述殆盡,但措詞文雅纖巧,其意含蓄,無一輕慢粗俗之語。旁人只道是相慰之言,但二女公子卻能心領神會。故少將君聽了,覺得此人深可嘉許。

蒸中納言常常睹物思人,無時或忘大女公子,故對她說道:「我自小厭恨塵世,常願清心淡泊地了度此生。然恐是困線未盡,我雖屢受你姐冷遇,但對她卻情債難斷。因此,本有的道心亦逐漸消逝了。為慰衷情,排遣很郁哀思,我亦想尋幾個女子,睹其姿容。然卻無一女子可令我傾心。經過苦思煎熬,我確認世上女子不能惹我動心了。因而倘有人視我為輕薄貪色之輩,我定覺萬般恥辱。今若對你有半點邪念,我當羞愧而死。然僅如晤談,常將所思之事全然奉告,企望能有所裨益,並且彼此解懷傾談,誰能追究其咎呢?我心素來端正秉直,天地可鑒,世間無人可挑瑕疵,你為何不信任我呢?」他滿腹怨言,餵雞含淚說了一通。二女公子軟語答道:「我怎不信任你呢,要不怎會不顧旁人猜忌而這般親切地招待你呢?多年來蒙你厚愛,多方照拂,我深感無以為謝。故一直將你看作信賴之人,要不怎麼會主動致信與你呢?」黃中納言道:「你何時主動過?我沒一點印象呀,你的話多讓人動心啊!大約為赴寧治山鄉,才寫信召喚我吧?這多有煩你信賴,我豈不有感激之理?」他仍滿懷怨恨。但因旁邊有人,不便任情傾泄。他凝眸遠眺窗外,但見喜色漸深,已近傍晚,夜央調脈,清晰可辨。庭中假山只剩一團黑影,此外景色模糊難分。而帝內蒸中納言不管二女公子如何著急,仍是悄然不動地倚柱而坐。並低聲吟誦古歌「人世戀情原有限……」,繼而說道:「灼灼相思,已不堪忍耐,我恨不得立宏『無音鄉』呵。至少,在宇治山鄉,即便不特建寺院,亦當依故人顏面繪影雕像,作為佛像,禮拜誦念,寄託衷情。」二女公子道:「你立此心愿,令我感動!不過提起雕像,教人聯想起放入「洗手);;」代受罪過的偶像,反覺對不起亡姐了。至於畫像呢,世間一些畫師是看主人出手是否闊綽而定美醜的,所以也並不很放心。」餐中納言道:「好極!這雕匠與畫師,怎能造出我心中之像呢!傳聞近世有一雕匠,所雕佛像形神逼真,難辨真偽。但願有此等神工。」轉來繞去,總念念不忘大女公子。神色這般悲傷,顯見其情刻骨銘心。

二女公子對他甚為憐憫,將身子移近稍許,柔聲說道:「說起雕像,我倒想起一事,只是羞於啟口。」她說時態度隨和親切了許多。意中納言心中甚喜,忙問道:「何事?儘管說吧!」同時將手伸進帷屏內,握住了她的手。二女公子甚覺厭惡,但又不敢聲張。因她正想法制止他,以便能與他解懷暢談。而且一旦聲張起來,近旁侍女看了說不定又會弄出許多絆聞來。因此佯裝無事,遂說道:「今夏京都不知從何處來了個多年生死不明的人,聲言要來探望我。我推想這個人同我定有關係,然又從未謀面,見面難免不回鈍。不久果然來了,一看,她竟酷似姐姐,令人驚詫,我覺得她甚是可親。你常說我有似姐姐,其實據侍女們說,我們雖是同胞姐妹,但相異之處頗多。這人與姐姐毫無干係,然二人竟如此相似,教我無法分辨。」意中納言聽了,幾疑是夢。他說道:「一定有緣,才會如此酷似。但為何不曾聽說過呢?」二女公子嘆道:「有何緣分,我亦不明白。父親在世時,時常擔心離世后,留下的女兒將孤苦無依,四外飄零。只找一人,已使他操碎了心。倘再遭此種事情,被人盛傳開去,更將受人羞辱了。」素中納言從這話中約略推知:這個女子想是八親王私通婦人所生,但不知是在何外撫育長大的。那句說此女酷肖大女公子的話牽動了他的神經,便忙個迭地追問:「只有這幾句話,使我不甚明了。你既然說了,就請詳告於我吧。」二女公子終覺難為情,不肯詳敘,只是推託道:「你倘有心尋她,我可將住處告知於你。至於其它情況,我亦弄不清楚。說得太細,亦無甚趣味了,倒掃作興緻。」意中納言道:「為尋愛人亡魂,即便海上仙山,亦當捨命赴之。我對此人雖無戀慕,但與其這樣朝思暮想,憂傷無限,還不如去尋得其蹤。倘能勝如你姐之雕像,便供奉她為宇治山鄉之本尊,有何不可?務望詳細指點才是。」

