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身體的恢復就好像是將很不平衡的兩個極點作一番調節的一個過程。起先,總覺得時間老是在晚上,無盡的極地黑夜,一長段時間裡只有一兩分鐘短暫的白晝。黑夜是睡覺,而白晝則是清醒。接著,一點一點地,白晝在延長,夜晚在縮短。現在,白晝不再是每二十四小時當中出現多次的短促的時段,它每次都在二十四小時當中佔去了一段長時間,就像白天應有的那樣。不久,白晝就從一天的開始一直延伸到太陽落山以後,並佔去了傍晚初始的一兩個小時。現在,每天晚上不再出現許多短促的白日時光,相反,在整個白晝中倒會出現許多短促的夜晚時光。不是小睡片刻就是打打盹兒。兩種極端狀況相互作了置換。
康復也是一個與此同時逐步出現的短暫的階段。身體是逐步恢復的。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對周圍環境的感知範圍一天天擴大。起先,在她每次清醒時,她能覺知周圍一個很小的範圍;她腦後的枕頭、床的上面三分之一部分;外側有一個模糊不清的臉在俯視著她,離去又復回。此外,人家還讓一個很小的形體棲息在她的胳膊肘里,每次只放一會兒。那是個活生生的溫暖的形體,是屬於她的。這種時候,她就會顯得比別的時候更有生氣。它是食物、飲料和陽光;是她又活過來的生命線。餘下的一切在她腦中沒留下什麼印象,統統消失在她周圍那一片向遠方延伸的灰沉沉的迷濛之中。
不過,視覺的清晰程度也是與日俱增的。它逐步擴大到了床腳邊。接著又擴大到了床四周像護城河似的房間其餘部分,它的底部還沒法看到。接著又達到了房間的牆壁,全部的三面牆壁,眼下沒法多看見什麼,就到此為止。不過這完全不是因一種不完全的清醒而造成的限制,那是一種身體稟賦的限制。即便是良好健全的眼睛也不可能看透牆壁。
這是一個舒適的房間。一個絕對舒適的房間。不費心思隨隨便便是決不可能把一個房間搞到這種程度的。這種舒適隨處可見,滲透一切;一切都是無懈無擊,完美無缺:不管是色彩、協調感、聲音效果、安逸和氣派,還是所有的一切,都讓人產生一種受到庇護的安全感,一種終於找到了一個歸宿的感覺,一種發現了天堂、找到了避風港的感覺,一種不會受人打擾的感覺。由此可見,必定有一種極高的科學能力和才識滲透其中,才有可能達到這種逐步積累的效果,使她內心唯有把它稱之為極度的舒適。
總體效果是一種溫馨明亮的乳白色,讓人覺得置身於一個蔭涼所在,而不是那種冷嗖嗖的醫院的白色。她的右上方有一扇窗戶,加上一扇威尼斯式的百葉窗。當百葉窗捲起時,一道厚實的平板狀的陽光照射進來,就像一大塊含金的銅礦石。當百葉窗放下時,一道道分散的光束顯得很朦朧,形成了一片迷濛的光霧,裡面飄浮著大量的銅和金的塵埃,就像一個光環一樣粘附在整扇窗戶上。在其它時候,人們把百葉窗板條緊緊地閉合在一起,房間里便是一片涼爽的藍色的幽暗,而即便在這種時候,也會讓人有一種快意,令人會很輕鬆地閉起兩眼,打個盹兒。
還有,房間里總擺放著鮮花,就在她右邊的床頭上方。花兒的顏色從不重複。每天必定有人來換這些花。總有鮮花,但從不會接連擺放上同樣的花。先是黃色的,第二天是桃紅的,第三天就是紫色和白色的,到再下一天才又換上黃色的。她變得總是想望著它們。這使她想要睜開她的雙眼,看看這一天會是什麼顏色的花。或許這也是總有鮮花擺放在那兒的原因。會看到一張臉,那人會把花兒端過來湊近她,讓她好好看看,然後再把它們擺回去。
每天她講的第一句話總是:「給我看看我的小寶貝。」而或許緊接著會說的第二句話總是:「給我看看我的花兒。」
