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橘黃色的瑪格納在兩排高大的針葉冷杉之間的礫石道上顛簸著。車插到房子的一邊,在施蒂利城堡的運貨門停了下來。艾里希沒開車門,直接跳到卸貨台上,砸著廚房門。
「烏希!」
管家打開門,讓艾里希抓著她的手親了兒下。她的臉緋紅到連話都不會說了。
「在上面辦公室里?」艾里希說著,揚了揚眉毛示意樓上。
「她在等你嗎,艾里希先生?」
「沃爾夫-迪特里希沒從門房打電話來?」
沒等她回答,艾里希便穿過巨大的廚房。廚房裡櫃檯上的古老的S形鐵鉤高高地掛著錫鍋和銅鍋。他潛過伙食總管的餐具室,抄近路避開一間餐廳來到樓梯旁。這道樓梯不是客人使用的正式樓梯。這是僕人和家人趕時間時用的后樓梯。
艾里希確實是在趕時間。和未來的叔叔迪耶特的會面時間比他預料的長出兩倍,而他必須在六點之前趕回巴塞爾,穿戴整齊去和某個米歇爾夫人共進第一頓晚餐。這位夫人有可能不僅僅是一位有趣的晚餐伴侶。
「馬吉特?」
他把頭探進她的辦公室兼起居室,看見她正放下電話。要麼是老沃爾夫-迪耶特慢了,要麼是他把瑪格納開得比他以為的要快,他的未婚妻剛剛才知道他來了。她設法笑了笑,揚起面頰準備接受一個吻。艾里希決定把一套工作全做了:擁抱並吻她的雙頰。
「英國人是不是這麼接吻的?」他之後問道。
馬吉特的臉色陰了下來,但不是蒼白。艾里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意識到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吃驚或者生氣的時候臉色會變蒼白。從她內心深處的什麼地方,血流湧上了她的臉,使她的皮膚稍稍變暗,妙啊。
「英國?」她棕色的眼睛也陰了下來。暴風警報。艾里希拍了拍她的手臂,在長長的核桃木餐桌邊坐下來,然後說道:
「你那可愛的表哥沃爾特今天早晨非常粗魯地把我叫醒,提了一個非常無禮的要求,問你到底在什麼地方。他的密探報告說你在倫敦的米拉貝爾。那兒的羊脊做得還和以前一樣好嗎?」
深色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他也定定地看著她。「你從什麼時候起給沃爾特當信差了?」她問道。她的聲音沙啞。艾里希可以看出她的眼妝上淡淡的被匆忙拍過的痕迹。她哭過?
「我不是誰的信差。」他向她保證,「從另外一方面講,如果一個女人……」他擠出了一個尖尖的、V字形的微笑,把自己的臉變成了一張小丑臉。這通常會把馬吉特逗樂,但是今天下午卻沒有。「你生我氣了。」他說道,「而應該是我生你的氣才對。」
「因為什麼?」
「因為你沒帶我去米拉貝爾。」
這次她笑了,但是很淡,「沃爾特還告訴了你些什麼?」
「沒了,他本指望我告訴他點什麼。好在,我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也不知道。」
「你不是寧可那樣嗎?」
艾里希點了點頭。「沒錯。」他瞥了一眼桌上亂七八糟的文件,「處理完了嗎?」
「你提醒了我,我們被邀請十四號參加諾里的晚餐。你能來嗎?」
他皺起了眉頭。「你接到一份邀請,請我們兩個人?」
「和別人一樣,」馬吉特說道,「畢塔-諾里希望我們倆永遠地融合成一個社交單位。」
「去他媽的畢塔-諾里。」
「那麼我回絕,或者你自己去表示你自己的歉意?」
「老天,巴塞爾。」艾里希用他慣常的定定的眼神看著他的未婚妻,但是腦子卻已經開始溜號了。他眨了眨眼睛,回到了正事兒上。「不,我們去。諾里的餐桌比城裡最好的飯館要高出五個檔次。而且喬治的酒吧儲備相當好。」
「同意。而你呢,親愛的?這行動?」
艾里希聳了聳肩。「太慢。我本該早點來,但是迪耶特叔叔今天對我進行了一個季度一次的審問。這次審問我已經拖了很久了。說實在的,這本該是聖誕節的會面,我給拖到了今天。」
「今年是決算年。」馬吉特用陰沉的口氣說,正好和她的臉色配得起來。「你知道我們家是怎麼叫我的嗎?難題。」
「看得出來,你的間諜網還在運轉。」
「我一直都知道他們背後是怎麼叫我的。」她說,「而且我很早以前就不再打探他們了。沒誰我能信任到可以為我做這件事的。」
「我,永遠,是你忠實的信差。這你是知道的。」他露出了一個靡菲斯特式的笑臉,全是V形,通常會把她逗得大笑。
這次的笑是真的。她拍了拍他的面頰,在桌子上坐下。她此時正看著窗外的萊因河。這時正是黃昏前的時刻,近乎水平的陽光在每棵樹的右邊投下了一條長長的黑影,把空氣也變成了橘黃色。艾里希看著這景色。他們如果結了婚也未必那麼糟。只要他們相互給對方各過各的日子的權利,是會有安寧的時刻的。
「你用不著那麼擔心。」馬吉特猜到了他的心思,所以低聲說道。