H女公子見她要求如此堅決,說道:「這如何是好呢?父親在世時尚不承認她,我卻多嘴繞舌,而將其泄露。但我只是聽你說要找能工巧匠替姐雕像,我心感動,才不覺得說出這個人來。」遂告訴他:「此人長居於偏遠鄉間。她母親見其可憐,便督促她與我信函交往。我不便棄之不顧,亦時常複信於她。哪知她卻親自來訪我了。恐是燈光映襯之故吧,但見其人渾身周遭無不天然得體,其漂亮竟超出我的預料。她的母親正為她的前程而擔憂。若能蒙你照拂,將其供奉為宇治山鄉的本尊佛菩薩,真是她終身幸福呀。恐怕這只是做夢吧。」袁中納言思忖:二女公子表面雖說得親切,且有頭有尾,其實厭惡我哆喀,只是設法打發我。因此他甚感不悅。然而一想到那酷似大女公子之人,又甚覺眷戀,亦只得隱忍不發。遂又想:「她雖痛恨我那不應有的戀情,但卻未當眾羞辱我,可見她頗能體諒我呢。」念此,心情開朗了許多。此時已值深夜二女公子深恐在下人面前失去體統,便趁黛君不在意時悄然退入內室。囊中納吉前後尋思,亦覺二女公子退避不無道理。然心潮激蕩,無法鎮靜;怨恨痛惜,交錯奔涌,攪得他方寸大亂,眼淚差點奔涌而出。但他深知:一切莽撞行為,於人於己皆不利,遂竭力忍耐,起身告辭而出,愁嘆連聲,甚為凄慘。

他於途中尋思:「我只管這般愁恨,將來怎生是好呢?真痛心啊!有何法既讓我稱心如意而又不遭世人譏評呢?」恐是對戀愛之道不甚熟悉之故吧,他總是無由地為自己又為他人思慮未可預料之事,常常通宵達旦。他想:「她說二人酷肖。但不知是否真實,總須親見一面才好,那人母親身分低賤,且家勢衰微,想必求愛不難。但倘那人不如我意,反而麻煩了。」故而對這女子並不十分思慕。

蒸中納言困於心事,宇治八親王舊宅久未拜訪,似覺亡人面影日漸模糊,不勝悲傷,便於九月末來到山莊。但見山中秋風蕭瑟,木葉凋落,一片慘淡。與這山莊相伴的,只有那落葉秋風與宇治江水,難覓人蹤。到處顯出荒涼、破敗的景象。黃中納言一見便黯然傷悲。他召來老尼姑共君,她走至紙隔扇門口,立於深青色帷屏后,合道:「恕我不敬!只因年長色衰,醜陋不堪,無顏見得人呢。」便只隱身帷屏后,不出來。袁中納言答道:「我料想你孤苦伶什,寂寞無聊,你我相知甚深,故特來敘!日解憂。不覺間,又過了許多時光,真乃歲月飛度啊!」說時滿眼噙淚,並君更是淚如串珠。他繼而又說道:「回想起來,去歲此時,大小姐正為二小姐的終身大事操心忙碌,豈料她……,唉,真是悲傷時時有,秋風催人愁啊!當初大小姐擔心的事,果然出現了,聽聞二小姐與匈親王的婚姻確實不大美滿呢,細想起來,真是變化莫測啊!不過無論怎樣,只要存活在世,總會否極泰來的。只是大小姐懷此憂慮而死,我總覺對她不起。想來實甚悲痛。匈親王又娶了六女公子,這乃世間常有之事,他絕無疏遠二小姐之』乙。說來說去,最可悲的正是那個入土化魂的人!死,是在所難逃的,只是先後不同而已,但死總是一件殘酷而悲傷的事。」說罷喚泣不已。

意中納言遣人請來阿閣梨,將舉辦大女公子周年忌辰的佛事託付與他。遂又對他說道:「但想,我時常來此,由於觸景生情,不免悲從中來,然則這是毫無益處的。因此想拆毀這山莊,依傍你那山寺建造一所佛殿。反正遲早要造,不如早日動工。」便將建造圖樣以及若干佛堂、僧房等色畫出來,與之商談。阿閣梨大加稱讚,說此乃無量功德。冀中納言又道:「當年人親王建造寺院,好在佛事上做些功德。只因念及他兩個女兒,所以才未能如願。而今是匈親王夫人的產業,我本不該隨意處置。然此地距河岸太近,過分顯露,莫如將其拆毀,代之以佛寺,另易地建造在屋,你覺如何?」阿閣梨道:「無論怎樣,此事皆乃慈善之舉。據說以前曾有一人,傷痛兒子死去,把屍體包好掛於頸上多年。后感化於佛法,便捨棄屍裹,潛心向佛,終人佛道。如今大人睹物思人,看到這山莊,便生悲傷,委實有礙修行。若能易為寺院,則對後世有勸修教化之功,理應早日動工,即刻召清風水博士,選定吉日動工。再特選幾名技高的工匠,督促指導。而其他諸多細節,則按照佛門定規布置即可。」黃中納言便將諸種事宜規定布置下來。遂召集附近領地人員,吩咐道:「此次工事,均須遵照阿閣梨指示。」此時,夜幕已降,只得泊宿山莊。