過了一會兒又給她拿來了水果。並不是一開始馬上就有的,而是稍稍過了一段時間,待她重新開始有了胃口才送來。水果放在另一個地方,離她稍遠些,靠近窗檯那兒。水果放在一個籃子里,籃柄上用緞帶扎了一個很大的蝴蝶結,挺括地直立在籃柄上。水果的品種從不重複,也就是說,各種水果的安排或者說搭配從不重複,水果也從沒有一個斑點和瑕疵,她因此明白,每天送來的水果必定都是新鮮的。扎在籃柄上的緞蝴蝶結也從不重複,由此也可大致推測出,每天的水果籃也是不同的。每天用一個新籃子,裝上一籃子的新鮮水果。
如果說,這些水果的意義在她眼裡根本不像鮮花那麼重大的話,那是因為鮮花是鮮花,而水果也就是水果而已。儘管如此,水果的樣子還是賞心悅目的,明晃晃的陽光照射在青紫色的葡萄和綠色的、紫色的葡萄上,使它們具有一種教堂窗戶的光彩;巴特利特梨①帶有一抹玫瑰色紅暈,這幾乎是只有在蘋果的黃色果實上才有的色彩;帶著一層絨毛的黃桃;小巧的柑橘;鮮艷的蘋果幾乎是鮮紅欲滴。
①巴特利特梨為一種碩大多汁的梨,原產英國。
每天,安逸舒服地躺在蔭涼的、簌簌作響的、深綠色的薄紗織物之中。
她還不知道醫院是否會對病人如此體貼入微。她也不知道醫院是否會為他們的病人提供諸如此類的東西;即使是病人的錢袋裡只有一毛七分錢——或者說如果他們有錢袋的話——也會接納他們住院的話。
有時她會想起過去,回憶過去,重溫過去,但過去留下的痕迹已無幾多。然而對過去的任何一點回憶都會讓這個房間蒙上陰影,使房間的光明的四角變得黯然無光,甚至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的一條條密密的陽光光帶變得細弱無力,使她只想把被子拉上來蓋住雙肩,因此,她懂得了,應當撇開對往事的回憶,決不再去想它。
她想道:
我在一列火車上。我跟一個姑娘一起呆在一個關緊門的盥洗室里。她還能回憶起盥洗室里亮閃閃的金屬裝置和鏡面的反光。她能看見那個姑娘的臉;三個酒窩排列成一個三角形:兩邊臉頰上各有一個,頦下也有一個。只要她拚命去想的話,她甚至能重新感覺到搖動和震顫,步子也有點趔趄搖晃。不過這樣一想便使她有點噁心,因為她知道接下來,就在幾秒鐘的時間裡,會發生什麼事。現在她知道了,但當時她並不知道。她通常就在這一刻趕快把想象轉換掉,就好像她頭腦里有一個開關似的,預先阻止自己再去回想那接下來肯定會出現的一幕。
她記起紐約。她記起了那扇敲不開的門。她記起了從一個信封里掉下的那張單程火車票。這些就是那片會籠罩整個房間的陰影,實實在在的,令人感到異常沉重。這些也就是使房間里的溫度下降的真正原因。每當她回想起這次火車旅行的情況,她就會想起紐約的另一面。
她趕快閉上眼睛,把擱在枕頭上的腦袋扭到另一邊,把過去的一切全部從記憶中摒除出去。
至今為止,現實的一切令人感到相當親切。在一天的任何時候,你都可以輕易地得到它。一點不費什麼事你就會感受到它。就呆在現在,讓過去見鬼去吧。現在很安全。別貿然地離開它——不管朝哪個方向,向前還是向後。因為那兒只有一片黑暗,到那兒是沒有出路的,你根本不知道會發現什麼。坐也緊張,躺也緊張,你在那兒就是這麼回事。
她張開了兩眼,重新對眼前的一切產生了興趣。陽光照進來,陽光是那麼厚實、溫暖和有力,足以承受得住一架雪橇的分量,把它從窗台上帶到地上。怒放的鮮艷花朵,扎著蝴蝶結的滿籃子水果。周圍的一切是如此的靜謐。他們馬上就會把那個小小的人兒帶來,讓他憩息在她的身旁,她會感受到那種幸福,一種全新的幸福,會讓你不由自主地彎起胳膊,不讓他再離開你。
讓現在就保持這樣吧。讓現在就這麼延續下去吧。別發問,別尋覓,別有疑問,別去同它爭執。付出你所有的一切,緊緊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