他起身站到她的身後。「這個姿勢怎麼樣?夠正式了吧?」他將一隻手放在她的肩頭,模仿上個世紀的照片。「我可以戴上我的帽子。」
「最好是一到晚上就溜,」她撫摸著他放在她肩頭的手指。「這會是一個非常巴塞爾式的婚姻。」
「但是完全正確。」
「你是說,盡善盡美?」她問道,「當然。必須得有個繼承人。告訴我,艾里希,你是生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什麼?」
「孩子的性別是由父親的基因決定的,是不是?」
「你把我看成什麼了?這可不是哈布斯堡時代①。我可沒在歐洲各地留下一串的雜種。」
①哈布斯堡家族是歐洲最著名的皇室家族之一,曾從十五世紀末開始廣泛地和歐洲其他皇室聯姻,以此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
「沒有嗎?那就是為當代避孕作貢獻。」
他繞過桌子,在她對面坐下。「我可以猜出你想要什麼。一個女孩兒。」
「你為什麼這麼說?」
他僅僅是慢慢地搖著頭算是回答。之後說:「別人都很難猜透你的心,馬吉特。但是你從來沒有打算誤導我,我也一樣。我能猜透你。」他的語調變得調皮起來。「這嚴肅的責任對於我的肩膀來說是太沉重了,你知道。」
「任何責任對你來說都太重了。」
「正確。我永遠不會嚴肅的。」
「什麼都不正經。」
「你除外,我親愛的。」
她冷笑了一下。「那當然。」她挖苦地說。
「我一定。這是你們家的要求。」
「他們當然會要求,這群豬。」
「迪耶特施加的壓力開始越來越大了。」他對她說,「今年,這壓力會變得無法想像。我已經感覺到了。你也會的。」
他像以往一樣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很奇怪,她看上去似乎有點分神了,並沒有真正仔細地聽他的話。「你的心在別處,是不是?」
她搖了搖頭。「我一個下午都坐在這裡想往事。以前的日子。甚至一個舊情人。」她的臉變得嚴肅起來。
「哪箇舊情人?」艾里希突然襲擊。
她站起身來,漫無目的地在屋子裡走著。「我們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艾里希。我們會結婚。我們會做愛。我們會有孩子。」她突然在那把柳條躺椅前停下。
「最後呢?」
她沒有回答。他這麼看了她一會兒,她高高的身體一動不動,微微有些鬈曲的深色短髮反射著窗外夕陽金黃色的光芒。過了一會兒,他起身走向她。
他用手摟住她。他可以看見她正盯著那把躺椅,像是中了催眠術。但就在她感覺到他的手臂的時候,她朝側面一閃,咒語解除了,她轉過身面對著他。「什麼?」
「你沒事吧?」
「一點兒事也沒有。」她的臉色蒼白,眼角的一小條肌肉跳了兩下,他聽出她的聲音中有非常輕微的顫抖。
他們長期的友誼是建立在保持一定距離的基礎上。他可能走得太近了,「那就好。」他說道,希望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真誠。
她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一個同謀式的微笑,好像是同意在他們之間保持距離。然後她說道:「艾里希,你知不知道大飢荒?」
他的眼睛稍微瞪大了一點兒,就好像電視攝像機的鏡頭要攝取更多的光線一樣。「就個人來說,和你一樣。什麼都不知道。」
「有一個英國人說我們已經開始餓死這個世界上的多餘人,到2000年就可以完成了。」
艾里希重重地聳了一下肩。「什麼是多餘?有人會說你我是多餘的,親愛的。」
「他的意思是技術上的多餘。由於機械化而使人無所事事。這股潮流是想將一切機械化,包括農業那類東西。他非常能說服人,而且非常,嗯,怎麼說來著……犟?」
「聽起來像布爾什維克。」
「是的,而且也是個世襲的伯爵,我相信。和我們一樣多餘。」
他們內疚地在一起格格地笑了一會兒。然後馬吉特嘆了口氣。「我希望我能把這件事給忘了。但是,你看,他認為工業國家應該對此負責,特別是大工業。而且,當然,還有資助它們的銀行。」
「啊。」
「別啊不啊的,就好像你突然知道我有畸形足一樣。」
「看不大出來。」他調侃道,「你有社會良心,而且,最終,這會讓你瘸得更厲害。」
「是的,但是艾里希……」她停住想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聽我說,如果我們是多餘的而且他們也是多餘的,為什麼我們還活著而且很健康,為什麼我們不奄奄一息呢?」
「這種問題,」他說,「早晚得弄死一個。」
「怎麼會?」
「它會引誘人來糾正這種不平等。」
「怎麼糾正?」
「噢……」他輕輕地笑了,「自殺?」——