意中納言想:這恐是最後一次見此山莊了。便趁尚能見物,向各處巡視了一番。但見各處佛像皆已遷入寺中,只剩下井君所用器具。見那器具陳舊簡陋,便想起她那孤寂貧困的一生,甚覺可憐!不知今後如何度日,意中納言便對她說道:「這哪宅應改造了。在未完工前,你可住在廊房中。倘欲送物件給二小姐,可遣人來此,妥為辦理。」又叮囑她諸種細事,倘是別人,這般老朽醜陋,恐怕蒸中納言早已拒之千里,哪能如此青睞有加。但對此人卻異乎尋常,餐中納言不但許她睡於近旁,還與她敘舊談心。因窮無他人,盡可放心說話,故弄君也無顧忌地談到了餐中納言的生父相木之事。她道:「你父彌留之際,是多麼渴望見你一面啊!可那時你尚在裙褓中呢,當時情狀我仍記憶猶新。不料我竟能活到見你陞官晉爵之日,定是當年殷切服侍你父才得此善報吧。想起真是悲喜交加啊?但我這苦命之身,卻朽而不死,見到了諸多逆事,甚覺恥恨。二小姐屢次對我道:『怎不常來京中走動呢?只管幽居,想是疏遠我吧!』然我老邁無能,除念經誦佛外,實不想煩擾別人。」便不厭其倦地敘述大女公子生前的生性特點,性情愛好乃至諸多軼聞趣事。雖FI齒不清,卻也說得有模有樣,蒸中納言聽后,設想大女公子待人象孩子般不善言語,而性情卻溫文爾雅。念此,眷念之憎愛分明越發強烈,想道:「二女公子比她姐姐更具風情,但他對於性情不甚合宜之人,甚是冷淡疏遠。只有對我大為同情,願與我永結情誼。」他將兩女公子的性行如此衡比了一番。

黃中納言在談話之中有意提起二女公子所說的那個酷肖大女公子的人。並君答道:』此女諸多情況,我也不甚明白,大多是聽人傳言而已。據說已故八親王尚未遷居山莊之前,夫人病故。而親王難耐寂寞,不久便與一個叫中將君的上等侍女私通。此侍女品貌倒還端正,但親王與她交往短暫,故知者甚少。後來這詩文生下一女。親王也知這事,然因嫌其煩累,遂與她斷絕往來。但又痛懺深悔,便皈依佛法,過著青燈古佛的僧侶生活。中將君失去憑恃,只得辭職而去,後來聽說嫁給了一個陸奧守,跟夫赴陸奧任地去了。事隔幾年,中將君返京,輾轉央人向親王示意:女兒已出落得可愛,一切皆平安無恙。親王聽了卻十分冷漠,不肯收留她。中將君不勝懊恨。其夫後來又當了常陸介,便又跟隨赴任去了。此後沓無音信,殊不知今春這位小姐意尋到了二小姐。這小姐恐有二十歲了吧。不久前她母親曾來信,說『小姐長得風姿綽約,但怪可憐的』等語。」黃中納言聽了她的細緻說明,想道:「由此看來,二女公子說她酷肖其姐,倒不會有假,只不知能否有幸一見』!」念此,歐見之心愈發急切,便對非君說道:「此女只要略似大小姐,即便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去尋得。八親王雖不認她,但畢竟是有血統親緣的人。」並君道:「中將君是已故親王夫人的侄女,與我是姑表姐妹關係。她當時在八親王府邪供職,我居於外地,所以與她不曾深交。前些時大輔君從京中來信,說這位小姐將到親王墳上祭掃,希我能好生看顧。但她一直未來。你既然有意,等她到時我定將尊意告知於她。」天即放亮,熬中納言準備回京。昨日黃昏時分京中送來許多絹帛等物,於是他便將所送之物分贈予阿閣梨與並看。令中諸法師及養君的僕役,也皆有布匹等賞賜。此地確實蒼涼寂寞,貧瘠不堪。但因餐中納言時常探訪,賞賜諸物於她,因此生涯倒也自足安穩,可以從容自在地修研佛法。

朔風呼嘯,殘葉亂飛,一片凄慘暗淡。餐中納言看到這般光景,不勝悲涼。令人欣慰的是,那常春藤仍頑強地纏在虯枝盤旋的古木上,毫不褪色地活著。蒸中納吉命人從其中摘取一些紅葉,擬送與二女公子。獨自吟詩道:

「追君曾似寄生草,此情若絕旅居孤。」

並君回道:

「朽木獨守寄生處,重訪荒居悲獨宿。」此詩雖古風十足,但亦不失雅緻風趣,蒸中納言覺尚可慰情。

匈親王閑暇在家,此時,囊中納言遣人送來了紅葉。侍女竟毫不顧忌地送了進去,說道:「這是南邵所送。」二女公子以為又是談情論愛之信,心中頗感木安,但又不能隱瞞,一時急得手足無措。匈親王寓意頗深地說道:「多好看的紅葉啊!」便取過來看,但見信中寫道:「尊處近日可好?小生前日趕赴宇治山鄉,山中蕭疏慘淡,徒增無限傷心。至於詳情,容他日面敘。山莊改建怫殿一事,已交阿圖梨照辦。曾蒙玉諾,方敢易建在屋,其它諸事,吩咐並君即可。」勾親王看罷說道:「此信寫得甚是漂亮委婉呢。恐是他知我在此吧。」意中納言可能確有所提防,故不敢在信中放肆。二女公子見信中並無別意,正暗自慶幸,殊不知旬親王卻說出此等譏諷的話來。旬親王只得笑道:「你複信吧。我不看便是。」便背轉身子向著別處。二女公子不便再撒嬌做作,便執筆寫道:「聞君探訪山鄉,令人欣羨!將山莊改建佛殿,實乃功德之舉。日後我修佛參禪之時,不必另覓它處,倒可省心也,而舊居亦不致日漸荒蕪。承你多方看照,費心儘力,乃區區之言不敢言謝矣。」照此回信看來,兩人交誼極為普通,無可厚非。但旬親王生性重色,以己猜人,表面寬容大度,而內心卻是疑慮重重,放心不下呢!

庭中衰草遍地,惟有芒草堅強繁生,令人略感欣慰。也有芒草尚未抽穗,晚風壓腰,搖搖欲墜。此景雖極尋常,但時值晚風蕭瑟,亦足勾人情思。匈親王吟詩道:

「幼芒頻頻承玉露,哪能不報滋潤情、』他身穿平日慣常之服,披上一件便抱,便操起琵琶彈奏。琵琶聲合著黃鐘調,哀愁凄慘,真是個珠落玉盤,清音迴腸盪氣。二女公子原本酷愛音樂,聞此音,心中怨恨頓消,輕倚茶几,從小帳屏旁邊稍稍探頭張望,那姿態更是嫵媚動人,答詩道:

「輕民微拂芒花寂,秋色調零惹人悲。並非我一人悲秋,但……「言罷渭然淚下,然終覺不好意思,忙以扇遮面。匈親王揣摩其心境,也著實可憐。但總是氣度狹小,難以冰釋。他想:「她鬱悶之態尚且讓人憐愛,更何況情緒佳時呢?惟恐那人是不會輕易棄之吧?」頓時爐火上升,痛惜不已。

白菊尚未經霜,故沒全然盛開變紫,用心栽培之菊。變紫之期反倒更遲,偏有一枝已呈紫色,異常美麗。匈親王隨興將其摘來,口吟古詩:「不是花中偏愛菊」。並對二女公子說道:「從前有一親王,傍晚正賞菊吟詩之時,忽逢一古代天人自天冉冉而降,授之以琵琶秘曲。但當世萬事淺陋,委實令人感嘆至深。」遂停止彈奏,推開琵琶。二女公子甚感遺憾,道:『識怕是人心淺薄,而不致研習罷了。流傳的秘技怎會輕易變更呢?」她似乎想聽聽那早已生疏的婦熟古法,因此句親王道:「一人彈奏實在單調,你來與我合奏如何廣遂命侍女取箏來,讓二女公子彈奏。二女公子說道:「先前我也曾練過,但大都早已忘卻,恐有辱視聽,不敢獻醜。」她心存顧慮,未觸箏琴。旬親王道:「如此小事,你尚且拂我意,委實太絕情了!我近來所送到之人,雖不曾整日相守,尚未深知,但卻細瑣之事也不曾對我隱瞞。但凡女子,總須柔順乖巧才好,那位黛中納言大人不也是如此認為么?你對此君不是極為信任、親睦么?」他喚怨起來,極其認真。二女公子無計可施,只得操起箏來,玉指輕動。弦線已松,故此次所彈為南呂調,推聽箏音清朗悅耳。匈親王唱催馬樂《伊勢海》以和,嗓音罌銘豪邁。眾侍女躲於一旁竊聽,紛紛笑逐顏開。幾位老侍女暗自議論:「親王另有鍾愛,原為憾事。然身居高位之人,有三妻四妾亦不為過,小姐也算有福之人,先前孤居宇治山鄉時,豈料有如此福份呢?如今聲言要重返山鄉,真乃愚蠢的想法!」如此嘮叨不休,年輕的持女皆來制止:「靜些!」

勾親王為教二女公子彈琴,便在二條院逗留了幾日。以時日不好等為由託辭不去六條院,六條院里的人不由得生出些許怨恨。此日夕霧左大臣下朝之後,親!傷二條院。匈親王聞后,心裡嘀咕:「為何大張旗鼓親臨此處呢?』隧前去正殿里迎接。夕霧道:「只因事疏無聊,況且久未來此拜問。此目睹物思人,感慨至深呢!」閑談了些二條院的;回事後,遂攜同匈親王回六條院去了。隨行人中有夕霧的幾位公子和幾位官中顯貴。華蓋雲集,氣勢煌赫。二條院人見之,自覺無法攀比,不免自感形穢。眾侍女皆來窺看左大臣,有人評道:「這位大臣倒生得氣度軒昂!他的公子也正值成年,英俊挺拔,不過尚無一人可及父親。真箇俊美男子!」但也有人譏議道:「夕霧左大臣如此身份煉赫,竟也親自前來接婿,未免太失體統。」二女公子想著自己寒微的生涯,怎能與這聲赫煌勢之人相提並論,惟覺相形見細,心緒更為悲傷。竊思:「與其如此遭人白眼,尚不如閑居山鄉,或能免受精神之根郁呢!』不知不覺間,是年已告終。

時至正月底,二女公子產期迫近,身體愈發不爽。匈親王本曾見識此類事情,心中不免焦躁,甚覺無計可施,遂又增添幾處寺院舉辦安產得事。明石皇后聞之,也派人前來慰問。二女公子同旬親王已婚三年,其間誰有句親王曾鍾愛過她,常人並不注重,豈料明石是后也來探問呢?眾人吃驚,也仿效前來。蒸中納言也常替二女公子擔驚,卻只能適度問候,不敢越雷池半步,時常憂愁嘆息,猜慮後果如何。也只得暗自舉辦安產祈禱。

二公主的著裳儀式恰在此時舉行,朝廷上下無不為此事忙碌。一切預備工作,均由今上一人統籌,故二公主雖無外威作後援。然著裳儀式的排場倒也體面堂皇。她母親藤壺女御生前曾預先替她備置了一些物品,此外今上又命宮中工匠新制諸多用具,幾個國守也從外地進貢種種稀世物品。這儀式真是盛況空前,豪華無比呢!今上原定:二公主的著裳儀式后即招囊中納言為駙馬。照例男方也應有所準備。然而餐中納言仍是脾氣古怪,全未將此事放心上,他只為二女公子生產之事憂心。

二月初,宮中舉行臨時任官儀式,餐中納言榮升為權大納言,且兼右大將之職。因紅梅右大臣辭去了所兼的左大將之職,先前的右大將被提為左大將。於是,黃君幾日來便四處忙碌於拜客賀喜,旬親正處也必須前去。旬親王為了二女公子,正位於二條院,蒸大將遂來此處。匈親王聞之,煞是驚異,說道:「此處有諸多僧人在作安產祈禱,應酬實在不便。」無奈,只得換上常禮服,儀容整齊地下階答拜。兩人舉止都很雅緻。蒸大將啟請旬親王:「是夜特設饗宴犒賞衛府的官員同僚,萬望大駕光臨寒宅。」因二女公子患病,旬親王正猶豫不決。此饗宴完全依照夕霧左大臣先前的排場,於六條院舉行。誰見達官顯貴,王公貴族,皇子王孫,夫人,公主雲集殿上,喧囂嘈雜,那熱鬧場面不比當日為夕霧升職舉辦的饗宴遜色。旬親王終於也前來出席,但因心中有事,惟敷衍應酬一下,便又匆匆離去。六女公子聞之,說道:「太失禮了,這成何體統呢?」這並非針對女公子身分低微而發,惟因左大臣聲勢煌赫,此女素來驕傲成性,頤指氣使慣了,養成唯我獨尊的秉性。

旬親王近段時間的奔忙和操心總算沒付之東流,次日晨,二女公子終於平安分娩,生下一男嬰,眾人皆喜悅萬分,黃大將於陞官之喜上又平添一喜。為答謝他昨夜出席饗宴,又兼慶賀他喜得貴子,便立刻親到二條院,站著相詢了一會。因旬親王閉居於此,故前來賀喜的人甚多,前來送禮噓寒問暖,第三日祝賀時,照例惟有句親王家內私人參與。待到第五日晚,秦大將照世間常規贈送了屯食五十客、賭棋用的錢、盛於碗中之飯。另贈二女公子的是疊層方形的食品盒三十具,嬰兒衣服五套以及微褓哺育等物。這些禮物並未特別裝飾,以免遭人注目。但仔細打量,件件精緻異常,方見黛大將用心著實良苦。此外,對匈親王與眾侍女也各有賜送,儘是件件華貴,周到俱全,第七日晚,明石皇后特別為之舉行慶賀儀式,前來參加儀式的人個個身份高貴,官位顯赫,賀禮豐厚。今上聞知旬親王生得兒子,說道:「匈星子初次為父,我豈有不賀之禮!」遂御賜佩刀一具,第九日晚上是夕霧左大臣的祝儀,夕霧對二女公子雖不甚好感,但礙於匈親王情面,也只得勉強派諸公子前來道喜。此時二條院內喜氣洋洋,一片祥和富貴之氣。數月以來,二女公子心情憂鬱,加之身患疾病,故一直愁容覆面,憔悴不堪。而今連日喜慶,滿面紅光,心情也為之愉悅振奮,蒸大將想:「二女公子已為人;母,今後勢必更加疏遠於我。而句親王勢必對其寵愛更深。」心中甚是遺憾懊惱。但想到這原本是自己企盼之事,又覺幾分欣慰。

且說二月二十日過去,為藤壺公主舉行著裳儀式。次日黛大將即將入贅,此晚之事不準提前公開。但一些喜好饒舌的人譏評道:「天下皆知,高貴無比的皇女,招贅一臣下為女婿,實在有辱體面且委屈公主。即使今上已決定將公主許嫁黛大將,也不應如此草率完婚。」但今上的稟性,凡事一旦決定,務必立即實行。今上既招蒸大將為駙馬,則對其寵幸,提耀乃理所當然之事。為帝王女婿之人,從古到今,不乏其例。但今上正值春秋鼎盛,卻迫不及待地招贅臣下為婿,倒使人頗費思量。故夕霧左大臣對落葉公主道:「索大將如今聖思隆厚,深蒙垂青,乃前世所定罕見之緣。六條院先父,尚且要到朱雀院晚年即將出家之日,方才娶得黛大將之母三公主呢!更何況我呢?我能在劫難之中蒙你厚愛,實乃三生有幸。」落葉公主覺得確是如此,故羞怯緘口不言。

新婚三日之夜,今上就將二公主的舅父大藏卿以及自她母親死後向來照顧她的諸人,均提升封贈為家臣。又私下隆重犒賞戴大將的前驅、隨身庫副、舍人等。如此瑣事,均照尋常辦理。此後,意大將每回宿於二公主房中,香艷尋歡,自不必說。但他心中,對那宇治大女公子仍是牽挂不已。他白天迴轉私邸,閑來無事,惟有沉思冥想,入夜便有氣無力地赴藤壺院。日子一長,此種勞心費力之事,他甚覺勞累,便計劃將二公主接至私哪來。母親三公主聞之,甚是高興,便將自己所住正殿讓與二公主。董大將答道:「母親好意,兒臣心領。實不敢當!』便於西面新築殿宇,造一廊道通向佛堂,意欲請母親遷居西面。東所前年遭火災之後,經重新修建,更顯富麗堂皇,軒敞宜人,此次只須稍加修飾,詳添設備。蒸大將如此盤算,今上也有所聞。他想:「婚後未久,便毫無顧慮地移居私邪,是否妥當?」然而,雖為帝皇,而愛子之心,人皆一般。於是遣使送信給三公主,所談幾乎全為二公主之事。已故朱雀院曾將三公主鄭重託付今上看顧。故三公主雖已出家為尼,但威望不減,萬事皆似先前。無論何事,若三公主請奏,今上無不准許。由此可知,聖眷情深。秦大將身受兩位顯赫之人的前護,應榮幸之致了吧?可他心中仍是鬱鬱寡歡,動輒沉思冥想。惟為宇治建造佛寺之事操心,盼望早日落成。

秦大將掐算二女公子已快產滿五十日,便盡心準備慶賀之餅。連盛食物的箱籠盤盒也親自設計,全用優質名貴的材料製作。他招請了眾多工匠,讓其各顯身手,用黃金、白銀、沉香、紫檀等造出種種珍品來。他自己照例挑選匈親王不在家的一日,親赴二條院造訪二女公子。二條院里的人覺得其模樣較先前更加神氣風雅。二女公子想:「如今他已娶了二公主,總不至於再似先前那般色迷心竅,擾我不休吧。」便放心地出來與之會面。豈知他依然衷情未改,見面便傷心落淚,道:「此次婚事非我所願,乃人力使然。可見世事難測啊/遂訴說其愁思。二女公子對他道:「哎呀,你這話好沒來由,倘被人聽去定會泄漏呢!」但又想:「此人如今官運亨通,財色雙收,然而仍毫無快慰之色,此乃思戀故人之故,真乃情痴也。」頓覺他甚是可憐,確信他實在不同一般,又可惜姐姐早逝。倘若在世,豈不美妙?但轉而又想:「姐姐縱然在世而嫁與他,難保不會同樣遭其冷遇,豈不同為苦命?唉,家貧地微之人,實難找得如意之人啊廠如此想來,更覺姐姐決心不改而以此長終,實乃高明之舉。

董大將懇求見到新生的小公子。二女公子很覺羞澀,但她想:「如今何必拒絕呢?此人誰有意亂情迷一事可惱。除此又怎可拒絕?」她自己並未作答,只令乳母抱小公子出去給他看。小公子生得體健膚凈,聲音清亮,很呀欲言,時時露笑,不愧為將門之子。董大將見了艷羨不已,極願是自己兒子。可見他仍六根未凈,尚戀塵世。不由想道:「大女公子生前倘與我做了夫妻,恐怕也早已有如此可愛的公子,豈不甚好?」至於新娶的二公主,他倒不企望早生貴子,其心情真是古怪。袁大將見二女公子肯將如此嬌小的新生兒讓與他看,不免又生出許多遺想來,便愈發親切地和她談話。不覺日色已著。促膝長談恐有不便,心中很是不快,只得連聲嘆氣告辭而去。他出去后,便有幾位饒舌的侍女談論:「此人留下的衣香好馨香啊!真如古歌『折得梅花香滿袖』,黃營亦會飛來呢?」

經宮中推算:夏天赴三條宮邪去的方向不吉,便決定四月初,未交立夏前,將二公主遷至三條宮邪。遷居前一日,皇上特赴藤壺院,親臨藤花實,為眾人辭送。南廂房一律珠簾高卷,正中設為御座。此公宴因由皇上舉辦,饗宴均由宮中御廚操持,故王侯公卿及殿上人等咸來參與。如夕霧左大臣、按察大納言、已故望黑大臣之子藤中納言及其弟左兵衛督等。親王中三皇子及其弟常陸親王亦趕了來。殿上人座位設於南庭藤花下。受召前來的樂隊,早已候於涼殿東面,只管吩咐便可笠鼓齊鳴。薄暮降臨,樂人吹奏雙調,殿上管弦樂會正式開始。二公主命人取來諸種管弦樂器,眾公卿自夕霧左大臣起,-一奉獻於御前。蒸大將呈上已故六條院主親筆書寫而交付尼僧三公主的兩卷琴譜,並插有一枝五葉松。夕霧左大臣接過,轉獻御前。各類樂器大都為朱雀院遺物。最引人注目的是夕霧夢中得柏木囑託而轉贈與尊君的那支笛。皇上對此笛曾讚不絕口,認為音域寬廣、音質優美,絕無僅有。黃大將想:「錯過今日機會,何時更有良機呢?」便取了出來。於是夕霧左大臣奏撫琴,三皇子彈琵琶,此外分賜諸人,開始演奏。蒸大將那婉轉悠揚的笛聲,今日更顯情趣。殿上人中,善歌的幾位也都盡展歌喉,一顯風采。二公主命取來點心,盛於四只沉香木製的食盒裡,放在紫檀木製的高腳木盤上,紫藤色襯布,綉有藤花折枝,深淺有致,銀白酒器、琉璃杯瓶,皆出自左兵衛督之手。皇上賜酒,夕霧左大臣受賜已多,不好再接受,便將此林轉讓與尊大將。黃大將不得推卸,勉強接過了,唱了聲警跑。聲音儀態化美適中,與眾不同。蓋因他今日躊躇滿志,方精神倍增吧。他將酒傾入另一瓷杯,懷藏天子所賜酒杯一飲而盡,遂下階起舞謝恩,舞姿翩然,優雅異常。那些地位顯貴的眾親王大臣幸蒙天子賜酒,皆引以為榮,何況蒸大將以駙馬身份受此思典呢?實為世間奇聞。素來尊卑次序不可更改,他拜舞之後只得退歸末座,手旁人眼中均覺委屈了他。

按察大綱言心中好不嫉恨,暗怨自身命薄,不能得此殊榮。原來,他曾暗戀二公主的母親藤壺女御。女御入宮后,他還不死心,常傳情達意於她。後來見二公主生得標緻,便向女御示意,希能永結連理。但女御始終未將此意轉告皇上,故按察大納言很是不滿,惡意譏諷道:「蒸大將人品果真不錯!但皇上乃堂堂一國之主,豈有失威儀屈尊一小小女婿呢?讓其恣意出入九重門內、御座之旁,甚至舉辦饗宴,真是有失體統啊」!他雖存怨恨,然又欲目睹此番盛宴,故亦前來出席,心中無時不想貶損秦大將。

此時殿上紅燭高照,眾人奉獻視歌。上文台呈獻歌稿之人,個個難掩心中興奮,然而諸多詩歌皆為附庸風雅之作,並無多大意趣。眾位顯貴王侯,所詠詩歌也都艷麗輕薄,無甚特別之處。意大將步下庭折取藤花,奉獻是上飾冠時所詠之歌云:

「舉袖攀折紫藤花,奉贈君王添冕飾。」詩中得意神采,實出一般,不覺令人生厭。皇上答詩道:

「藤花嬌妍萬年盛,今朝貪戀看不足。」另有兩首,不知出自何人:

「味為君皇折此花,紫雲猶遜冕飾明。」

「深苑移植紫藤花,香飄九重不尋常。」后一管,恐為那生氣的技察大納言所詠。諸多詩歌,高雅之作不多,故毋須-一表述。

暮色漸深,管弦樂聲更增妙趣,蒸大將放聲高歌催馬樂《安名尊》,音韻悠長,格外美妙。按察大納言亦盡展昔年歌喉,神氣百般地與蒸大將合唱。夕霧大臣尚未成年的七公子,亦k台吹簽助興,皇上特賜他御衣一襲。夕霧左大臣忙下階拜舞謝恩。直至天色微明。皇上方乘興歸駕,犒賞物品,品種繁多,公卿及親王等由是上頒賜;殿上人及樂人則由二公主賞賜。

是夜二公主從古中遷至三條院,皇上身邊眾侍女皆前來護送。二公主乘坐有庇的輦車行進在前,後面跟著三輛無庇絲飾車,二十六輛擯榔毛車,二輛竹輿車,隨從侍女三十人,女童僕役八人。燕大將亦親率十二輛車來迎。其儀式盛大華美,無與倫比。犒賞公卿及殿上人的物品,皆精美元比。

遷居之後,燕大將方於私宅中細觀那二女公子容貌。見她儀姿絕世,身材纖巧。甚覺自己命運不錯,心中頗感舒暢,欲借之將那已故的宇治大女公子忘記。然而終是枉然。他想:『說番相思之苦,恐今生今世再無可慰藉了。須來世成佛后,弄清此段痛苦因緣為何所報,方可忘懷吧。」於是專註於宇治山莊改造佛寺之事。

賀茂祭二十幾日後一天,戴大將到了宇治。他察看了佛寺的施工進程,作了應有指示,思忖倘若不去探望那老尼姑,恐對她木起,便往她居處行人;行個多久,忽見一輛素樸的女車,由眾多東國武士護衛著,後跟著一些僕從,正從字治橋駛來,頗具威勢。意大將看了想道:「恐是鄉下來的吧。」便走進新建的山莊。令人驚詫的是那輛車也向山莊駛來。眾人不由議論紛紛,意大將制止了他們,派人去詢問:『庫中為何人?」一位濃重方言迴音的男子答道:「前常陸守大人家浮舟小姐,赴初做過香歸來,錯過宿頭,到此借宿一宵,願能討個方便。」黛大將聽了,忽想起往日二女公子與並君的話。心想:「這不是那酷肖大女公子的人嗎戶忙喝隨從人等退避一側,又遣人去說道:「請你們小姐進來吧。北面已有客人借宿,南面尚且空著。」黃大將及隨從人等衣著極為簡便,並不顯得堂皇,但從神色舉止看出絕非尋常人家退避一旁以示謙讓。那女車駛入哪內,停於走廊西端。由於為新建山莊,設備甚不完備。董大將進入室內,脫去罩袍以免發出聲響,僅穿便抱及裙子,從南北兩室間隔著的紙門上由縫隙往外偷窺。

車中人並末即刻下車,先派人向老尼並君探問:「聽說有位貴人住於此地,不知為誰?」適才素大將聞知是此人後,便預先告誡眾人:「決不可告訴她我住於此地介敵眾侍女已會意,答道:「請小姐放心下車吧,此處原有一客人,但未住於此。」同乘的一青年侍女先從車上下來,將車上帘子撩起。此人毫無鄉人俗氣。又一年紀稍長的侍女下車,對車中人道:「請快下車吧。」車中人答道:「此處似乎有人偷看我呢。」聲音甚是微弱文雅。那年紀稍長的侍女,極老練地說道:「您總這般小心翼翼,此處關門閉戶,哪有人看見呢?」車中人方挪動腳步,小心用扇子遮住臉,走下車來,此人身量苗條小巧,極富雅緻。意大將一見便憶起大女公子來,心頭不由撲撲亂跳。車子較高,兩侍女很輕巧便跨了下來,可她卻頗覺困難,往四下看了看,好久才下得車來。匆匆膝行至室內去了。她身著深紅色褂子,外罩暗紅面藍裡子的常禮服及淺綠色小禮服。她室中立著一個四尺高的屏風阻隔著。但蒸大將躲在高處,所以看得清清楚楚。這位浮舟小姐疑心隔壁有人窺看,便將臉向著裡邊,斜倚在那裡,二侍女毫無倦色,仍相互言談:「小姐今日實在累了!不津川嘩的渡船,二月水淺很平穩,如此漲水天渡河,實在危險呢!但較之我們東國,又算得了什麼呢?」小姐緘默無語,一味躺著。她那豐腴的手臂微露,甚是可愛。她哪裡像身份低微的常陸守之女,倒如一顯貴的千金,

意大將站得久了,不覺有些腰痛,但惟恐被人察覺,有失面子,只得動也不動地立著,忽聽那侍女驚訝地說道:「啊呀!何處傳來如此美妙的香氣?我尚未聞過呢,怕那老尼姑在黛香吧,」那年老侍女隨即附和道:「果然,此種香氣真好聞呢!京里人畢竟時尚風雅。我們夫人算是調香名手了吧?但亦未調出過此等香料啊!那老尼生活雖較簡樸,服飾倒挺講究,儘管全是灰青色,但式樣頗好看呢。」她如此盛讚並君。此時那邊廊下走進一女童,說道:「請吃些果點吧。」便接連送來幾盤食物。侍女將果品送至小姐身邊,說道:「請小姐吃點吧。」但她動也未動。二侍女便各自拿起栗子,喀喻喀蹦嚼起來。燕大將極不願聽此噪音,便欲離開,後退幾步。又念及那人,於是又忙前去偷看。自明石是後起,身份高貴,品性溫良,姿色艷麗的女子黛大將見得甚多,然而很難牽動他的心思,眾人皆認為他太過近紛。然而此次,此女子雖無可人之處,他卻貪看得不忍離去,好怪瘤的心理啊!

老尼共君心想,得前去訪訪戴大將,便欲走過去。黃大將眾隨從忙敏捷地掩飾道:「大人身體稍覺不適,此刻正在歇息呢!」並君想:「他往常不是曾說欲找尋此人嗎?今日定是想乘此機會與她會晤,正在坐等日暮吧。」她哪知黛大將此時的行為呢?蒸大將領地莊園中人,循例送了些盒裝的食品來。並君亦得一份,便欲請東國來的客人共享,權作招待。遂作了番修飾,來到客人房中,那老侍女見她裝束整潔乾淨,相貌亦端正清秀。不由得暗暗稱讚。並君說道:「我料小姐昨日會到,盼了一夜不見蹤影。為何今日才來呢?」那年老侍女答道:「我家小姐因旅途勞累,昨日在木津苦想了一夜。今日清晨亦耽誤了些時辰,所以來得晚了。」便催小姐起身。小姐艱難地坐起來,見立了個老尼姑,頗難為情,便將股轉向一側。黃大將這邊正好瞧個正著。她眉目清秀,俊發飄灑,確實端莊典雅。已故大女公子的容貌他雖木曾仔細端詳,但一睹此人,竟覺格外肖似,憶及前塵,不禁淌下淚來,小姐正與共君答話,聲音輕柔,極像旬親王夫人。燕大將想道:「唉,如此可愛的人!世上竟有這等事,而我卻一概不知,實在不該,如此酷肖大女公子,即便地位低下,我亦會相思的,何況她雖不蒙八親王認領,到底是他親生女兒啊!』切!此一想,頓覺格外可親可愛。又想:「倘我能即刻行至她身邊,對她說聲:『原來你尚在人世啊!』有多好啊!玄宗皇帝當年要方上尋覓到蓬萊仙島,僅取得了些初鋼回來。然而畢竟可慰其心。她雖非大女公子本人,可如此肖似,亦可撫慰我心。」許是我與她宿緣深厚吧。老尼姑略微談了些,便要告辭。她明知那兩侍女聞到的衣香是燕大將在近處窺看留下的。但不好說明,便默默退下出去。

天色漸晚,意大將方穿好衣服,離開洞隙。將共君喚到那紙隔扇邊,向她詢問一些情況。他道:「我真有福份,不想在此見到那女子,托你的事呢!」她回道:「自大人囑咐后,我便靜觀機會,卻遲遲未得。小姐將赴初徽進香,恰好路經此地,我方有機會見面。當時我便將大人的心意隱約告知了她母親。她母親道:『讓她代大女公子,怕有些擔當不起吧。』那時我亦聞知大人剛被招選為駙馬,不便提及此事,故未及時轉達於你。本月小姐進香回來,歸途中到此借宿,乃因念及舊情,否則未必肯前來。此次因她母親有事未能同行,僅小姐一人出門,所以我不便告訴她大人在此。」素大將道:「我亦不願讓鄉人見我此身打扮,故告誡隨從千萬不可胡言。但極難保眾下人不泄漏出去。如今我該怎樣才好?小姐一人前來,倒容易應付。你可向她傳言暗示:『我二人不期而遇,定是前世宿緣。」』並君笑道:「倒沒聽說,你這宿緣何時結成的呀?」繼而又遭:「我這就給她傳言去。」說著回去了,戴大將自吟道:

「好鳥脆鳴似舊識,遙途披荊尋故身。」並君便到浮舟室中傳言去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源氏物語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外國文學 源氏物語
上一章下一章

第50章 寄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